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雨林遠不只是空中看到的那種妖嬈。大色塊的綠顏色被潑灑得鋪天蓋地。瘴氣與潮濕如中國畫的空白,綿延流蕩。
紅豆半躺在坑道內,背部倚著石壁。不規整的石頭如腎虛者的睡眠,盜出一身又一身冷汗。貝雷帽倒放在左側,衝鋒鎗被他抱在懷裡,槍口擱在了肩頭。光線昏沉又有氣味。紅豆閉著眼,坑道裡所有的人都用這種坐姿懷舊或茫然。紅豆的胃部一陣一陣的灼痛隱約地蜿蜒,那是大劑量的抗生素在胃裡燒的。為了抵禦雨林的瘴氣和傷口過早的感染或化膿,走上前線每個人都必須極限劑量地服用抗生素。坑道裡的空氣又厚又渾,有一種半透明的阻隔,紅豆昏然欲睡,但又難以入眠。衣服是脫不得的,脫下來就會被蚊蟲包圍,就會在皮膚上黑黑密密地壓上一層。紅豆奇怪人一走上戰場毛孔裡流出的怎麼就不是汗了,是油。這些油在皮膚上結了一層硬硬的殼,讓你懨懨欲睡又煩躁不安。紅豆聞到了自己的氣味,紅豆不喜歡自己身體的氣味。洗個澡,吸一口乾淨的空氣,再喝一口透明的白開水——只有上帝才能享受這樣的禮遇。
這裡是318高地。紅豆就曉得這裡是318高地。戰爭使一切都變得簡單成了阿拉伯數,像未被演奏的樂譜一樣枯燥。紅豆用了兩個黑夜才隨安徽籍的二排長來到坑道。在地圖上他看到過他的陣地,像一個大指紋。現在紅豆就在這只指紋底下,螞蟻一樣一動不動。
爬進坑道紅豆聞到一股極濃的尿臊。紅豆問二排長,這裡有人住過了?二排長說,有。他們哪裡去了?紅豆問。二排長說,下去了,要麼死了。紅豆注意到二排長沒有說"犧牲"或"光榮"了,而是說"死了"。覺得"死"卡嚓一聲又向自己跨了一步。死這個東西在戰場上特別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紅豆緊張地問,我們也會死嗎?二排長看了紅豆一眼,好半天才說,軍人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偶爾有槍聲在遠處響起,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我們的。人類有多種語言,槍聲卻只有一種。
夜裡一批客人走進了紅豆他們的石洞。不是敵人。是蛇。
最先發現這種爬行動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戰士。大早他從地上起身時習慣地摁了摁上衣口袋。他的袋裡多了一樣東西,手感柔和而又綿軟。拍了一下,就動了。他把手伸進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拖著拖著他的眼睛就綠了,這位寫過血書的戰士摔著手就喊,蛇,蛇。大家全驚醒了。醒了之後大家四處尋找,看自己的身邊有沒有。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夢一樣,蛇一條又一條地找出來了。不知什麼時候它們一點聲響都沒有地彎彎曲曲地爬進了石洞了;它們臥在石頭的邊緣或腹部,你一動石頭它衝著你吐信子。它們自信而又沉著,安靜地望著這批驚恐不安的年輕人。過了一刻就有人從鞋裡倒出蛇來了,然後就是水壺、帽子和子彈箱。那些蛇一尺來長,躺在所有的地方等待你的觸覺。
最後那位南京籍的戰士說,看看洞門後頭。二班長打了手電往黑暗的門後照去,順著柱形電光大伙看見數十上百條花蛇正擠成一個大肉糰子,勾打連環首尾相接地擠動,它們光滑柔和的棍形身體游動時顯得張力飽滿,它們曲折地扭壓,緩慢固執,傷心悲痛,發出輕輕的吱吱聲。一些蛇向別處爬去,另一些則又從別處爬來。它們攪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見無數小舌頭在這個大肉團的表層上來下去,進去出來。
二排長關了手電,每個人都感到身體上皮膚的面積收緊了。他們手拉手、身體緊貼身體,弓著腰一動不動。他們不說話,盡量控制呼吸的聲音。小南京叫了一聲就要拉開槍栓,被二排長繳了,吃了一個嘴巴。
二排長,你斃了我,我不怕死,你斃了我!
住嘴。你這狗娘養的。
小南京的眼睛就怔在那裡,目光裡全是蛇的爬行曲線。
那些蛇終於走了,像它們無聲無息的來,一條不剩。戰士們在蛇的光臨之後養成了一個習慣,坐下時先用槍托敲一敲,響了,才坐下去。
一切平靜如常。
那是紅豆當班的夜。紅豆恰恰是在他值班的那個夜裡睡著了的。上山以來紅豆第一次睡了一個涼涼爽爽的覺。他輕鬆幸福地睡著了。他夢見了家鄉,在家鄉的護城河游泳。天快亮時紅豆醒來了。他感到一個戰士的大腿壓在他的身上。他推了推,沒推動。但紅豆的手很快感到那條大腿特別地涼,手感也特別地粗糙,正緩緩慢慢地呈"之"字形向內蠕動。紅豆睜開眼,睜開眼後紅豆就大叫了一聲,二排長!紅豆自己都聽得出這一聲"二排長"不像自己發出來的。一條五米多長的巨蟒正懶懶散散地爬過他的身軀。紅豆的身體僵在那兒,紅豆聽見了一陣極猛烈的槍聲。槍聲在坑道裡有一種驚天動地的效果。紅豆的兩隻手絕望地往石頭裡摳,那條巨蟒的禿尾在紅豆的身上裹緊了,極有韌性地收縮。一位戰士用長刀砍下去,刀卻給彈了回來,這時候走上來幾個人一起推,巨蟒的尾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扭動。紅豆猛撲到了二排長的懷裡。我怕。紅豆張大了嘴巴哭著喊道,二排長我怕。坑道裡又是一陣槍聲,五米多長的巨蟒給打爛了,許多肉片飛離了身體,黏在石頭上抽動。
戰士們又擠成了一團。他們分開時滿臉是羞愧。他們望著二排長,這個坑道裡的最高指揮官。我也怕,二排長終於說,我能夠面對死亡,卻不能忍住恐怖,我怕,我也怕……
這麼說著光線慢慢明亮了。大家向洞口望去,兩團黑糊糊的東西圓墊子一樣墊在洞口,二排長爬過去,圓墊子活動了,伸出了兩隻巨大的腦袋。對著二排長叉出一寸多長的蛇信子。二排長跳過來,大聲說,打打打,機槍給我狠狠地打。
紅豆躺在坑道裡反覆回憶起父親。這個頑固的念頭像父親一樣剛愎。整個童年與少年,有關戰爭的內涵是父親帶了酒意的自豪與懷念。戰爭是父親的初戀。戰爭在父親的眼裡嫵媚動人。他們的生命是怎樣演繹戰爭的,在紅豆看來是個謎。紅豆是從聲光組合裡瞭解戰爭的,他在電影裡對號入座地尋找過父親。找來找去父親始終在家裡講述"在朝鮮"。父親喜歡打仗,電影上父親那一輩永遠拿生命不當事,在死亡與恐懼面前神采飛揚興高采烈。他們沒有眼淚,沒有膽怯,沒有感傷,也沒有後退。只要能勝利,能凱旋,能完成那一份光榮與夢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貪生則活得和豬一樣髒。人……是個什麼,人怎麼這一刻是這樣,那一刻又是那樣。
"我不是人,"紅豆輕聲對自己說,"要麼他就不是。"紅豆很突兀地高聲說。"我不是人,要麼他就不是。"二排長回過頭,問:"你在說誰呢?"紅豆安穩下來,一連一個星期再也沒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