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季這個傷口難以癒合的漫長歲月裡,紅豆躺在醫院的白色之中,頑固地堅持殺掉紅豆的宏偉夢想,他的身上插進了許多管子。那些乾淨、透明的液體像時間的秒針,一滴又一滴耐心地撫慰紅豆。這些液體的清冽光芒無數次感動過紅豆。他望著這些液滴,一連幾個小時。爾後紅豆的淚就流出來。是他生命裡的男性汁液。
失血過多的紅豆終於被看出了血色,在沒有人照看的時刻他又有氣力能夠完成自己的夢了。紅豆下了床能夠走動後就忙著自殺。他偷了一把水果刀。夜裡三點鐘他走在寧靜的白色過道,過道很長,有一種走向陰間的猙獰透視。世界瀰漫著以酒精為主體的混雜氣味。他走向廁所。紅豆決定在廁所裡捉住紅豆,然後把紅豆殺死在大便池裡。然後把刀還給病友。然後回家。然後對母親說,我回來了。然後對他說,我和你一樣回家了。然後放下包到曹美琴那裡去說,美琴和我上床。
紅豆的回家夢想沒有能夠實現。他走錯了門。他沒有敏銳地發現便池和便座的不同處,就站在了女廁所裡常見的鏡子面前。夜如鏡子一樣寧靜。三點鐘換崗的女護士習慣性地在上崗之前處理一下私事,她推開衛生間,看見裡頭站著一個男人。女護士倒吸了一口氣手裡的搪瓷盆就掉下來了,在死寂的病房裡發出了喪心病狂的聲音。盆裡的小玩意在白色馬賽克上側著身子往角落裡飛竄。紅豆大吃了一驚,拿刀的手就提了上來,眼睛在鏡子裡頭和小護士對視。紅豆看見小護士的下巴只是往下掛,卻是沒有聲音。紅豆提著刀目光呆滯地轉過身來,紅豆剛想說你回去吧,就聽見小護士終於叫出來了。小護士叫的是殺人,殺人了!
許多人從病房和值班室裡衝出來了。大部分病人的臉上忍著疼痛。紅豆站在門口,不高興地對大家說,這關你們什麼事。當天夜裡紅豆就被送走了,上車之前紅豆給慌裡慌張地打了一針。紅豆隱約地記得自己明明給抬上的是汽車,過了一刻就覺得是火車了。向南,無盡無止地向南。紅豆想睜開眼看看窗外,連長虎著臉說,不許看,這是命令,紅豆便把眼睛閉上了,閉得很緊,很累。身子底下就光啷光啷光啷。
大家都爭著要到最前線去。每個人的眼睛都陌生了,生出一股殺氣。大家舉著槍高呼震耳的口號,連長看了紅豆一眼,紅豆就舉起手高叫:我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紅豆反覆高喊這句話,直到再也喊不出來。大家後來開始寫血書,連長又看了紅豆一眼,紅豆就咬破了食指,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紅豆說,連長,怎麼這一回咬得一點也不疼?連長說,當然不疼,這點疼算什麼?我們連不許有一個怕死鬼!
知道紅豆的下落已經是來年春光明媚的日子了。我一直沒有紅豆的消息,在這個問題上老志願軍戰士說了謊,這位殘疾老人告訴我,紅豆到南方去了,他的戰友在那裡開了一家很大的公司。紅豆不回來了。我望著長者的空袖管相信他的話。老者的謊言比真理更有力量。
那個晚上亞男來敲門。亞男瘦成這樣出乎我的意料。亞男見到我就撲到了我的懷裡,當著弦清的面。"你救救紅豆,"她的身子疾速地抽搐,"你一定要救救紅豆。"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事弄得很懵,我說紅豆怎麼了?你告訴我怎麼了,他在廣東出了什麼事?亞男哇地一聲哭出了聲來,亞男說,他在瘋人院裡,他一直都關在瘋人院裡。
我茫然地抱著亞男,我就那樣茫然地抱著亞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著弦清的面。我不知道這個世上發生了什麼,我很難受。我十分地難受。我太難受。我他媽的太難受。
紅豆坐在床沿。大劑量的鎮靜劑使他的體形虛胖浮腫。他的背後是窗戶,陽光照耀過來,窗外的花朵一朵一朵開得又大又肥。花朵的美麗也如同紅豆一樣身不由己,離不開那桿枝頭。
紅豆的目光像煮熟的某種動物,看著一處地點。眼神沒有意義。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不知道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頭髮鬍子都很蓬勃,好像所有生命全長到那些上面了。我的酸楚在胸中猛烈地翻湧,無聲靜息地翻湧。我站在那裡,不知道如何開始。
嗨。我終於說。
他沒有動。
紅豆。我說。
紅豆就抬起頭,望著我。紅豆望著我兩隻眼睛就慢慢地活了。兩隻眼睛就如同春天那樣釋放出許多汁液,有了許多返青的植物和風。紅豆張開了嘴巴,一隻手抓住我,很突然地抓住我。他的手沒有力量,卻讓我感覺到絕望和神經質的穿透力。我的整個感知就全給他抓住了,縮成了一團。
我瘋了沒有?你告訴我,我到底瘋了沒有?
你沒有,紅豆,你沒有瘋。
為什麼要關我在這兒,這兒全是瘋子他們全瘋了。我要回家去。你帶我回去。
我不能,紅豆。
我瘋了?這麼說,我真的瘋了?
你沒有。
你帶我回去。
我不能。
我到底有沒有瘋,你告訴我我是不是真的瘋了?
你沒有瘋。你沒有。
為什麼要關我在這兒?
我不知道。
我是瘋了。我肯定還是瘋了。
送藥的護士就是這樣的時候到來了。小護士們美麗的影子像魚一樣在病人之間搖晃。小護士推著不銹鋼送藥車來到紅豆的面前,拿起一隻樵木瓶蓋,瓶蓋裡裝滿了色彩斑斕的藥片。小護士說,您該吃藥了。紅豆把目光從我這裡移給了小護士,他的目光也變成了不銹鋼的。我為什麼要吃?您不是天天都這麼吃的?小護士瞟了我一眼,笑著這麼說。你自己吃,紅豆說,你不吃就送給曹美琴,我不吃。紅豆,我說,吃罷。我不吃,紅豆的嗓門這時就大了,你們全是一夥的,你們通好的,我為什麼要聽你們?我不吃。紅豆從不銹鋼藥車上拿起了一隻搪瓷盤,呼地一下那些彩色的藥片就落英一樣繽紛。隨著紅豆的叫喊迅速走過來幾個長方體的白色男人。他們的頭上全是白布只有一雙眼睛閃閃發光。一陣爭鬥後他們熟稔地擒拿了紅豆,紅豆被他們摁在床板上,所有的關節都固定了,只有腹部在劇烈地向上挺動,每一次挺動喉嚨裡都要發出很有節奏的壓迫聲。我說紅豆,走過去便拉開那些男人。一根針管這時就插進了紅豆的肌膚,針劑明麗剔透像少女初戀時的眼淚。你們放開他,我大聲說,你們放開,他沒有瘋!過了好大一會兒一個男人才抬起頭來,他的聲音在口罩裡頭含糊不清:你是不是也想來一支鎮靜?這時的紅豆似乎被藥水說服了,張著嘴嘴裡流淌口水。他的眼沒閉,望著天花板。活的,但是一眨不眨。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搖擺了兩下還是沒眨。
我就這麼望著紅豆。時間昏迷過去了。
弦清在一個乾淨美麗的早晨分娩了我兒子。她的預產期超過了整整四天。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對這個世界猶豫什麼。我在產房的通道外面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我望著圓形告示牌上一支白色的香煙被紅色的×所覆蓋。我已經連續三夜沒睡了。是另一個剛剛當父親的男人陪我度過了前面的兩夜。我的舌尖很麻木,記不清說話了沒有。我覺得昏迷過去的時間一直沒有醒來。
第四個早晨我注意到太陽升起得很遲。我一直希望孩子的出生能選擇在日出這個偉大的時分,這一設想無限詩意情調。但這樣的早晨我沒有過多地奢望孩子與太陽之間的巧合,我焦慮地祈盼孩子能早點來到世上。
後來來了一位護士,這個瘦小的女護士在我的記憶中永遠天使一樣美麗。她拉開玻璃門,笑著對我說,你當爸爸了。我頭腦裡轟地一下太陽就跳出來了,我衝進去就聽見了極其憤怒極其委屈極其撒嬌極其抒情的一道哭聲,如金屬絲在蘋果色過道裡紛揚。這是我的兒。頃刻間我的胸中許多東西化開了,直往眼眶裡沖,不可遏止。我看見了血淋淋的小東西在護士的掌心裡握緊了拳頭詛咒什麼。我想衝上去對孩子說我是你爸爸。
小護士的下巴把我趕出去了。在這個四五米的甬道裡我體會到了千古悲傷。我傷心得不行了。出了玻璃門我蹲下去就用巴掌捂緊面龐了。那些該死的淚珠子從我的指縫中間洶湧而出。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
這時候丈母娘從樓梯口拐角處出現了。見了我的模樣她臉上就不對了。生了?生了。弦清呢?挺好。團的還是長的?長的。順不順?順。那你哭什麼?我不知道,我就是要哭,我止不住。這麼說著我的傷心就又襲上來了。二五,好好的你哭什麼,丈母娘說,嚇我一大跳,你毛病。
生兒子是要發紅蛋的,規矩就這樣。規矩就是有道理沒道理你必須這樣。第一家當然是紅豆的母親。
二胡的音質沙啞,具有極松的穿透力。二胡的音色有一種美麗的憂傷。二胡的旋律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傾訴慾望,欲說又止,百結愁腸。
離紅豆家至少還有五十公尺我就聽見二胡聲了。我知道不可能是紅豆的,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幻聽。推開門我透過木欞格看見紅豆端坐在家裡,他的大腿上擱著他的二胡。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院的。他的臉很胖。宇宙一樣蒼茫。
紅豆看著我的腳。他的目光抬到我的腹部卻不再往上爬了。他不看我也不說話,拉了一小段我們兒時常聽的那些曲子。完了就放下胡琴,說,你來了。
你什麼時候回家的,紅豆?
有一陣子了。
為什麼不找我?
我在拉琴。我拉得很輕鬆,很快活。這把琴很聽話,又聰明,真是一把好琴。
我把三隻紅雞蛋放在紅豆家的茶几上,紅豆媽看了一眼紅蛋又看了一眼紅豆,這個交替的目光是明瞭易懂的。紅豆媽笑笑說恭喜了。我也就對她笑笑,想說什麼,也想不大起來。紅豆媽走到我的面前,低聲說,紅豆他又不吃飯了,他總說飯裡頭有藥。紅豆看上去挺胖嘛,我說。天曉得,他媽說,不吃又不睡,他哪裡來的一身肉。他為什麼不睡?我哪裡知道,紅豆媽茫然說,我想是怕噩夢,他睡著了老是喊,蛇——哪裡來的蛇,真是造孽。他不吃也不睡,他就曉得拉琴。
這麼說著話我們聽見了廂房裡傳出了很古怪的聲音。那把二胡丟在了地磚上,琴弓和琴身構成了天象式的構圖。紅豆站在那裡,兩隻手垂得老老實實,蛇,紅豆站在一邊,指著地上的二胡說,蛇。我走上去剛想撿起二胡,紅豆就把我止住了。紅豆對著二胡上的蛇皮說,是蛇,二胡聲不是我拉出來的,是蛇在哭,你聽,是蛇在哭。
紅豆媽聽了這幾句一個踉蹌就又側在了門框上,紅豆媽望著二胡說,這回真的沒救了,又要去醫院了。
不!紅豆走上來就揪住了我。不,紅豆望著我,目光四分五裂,別把我送過去,我永遠呆在洞裡,我聽你的命令,我這一輩子都在洞裡,你別送我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