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感傷調子,像短暫的偷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躺在床沿,猛吸下午剩下的半包香煙。弦清坐在草蓆上面,下巴擱在一條腿的膝蓋上。好半天弦清突然說:"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
"你早就知道會是怎樣?"
"還能怎樣,就是這樣。"
"我問你到底是怎樣?"
"我不是說了,就是這樣。"
弦清不看我,由於下巴的固定她說話時頭部不住地向上躍動。這使她的回話多了一種機械與刻板。其實我們都明白我們不想說出的東西。為了迴避這份明白,我們不得不自欺欺人。即使面臨蜜月也只能是這樣。我們保持原樣坐著。一宿無話。
最先發現天井門口站著紅豆的是他的姐姐亞男。那是早晨七點鐘左右。亞男拿著牙缸牙刷站在天井角落的陰溝入口處刷牙。因為某種預感,亞男回過頭來,看見一個男人高高大大地堵在門口,一身褪色草綠軍裝沒有佩戴帽徽和領章,手裡提了一隻印有花體"北京"字樣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男人盯著亞男,疲憊的眼神熱烈地翻湧澎湃。亞男瞪大了眼睛,下巴緩緩掛了下去,滿嘴泡沫毫無阻攔地向外流淌。"姐。"紅豆站在原地說。亞男手裡粉紅色牙刷落在地上摔成了兩截,隨後搪瓷牙缸光噹一聲在天井裡滾了一個半圈。
姐,我是紅豆。
亞男的一聲尖叫是在對視了十秒鐘之後發出來的。她的雙手叉進頭髮捂緊了頭部,叫出來的聲音類似於某種走獸。亞男吼道,別過來,你別過來。
紅豆向我敘述這些細節時冷靜得有點怕人。紅豆說,後來我媽出來了,我媽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氣不接下氣。後來我媽說話了,我媽說出來的話這幾天來我一直沒有想通,媽說:"豆子,媽看你活著,心像是用刀穿了,比聽你去了時還疼豆子。"紅豆後來一直緘默,只盯著鞋尖不語。"我媽這話什麼意思?好像是巴不得我死掉。"紅豆茫然地抬起眼這樣問我。我聽了只是心堵,卻解釋不出。有些事完全屬於生死兩極世界,彼此徹底不能溝通。
紅豆沒有提及他的父親。我注意到紅豆甚至有意迴避他的父親。他沒有解釋。我沒有問。
紅豆不喜歡他父親。這是我知道的。雖然父親從朝鮮歸來後就成了英雄,紅豆的父親那只不存在的手掌贏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的故事與回憶也總是與朝鮮半島的爆炸聲聯繫在一起。紅豆父親靠惟一的巴掌在學校與工會的講台上威武地打著手勢。亞男眼裡的父親光芒萬丈,坐在同學們中間她的心中充滿自豪。"這是爸爸,是我的!"她見人就這樣說。"你爸真了不起。"老師和同學全這麼說的。沒有人在紅豆面前說這些。父親贏得滿堂掌聲與熱淚盈眶時紅豆總低著頭。紅豆看不見悲壯與英勇,看見的只是憑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蕩蕩的袖管。和父親一起去澡堂是紅豆最頭痛的事,望著父親,紅豆自卑而又難受,"真正的一把手",有同學在背後稱紅豆的父親。紅豆如同聽到了"上甘嶺"一樣委屈傷心。
電話是紅豆打來的,聽上去鬱悶沮喪。我說了聲"是我",那頭就沒有聲音了。耳機裡只有嘈雜的電流聲嗡嗡駛過。我想像不出電話那頭他的表情。"我想見你。"好半天後紅豆這麼說。
"我想見你",這是紅豆在沉默之後對我說的,我從來沒有聽過男人說這樣的話。
紅豆的天井裡是瓷器與石膏的碎片。這些珍貴的瓷片躲在牆角,如童年時代的兒子面對醉酒的父親。紅豆的父親又發了脾氣,他的脾氣必然伴有戰爭、爆炸與破碎。只有他能這樣。
紅豆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低著頭吸煙。滿屋子都是煙靄。他沒有抬頭。按道理他聽得見我的腳步。他沒有抬頭。房子裡所有的東西彷彿像煙一樣飄忽不定,包括紅豆,藍幽幽地飄忽不定。
我搬過舊籐椅,坐在他的對面。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紅豆把玩手裡的香煙,並不吸。後來他終於說:"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紅豆的父親,紅豆歷來不說"爸爸"或"父親",紅豆的父親在紅豆的任何敘述中都是第三人稱單數,第三人稱單數是哲學的,正如第二人稱單數是抒情的一樣。
紅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紅豆的面部向我轉移時我的心中緩緩開始緊張。我知道他要告訴我什麼。我不想知道。我不願意看到紅豆的眼光不像紅豆他自己。我低著頭,看他的襪子,他的腳趾在襪子裡不安地蠕動。我是給放回來的,他這樣說。
我完完全全聽懂了他的話。我是給放回來的,過了一會兒他這樣重複。語調和語速幾乎一樣。聽到第四遍時我反而弄不清紅豆告訴我的到底是什麼事。我的腦袋成了一隻饅頭,浸在了水裡,頭皮連同我的思想與感覺一起膨脹開來,浮腫得要離我而去。
他換了一根煙。他換煙的手指細長而又蒼白,墨藍色的血管感傷地蜿蜒在皮膚下面,有一種儒雅浪漫的調子,與他所敘述的戰爭極不協調。
"那是幾號我記不清了,"紅豆追憶說,"上了山我就記不清時間了,好像生活在時間外頭。"在山上的日子裡紅豆和別的所有人一樣,只能依靠白晝和黑夜來斷定光陰。日子變得特別的悠長,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度過去。石洞的四壁堅硬而又潮濕,紅豆蜷著身體如一條蟲子蝸居於拐彎的石洞中間,腳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碩大無比的棉鞋。
那個黑夜紅豆鑽出了山洞。他被時間弄得快發瘋了。他下了一百次決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頭,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著槍,耐心地在感覺裡尋找腳與腿,困難地蠕動。血液開始倒流,他的腿漲得有鍋那麼粗,長滿針尖與麥芒。他喘著氣又跨出一步,就聽見"轟——"氣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隨後什麼都沒有了。
醒來是在一個早晨。第二個還是第三個沒有把握。太陽剛剛升起,熱帶雨林飄動起冷藍色的霧,瀰漫鐵釘的銹味。霧在樹幹與樹枝之間伸出鬼舌頭,懶洋洋地舔。其實那實在是鬼的魂,披頭散髮,栩栩如生。出征前連長說過,這不是霧,是瘴氣。紅豆躺在地上,陰森潮濕。半空的陽光與瘴氣相互攪拌,變幻形態與色彩,如幻覺裡的陰府,光怪陸離與猙獰艷麗昭示出死亡召喚。紅豆的心中恐怖升騰起來,游絲那樣生動活潑。這時候響起了腳步聲,在聽覺裡慢慢向紅豆靠近。是人。是三個敵人。戎裝。紅豆的心裡反而平靜了。他們走近紅豆,又立在紅豆的身邊,袖口捲上去,手裡垂握著蘇式衝鋒鎗。槍口對著地面。紅豆看見來人的下唇和顴骨很誇張地突出來,在半空俯視自己微笑。紅豆掙扎了幾下,向上探出頭,看見自己像粽子給裹緊了。一個外國兵單手伸出了槍,用槍管把紅豆的下巴撥向了自己,似乎對紅豆不滿意,笑完了之後便給紅豆的腦袋一腳。是皮鞋,紅豆暈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觸覺。
紅豆從此就被帶進了一個陌生的山溝,被換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塊淡藍色的卡嘰布,上面縫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數字:003289,紅豆看著這塊卡嘰布,不止一次對自己用漢語說,我是003289……
"我有過自殺的機會,"紅豆說,"可我怕。我怕死掉。"紅豆這樣說,滿臉愧色。
"你已經贏了紅豆,你活著。"我說。
紅豆不吭聲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幾秒鐘,即刻又回復到迷茫。紅豆笑著對我說,不要你安慰我,大學生,我也二十來歲的人了。我沒有安慰你,我對紅豆說,你不欠別人什麼,你誰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來就是你自己的,本來就這樣。紅豆看著我,只是輕輕地搖頭,你不懂,他說,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說,可我知道,你比別人做得更多。紅豆的眼裡有許多潮濕的東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紅豆說,弄懂一些事,有時靠大腦,有時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紅豆說完這句話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欞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鮮藍色塊,天空的色彩清純寧和,沒有氣味和形狀。紅豆望著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藍色,說,多好,窗格子外面的藍天多好。紅豆的父親又開始了猛灌燒酒。這個光榮的志願軍戰士在酩酊之中追憶起一個又一個至死不渝的英雄們。他又看見了他們視死如歸。紅豆的父親心中湧起了豪情萬丈,只有他們這一代人才理解視死如歸。他們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釋這個詞: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樣。
就像回家一樣。他的兒子也回家了。他沒有死,是真的回家。他為什麼不死?奶奶個!他為什麼還活著?他把酒壺砸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指向了遠方:"三班長,加強火力,給我沖,殺!"
革命烈士三班長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圍其實已經成功了。美國佬的汽車被攔在了七號公路上,雙方對峙,相互射擊。美國佬看不見我們的人,他們龜縮著腦袋盲目放槍。三班長用中國英語重複那句話:投降,美國佬!美國佬不投降。他們趴在汽車底下就是放槍。三班長扔了三八槍操起了兩顆美式手雷,高叫了一聲,共產黨員,上!三班長滿身豪氣一身虎膽,高舉手雷呼嘯著下山。美國人馬上發現三班長了,他們一起向三班長射擊。三班長是站著犧牲的。打掃戰場時有人發現三班長趴在地上保持著衝鋒的姿勢。三班長用生命吸引了敵人。團長聽到這樣的匯報後背過身沉默良久,轉過身團長流著熱淚高聲說,我們的生命是黨的,黨什麼時候要,我們什麼時候給。團長這句話傳遍了三八線內外,戰士們舉起槍縱情高呼:敵人有鋼槍,我有熱胸膛;飛機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國佬幸好聽不懂漢語,要不然,少不了屁滾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