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邊緣(下)

    電梯停靠在二十七樓。停靠時小蘇一陣眩暈。這是身體沒有復原的徵候。小蘇在電梯的鏡子裡打量過自己,渾身上下都有點鬆。小蘇出門之前花兩個小時精心修飾過自己,色彩的配備都動用了夏末。小蘇盡量使自己充滿彈性,舉手投足處處見得青草氣息。但她的目光不景氣,收不緊,顯得綿軟無力,所到之處休休閒閒。
    小蘇的包裡塞了前天的晚報。走進底樓的大廳時她的自信心其實就跑掉了。小蘇挺了挺胸,感覺上不到位。電梯把小蘇送到二十七樓,地毯是米色的,來來去去都是一些漂亮姑娘。小蘇猜得出她們都是來和自己搶飯碗的敵人。小蘇在二十七樓的過道裡向右走到盡頭,拐了個彎,一眼就看見晚報廣告上的門牌號碼。小蘇望著這排鎦金的四位數,胸口一陣跳。小蘇敲開門,迎上來一位漂亮的女招待。小姐說:"應聘嗎?"小蘇點過頭。小姐伸出左手指向牆邊的沙發,她的微笑和舉手投足都是禮儀,像印刷體鉛字,規整、文雅,夾了點權威。小蘇在入座之前看一眼窗外。城市在腳底下。城市被俯視時越發體現出濃郁的都市氣質。這種氣質使每一位靠近它的人備感孤寂。
    汪老闆坐在很大的醬色辦公桌後頭,看上去不滿四十歲,一臉平靜的傲。他的頭髮和白衣袖給小蘇印象極深,是一個考究起來無微不至的男人。這種考究不是臨時修飾的,看得出是日常狀態。小蘇堅信再往前走兩步會聞到男士香水的氣味的。
    小蘇回答了十幾個問題。都是預料之中的提問,小蘇尚未復原的身體在這個緊要關頭慢慢地累下去,持不住,目光像暮色那樣蒼茫了。小蘇注意到汪老闆已經不再問她什麼,只是望著她。他把玩著黑桿圓珠筆,後來說:"你不適合這份工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小蘇沒有立即轉身。腦子裡只是空,只是傷心與不甘。再讓她歇四五天她小蘇完全可以爭取到這份工作的,但小蘇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她就把失望和希望全放在眼睛裡頭,和暮色一起衝著汪老闆蒼茫過去。
    "我每天在五點半至六點半之間下班,"汪老闆很慢地說,"我很希望回家的時候家像個家。我一直想找一個鐘點工,就一小時。"
    "我受過高等教育,英語六級,能熟練地……"
    "你已經說過了。這只是個價格問題。"
    "你有老婆孩子嗎?"
    "你應當說妻子和孩子。"
    "你有妻子和孩子嗎?"
    "有。"
    汪老闆的居室相當大,花了大價錢修飾過的那種,有一種豪華卻又簡潔的局面,是單身男人的居住風格。客廳裡有幾張特大的真皮沙發,黑色籠罩了百葉窗的明暗分佈。屋裡乾乾淨淨,空空蕩蕩,看不出有人開飯的跡象。這樣的屋子住一百年也不需要拾掇的。小蘇有些緊張地問:"我花一個小時在這兒做什麼?"汪老闆背著身子說:"你可以看看晚報。"小蘇說:"你說過你有妻子孩子的。"汪老闆站在百葉窗前,神情冷漠,手裡撥弄一片窗葉,望著窗外的天。汪老闆說:"我結過三次婚。"小蘇極不放心地望著汪老闆,他的眉毛很淡,又細又軟。這個發現得益於窗外的黃昏光線。小蘇的印象中這樣的眉毛通常屬於那一種男人:孤寂,多疑,憂鬱,滿腦子雲山霧罩。"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小蘇說。汪老闆不說話,他坐進沙發裡頭,兩隻手捂在臉上,只留了額頭和兩隻眼。汪老闆說:"我只要你在這兒。"汪老闆抹了一把臉慢悠悠地說:"我希望每天回家時家裡有個人。我可以按廣告上的價格給你工錢。"這是一個好價錢,小蘇沒有勇氣拒絕這個價。"我安全嗎?"小蘇問。汪老闆的眼睛無力地望著小蘇,好半天才說:"我是你們系'文革'之後的第一個博士。"小蘇疲憊地笑起來,開心地說:"我們是老校友?"汪老闆沒有表情地說:"我只是你老闆。"小蘇爬上二樓,迎面開過來一列火車。小蘇用一隻手扶住牆,大口喘息。小蘇望著火車,在某一個瞬間她又一次產生了錯覺。小蘇覺得站在這裡喘息的不是自己,而是阿娟。自己正腆著大肚從車站賣肉包子回來。生活這東西有意思,你游移在所有的日子裡,而本質部分時常會選擇某一個錯覺,描畫出生活的真實狀態。小蘇其實真的就是阿娟。少女有千萬種,而女人歷來就只有一個。
    小蘇進門時夏末回過頭來仔細研究她。夏末走到小蘇的對面,擁住她,讓她的乳峰頂著自己的胸。夏末用眼睛問她:你成功了?小蘇點了點頭。夏末用眼睛繼續問:真的。小蘇開口了,小蘇把下巴擱在夏末的肩上,說:"明天就上班了。"夏末抱起小蘇,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夏末大聲說:"我早就說過,這世界將來是女性的,女將出馬,殺遍天下!"小蘇被夏末轉得頭暈,一屁股坐到床上。夏末說:"讓你做什麼?"小蘇沒有立即開口,卻把手捂在了額前。小蘇說:"廣告上不是都說了,起草文件,信函往來。"小蘇做了個打字的手勢,笑著說:"一年下來我起碼是個作家。"夏末仰在床上,兩隻胳膊叉得很開,像只蜻蜓。夏末歎了口氣,說:"你再找不到工作,我都準備去賣淫了。"小蘇拿眼睛罵他,說:"這年頭找工作難什麼?只是不容易合自己的意罷了。"夏末摸著小蘇的臀部,問:"你呢,這工作合不合你的意?"小蘇說:"怎麼不合我的意,過兩年我就是白領麗人了。"夏末懶懶地說:"過兩年我都是大畫家了,白領麗人算個屁!——慶賀一下,我去買鹽水鴨!"
    小鈴鐺從門縫裡擠進來,只露了一張臉。小鈴鐺的臉上有一層茫然寂寞,是那種對某種突發事件猝不及防的茫然寂寞。小蘇半躺在床上,無力地招招手。小鈴鐺走到小蘇面前,內心積了許多疑問,想說話,只動了兩下嘴唇,就安靜了。小蘇的手撫在小鈴鐺的腮上,知道她的心思。小蘇說:"我教你說話,好不好?"小鈴鐺望著小蘇的嘴唇,它們無序而又無意義地亂動。小蘇要過小鈴鐺的手,摁在腹部,說:"說話,好不好?"小蘇把下巴伸出來,字頭字尾都咬得結實,打著手勢說:"你——好。"小鈴鐺毫無表情地望著小蘇,對這兩個字似乎沒興趣。小蘇說:"那我們說'再見'?"小蘇張大了嘴巴,大聲說:"再——見。"
    小鈴鐺唇部的蠕動表明了她的說話慾望。她的嘴巴張得很大,卻沒有任何聲音。小蘇摸著她的喉嚨,示意她放鬆。小鈴鐺向四周看了一眼,小狗那樣大叫了兩聲。這樣的尖叫讓小蘇傷心絕望。但小蘇用微笑表揚了她,給她鼓掌。小鈴鐺的手一直摁在小蘇的腹部,她的手掌感受到小蘇的說話的氣息。她叫了兩聲。她的發音至少在節奏上是正確的。
    小蘇洗好手,用指頭拽緊小鈴鐺的舌尖。小蘇說:"再見。"小鈴鐺的發音不能表達任何內容,但節奏和聲調有了個大概。她發不好那個音,她只能知道那個音的意思,是再見。
    為了使謊言自圓其說,小蘇不得不把自己的"秘書"工作拉長四個小時。也就是說,小蘇不得不在每天下午一點半上班。即使是這樣,在時間問題上依然有漏洞。這個漏洞成了未來生活的隱患。小蘇嘗到了謊言的厲害。她每天得用四個小時去忍受四個小時。生活一旦需要謊言,謊言自然而然就構成了生活本質。
    小蘇逛完兩條街,一想起將來編不完的謊言,腳底下又累了。小蘇不敢逛街了。萬一碰上什麼人又是一通瞎話。過得好好的,一不小心倒成了賊了。
    下午兩點鐘小蘇打開了汪老闆的家門。"辦公室"的鑰匙很漂亮。質地堅硬冷漠。不銹鋼的。小蘇不喜歡不銹鋼,不銹鋼的觸覺使世界充滿了醫療性質。小蘇把不銹鋼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個轉動,這個轉動喚起了小蘇內心深處最糟糕的時刻。不銹鋼在深處的轉動給小蘇留下了永恆驚恐。
    屋子裡又暗又涼。豪華居室向小蘇打開了一個冷漠空間。推門的剎那小蘇想起了汪老闆。這個冷傲的空間顯然比它的主人更為冷傲。小蘇向四周張望,這樣的家裡怎麼也不該沒有電視和電話的。汪博士怎麼也不該使自己的生活遠離電視電話的。小蘇一個人坐在沙發裡頭,想不起該做什麼事。小蘇的腦子裡空了一大塊,彷彿做了一個夢。這個夢一同被空調弄涼了,像在地下室,鬼氣森森地游來蕩去,不見痕跡。小蘇在這樣的時刻追憶起手術,現在和那時是一樣的,空了一塊。但不是子宮,是在別處。
    小蘇盼望汪老闆能早點回來。在這個空洞的午後小蘇惟一的盼望就是他能早點回來。這種盼望使小蘇無法面對自己。壞感覺籠罩了小蘇。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小蘇在心裡罵道,這他媽的是哪兒對哪兒?
    阿娟一家四口一起從水泥樓梯上上樓。耿師傅在窗前對夏末說:"畫家,中午來喝酒。"夏末和小蘇走到門口,他們的兒子回家了。耿師傅把手伸到阿娟懷裡,小心地扒開孩子的兩片開襠,大聲說:"你看!你看!"夏末的手裡正捏著一支幹淨畫筆,他用畫筆在孩子的小東西上輕彈了一把。耿師傅說:"你看看,貨真價實!"阿娟只是笑,她的笑容裡一股奶香無聲飄拂。小鈴鐺不知道他們在高興什麼,伸出了兩手往上擠。阿娟側過身子給小鈴鐺看了一眼,她側身的時候露出了大半個Rx房,又鼓又脹,血管都看出來了,墨藍藍地四處蜿蜒。耿師傅高聲關照說:"別做飯,到我家喝酒。"
    夏末和小蘇的這頓酒吃得不喜氣。耿師傅交代完"喝酒"就開開心心回家了,夏末和小蘇回到屋子裡開始了無聲對視。夏末說:"去不去?"小蘇一臉不高興,但想起了雞湯,似乎總也抹不了這層面子。"都請了,"小蘇小聲說,"怎麼好不去。"夏末放下筆說:"總不能空手吧!"小蘇說:"當然不能空手了。"
    小蘇和夏末在酒席上說了一屋子好話。阿娟的肚子癟下去了,兩隻大xx子卻在酒席邊晃來晃去,喜氣洋洋的。阿娟說:"吃!"阿娟說:"喝!"阿娟不會說話。不會說話的人就怕別人停筷子。小蘇和夏末都在心疼額外支出的一百塊,胸口不大通,有點心不在焉,嘴裡不停地說,"吃了"、"喝了"。
    耿師傅捏住小鈴鐺的耳垂,開心地晃幾下。小鈴鐺似乎正為什麼事不開心。耿師傅大聲說:"丫頭,你可不能像過去那樣了,你爸媽顧不上你嘍。"小鈴鐺不知道爸爸在說什麼,只當是慣她,臉上鬆動些了,咬咬筷子衝著夏末和小蘇笑。阿娟說:"也慣她這麼多年了,對得起她了,總不能銜在嘴裡一輩子。"這麼說著話小兒子在草蓆上動了幾下小腿。阿娟走過去,拖著聲音輕聲說:"噢——又尿了,噢——你又尿了。"耿師傅放下酒盅湊上去,兩個人仔仔細細地又換又擦。耿師傅的酒有了四五分,提著他兒子的兩條腿,嘴巴伸到襠裡去,數快板那樣親一口說一句:"小xx巴,一厘五,有你爸媽不吃苦;小xx巴,一寸八,塞在襠裡走天下!"耿師傅和阿娟側倚在床上,似乎忘了家裡的客人了,他們逗著兒子,下巴掛在下巴的底下,張著嘴說:"噢!噢!噢!"
    小蘇聽著耿師傅的快板,覺得好笑。她捂著嘴,卻不好意思笑出聲,只是用眼睛不停地瞟夏末。夏末的臉上突然很難看,正用一種嚴峻的目光注視著小鈴鐺。小蘇順著夏末的目光望過去,小蘇一看見小鈴鐺心裡就咯登了一下,涼了一大塊。小鈴鐺正在看她父母慣弟弟。她的目光裡有一種瘋狂的氣息在九月的中午寒風凜冽。她的目光很直,從目光裡透視出來,像一道鐵軌,一輛火車沿著這道鐵軌向她的弟弟呼嘯而去。夏末和小蘇同時看見了這趟火車,他們不知道火車上裝的是什麼,但他們看見了危險,看到了一種巨大災難,這種災難一定會在未來某個日常時候驟然降臨。
    小鈴鐺對自己失寵的程度並不明晰。她把希望賭在了父親身上。小鈴鐺和阿娟在那個中午最終鬧翻了,阿娟正忙著兒子,並不知道她和女兒的關係已經到了危險邊緣。阿娟把兒子的尿布丟在塑料桶內,對小鈴鐺做了一個搓洗的手勢。這個手勢使小鈴鐺傷心不已。小鈴鐺一出了門就把那些尿布扔向了半空。一陣火車風推波助瀾,尿布在半空有了秋後落葉的蕭瑟跡象。阿娟在那個晚上再也沒有找到那些尿布。阿娟不停自語:"哪裡去了?怎麼都不見了?"
    小鈴鐺扔完尿布就走向了巷口。一個下午她在那裡守候她的父親。她在等父親下班,父親的粗大巴掌會把她的內心委屈全部撫平的。父親下班時步履有點匆忙。小鈴鐺撲上去,站在父親的兩條腿中間,兩隻胳膊摟緊了父親的兩條腿。小鈴鐺仰著頭,在父親眼裡找自己。父親低了頭說:"弟弟好嗎?"父親很開心地掰開她的手,拉住她往回走。父親笑著說:"我們看弟弟去。"小鈴鐺把手鬆開了,父親的眼裡什麼也沒有了,就剩下弟弟的尿布潮漲潮落。小鈴鐺站在原處。夕陽把她的影子平放在地上。她望著自己的影子,影子如她的聾啞狀態,又寂寞又漫長。夏末從對面走來,伸手拍了拍她的腮。小鈴鐺側過臉,伴隨著敵意讓掉了這次無聊撫摸。
    小蘇坐在汪老闆家裡上班,她所做的工作很簡單,和時間比耐心。整個午後充滿了小蘇內心獨白。她以這種方式悄悄與自己周旋。這個家真的不能算家,像家的感覺說到底只不過是一筆買賣。小蘇坐在沙發上,彷彿生活在生活的背面。這是一種極其彆扭的感受,甚至讓你的哭泣都找不到悲傷由頭。
    汪老闆回來得偏晚,帶回來一臉倦容。小蘇很快注意到汪老闆的習慣,回家後總是先站到窗前,用一隻指頭挑起百葉窗葉,靜靜地望著窗外。小蘇站在他的身後,守住他的沉默,有點尷尬。小蘇猶豫了片刻,說:"汪老闆,能不能在公司給我找一份活,做什麼都可以的。"汪老闆掉過頭,眼珠慢慢地移向小蘇。汪老闆不高興地說:"我給你的工錢不低了。"小蘇說:"我不要你給我加工錢,我就想有自己的一份工作。"汪老闆說:"你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小蘇說:"這不是我的工作,我只是需要這筆錢。"
    汪老闆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杯子很乾淨,小蘇透過玻璃甚至看得見汪老闆的指紋。指紋被放大了,像一張蜘蛛網。汪老闆的目光和那杯水一樣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他望著小蘇說:"你想做什麼?"小蘇的回答充滿自信,小蘇說:"我只想投入生活,我受過高等教育,我相信什麼都行。"汪老闆聽完小蘇的話目光敷散開來,變得鬆散憂鬱。汪老闆冷冷地說:"那就試試。"小蘇酒醒之後才知道自己醉了的,汪老闆給她的活不重,只是陪客人們吃吃飯。汪老闆交待好了,所有的事都由別人談,她只要坐在那裡,"陪陪就可以了"。小蘇入座時落落大方,顯得文質彬彬。小蘇坐在一邊,靜靜聽,一切都好好的,後來一個客戶向她敬酒。小蘇不能喝酒,可人家客客氣氣,也是文質彬彬的樣。人家敬酒的話說得滴水不漏,又合情又合理,一套一套的。小蘇被說得都感動了,要不喝下去小蘇自己都不好意思。後來小蘇就喝了。這一喝就開了頭,又站起來一個,同樣客客氣氣文質彬彬的樣,話說得更合情更合理,邏輯更為嚴密。小蘇不知道說什麼,只是賠著笑,只能又喝。大家一起對著小蘇熱情,小蘇都分不清誰是誰了。後來小蘇的笑全僵在臉上,只覺得不會笑。小蘇實在不能喝了,人家還是親切地勸,弄來弄去小蘇坐不住了,恨不得把酒杯砸到他們臉上去。可是人家笑容可掬,也不像存了什麼壞心思。小蘇每喝一口就像吃了一口蒼蠅,小蘇都快要哭了。後來總算是自己人仗義,給小蘇解圍,攙出去了。小蘇一出門就一陣嘔吐,丟了一地的人。
    小甦醒來時躺在一張沙發上。屋子裡沒有人。小蘇口渴得厲害,倒了水極猛地往肚子裡灌,灌了一半汪老闆卻推門進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就那麼冷冷地望著小蘇。傷心委屈和憤怒羞愧在小蘇的胸中一起往上衝。她的淚眼對著汪老闆,無助地對著汪老闆。小蘇側過臉,淚水湧上來了,兩隻肩頭聳得老高。汪老闆走到她的身邊,說:"在這個世上你只適合做兩樣工作:教師和醫生。可是你自己放棄了。"
    "為什麼我就要做教師,"小蘇大聲說,"為什麼我就要到山溝裡去做教師,我偏不!"
    小蘇帶回家一身酒氣。酒氣是一種頑強固執的氣味,只要它自己不肯消散,你怎麼洗也洗不盡。夏末隔了兩米遠就聞到小蘇身上的氣味了。小蘇一見到夏末委屈全上來了,產生了哭泣慾望。但小蘇不敢哭,酒氣和哭泣是女人身上很壞的組合,容易使男人往壞處想。小蘇扔下包,弄得若無其事。但她的臉色太難看,這一點她再裝也裝不掉。她的臉上是高強度做愛之後容易產生的那種青色,在夏末眼裡充滿了下流的饜足與茫然。
    "你幹什麼了?"夏末嚴肅地問。
    "同事們和我吃了頓飯,"小蘇說,"一點不喝總不好。"
    "你幹嗎要喝醉?"
    "沒有啊,我沒醉,"小蘇笑著說,"你看我醉了?"
    夏末望著小蘇。她明擺著在說謊。她現在說謊都大義凜然了。夏末氣不打一處來,話從嘴裡橫著往外拖:"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麼樣了!"
    這話戳到了小蘇的疼處。小蘇回了夏末一眼,委屈一衝上來就把她衝垮了。淚水把這個家弄得搖搖晃晃,小蘇打起精神傷心地說:"我是醉了,別人要有能耐也輪不到我出去醉!"小蘇在這個晚上撂下最後一句話,隨後火車把這個夜帶走了。阿娟翻出了小鈴鐺的舊衣褲。這些舊衣褲小得早就裹不住小鈴鐺的身子了。阿娟決定在上午拿它們改成尿布片。阿娟怎麼也料不到小鈴鐺會做出那樣的舉動。她猜出了阿娟的心思,兇猛異常地撲了過來。小鈴鐺一手搶那些舊衣褲,一手奪那把剪刀。她不肯答應用自己的舊衣褲做尿布。這次爭奪伴隨了小鈴鐺的尖銳叫喊,那趟南下的列車都沒能蓋住小鈴鐺的叫聲。
    阿娟不是一個壞性子的人。但性子不壞的女人發起脾氣來效果卻格外嚇人。阿娟起先耐著性子,毫無用處地大聲說:"給弟弟的尿布,是給弟弟做尿布!"阿娟甚至用手做了一個墊尿布的動作。小鈴鐺不依。她沒有任何理由地和她的母親開始了對打。阿娟後來給弄毛了,阿娟把剪刀拍在桌面上,騰出了巴掌,對著小鈴鐺的屁股啪啪就是兩下。這兩聲是從撩起的裙子中發出來的,極脆,床上的兒子都嚇哭了。阿娟說:"放下來,你放不放?"阿娟十分氣惱地用剪刀在那條小花褲子上剪了個口子,自語說:"都要死了,都把你慣得不認人了!"阿娟用力撕開了那條小花褲,撕裂的聲音裡賭了天大的氣。小蘇在隔壁聽到了紡織品的撕裂聲,套上裙子趕過去,阿娟的手上正提著好幾片花尿布。阿娟用指頭戳著小鈴鐺的腦門說:"不愛你,看你壞!不愛你,我只愛弟弟,我看你壞!"
    小鈴鐺的悲傷模樣集中在嘴上。她的嘴一開一合,沒有聲音,像一條缺氧的魚。小蘇走到她的身邊,摀住她的臉,把她的頭擺在自己的腹部,輕聲問:"怎麼啦,小鈴鐺?"這個意外溫存傷透了小鈴鐺的心,她仰起臉,抱著小蘇的腰哭出了一種古怪聲音,哭出了一種令小蘇心碎的聲音。小蘇知道她想說話,卻又猜不出,毫無意義地問:"怎麼啦,你怎麼啦?"阿娟生氣地抱起兒子,對小蘇說:"不理她,阿姨不理她!不曉得她犯了什麼病,最近老是犯怪!"小蘇聽著小鈴鐺的哭聲,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酸,小蘇說:"大姐,你哄哄她,你慣慣她不就完了。"阿娟抖著手裡的兒子說:"不能再慣了,我和她爸慣了她七年了,對得起她了。"阿娟拍拍兒子的屁股說:"就慣弟弟,不慣你,就慣弟弟,不慣你!"
    小蘇回到自己的屋子。小蘇回到自己的屋子才發現夏末一早就不在了,她意外地發現夏末的畫布上插了一把水果刀。小蘇從畫布上取下刀子,正反看了又看,畫布上面有一個洞。小蘇拿著刀子想不出任何頭緒。是頭疼提醒了她,她想起了昨天,想起了昨天似乎有過的一場醉。小蘇在印象裡頭和夏末吵了,小蘇想了又想,怎麼也想不起吵了些什麼了。
    直到中午夏末都沒有回來。小蘇在上班之前給夏末留了張條子,說了幾句溫存話。小蘇的腦子裡來來去去全是壞預感。小蘇背著包一個人下了樓去。小蘇走到地面時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和她說話,小鈴鐺跟出來了,她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對小蘇擺手,做出"再見"的手勢。小鈴鐺向小蘇大聲說"再見",她的發音極醜,聽上去像"帶電",她站在樓梯口,臉上的蒼涼與面龐不相稱,像成人的化妝品。小鈴鐺準確地望著小蘇,用啞巴才有的音量大聲說:"帶電!"小鈴鐺的說話聲使她越發像個啞巴。她就會說這兩個字,別的心思成了她眼裡的風,只有風才能知道它們將吹向哪裡。傷心在小蘇的胸中東拉西拽。小蘇仰著頭,躲在淚花的背面打量小鈴鐺。小蘇知道她說"再見"的另一層意思,指望自己能早點回來。小蘇對樓上擺擺手,說:"再見。"
    汪老闆和小蘇一人佔了一張大沙發。百葉窗外是黃昏。黃昏時的憂鬱光芒從窗子裡扁扁地進來,使屋裡的瓷器與牆面一起顯現出黃昏靜態。汪老闆害怕黃昏。發財之後汪老闆多了這個毛病。黃昏在每一個黃昏悄悄追捕他。無論躲到哪裡黃昏都能準確無誤地逮住他,把他交給他自己,讓他自己對自己精明,自己對自己冷漠,自己對自己傲慢,自己對自己目空一切。黃昏是現代都市的冷面殺手,成了你的影子,在你的腳下放大你自己的陰影部分。黃昏這個農業時代的抒情詩人,就這樣被商業買通,在城市的每一個落日時分走街串巷,從事心智謀殺。
    汪老闆端著那只杯子,杯子裡永遠是白開水。他的小拇指在玻璃平面上悄然蠕動。小蘇敏銳地看到了這個細部動作。汪老闆的目光很沉著,但他的小拇指說明了他的內心恍惚。小蘇不相信人的眼睛,眼睛再也不是當代人心靈的窗戶了,每一個當代人的眼睛都已經巧舌如簧了。小蘇相信人的手,你用一隻手去說謊,至少有另一隻手不。小蘇望著他的指頭,生活在每一個指頭上都有難度。
    汪老闆把玩那只杯子,突然說:"你說,人發了財,最怕什麼?"
    "破產。"
    汪老闆無聲地笑,無聲地搖頭。汪老闆說:"不是。"汪老闆傾過上身,看著小蘇的兩隻眼睛,說:"是目光。"汪老闆怕小蘇聽不明白,挪出手伸出中指和食指做成"V"字狀,從鼻樑上叉了出來。"是目光。所有的人都用一種眼光正視我:商業眼光。至於別的,關懷、撫慰乃至性,只能是貿易。"
    小蘇聽了"貿易"這話就多心了。小蘇掛下眼皮,覺得自己偷了他的錢,坐在一邊渾身不自在。"怎麼這麼說呢?"小蘇望著自己的腳尖說,"這麼說就沒意思了。"
    汪老闆聽了這話不吱聲了。歪著嘴笑。男人歪著嘴笑內心都會產生一些古怪念頭。汪老闆岔開話題,很突兀地說:"我現在這樣站在講台上,像不像一個教授?"
    "不像。"
    "真的!"
    "不像。"
    "哪裡不像?"
    小蘇想了想,說:"我不知道,反正不像。"
    汪老闆站起身,走到了窗前。窗外的黃昏更黃昏了。汪老闆站了很久,他回過身時滿眼都是亂雲飛渡。"我一直想做一個教授的,"汪老闆很茫然地說,"這只是少年時候的一個想法。少年時代的想法害人,能讓人苦一輩子。當時我只是想,等我有了錢,就回來。生活就是回不來,失敗者回不來,成功者更回不來,生活就是這麼一點讓人寒心。"
    "你要當教授做什麼?你比教授強一百倍。"小蘇很認真地說,"你只不過是虛榮罷了。"
    汪老闆又是笑。汪老闆笑著說:"錢能買到榮譽,錢還真的買不來虛榮,小師妹。"
    小蘇在汪老闆面前緊張慣了,看他這麼隨便,反倒老大的不自信。小蘇輕聲說:"我只是你的雇工。"
    汪老闆歎了口氣,說:"是啊,是一個階級與另一個階級。"
    夏末在公司裡沒有找到小蘇。這樣的結局夏末始料不及。那位小姐回答得極有把握,"沒有這個人,絕對沒有這個人。"夏末得到這個回答很久沒有回過神來。他走進了電梯。電梯往下沉。夏末認定自己掉在井裡了,向大地的深處自由落體。
    電梯把夏末帶回了地面,夏末踏在大理石地面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肯定又是有誰說謊了,要麼是地面,要麼是電梯。
    夏末到家之後靜靜地等待小蘇。他打開箱子,從箱子裡取出最後的幾張紙幣。紙幣又髒又皺,夏末把紙幣平舉起來,看了看防偽線。它們貨真價實。它們沒有說謊。毛澤東和他的同志們很親密地靠在一起。他們緊閉雙唇,目光嚴峻,滿臉憂心忡忡。即使是偉人到了錢上頭也很難親切慈祥的。夏末把紙幣塞到褲兜裡,打量他們的床,那張海藍色平面沒有半點液體感了,到處是褶皺,有了風的痕跡。夏末從小蘇的枕頭上拾起一根長髮,在指頭上繞來繞去。夏末開始追記小蘇的長相。夏末怎麼也沒能想得起來。夏末奇怪怎麼會想不起小蘇的長相的,天天生活在一起,那張臉居然成了他的記憶盲點。昨天晚上他們還在一起吵架的,居然會想不起長相了。但夏末一想起吵架小蘇的形象慢慢又回來了,她的醉態,她的說話口氣,一切重新栩栩如生。"我他媽的居然還去公司找她道歉,"夏末對自己說,"我他媽的居然還想給她一個驚喜!"小蘇比平時晚歸了一小時。她一到家就努力裝出開心的樣子,好像昨天沒吵過,生活從來就像那張床單,在陽光底下風靜浪止。小蘇手裡捏著兩包三五香煙,躡手躡腳向夏末的背影走去。她走得伸頭伸腦,像一隻雞。她把兩盒煙從夏末的背後揚過去。夏末回過頭,一眼就看出了小蘇的心思。夏末決定順水推舟。也很開心地抿嘴一笑,滿臉滿腮全是愛情。夏末接過煙,滿意地撕開香煙封口。夏末點上煙,猛吸了兩大口,說:"至少在抽煙的檔次上我們和世界是接軌的。"小蘇聽他的口氣,猜他過去了。小蘇的十隻指頭叉在一起,按在夏末的肩頭,下巴擱在手背上,故意撒嬌說:"晚上吃什麼?"夏末笑而不答,說:"下次可別買這麼貴的煙了。"小蘇說:"今天加班,老闆開恩了,要不我才不買。"夏末說:"你們老闆我見過,是個瘸子。"小蘇知道他在胡扯,拖聲拖氣地說:"瞎說,人家才不瘸,人家好好的。"夏末聽了小蘇的話再也沒開口,他受不了"人家"那樣的口氣,臉上不好看了,三口兩口就把一支煙抽完了。小蘇瞟了四週一眼,知道他還沒燒飯。小蘇拿過圍裙,沒話找話,笑著說:"今天晚報上有個小幽默,笑死人了,說一個畫家和一個警察去打獵,他們躲在草叢中,好半天沒動靜,後來躥過來一隻野兔,畫家剛要開槍,警察卻跳了出去,大聲說:'站住,我是警察!'"小蘇說完了只顧自己笑,笑完了才發現夏末的臉已經繃緊了。幽默使夏末的臉色越發嚴肅。小蘇望著夏末的臉,笑容一點一點往下掉。小蘇說:"你怎麼啦?"夏末嚴肅地說:"你的幽默說錯了,是畫家去打獵,乓乓兩槍,卻打回來兩包香煙。"小蘇提著圍裙,臉不是臉,心裡沒底了。小蘇茫然地說:"你到底怎麼了?"
    "我下午到公司向你道歉去了。"
    一列火車沒頭沒腦衝了過來,把所有的耳朵都嚇了一跳。夏末的故作鎮靜終於讓自己衝垮了。夏末在火車的"匡啷"聲中一腳踢翻了畫架,他的表情像一列出軌火車,夏末伸出指頭指著房門大聲吼道:"從出了這個門你他媽的就說謊,一直到今天晚上,現在!你他媽才幾天!"
    隔壁傳來了嬰兒的驚哭聲。耿師傅大聲乾咳了一聲,意思全在裡頭。夏末把指頭從門口移向小蘇,壓低了聲音說:"從頭到尾都他媽的是個錯誤。"
    這個靜態持續了很久。直到火車走出聽覺。這個靜態就這麼僵在原處。生活就這樣,選擇失敗呈現某個靜態。小蘇側過臉,下巴擱在了左肩,整個面容就全讓頭髮遮住了。夏末放下手。夏末在這個節骨眼上說出了不成熟的大男孩常說的話:"你有什麼好解釋的?"
    小蘇傷心已極。這是一個錯誤。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小蘇傷心的話脫口就衝出來了。小蘇忘掉了耿師傅剛才的乾咳,雙手垂在原處,握緊了拳頭大聲喊道:"我解釋什麼?我是你什麼人?"
    小蘇一個人坐在床邊。她沒有關門。門保持著夏末出走時的狀態。半開半掩。夏末走得極衝動,他用腳踢開門,門被牆反彈回來,只關了一半,保持了家的曖昧格局,似是而非。夏末下樓時一定踩空了最後一階樓梯,他給小蘇的最後聽覺是一組慌亂腳步,是失衡之後重新求得平衡時的慌亂腳步。小蘇的聽覺伸得很長,夏末沒有給她的聽覺留下任何餘音。然後小蘇的聽覺被夜色籠罩了,佈滿了鐵軌,佈滿了金屬緘默。
    小蘇關上燈,用電爐點了根香煙。煙頭的猩紅光芒提示了某種孤寂,給了小蘇意外許諾。煙是個好東西。這個和事佬逮住誰就安慰誰。小蘇在抽煙時感覺到自己的脆弱,脆弱的民族一定是一個擁有大量煙民的民族,脆弱的時代一定也就是擁有大量煙民的時代。小蘇坐在這個失敗與錯誤的空間裡頭。四處是煙靄。
    夜裡下起了雨,是那種介於雨與霧之間的網狀飄拂。小蘇站在陽台上,從鐵軌表層上的黑色反光裡知道了雨意。生活這會兒不知道躲在哪裡,不知道是在夜的干處還是濕處。小蘇盼望生活能就此停下來,她現在惟一可以承受的只是生活靜態。
    夜裡的雨在後半夜到底下下來了,到了早晨一切都涼爽乾淨了。一場秋雨一場涼,雨後的早晨居然晴朗了,涼絲絲地秋高氣爽。小蘇刷牙時耿師傅正好去上班。耿師傅對小蘇客氣地點點頭,眼神裡頭有些複雜,但什麼也沒問。耿師傅這個人不錯,他什麼也沒問。小蘇就怕他問。她的生活經不起任何提問了。耿師傅扛了那隻鐵道扳頭,上班去了。小蘇刷牙時沒敢回頭,她知道耿師傅從窗口經過時一定會向屋裡打量的。小蘇沒回頭。她突然學會在微妙的關頭掩耳盜鈴了。
    一個上午小蘇都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裡。小蘇點上煙,百無聊賴,小蘇拿起夏末留下來的那些顏料,一根一根往外擠。破畫布上一下子繽紛妖嬈了。小蘇擠完所有的顏料往後退了幾步,覺得自己是個畫家了。這幅畫真的像城市的街面,呼啦啦一派繁榮景象,光怪陸離,喧鬧昌盛。小蘇給這幅畫起了個名字:城市。小蘇拿起筆,選擇了一塊上好地段,決定給自己畫一幢房子。小蘇只動了一兩筆,卻弄壞了,糊了一小塊。小蘇放棄了自己的房子,只想改回來,又動了幾筆,卻越動越壞了。小蘇看著自己的傑作轉眼就成了廢品,老大的不甘,動來動去把一幅畫全動得不成樣子了。小蘇的心情壞了,拿著筆只是亂塗抹,塗來塗去鮮麗的色彩竟沒了,只剩下一張灰。這個城市居然如此脆弱,僅僅是家的願望就使一派繁華變成了一張灰。
    隔壁傳來了阿娟的聲音。阿娟說:"打醬油去!"小蘇猜得出阿娟是在和小鈴鐺說話。阿娟說:"你打不打?"沒有聲音。小蘇想像得出小鈴鐺眼裡的模樣。阿娟說:"你不打,中飯你也別吃!"小蘇看見阿娟一個人從窗口出去,她的手裡提了一隻空醬油瓶。
    嬰兒的驚啼是在不久之後發出來的。小蘇起初沒有留意,但小蘇立即聽出聲音不對了。小蘇衝出門,走到阿娟家門口,小鈴鐺正提著剪刀傻立在堂屋中央。她的臉上有一種瘋狂的東西飛速穿梭。她的弟弟仰在床上,手腳在半空亂舞。他的哭聲不大,但有一種極其可怕的力量蘊涵在啼哭裡頭。小蘇撲過去,小蘇在撲過去的過程中聽到了剪刀墜地的聲音,被水泥顛了兩下。小鈴鐺的弟弟緊閉了雙眼,小臉漲得通紅。他的襠部全是血,模糊了一大塊。他的小東西沒有了,只有一塊鮮紅的斷口。小蘇轉過身,小鈴鐺半張著嘴癡呆地望著她。小鈴鐺的手伸過來了,弟弟的小東西在她的手上。螺絲狀,極短的一塊。小蘇慌忙回頭。小蘇趴在自己屋子的北窗,遠遠地看見阿娟正在巷口和一個女人說笑,她的手上的醬油瓶還是空的。小蘇失聲叫道:"阿娟!阿娟!"
    (本篇完)

《輪子是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