第八章

    三丫被反鎖在家裡,安穩了。但三丫的安穩是假的,反而使鬥爭升級了。她有她鬥爭的哲學與武器。三丫不吃了,不喝了,絕食了。這是最沒有用的辦法,卻也是一個死心塌地的殺手鑭,我就是不吃,你看著辦。你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餓死。孔素貞的這一頭倒沒有慌張,素貞想,好,丫頭,你不吃——拉倒!不是我不讓你吃的,是你自己和灶王爺過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你硬,還是灶王爺的手腕子硬。想和灶王爺唱對台戲,你板眼還沒數准呢。餓一餓也好。古人是怎麼說的?飽暖思淫慾,等你耗空了,餓癟了,你再想騷也就騷不動了。到那時我再收拾你也不遲,遲早要殺一殺你的銳氣。不吃?你不吃我替你吃,我就不相信我還撐死了。我還不信了我。
    三丫不吃不喝,孔素貞不愁。孔素貞愁的是怎樣盡快地把三丫拉到佛的這條路上來。只要三丫見了佛,信了佛,她的心裡就有了香火,慢慢地就安逸了,接下來什麼事都會順遂。孔素貞能把日子一天一天地熬到現在,靠的就是心中的香火。要不然,這麼些年的羞辱,早死了幾十回了。雖然國家嚴令不許信佛,但佛還是有的,佛還是要信的。可是,無論孔素貞怎樣偷偷地磕頭、燒香、許願,三丫就是不信。油鹽不進。看起來這丫頭的緣分還是未到,要不就是她沒有慧根了。這樣拖到第三天的下午,三丫的動靜來了,好好的,無端端地微笑了,還十分地詭秘,甜滋滋的。孔素貞以為丫頭想開了,說:「丫頭,想吃了?媽給你做一碗麵疙瘩。」三丫支起自己的胳膊,要起來,卻沒有起得來。三丫望著自己的手指頭,文不對題地說:「我該餵奶了。」孔素貞愣了一下,說:「丫頭你說什麼?」三丫卻笑,細聲細氣地說:「乖。」孔素貞心裡頭一凜,趴到三丫的跟前,把自己的腦袋一直靠到三丫的鼻尖。孔素貞慌慌張張地說:「丫頭,你看著我。」三丫緩慢地抬起眼睛,瞳孔卻不聚光,就這樣和孔素貞對視了,十三不靠,像煙。孔素貞倒抽了一口冷氣,拉緊三丫的胳膊,連聲說:「丫頭啊,不能嚇你媽媽。」三丫在微笑,幸福得缺心眼了。
    三丫被鬼迷住了,一定是被鬼迷住了。這個鬼不是別的,只能是狐狸精。孔素貞平日裡只相信佛,佛是正念,按理說不應該相信這些,可事到如今,信與不信都很次要了,當務之急是趕緊在家裡把狐狸精捉住,趕走。這樣三丫才能有救。情急之下還是想到了許半仙。這還難辦了。
    孔素貞和許半仙不和。用孔素貞的話說,「押的不是一個韻。」要說,許半仙在王家莊可是一個乒乒乓乓的人物了。這個女人一個大字都不識,卻有一肚子花花綠綠的學問,黑、白、紅、黃,什麼都懂,什麼樣的道理她都可以對你說一通。尤其精通的是天、地、鬼、神。要是細說起來,這些都是她的童子功了。許半仙年幼的時候就跟在她的父親後面浪跡江湖,沒有一分地,沒有半間屋,就靠一張嘴巴養活了自己的嘴巴。她什麼都不是,惟一的身份就是人在江湖。江湖哺育了她。許半仙從小就磨煉出了一種常人罕見的卓越才華,除了睡覺,一張嘴永遠在說,一直在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上什麼山,砍什麼柴,下什麼河,喝什麼水。王家莊還有誰沒有聽見過許半仙說話呢,她不只是利索,還正確,永遠正確,完全可以勝任縣級以下的黨政幹部。既然許半仙一直站在正確的一面,那錯的只能是別人。而這一點她「早就看出來了」,「早就說過了」,「你們就是不信」。所以,這麼多年來,許半仙一直是王家莊的積極分子,什麼事都參與,什麼事都少不了她。但是,許半仙對人間的事其實是不感興趣的,只能說,是強打精神。她真正感興趣的不是人,而是鬼,是神,是九天之上和五洋之下。在與人斗的同時,許半仙與天鬥,與地鬥,與鬼鬥,與神鬥,與夜間出沒的赤腳大仙和狐狸的尾巴斗。許半仙呼風喚雨,馭雷駕電,從八千里高的高空一直鬥到八千里深的地獄,從五百年前一直鬥到三百年後,最關鍵的是,許半仙依靠難以理喻的、空前絕後的智慧,神秘地、不可思議地、無師自通地掌握了鬥爭的武器,也就是語言。她精通天語,能夠與上蒼說話,她精通地語,能夠與泥土說話,她同時還精通鬼語、神語。經過她的開導、勸說、許諾、威逼和恐嚇,赤腳大仙與狐狸精屁滾尿流,一直躲在某一個黑暗的角落。在許半仙長期的和愉悅的鬥爭中,王家莊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了,而狐狸精和赤腳大仙們則一天一天地爛下去了。許半仙戰無不勝,是一個常勝的將軍。某種意義上說,許半仙的存在捍衛並保證了王家莊,她使王家莊的許多人有了寄托,有了安全,有了私下的、秘密的精神保障。
    孔素貞偏偏瞧不起許半仙。甚至可以說,結下了樑子。在孔素貞的眼裡,這個女人「不是她娘的正調」,一點周正的樣子都沒有。四十開外的人了,沒做過一樣正經的事體。完全是一個女混混,女流氓。把式樣子,連走路都走不好,橫七豎八,胳膊和腿東一鎯頭西一棒,不是母螳螂,就是雌螃蟹。孔素貞看不慣。不理她。在孔素貞看來,這個女人一不下地,二不務農,三不顧家,是一個連討飯都討不好的邋遢貨。還好吃懶做,坑蒙拐騙,完全靠裝神弄鬼來騙吃騙喝,天生就是一個寄生蟲,屬於地痞,應當受到國家和人民的專政。可是,有一樣孔素貞是比不了的,許半仙窮。比貧農還更勝一籌,在劃分成分的時候被定為了「雇農」。這一來她在政治上就有了先天的優勢,成了人上人了。最讓孔素貞忍受不了的是許半仙在批判孔素貞的大會上胡吹、亂說。一有批鬥會,她就來了,唱戲一樣,數來寶一樣,活嘔屎,亂放屁。還有鼻子有眼的,弄得像真的一樣。她就是有這樣的本領,就算是放屁,她也能比旁人放得響,還合轍押韻,臭,悠揚,有要命的鼓動性。大夥兒都喜歡。可別看許半仙那樣風光,孔素貞又是這樣不濟,在做人的這一頭,孔素貞比許半仙還是多了一口氣。這個沒辦法,打娘胎裡頭帶來的。這一點底氣孔素貞是有的,許半仙想必也知道。
    孔素貞和許半仙真正結下樑子還是在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的那會兒。那會兒破四舊抓得緊,佛事一下子做不起來了。但是,在王家莊,一直有個地下的組織,在還俗和尚王世國的帶領下,偷偷摸摸地堅持做佛事。他們有秘密的串連,每過一些日子,她們就要鬼鬼祟祟地集會,鬼鬼祟祟地約定了夜裡的時辰、地點,再鬼鬼祟祟地燃香,鬼鬼祟祟地化紙,鬼鬼祟祟地磕頭,鬼鬼祟祟地做供奉。許半仙不知道從哪裡嗅到了蛛絲馬跡了,要參加。許半仙說,她也是聞著香火長大的。孔素貞心裡頭一陣冷笑,心裡頭說,你聽聽,她也是「聞著香火
    長大的」,香火是供奉給佛的,你怎麼能聞?旁門左道的馬腳露出來了。孔素貞在稻田里找到了王世國,把他拉到了水渠的邊上,表態了,不能夠。這裡頭孔素貞其實是夾了一點私心的。孔素貞拉下臉來,說,許半仙心底子齷齪,不是一個虔誠的人。可以說是賭氣了。說到底也不是賭氣,而是怕這個女人的舌頭太長,把好端端的事情給敗露了。那就什麼也做不成了。
    孔素貞這輩子也不想與許半仙這樣的邋遢婆娘搭訕。一句話都不想和她搭訕,瞧不起她。可是,世事難料哇,誰能想到三丫給鬼迷住了心竅呢。老話是怎麼說的?山不轉,它水轉。有什麼辦法呢?孔素貞厚上臉,求她去了。人的脖子為什麼要長這麼細?就是為了好讓你低頭。那就低吧。許半仙在巷口,叉在一條凳子上,兩條腿分得很開,正吼巴巴地啃著玉米稈子。玉米的稈子有什麼好啃的呢?這就要看了。如果光長稈子不結玉米,養料就跑到稈子裡去了,很甜,滋味比甘蔗也差不到哪裡去。許半仙一邊咬,一邊嚼,渣子吐得一地。可能是牙縫被塞住了,正在用指甲剔牙,吊著鼻子,歪著眼睛,滿臉的皺紋都到一邊開會去了。孔素貞望著她,想起了三丫,斂住一身的傲,開口了。孔素貞尊了一聲「大妹子」。許半仙張大了嘴巴,左看看,右看看。孔素貞笑著說:「喊你呢。」許半仙吐了一口,十分麻利地從板凳上蹦起來,一臉的笑,抽出屁股底下的凳子,用衣袖擦了一遍,遞到孔素貞的身邊。孔素貞說:「大妹子你坐。」孔素貞到底講究慣了,人倒了,架子不散,即使在低聲下氣的時候也還是拿捏著分寸。孔素貞說:「大妹子,有事情要請你幫忙呢。」許半仙說:「只要能做得到。」
    孔素貞歎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麼開口。
    許半仙說:「身子不爽?」
    孔素貞說:「非也。」
    許半仙琢磨了孔素貞半天,不明白。
    孔素貞說:「怕是家裡頭不乾淨,有了髒東西。」
    許半仙把眼皮子翻上去,眨巴過了,明白了。——「髒東西」是什麼,別人不明白,她一聽就懂了。許半仙丟下半截子玉米稈,挺出手指頭,指了指巷口,說:「帶路。」
    許半仙剛走進孔素貞的院子,孔素貞即刻就把天井的大門掩上了,閂了。進了東廂房,孔素貞說:「是三丫。」許半仙走到三丫的跟前,看了兩眼。孔素貞說:「已經兩三天不吃東西了。盡說胡話。」許半仙問:「是吃不下還是不肯吃?」孔素貞說:「不肯吃。」許半仙問:「為什麼?」孔素貞不說話了。許半仙的表情早已經很嚴厲了,幾乎是命令,說:「姓孔的,可不能瞞我。說出來聽。」孔素貞只好說了,事情也不複雜,端方想和三丫好,孔素貞不同意,丫頭就不吃飯。就這樣。許半仙聽著,聽著,好好的,卻來了大動靜,腰桿子卻慢慢地僵了,直了,直往上挺。最要命的還是她的眼皮子,全翻了上去,眼珠子白得嚇人。「嘩啦」一聲,癱在了地上。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一點預備都沒有,一點過渡都沒有,厲鬼實實在在地已經附在許半仙的身上了。許半仙在三丫的東廂房裡四處打滾,疼極了的樣子,快要死了。剎那之間孔素貞就相信了,不是自己多疑,家裡頭確實「不乾淨」,是真的有鬼。恐懼一下子襲上了孔素貞的心頭。
    許半仙躺在地上,打滾。但這一刻兒她已經再也不是許半仙了,你既可以把她看成這個世界的終結,又可以把她看成另一個世界的起始。她是陰陽兩界神秘的交匯,一半屬於陽間,一半屬於地府。一半屬於人,一半屬於神,一半屬於鬼,一半屬於仙。複雜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許半仙開始了她的殊死搏鬥。她低聲地呼叫著另一個世界的口號,那是一種類似於貓叫和驢叫的語言,陰森,並且顫抖。她不光叫,同時還用煙火、芝麻、草紙、大麥、麻繩、筷子、鞋底、唾沫、馬桶蓋和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手勢做武器,把它們團結起來了。團結就是力量。許半仙用這股宏偉的、無堅不摧的力量與「髒東西」開始了一場猛烈的拚殺。堂屋裡煙霧繚繞,灑滿了亂七八糟的碎末。許半仙把孔素貞家的大米舀了出來,白花花地撒在了地上,然後,用火鉗子在大米上比劃,畫出了許多古怪的、神秘的線條和圖案。依照這個圖案,許半仙精確地破譯了厲鬼的方向和位置——在一個牆洞裡,就靠近房門的左側。從表面上看,那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鼠洞,其實不是。許半仙捂緊了牆洞,慢慢張開了巴掌,運足了力氣,全力以赴,依靠掌心強有力的吸引,厲鬼被一點一點地、卻又是無影無蹤地吸出來了。從許半仙的動作來看,厲鬼的身體是條狀的,類似於一根繩,類似於一條蛇,或者黃鱔。當然,要長得多。許半仙把厲鬼的身體繞在胳膊上,開始了她的詛咒。她的詛咒同樣類似於貓叫或者驢叫,其實是宣判了。從許半仙的表情和語氣來看,她判處的是死刑。綁赴刑場,不需要驗明正身,立即執行。她的瞳孔裡流露出了專政的堅決。許半仙突然跳了起來,打太極拳一樣,把厲鬼的身子拉長了,拉得更長。然後,把它的身子打成了一個結。是死結。牢牢地,打上了。厲鬼在地上呻吟,孔素貞已經聽到厲鬼的尖叫了,因為許半仙正在為厲鬼的呻吟配音。許半仙一不做、二不休,她拿出了一根針,把厲鬼的嘴縫上了。經過一番高科技的擠壓,厲鬼的身體一點一點地變小了,小到一隻鈕扣的程度。許半仙從衣服上面扯下一隻鈕扣,手裡的針線在鈕扣的四隻洞眼裡迅疾地穿梭,最終,厲鬼被活生生地縫到鈕扣的洞眼裡去了。到了這個時候,許半仙歇下來了。她打了一個嗝,這個嗝是一個標誌,說明她恢復人形了。她又是人了,又是許半仙了。一頭的大汗。孔素貞極不放心,十分巴結地說:「大妹子,大妹子?」許半仙坐到凳子上,蹺好二郎腿,說:「倒茶。加糖。加紅糖。」
    這是人話,孔素貞聽懂了,立即照辦。許半仙卻沒有喝,而是把嘴裡的紅糖茶噴了出去,霧一樣,洇開來了。孔素貞的注意力現在在那只鈕扣上。不放心地問:「大妹子,把鈕扣燒了吧。」許半仙說:「糊塗。不能燒。不能用一般的火。有專門的火。一般的火越燒它的力氣越大,反而留下了後患。」
    許半仙把鈕扣放進口袋,準備治療三丫了。這是一項更為細緻、更為繁雜的工作。孔素
    貞到底不放心,指了指老鼠洞,提醒許半仙,說:「要不要堵上?」許半仙說:「不要。那是一間空房子。」孔素貞還是不放心,又不好多說,面有難色的樣子。許半仙從頭上拔下了一根頭髮,燒了,對準老鼠洞吹了一口氣。許半仙說:「行了。」
    三丫正在昏睡。許半仙看了三丫一眼,當場就找到了問題的結症,三丫的頭被厲鬼「動了氣」,很疼。所以迷住了。許半仙後退了一步,站得遠遠的,她要給三丫「拔」。簡單地說,就是把三丫腦袋裡的「疼」給「拔出來」。許半仙的雙手在空中對準三丫的腦袋摸了幾下,找準位置了。開始了。她拔一下,甩一下,再拔一下,再甩一下。就這樣拔了上百下,甩了上百下,三丫腦袋裡的「疼」被許半仙拔出來了,甩得滿滿的一地。孔素貞立一旁,十分擔憂地看著。許半仙命令她出去。孔素貞不肯。許半仙說,「小心我把『疼』甩到你的身上去。」孔素貞想了想,還是出去了。許半仙端起了茶碗,把她的嘴巴一直貼到三丫的耳邊,悄悄說:「三丫,端方叫我來。他讓我給你送紅糖來了,你嘗嘗,甜不甜。」許半仙把手指頭伸到了紅糖茶的茶碗,蘸了一下,隨即把指頭塞到三丫的嘴裡。三丫咂了咂嘴,甜的。三丫的眼睛一點一點地睜開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喘著氣,說:「端方呢?」許半仙抹了一把眼淚,說:「好閨女,他好好的。」許半仙抱起三丫,把三丫的腦袋擱在自己的胳膊彎裡,說:「端方讓我告訴你,你要聽話。來,咱們喝。丫頭,你怎麼也不想想,你死了,端方還怎麼活?」許半仙傷心了,眼淚吧嗒吧嗒的,直往三丫的臉子上砸。三丫一陣揪心,撐起身子,努力了,用她的嘴唇找碗,竭盡全力,喝了。
    孔素貞進門的時候三丫正躺在許半仙的懷裡,一口一口地,靜悄悄地,喝。乖得像一個嬰孩。三丫喝完了,正在喘息。孔素貞的眼睛就這麼和女兒的目光對視上了。一個小時之後,三丫望著自己的媽媽,吐出了兩個字:「媽,吃。」
    孔素貞熬的是麵糊糊,滿滿地盛了一海碗。端了進來。許半仙看見了,把大海碗重新端回了廚房,回鍋了。許半仙對著大鐵鍋吐了一口唾沫,再一口,又一口,一共九口。攪拌過了。這是有講究的,她的唾沫裡頭有深刻的保障和神秘的安全性。許半仙這才盛了小半碗,嚴厲地對孔素貞說:「就這些。你要數好了,分七十二口吃下去,多一口不行,少一口也不行。」孔素貞的心口一陣熱,反而把碗放下了。回到房間,從床底下掏出了一張壹塊錢的現鈔,已經發霉了。孔素貞把發霉的壹塊錢現鈔塞到了許半仙的手上。許半仙拉下臉來,說:「素貞你這是哪一出?」孔素貞說:「大妹子,你的大恩大德,我沒法謝你。」許半仙推開了,說:「收起來。」孔素貞急了,連忙說:「你這是做什麼?」許半仙淡淡地說:「普渡眾生,就是為人民服務,怎麼好收你的錢!」許半仙從厲鬼的手上把三丫的性命搶了過來。三丫到底年輕,沒幾天的功夫也就恢復了。但是,恢復過來的也不只是力氣,還有她滿腹的心事。三丫倒是肯吃飯了,骨子裡頭卻是這樣的一種心思,她吃飯不是為了自己,說到底還是為了端方。許半仙說得對,「你死了,端方怎麼活?」為了端方,三丫什麼都可以做,又何況幾碗飯呢。然而,好幾天過去了,三丫再也沒有端方的消息。而端方也沒有托許半仙帶話過來,這就很叫人惆悵了,越想越叫人不安。三丫又開始了致命的焦躁。三丫終於忍不住,趁著許半仙過來探望,她把許半仙拉到了一邊,悄悄說:「許姨,端方呢?他怎麼樣了?怎麼也不帶個話兒過來?」許半仙什麼都沒有說,卻命令孔素貞出去。等孔素貞走遠了,許半仙從三丫的家裡找出了兩樣東西,菜刀,還有錐子。「光當」一下拍在三丫的面前。三丫說:「許姨,你這是做什麼?」許半仙大聲說:「你不是想死麼?」許半仙巨大的脾氣可以說突如其來,一點徵兆都沒有。三丫說:「許姨你這是做什麼?」許半仙說:「呆丫頭,你還當真了?你死!我幫你,是劈死你還是捅死你?!——反正比餓死痛快!我可告訴你,你死了,這個世界什麼也不缺,天還在高處,地還在低處,哪兒都是好好的。你死,往脖子上一抹就行了。我要是攔著你我是你生的!」三丫坐在床框上,盯著許半仙,慢慢地,似乎被說「動」了。三丫的目光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胸脯卻活躍起來,鼓動了,迅速地挺出來,又迅速地沉落下去。與之相配的是三丫的鼻息,粗得很,直往外噴。三丫把手扶在了箱子上,許半仙以為三丫要動刀子了,三丫卻沒有,站起了身子。三丫一個人走出房間,卻去了廚房。揭開鍋蓋,操起鍋鏟,就著鍋,剷起鍋裡的山芋飯。一古腦兒捂在了嘴上。三丫拼了命地往嘴裡塞,噎住了,眼淚水都溢出來了。三丫回過頭來望著許半仙,突然笑了。橙黃色的山芋黏在三丫的嘴上,臉上,酷似一條正在吃屎的狗。三丫含含糊糊地說:「我偏不死。我要吃。我偏偏就不死。」
    「丫頭,我告訴你,」許半仙靠在廚房的門框上,說:「我偏不死。我就是要吃。我偏偏就不死!」許半仙像數快板一樣,說一聲,拍一下巴掌:「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願在世上挨,不往土裡埋。好男不和女鬥,好女不和飯鬥。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人在岸上走,船在水中游。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進一步地動山搖,退一步海闊天空。男人嘴饞一世窮,女人嘴饞褲帶松。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偏不死。我氣死你!丫頭我告訴你,好死不如賴活,尋
    死不如闖禍!我偏不死,就要吃。我就要吃,我偏不死!」三丫被鎖在家裡,一點都不知道王家莊發生了什麼。
    其實,一件大事正在向王家莊逼近:要地震了。伴隨著地震的來臨,王瞎子突然成了王家莊的風雲人物了。村子裡的人一下子想起來了,可不是麼,王家莊是有個王瞎子的,老光棍,五保戶呢。要是細說起王瞎子這個人,有意思了。這個人相當地具體,即使是一個孩子都可以準確地、生動地描述他的形象:肩膀斜斜的,弓著背脊,兩隻眼睛宛如臉上的兩個洞,深深地凹陷在鼻樑的兩側。而眉毛離得很遠,很高,有事沒事都要一挑一挑的。可是,這個人同時又是那樣地模糊,近乎虛無,你要是問他叫什麼名字,沒有人知道,似乎天生就叫「王瞎子」;你要是再進一步,問他多大歲數了,這個就更難了,反正也就是五十出頭,八十不到吧,有一把歲數了。王瞎子在王家莊屬於這樣的人:有,也像沒有,沒有,其實又有。他要是哪一天死了,你會說:「死啦?」於是大家都知道了,王瞎子死了。
    不過王瞎子還沒有死,活得好好的。人們怎麼突然議論起王瞎子來的呢?主要還是有關地震的消息傳來了。消息一到,王瞎子就出現了。反過來說也一樣,王瞎子剛剛出現,地震的消息就傳播開來了。王家莊的人們始終有這樣的一個印象:王瞎子是和天文與地理,也就是和地震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就好像這麼些年王瞎子一直在外面飄蕩,一直在從事天文與地理的研究,一有了成果,就回來了。當然了,這只是一般性的感覺,事實上,王瞎子哪裡也沒有去,一直就在王家莊。但人們還是集中在洋橋的橋頭,把王瞎子圍住了,聽他講地震的事情。
    關於地震,王瞎子有一套完整的、系統的理論,可以分成地質、地貌、地表、運動等幾個邏輯嚴密的學術分章。簡單地說,王瞎子認為,大地最早是中國人發明的,並不大,然後,一點一點往外長。因為越長越寬,越長越長,這樣就生長出了許許多多的國家,也就是「外國」。現在還在長著呢。每長到一定的時候,最中心的地段——也就是中國——就會承受太大的力量,「卡噠」一聲,就是地震了。地震是好事,它表明了中國對世界又作出了一份偉大的貢獻。這就是地震的原因。那麼,地震來了是什麼樣子的呢?王瞎子問。王瞎子自答了。他說,地震來的時候,大地就會像水面一樣,嘩啦啦嘩啦啦地波動。這個時候你不能慌,你要躺在地上,鼻子朝上,大口大口地吸氣。如果你不會游泳,不要緊,你跟在牛的後面,抓住牛的尾巴,一切就都好了。沒事的,沒事。
    王瞎子的理論僅僅用了一個小時就在王家莊傳播開來了。人們是驚慌的,但同時又特別地自豪。道理很簡單,王瞎子的學說伴隨著強烈的民族感情,具有愛國主義的傾向,這一來王家莊的人們就喜歡了。一般來說,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和民族感情與愛國主義扯上邊,王家莊的人們就堅決擁護。在這一點上決不含糊。地震在大的方向上是革命的,進步的,先進的。王瞎子的學說已經充分地闡明了地球的來歷,揭示了歷史的真相:地球不是別的,它是中國人民勤勞、智慧的結晶;地震是中華民族為人類所作的犧牲;地震悲涼,高尚,具備了國際主義的胸懷。作為一個中國人,承受地震是值得的。如果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能夠實現,那麼,就讓地震來得更猛烈些吧!
    吳蔓玲剛剛從中堡鎮開完了地震工作電話會議,一回到王家莊就聽到了遍地的謠言。經過一個下午的傳播、加工,王瞎子的新理論已經面目全非了。比方說,關於地震,村民們是這樣說的,前不久剛剛在北京召開了一個國際會議,會議決定地震。就在作出地震這個重要決定的時候,中國代表舉手發言了,中國代表再三懇求把地震放在中國。因為中國的地大;因為中國人民在與天斗、與地鬥的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鬥爭經驗。這個工作必須要由我們來承擔。中國人民只要團結起來,完全可以把地震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吳蔓玲聽到這樣的傳言非常生氣,經過及時有效的排查,找到根由了,謠言的總司令是王瞎子。吳蔓玲拍了桌子,叫人把王瞎子「抓起來」,「帶到大隊部」!考慮到王瞎子是個瞎子,沒有綁他。正因為沒有綁,王瞎子得意了,款款的,不慌不忙的,把自己弄成了奔赴刑場的革命烈士。他的身後跟了一大群的人,像擁擠而又肅穆的遊行隊伍。王瞎子走到吳蔓玲的跟前,就像是看見了一樣,停住腳,站穩了。大隊部圍滿了人。當著眾人的面,吳蔓玲對著王瞎子就是一陣厲聲呵斥。她警告王瞎子,他要是再敢「胡說八道」,就把他「關起來」!王瞎子抬起頭來,閉著眼睛笑了。他的笑容裡有了挑釁的內容,同時還有了打持久戰的精神準備。王瞎子反問吳蔓玲,說:「請問吳支書,那你說說看,地球是從哪裡來的?」這個問題大了,帶有空穴來風的性質。吳蔓玲一時沒能說得上來。好在吳支書是一個處驚不亂的人,她穿過大隊部門前的廣場看了看河裡,顧先生劃著他的小舢板,過來了。吳蔓玲派人把顧先生叫上來了,拖到了王瞎子的面前。
    聽完了情況介紹,顧先生開口了,一開口就顯示出了他的立場。他是堅決站在小吳支書這邊的。顧後說,王瞎子的話「是錯誤的」。顧先生抬起頭來,開始科普了,他打起了手勢,把雙手抱成了一個球,說:「簡單地說,科學地說,地球,它是圓的。」
    王瞎子說:「放屁。」
    顧先生的臉一紅,說:「你不要罵人。」
    王瞎子說:「我沒有罵人,你就是放屁。」
    顧先生說:「這是科學,你是不懂的。」
    王瞎子轉過臉來,他要爭取群眾。他問大夥兒:「他說地球是圓的,誰看見了?」
    人群裡一陣騷動。顧後在等。他要等大夥兒安靜下來。顧後說:「你不知道,這個是看不見的。誰也看不見。」
    王瞎子輕描淡寫地說:「看不見你還說什麼?眼見為實。沒看見就是放屁。」
    顧先生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這有點有理說不清了。他瞥了一眼吳支書。顧先生怎麼也弄不明白,他的理論水平不低,怎麼和貧下中農一交鋒他就被動的呢?顧先生很生自己的氣,同時也生王瞎子的氣,嗓子大了:「地球就是圓的!你說地球不是圓的,你看見了?」
    吳支書背著手,笑了。這就對了嘛。這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以其人之身。不過顧先生的這句話有點不厚道了,對一個瞎子,這樣說總歸是不厚道的。看起來這個書獃子是氣急敗壞了。
    王瞎子沉默了,慢慢抬起了下巴。因為眼睛是閉著的,所以,他的下巴就格外地傲慢,格外地有力,體現出捍衛真理的絕對勇氣與絕對的決心,是誓不罷休的。王瞎子平靜地說:「我看見了。」
    顧先生沒有料到王瞎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不是耍流氓麼?這不是滾刀肉麼?這不是耍潑皮麼?顧先生很尷尬了,越發不厚道了,連說話的口氣都挖苦了。顧先生也要爭取群眾,對王瞎子說:「你看見了,那你告訴大夥兒,我是胖子,還是瘦子?——你說!」
    王瞎子挑了挑眉毛,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我看見你的身上有鴨屎的氣味!」
    人群裡爆發出了笑聲。是開懷的大笑。這就是說,王瞎子的統戰成功了,同時,把現場的氣氛推向了高xdx潮,一下子佔據了上風。在王家莊,有這樣的一個傳統,誰說得對,誰說得錯,這個不要緊,一點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誰有能力把說話的氣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誰掌握了氣氛,誰的話就是對的。真理就是氣氛。真理就是人心。王瞎子知道自己勝利了,卻得理不饒人,痛打落水狗了。他追問說:
    「你身上有沒有鴨屎的氣味?有沒有?有沒有?」
    王家莊的人們一起起哄了。顧先生站在那裡,又羞,又氣,又急,不會說話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夠回應王瞎子。這個問題馬克思沒有說過,就連毛主席也沒有說過。吳蔓玲放下胳膊,抱起來了。她把眼前的一切都看在眼裡,失望極了,搖了搖頭,失望極了。心裡頭想,知識分子不行,指望不上的。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看起來一點也不錯。
    吳蔓玲接過話來,衝著王瞎子大聲說:「現在的首要任務是防震、抗震,是黨的任務,全國的任務,聽你的,還是聽上級的?」
    王瞎子四兩撥千斤了,低聲反問說:「我什麼時候說不防震、不抗震的?我什麼時候說的?我是個五保戶,是王家莊養活了我。就算是地震把我震到了美國去,我還是要說,王家莊好!」
    王瞎子的這幾句話說得好,還動了感情,深入人心了。吳蔓玲審時度勢,帶頭鼓起了掌。大夥兒也一起鼓掌。大隊部的門前響起了熱烈而又持久的掌聲。這次自發的群眾會議在意想不到的情景下達成了一致,無疾而終。大會到此結束。
    這次會議之後王瞎子成了真正的權威。在未來的日子裡,人們時常能看到這樣的情景,關於地震,人們並沒有團結在大隊部的周圍,罕見了——而是自發地、自覺地來到了王瞎子的茅棚子前面。他們更願意相信王瞎子。這一來吳蔓玲被動了,她的指示沒有人響應。不管吳蔓玲在高音喇叭裡怎樣號召社員同志們搭防震棚,人們就是不聽。——他們會游泳,當地震來臨的時候,從家裡頭「游」出去就是了。吳蔓玲沒有辦法,只能召開現場大會,效果還是不顯著。這麼大熱的天,誰願意在防震棚裡頭活受罪呢?當然,時間久了,也沒有震,人們對地震也就進一步淡漠了。吳蔓玲想了想,還是搬回到大隊部去了。

《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