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西餐廳裡的空調安閒而又和睦,光線相當柔和。所有的光都照在牆面上,再從牆上反射回來,那些光線就彷彿被牆面過濾過了,少了些激烈、直接,多了份鎮定與溫馨。也就是說,西餐廳的牆面是富麗堂皇的,但整個餐廳又是昏暗的、神秘的。服務生們顯得訓練有素,他們像會走路的肉,一點聲息都沒有,站有站相,走有走相,即使是開口說話也都是那樣的細聲細氣。只要一坐下來整個世界的喧囂就遠去了。耿東亮坐在羅綺的對面,一坐下來他就喜歡上這家西餐廳了。西餐廳實在是週末的好去處。
    耿東亮幾乎記不清是怎麼被羅綺帶到這家西餐廳來的了。彷彿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羅綺只是漫不經心地和你說著話,然後,在不知不覺中你的一切就全交給她了,就像鳥在空中、魚在水中、葉子在風中,沒有一個急拐彎,沒有一處生硬,只要沿著時間往下流淌就可以了。下了班的羅綺在耿東亮的眼中不再像一個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她會把自己的威嚴一點兒一點兒地、很有分寸地消解掉。她微笑著,疲憊地、茫然地、更重要的是又有些尊貴和矜持地微笑著,讓你可以充分地放鬆下來,卻又不至於太隨便,太放肆。讓你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就可以依賴她,在毫無預備的情況下敞開你的心扉。
    羅綺點好菜,在等菜的間歇和耿東亮說一些閒話。羅綺說:「很久不像這樣靜靜地吃飯了。」隨後羅綺就把話題引到耿東亮的那邊去,問他退學後的心情怎麼樣,家裡的人是怎麼看的,都是耿東亮的傷心處。耿東亮不想在羅綺的面前太抒情,話也就說得很克制,有些輕描淡寫,但說話的語氣透出了諸多的不如意。羅綺正視著耿東亮,一隻手托在下巴上,很用心地傾聽。這種傾聽的姿態是一種安慰,還是一種鼓舞。耿東亮不知不覺地話就多了。有些饒舌,有些詞不達意。羅綺則點點頭,幅度很小,但每一次點頭都恰到好處,都點在那種需要理解和難以表達的地方,這一來耿東亮的說話就輕鬆多了,依仗她的點頭而變得適可而止,成為三言兩語。耿東亮沒用上幾個小時就從心眼裡喜歡羅綺女士了。她像母親,又不是母親,她不是大姐,又是一位好大姐,重要的是,她並不年輕,又不老。這多好。
    服務生送上果酒的時候耿東亮才開始出現了窘迫。他沒有吃過西餐。他不會吃西餐。耿東亮就有些無從下手了。這是一件很讓人丟臉面的事。羅綺看在眼裡,卻不動聲色。她拿起了刀叉,很不經意地開始用餐了。這是一個示範。這樣一來耿東亮就輕鬆多了,按照她的一招一式去做,總是不會錯的。
    羅綺「吃」得真漂亮。她的模樣稱得上是「吃」的典範,優雅、從容、美,透出一股富貴氣息。她坐得極安寧,用珵亮的餐刀把牛排切開一小塊,然後用珵亮的餐叉送到齒邊去,她的牙齒細密而又光亮,有一種靜穆的乾淨。羅綺取下餐叉之後總是抿著嘴唇咀嚼的,還抿了嘴無聲無息地對著耿東亮微笑。羅綺的做派絕對像一位慈愛的母親,帶著自己最喜愛的孩子隨便出來吃一頓晚飯。她在咀嚼的間隙沒有忘記教訓耿東亮幾句,諸如,吃慢點。諸如,注意你的袖口。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平淡的認真,讓人感動,願意接受。耿東亮一直不習慣女人身上太濃的女性氣質,但羅綺是一個例外,她讓你感覺到距離。這個距離正是她身上深藏的和內斂的矜持。這一點決定了她不可能像真正的母親那樣事無鉅細、無微不至,令人不堪忍受。這一點讓耿東亮著迷。
    耿東亮在吃西餐的時候一直擔心羅綺把話題引到「乾媽」、「乾兒子」那邊去。男人好為人師,女人好為人母的,這都是天性,躲不過去的。好在羅綺沒有。她一直在很疲憊地咀嚼,她的疲憊使她的咀嚼更加高貴了,就好像吃飯不是「吃」,而是一種優雅的娛樂、一種休閒的活動。後來羅綺便把話題轉到公司裡去了,問耿東亮「習慣不習慣」,有沒有什麼「新的進展」。耿東亮一一作了答覆。耿東亮在答覆的過程中沒有忘記提及不愉快的話題,耿東亮說:「挺好。我只是不習慣他們給我起的藝名,我叫耿東亮都叫了二十年了。」羅綺放下叉子,擦過嘴,說:「給你起了什麼藝名?說給我聽聽。」
    「紅棗。」耿東亮說。
    羅綺把「紅棗」這個名字銜在嘴上,沉吟了半天,說:「紅棗,我看這名字不錯,挺招人喜愛的。」
    耿東亮便不說話了。
    羅綺說:「我看這名字不錯。」
    耿東亮搖搖頭,說:「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羅綺伸出手,捂在了耿東亮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閉上眼,點了點頭,說:「我明白。」
    耿東亮說:「你不明白。」
    羅綺笑起來了。她用力握了握耿東亮的手背,而一用力她的手越發顯得綿軟了。羅綺說:「我們別爭了好嗎?我累了一個月了,只是想安靜地吃頓飯——陪我說說話,好嗎?」
    耿東亮用手指頭捏住了一塊牛排,塞到了嘴裡去。
    「你瞧你。」羅綺的目光開始責備人了。
    「從現在開始我就叫你紅棗,」羅綺說,「你會習慣的。」
    晚飯一直吃到臨近十點。吃完飯羅綺便把紅棗帶進出租車了。她沒有徵求紅棗的意見,也沒有命令和強迫,自然而然地就把紅棗帶進出租車了。紅棗既不願意跟她走卻又不願意離開她,這一來索性就把自己交給她了,羅綺一進出租車就說了一聲「真累」。司機說:「上哪兒?」羅綺歎了一口氣,說,「先開著吧,逛逛街。」紅棗第一次和陌生的女人挨得這樣近,然而,令他自己都十分驚奇的是,他沒有窘迫感,沒有侷促感。好像他們都認識好多年了,原來應該如此這般的。紅棗讓自己徹底放鬆下來,心情隨著汽車的車輪信馬由韁。這個晚上不錯,大街兩側的燈也分外燦爛了。
    東郊的這組建築群完全是歐式的,被一道漫長的圍牆圍在山腰上,汽車駛進的時候總要受到一道崗哨的盤查。羅綺的別墅掩映在這組建築群的中間,這塊地方紅棗在多年之前來玩過的,那時候漫山遍野都是楓葉,大片的楓葉依舊在紅棗的記憶中靜靜地火紅。那些火紅如今早就變成天上的彤雲了,被天上的風吹到了遠處。汽車駛到門口的時候被兩個身穿制服的保安攔住了,羅綺掏出證件,用兩個指頭夾住,送到車窗的外面。汽車駛進了山坡,山坡上一片安寧,地上只有樹木的影子。路燈的造型是仿歐的,燈光潔白、和諧而又爽潔,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恬靜。紅棗彷彿走進了另一座城市、另一個世界。這裡離市中心只有四十分鐘的路程,然而,它居然給人以恍若隔世的印象。而一走進羅綺的別墅紅棗就覺得是走進一個夢了,一個華麗的夢、一個精緻的夢、一個用現鈔碼起來的夢。
    羅綺的別墅大得有些過分,而郊外的寂靜又放大了這份空曠。紅棗站到沙發前的真絲地毯上去,朝四周打量這座漂亮的豪宅。所有的平面都那樣的乾淨,承迎著燈光,反射著燈光。羅綺打開了所有的窗戶,夜風吹進來,撩起了紗窗。風很涼,很乾淨,帶著一股夜的氣息、一股植物的氣息。
    羅綺一進屋就陷到沙發的一角去了,很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真累」。她挪出一隻手,拍了拍沙發,紅棗便坐進了沙發的另一個角落。羅綺側著腦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紅棗靜坐了一會兒,滿耳都是靜。過分的幽靜反而讓紅棗有些六神無主了,胸口沒有緣由地一陣跳。在這樣華麗這樣幽靜的地方單獨面對一個女人,總有些不大對勁的地方,有些讓人心情紊亂的地方,又有些說不上來。紅棗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放好雙臂,總是找不到。好在羅綺的臉上沒有異樣。她傾過上身,取過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很平靜地觀看電視屏幕上的綜藝晚會。她的靜態實在像一位母親,正與兒子一起享受著週末的閒暇時光。紅棗偷看了羅綺一眼,看不出任何不妥當。羅綺望著電視機,說:「這兒好嗎?」耿東亮說:「挺好。」羅綺回過臉來,很累地笑一笑,說:「太好的地方都有一個毛病,靜得讓人受不了。」
    簡短的對話過後羅綺又陷入了沉默。紅棗一直想打破這種沉默。沉默給了紅棗一種極壞的印象,似乎時刻都會有一件猝不及防地事情就要發生似的。但到底是什麼,卻又說不好。紅棗好幾次想起身,和羅綺告別,但羅綺的臉色絕對不像是放人的樣子。一旦說出口說不定就會談崩掉的。紅棗便有些坐立不安了,總不能就這樣坐一夜,總不能和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就這麼住在這個僻靜的處所。紅棗歪了歪身子,鼓足了勇氣,剛想開口,羅綺卻站起來了。羅綺的樣子似乎剛從疲憊中緩過神來,一副對眼前的一切很滿意的樣子。羅綺走到衛生間的門前,卻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門前敲了敲門,對紅棗說:「這是你的衛生間。」隨後羅綺又走到另一扇門前,同樣敲了敲門,說:「這是你的臥室。」羅綺關照完了,用左手摀住嘴巴,打了一個哈欠,說:「我上去休息了,你也不要太晚了。」她說話的口氣已經完全是一位母親了。羅綺走到樓梯口,一步一步地往樓上去,她上樓的樣子絕對是一位母親。
    紅棗一個人靜坐在客廳裡,突然想不起來下面該做什麼。他輕手輕腳地走進「他的」臥室,在牆面上摸到開關,打開了,很漂亮很乾淨的臥室呈現在深夜時分。他小心地坐在床沿,用手壓了壓,床面又軟又爽。紡織品是嶄新的,有很好的氣味與手感。紅棗和衣倒在床上,一雙眼打量著天花板,那種猝不及防的印象始終縈繞著他,他就像躺在浮雲上,躺在水面上,時刻都有飄動與下沉的危險性。他甚至都把心思想到歪處去了——夜裡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再怎麼說他也沒有理由與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同住在這麼一個地方的。他開始了警覺與警惕,這種警惕帶有相當猥瑣與不正當的性質。他注意著四周的動靜,但四周沒有動靜,樓上樓下都像天使的呼吸,無聲無息,氣息如蘭。
    紅棗在高度的防範與警惕中睡著了。
    一早醒來紅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四處打量了好半天,花了很大的精力才想起來自己睡在什麼地方了。紅棗一翻身就下了床,走進客廳,電視機還開著,整個屏幕上全是雪花。紅棗關掉電視,樓上還沒有動靜,耿東亮只好走到陽台上去了。陽台下面正是山坡,鬱鬱蔥蔥的,空氣又清新又爽朗,不遠處的山中冒出幾處醬紅色的屋頂,都是嶄新的別墅。紅棗向遠處的城市看了一眼,城市的上空有些霧,遠遠地鋪排開去。紅棗做了幾個深呼吸,心情一下子就通明起來了。
    羅綺正從戶外進屋,她剛跑完步,一臉的神清氣爽。羅綺看了一眼電視機,知道紅棗已經起床了,便大聲「嗨」了一聲。紅棗從陽台回到客廳,羅綺容光煥發,甚至可稱得上喜氣洋洋。羅綺走上來,一隻手擁住紅棗,一隻手拍了拍紅棗的腮,笑盈盈地說:「我們的歌星睡得好嗎?」紅棗從來沒有和女人這麼親熱過,有些緊張,但是這個擁抱是這樣的自然,完全是母子式的,紅棗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落落大方,居然伸出胳膊擁住羅綺了,在她的後背上也拍了兩下,說:「挺好。」紅棗在羅綺面前的緊張在這次擁抱中徹底地消解了,羅綺是這樣的坦蕩,自己在昨天夜裡那樣瞎琢磨,原本是不該的,哪裡會有什麼猝不及防?哪裡的事。
    羅綺與紅棗招呼完了,便走到廚房裡去。廚房裡有些髒,積了一層灰。羅綺說:「這麼好的地方,這麼髒,真有些可惜了,有人住過來天天拂拭一遍就好了。」紅棗怔了片刻,接過話,說:「你要是放心,我住過來給你拾掇拾掇。」羅綺白了他一眼,說:「瞎說,哪能讓你做這些事,我的兒子我從來也沒讓他做過粗活。」紅棗搶過話,說:「這有什麼?我喜歡這兒。」羅綺認真地打量了紅棗兩眼,笑著說:「你要是真喜歡,就住過來,就是有點委屈你了。」「哪兒呀,」紅棗說,「我真的是喜歡這兒。」
    紅棗正式住進了東郊。為了給他解悶,羅綺把家裡的那只卷毛狗也帶過來了,住了幾日,紅棗對這幢別墅多多少少開始熟悉了。一旦熟悉了,恍惚處就少了,家常處也就多了。而那只卷毛狗對他似乎也熟悉了,有了巴結的意思。這隻狗是白色的,還沒有長大,像一隻碩大的毛線團。羅綺總是坐在自己的那張「專座」上的,而紅棗則喜歡三人沙發上最右首的那一側,他窩在那個角落裡,右臂靠在扶手上,心情和身體都是週末的調子,慵懶而又輕鬆。音樂放在那兒,電視開在那兒,只是與他們並沒有直接的關係,無非是一些不太響的聲音。他們說一些話,沒有中心,扯到哪兒算哪兒。但這樣的談話在紅棗的這邊是一份享樂,他總是體會得到羅綺的女性心腸,羅綺通常是挑剔的,可是對紅棗又是寬容的。她總是先洗完澡,然後穿得很寬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幾頁當天的報紙。然後他們就開始說說話,說話的時候手上總要抱著小卷毛的,一邊說一邊撫它身上的毛。而小卷毛的細小叫聲也是賣乖的、討人疼愛的。他們的交談一般也不會談得太晚,道完晚安,各人就走到各人的臥房裡去了。秋夜總是這樣,在夜色之中秋高而又氣爽。
    羅綺想給紅棗理發純粹是一次心血來潮,她買來了一隻電推子,裝上五號電池,讓紅棗坐在一張方凳子上。經過一個夏季,紅棗的頭髮已經相當長了,足以像羅伯特·巴喬那樣扎一隻小小的馬尾松。羅綺說,男孩的頭髮太長了有點「綿」,不精神。紅棗自己也覺得後腦勺那一把過於唆,就聽從羅綺了。羅綺兒子的頭髮一直都是羅綺理的,她手藝不錯,一舉一動都有點職業理髮師的味道。他們在衛生間的馬賽克上鋪上了過期的晚報,羅綺推上電開關,手電推子就在紅棗的頭頂上輕輕地爬動起來了。紅棗的黑髮一縷一樓地落在了舊報紙上。羅綺的動作很輕,偶爾拽一下,就會抬起頭,在大鏡子裡頭問紅棗:「疼嗎?」紅棗說不。紅棗總是說不。不到十分鐘工夫羅綺就把紅棗的頭髮弄利索了,然而,她不急於收工,她一點一點地,仔仔細細地幫他修理,每一根頭髮都恰到好處地支稜在頭皮上。後來她關掉了開關,站到紅棗的身後,兩隻手摀住紅棗的腮,在鏡子裡頭左右看了一回,抿著嘴只是笑。後來說:「這一回真的像我的兒子了。」紅棗聽了這句話便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說什麼,便什麼都不說。這個沉默的間歇就有了「無聲就是默許」的意思。羅綺丟下電推子,隨手打開了電熱水器的花灑水龍頭,讓紅棗把頭低下去。紅棗知道她的意思,說:「我自己來。」羅綺便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輕打了一巴掌,責備說:「強嘴!」隨後羅綺就摁下了紅棗的腦袋。檸檬水柱噴下來之後紅棗聽到了羅綺這樣說:「聽話。」
    「聽話,」這是童惠嫻常對兒子說的,現在又輪到羅綺這麼說了。母親的話耿東亮不能不聽,而羅綺的話紅棗就更不能不聽了,因為羅綺是母親又甚過了母親。
    羅綺在紅棗的頭上抹上了過量的詩芬洗髮膏,詩芬牌泡沫張揚開來,發出很動人的沙沙聲。紅棗低了頭,緊閉了雙眼,挪出右手到半空去抓水龍頭。卻又被羅綺打了一下。羅綺用花灑給紅棗沖了一遍又一遍,末了用指頭捻了捻頭髮,十分地爽潔了,紅棗便把腦袋甩了甩,像一條落水的狗,甩出了許多水珠子。都弄停當了,羅綺擦過手,點上了一支煙,倚在了衛生間的門框上,很知足地說:「好長時間不當媽了。」
    羅綺只吸了三四口,便把香煙摁到便池裡了。左右端詳了紅棗一回,用那種總結的語氣十分肯定地說:「這一回精神了。」
    紅棗看了看自己,小平頭,乾乾淨淨的,是精神了。羅綺走上來,悄聲說:「吃完飯,我們游泳去。」紅棗聽出來了,羅綺說的是「我們」。
    別墅區的游泳池裡沒有人。這只有一個解釋,別墅區裡的住戶並不多。游泳池的形狀很不規則,像一隻放大了的豬腰子。羅綺的泳技不錯,除了她的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是有板有眼的,一招一式都看得出身體的對稱關係。紅棗在水面上仰了很長時間,天上沒有雲,只有很抽像的藍顏色。藍得很抒情,又平又潤。池水托住他的身體,只需要手部的幾個簡易動作就能夠保持全部的平衡了。水的浮力實在是太美妙了,它輕而易舉地就使人獲得了全部的自由。在某些時候,水就是想像力。
    羅綺大概是累了,她戴上了墨鏡,一個人半躺在白色的塑料椅上。太陽傘遮住了她的半個身體,只有半條腿被太陽照耀著。她的腿比她的臉年輕得多,有反光,有彈力。
    紅棗怕太陽。上岸之後紅棗一直想找一個避陽的地方好好歇一下。羅綺看出了他的心思,羅綺說:「你太白了,還是黑一點兒好。」紅棗不好堅持,只好在人造綠草皮上坐下來。羅綺說:「你游泳游得可不好。」紅棗說:「我很少下水,從小我媽就不讓我下水。」羅綺半是自語半是回答道:「怎麼能不下水呢?現代生活不可以遠離陽光,更不可以遠離水。」紅棗笑起來,說:「現代人和現代生活是兩碼事。」羅綺在笑,她戴了墨鏡,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兩隻嘴角對稱地咧開來了。羅綺說:「我在哪兒,陽光就在哪兒,水就在哪兒。」
    李建國在星期一的上午心氣就不順。他發現越劇小生筱麥已經越來越難對付了。越劇小生一開始是投懷送抱,沒過多久就有些半推半就了,現在倒好,越來越沾不上邊了。這和一般性的遊戲順序正好相反。李建國的歲數足以做她的父親,他就是弄不懂怎麼會越來越「斗」不過這個「十七歲」的小丫頭片子的。李建國貪戀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是那樣的綿軟,又那樣的柔韌,翻來覆去總是有數不盡的新花樣,她在床上又大膽又心細,大處可翻雲覆雨,小處可面面俱到,激情與想像力一樣都不差。要是這一切都反過來就好了,先沾不上邊,後半推半就,再過渡到投懷送抱,這才是人之常情,事態發展的正確道路嘛。可她偏不。她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讓李建國總經理惶惶然,急切然,渾身充滿了七拐八彎的古怪氣力,就是找不到一個「解決問題」的地方。李建國越是抓耳撓腮,越劇小生就越是沉著鎮定,問她需要什麼,她總是笑而不答,她一定要讓李建國總經理巴結著主動提出來,這就過分了嘛。李建國每次把她叫過來,越劇小生總是笑盈盈的,抱也由你,親也由著你,動不動還火上澆點油。進入正題了,要辦實事了,她就面露難色,十分嬌媚地說:「身上又來了。」這顯然是謊話,打馬虎眼的謊言。光上個月這個小丫頭片子的身上就來了三回,李建國火急火燎,到底又不敢太造次,不得不虎下臉來,說:「你怎麼天天來?有沒有乾淨的時候?」越劇小生便不語,表情也可憐起來,依偎在李建國總經理的肩頭,淚汪汪地說:「我怎麼知道,我這麼滴滴答答的,還不全是你弄的。」李建國知道是瞎說,也不好挑明了,這樣的事總不可以驗明正身的,只好憐愛地、又十分失望地把她摟起來,說,「要不我帶你到醫院看看。」越劇小生說:「這種事我怎麼好意思?我才十七歲,這種事我怎麼說得出口?」李總還能說什麼?你說這樣的時候李總還能說什麼?「問題」不「解決」,李建國的心情便一點兒一點兒壞下去了,幾十天下來,李總都像失戀了,心也冷了,就像一首歌裡唱的那樣,李建國總經理的世界開始下雪……
    李建國總經理的憂傷是具體的,全是那個越劇小生給鬧的。一切都寫在臉上。最早發現這個變化的當是李建國的老婆高慶霞,李建國不僅一張臉蔫了,整個人都一起蔫了。高慶霞看在眼裡,不動聲色,但內心卻有了警覺。李建國在週末的晚上回到家,通身都是越劇小生給他帶來的疲憊。高慶霞決定盤問。她先從健康入手,首先關心了丈夫的身體狀況。高慶霞說:「哪裡不舒服呢?」李建國冷冷地說:「沒有。」高慶霞很不放心地說:「我看你很不開心的樣子。」李建國半躺到床上,雙手枕壓在腦後,知道她又在盤問了。李建國就把話題引向大處去。他長歎了一口氣,說:「國家的經濟形勢不很樂觀。」疼痛是越劇小生帶來的,李建國一開口卻牽扯到國家民族這樣的大話題上去了。國家和民族的困難時常做這樣的擋箭牌,時常成為一種借口,相當漂亮地遮掩住人們的難言之隱。高慶霞一聽到這句話就放心了,丈夫在憂國憂民,這是好事、大境界,心情不好也是應當的。一個人書讀多了就會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高慶霞說:「我給你下碗麵條吧。」李建國說:「不用了。」高慶霞說:「臥兩個荷包蛋。」李建國說:「不用了。」李建國點上一根三五牌香煙,越劇小生的面容總是在他的腦子裡頭晃來晃去。高慶霞不敢打攪他,就感到他的心思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一樣幅員遼闊。
    星期一上午李建國還真累。整整一個星期日都沒有休息過來。
    紅棗似乎不應該在星期一的早晨到李建國辦公室裡來。尋呼機還丟在酒鬼的家裡,紅棗擔心李總會在什麼時候呼他,一大早就趕到李建國這邊來了。紅棗進門的時候李總正在接電話,他放下電話的時候附帶抬起了頭。紅棗站在他的面前,英氣勃勃的樣子。李建國幾乎是在見到紅棗的同時站起身體的,站得有些突兀,有些神經質,差一點撞翻了面前的不銹鋼茶杯。李建國說:「你理髮了?」紅棗站在原處,這句話聽在耳朵裡頭有點上文不對下文的味道。紅棗還沒有來得及回話,李建國又說:「你曬了太陽了?」紅棗訕訕地笑著,說:「是啊,我理了發了,曬了太陽了。」李建國背了兩隻手,走到紅棗的面前,圍著紅棗的身體轉了一圈,打量了一圈,他那種過於集中的凝視使紅棗想起了酒鬼。紅棗有些不自然地說:「怎麼啦?」李建國沒有說話,退到黑色大班椅裡頭,習慣性地叉起了十隻手指頭。李總嚴厲地說:「向我匯報了沒有?我同意你了沒有?」紅棗聽不明白要匯報什麼,而李總到底又要同意什麼。但是,紅棗從李總的語調裡頭聽出了某種嚴肅性和複雜性。紅棗警惕起來,笑著說:「匯報什麼?」李總說:「當然是你的頭髮。」紅棗說:「頭髮又怎麼了?」李總的神情十分莊嚴,大聲說:「你的髮型、胖瘦、膚色,一句話,你的形象,全都是公司的產品,在得到同意之前你個人無權更改。」紅棗說:「為什麼?」李總說:「因為你是紅棗,不是他媽的什麼耿東亮。」紅棗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頂了一句嘴,口氣也硬了,說:「頭髮長在我的頭上,又不長在你的辦公桌上。」李總伸出右手,挺出一隻指頭,一邊敲擊一邊告誡說:「頭髮不長在你的頭上,而長在我的掌心裡,只是我把它放在你的頭上罷了——吃飯得有吃飯的規矩,碗口必須朝上,而不能朝下。」

《那個夏天那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