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十八

    我又說起了這樣空洞乏味的大道理。說得又平常又冷靜。其實這時候我已經再一次淚流滿面。我不知道我哭什麼。我坐在檯燈下面。小鬧鐘裡紅色秒針在機械地數時間。我想起了我奶奶永遠離開家門的那個清晨。我堅信是清晨,我們家族最要命的事件都發生在清晨。天剛剛亮,只能看見行人的大致陰影。小船靠泊在後院的石碼頭,四處佈滿露珠,涼意逼人。婉怡的疲憊身軀打了一個寒噤。婉怡走向石碼頭,她在楚水徹底失去了生存的基本與可能。我知道婉怡這時候已經沒有痛苦了。她無限麻木,但聽覺卻靈敏起來。她聽見了槳櫓的乃聲。我奶奶踏上木船,世界搖晃不定。遠處有公雞打鳴。婉怡聽見船工打飽嗝的聲音,船就向河心滑去。婉怡回過神來,傷心往上湧,絕望往上湧。我奶奶望著陸府的黑色輪廓一股熱血就衝了上來。她坍塌了下去,倒在船艙。醒來天已大亮,婉怡輕聲說,娘,孩子,娘,孩子。這時候初升的太陽浮於水面,我奶奶對著河面盡頭血紅色太陽大聲說,天啦,天!後來船拐了一個彎,婉怡,我的奶奶,消失了。水面上只留下風,留下一道長長的水跡,一塊水疤。風後來把那塊水疤又吹皺了。水面重新呈現常態,千萬年亙古不變的常態。這種液體常態永垂不朽,不對我說一句話。它連繫了我的鄉村夢與傷心的大上海。
    作為補充,另一個細節不能不交待。事情發生在抗戰勝利之後,是一個雨夜。子夜過後靠近凌晨。四個濕漉漉的黑色男人敲響了陸府的大門。陸秋野正在夢中。醒來時額頭正中央頂了個圓。是盒子槍的槍口,又硬又涼。陸秋野聽見有人低聲說,不許動,跟我們走。外地口音,無比嚴厲。陸秋野被捂上嘴,由四個人架著,走了很遠。在一條水溝旁他們停止了腳步。這時候大雨滂沱。外地口音命令陸秋野跪下,從他嘴裡拉出布團,而後問,叫什麼?陸秋野說,陸秋野。陸秋野就聽見那人說,我代表人民,判處漢奸陸秋野死刑。陸秋野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叭的一聲。陸秋野的故事在一九四五年戛然而止。
    但歷史把那把盒子槍的回聲留給了父親與我。在我研究家族史之前的漫長歲月,父親提起陸秋野時總是說你爺爺。父親對歷史的故意隱瞞讓我體驗到了歷史的可怕。我時常在下雨的子夜失眠,看見歷史站起了巨大身影,以鬼魂的形式向我逼近。我一不小心就能看見我"爺爺"太陽穴處的槍眼,雨水把血跡沖乾淨了,槍眼翻了出來,一片焦黑,依稀聞得見肉絲與骨頭裂口散發出憂傷肉香。這樣的時刻我會無助地戰慄,孩子一樣渴望親吻與擁抱。我忘了自己是男人,在黑色的房間裡東躲西藏。我常為這樣的舉動羞愧,面對親友都難以啟齒。
    這一切瞞不過林康。她不止一次當著我父親說我"神經病"。父親笑得很大度,滿臉都是當父親的笑。父親的笑容替代不了我的感受。我知道生活嚴重地來了。天下的妻子都是這樣一種東西,她們在男人的空間裡無所不在,她們對男人的隱私無微不至。但林康不知道我的身世,謝天謝地。許多夜裡我想把歷史真相告訴林康,我早就不堪重負了。但我不敢。在那個夏季我時常獨步街頭,銳利的陽光在大街上橫衝直撞,在陽光裡我憑空思索起身體內部血液的流動模樣。我覺得弄清楚它們於我十分重要。我想不出頭緒,但我認定血液在我的體內東抓西拽,是一隻手的樣子。這隻手攥緊了我的生命。大街上熱浪滾滾,高層建築安安靜靜,投下巨大陰影。五顏六色的金童玉女出入在商店與商店的廣告牌下面,卻比隱藏在夜色裡更讓我覺得陌生。炎熱的夏季我備感孤寂,一切都鬆軟無態,連同時間一起,敷散開來,收不住筋骨。在這樣的時刻我決定看看自己的血液。我急於瞭解他們的顏色與形狀。我決定回去。我在街頭走回家的路,一邊流汗一邊看自己的影子。夏日的影子真鮮明,這是夏季送給我的惟一禮物,但帶不回家。一進家門上帝就把它收走了。我進了家門取出一隻搪瓷盆,瓷盆裡貯滿清水。水極乾淨,接近於虛無。我用菜刀在手腕上劃下一刀,血排著長隊,呼嘯著衝入搪瓷盆。他們無限抒情地洇開來,寓動於靜,飄飄浮浮,如七月裡的彩雲,變幻蒼狗與紅馬。我的血止不住,他們爭先恐後,在空中劃了一道鮮紅的弧線直奔自由而去。我無端地恐懼了。但我找不到那隻手。那不是劉雅芝的手。我明白那隻手不會出來,它捏著我的血管,在我的肉體深處惹是生非。
    林康從房間裡走出來,腆著她的肚子。林康望著一盆子血水驚呆在那裡。怎麼了?林康說,你怎麼弄的?我的手,我說。你的手不是好好的?我想找到那隻手,我說——神經病!林康沒好氣地撂下了這句話。

《冒失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