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果回家時的表情稱得上凜然。不堪一擊,卻又有一種古怪的凜然。樂果推開門,瞄一眼電視機。電視機開著,趙忠祥正在語重心長,而倪萍卻在熱淚盈眶。苟泉和茜茜都沒有動。樂果穿過客廳徑直往臥房去。苟泉和茜茜目送著這個短暫過程。幸虧苟泉的心智並沒有亂,苟泉說:"你媽的病好些了吧?"樂果回一眼女兒,很勉強地說:"好些了。"樂果說完話便上了床去,再也沒有任何動靜。苟泉和茜茜在電視機前又坐了幾分鐘。茜茜看看爸爸,十分小心地站起身,十分小心地上床去了。女兒的謹慎模樣讓他心碎,讓他體會到無力回天與無所適從。苟泉望著自己的腳背,一言不發,彷彿被一層茸茸的羽毛裹緊了,很輕,但是怎麼撣都撣不走,怎麼吹都吹不散,就那麼無序,就那麼紛亂。電視機開著,趙忠祥又在語重心長,而倪萍又一次熱淚盈眶。
家裡亂了。托爾斯泰說,奧布朗斯基的家裡亂了。苟泉的家裡也亂了。苟泉關上電視,巡視家裡的陳設和器皿。它們都是現世靜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塵封。家裡很安靜,近乎闃寂,這是亂的徵候,亂的預備,亂的極致。家裡亂了。苟泉記起了托爾斯泰。偉大的托爾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憂鬱的目光正凝視每一個家。家裡亂了。上帝創造了人,創造了家。創造完了上帝就把它們遺忘了。記起它們的是托爾斯泰。奧布朗斯基的家裡全亂了。
樂果從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日的下午。樂果起床的時候窗口只剩下一點夕陽了。有點勉強。這給樂果的起床增添了一股慵懶、風騷和破罐子破摔的無聊氣息。她的頭髮散亂在頸後,全身都散發出被窩的混雜氣味。家裡極靜,女兒走進了媽媽的臥房。樂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兒走到她的身邊。樂果無力地捋了捋女兒的頭髮,十分無聊地拿過眉筆和口紅,給女兒上妝玩。女兒一直望著她。一雙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母親的一舉一動。孩子的目光一旦曉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樂果說:"茜茜還沒有叫媽媽呢。"茜茜便叫媽媽,聲音卻像背功課,樂果給茜茜抹上口紅,斜著身子左右端詳了一回,無力地笑一笑,小聲說:"我們家茜茜就是個美人胎。"
苟泉已經跟過來了。苟泉聽見這句話從門框的背後伸出了腦袋。苟泉一見到女兒的花俏樣子就跳進臥室了。苟泉走到女兒面前,指著衛生間厲聲說:"洗掉!"女兒汪著眼淚,眼珠子在淚花的背後交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媽媽。淚珠子一飄一飄的,要掉,又不敢掉。樂果強打起精神說:"你這麼凶幹什麼?"苟泉沒有聽,保持著雕塑的姿態,重複說:"洗掉。"
茜茜噙著淚花走出臥房。她的清冽淚花一直閃動著怯懦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關上門,決定審訊。苟泉在昨天夜裡已經審訊過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憤激昂地自說自話,自問自答。他躺在沙發上,悄然無聲,內心獨白卻語無倫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啞掉了。他的嗓子讓通宵的無聲宣洩居然弄啞掉了。苟泉直到凌晨才冷靜下來,將所有的問題歸結為二十五條。他一定要讓樂果站在他的對面,逐條逐條加以回答的。
苟泉關上門。樂果的樣子鬆散無力,呈現出睡壞了的格局,但眉梢的毛尖上卻透出一股寒氣。氣氛驟然嚴峻了。苟泉決定審訊。他記起了二十五條。但是話一脫口他又衝動了。他的沙啞嗓門使他的衝動顯得力不從心,聽上去有一種哀傷和絕望的聲響效果——"是不是你?"苟泉說。樂果知道他看到電視了,平靜地說:"是我。"苟泉大聲吼道:"睡過沒有?"苟泉一發力氣嗓子裡反而失語了,只有氣息流動的聲音,像身體在漏氣,很滑稽,卻又揪心。樂果撫弄著床單,話回得卻分外莊重:"睡過。"
審訊到此結束。
苟泉的最後一絲僥倖就是在這個短暫的審訊中徹底葬送的。一時想不出話來了。他的大腦和他的嗓子一樣,啞了。但苟泉要說話。他張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只剩下一隻拳頭在樂果的眼前伶牙俐齒。苟泉羞怒已極、傷心已極,卻不敢弄出大動靜。一有大動靜整幢大樓都會轟響的。苟泉一把拽住樂果的肩頭,掄起巴掌就往下抽。樂果用手支住,四兩撥千斤,冷冷地說:"別打臉。星期一我還有課。"苟泉舉著手,自語說:"你還有課?"他說話的表情半張臉在哭,另半張臉卻在笑。苟泉的古怪表情讓樂果害怕,她掉過頭。就在這個時候樂果聽到了一記脆亮的耳光。樂果知道他抽到自己的臉上去了。"就他媽你有課?"苟泉說,"我他媽也是人民教師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師有"他媽的"兩節課。第三節和第四節。苟泉一早就到辦公室去了。第一節課後的十分鐘很關鍵,是苟泉老師的焦點時刻。苟泉注視著每一個人,警惕耳語,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諱莫如深的古怪表情。但所有的事都很正常,這種正常反到有點故意,有點人為了。苟泉從一進辦公室就開始微笑了,苟泉不想讓自己的臉色弄得太難看。不過沒有由頭的微笑實在太累人,苟泉在鏡子裡頭見過自己,顴骨那一把都像巴結什麼人了。苟泉松下面部的肌肉,看見辦公室裡還少了三個人,立即想到了衛生間。苟泉走到衛生間裡去,有兩個同事果然在蹲坑。他們叼著煙,並沒有交談的跡象。苟泉走出衛生間的時候恰好第二節課的鈴聲又響了,回到辦公室,空的。一切都太正常了。苟泉在僥倖的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若失。
但苟泉走上課堂之後越發不踏實了。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辦公室裡的局面有時就難以預料。苟泉的授課有點信馬由韁,扯來扯去居然扯出和尚和尼姑來了。苟泉做了板書。苟老師做板書時兩眼望著窗外。窗外的雙槓那邊有兩個同事正在小聲說笑。苟泉走神了。苟泉就是在寫完"尼"字之後開始走神的。他的粉筆摁在"尼"字的收筆筆畫上,隨手又塗了一筆。這一塗"尼姑"就成了"屁姑"了。同學們便笑。同學們一笑苟泉立即就有所警覺,側過頭問課代表:"笑什麼?"課代表說:"沒什麼。"苟泉很嚴肅地告誡大家:"沒什麼還笑什麼?"同學們只好止住,繃在臉上。但繃不住,又笑。苟泉回過頭,一回頭臉色就青掉了。臉一青左腮上的巴掌印也露了出來。這個筆誤成了校園內的當日花絮,一下課他的臉就蔫了。老處女賈老師描述說:讓屁熏"糊"了。但苟泉在課堂上沒有"糊"。他走到課代表的桌前,摔下書,命令課代表"站起來"。"明明有事,你為什麼裝得沒事?"這一問課堂上肅穆了。同學們不笑了,不是繃住的,一起進入了哲學沉思。"——啊?!"苟老師這樣大聲追問。這一問苟老師自己也傷心了。他擦掉板書,痛心地說:"我還能相信誰?"
十年前的那個夏季是多雨的、燠熱的、神經質的。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季。大街上佈滿了奶油雪糕、三色冰淇淋和冰鎮酸梅湯。它們構成了一九八五年的城市形象。六月二十八日這天苟泉行走在大街上,午後烈日當頭,馬路上反射出銳利刺眼的白色光芒。人們在大街上走動,帶著午睡和夢寐的狀態,地上的影子像麵團,又綿軟又黏稠。但苟泉精神飽滿,整條大街上只有他的身影青蛙那樣一蹦一跳的。他去報到。分配派遣單上他的報到日期是八月十五,但苟泉等不得。畢業了,他終於留在省城成為都市裡的正式市民了。他渴望城市。土地是他的故鄉,他的根系,但城市是土地的夢、土地的靈性、土地的終極與土地的至上。苟泉的口袋裡就揣著這樣的夢,只要報過到,他和城市就合二而一了,再也不是過客,再也不是暫住人口了。苟泉手持分配派遣單,在勝利電影院的門口喝了兩杯冰鎮酸梅湯,心情分外開闊了。苟泉望著大街,大街上很意外地送來一陣涼風。苟泉卻看見這陣風了,它是城市的呼吸,嬌喘微微,芳氣襲人,不像鄉下,披頭散髮,嗓門粗大,整個一潑婦。
風後就是雨。夏季的暴雨沒有前奏,它說來就來。大街上紛亂了,城市的繽紛色彩在激雨中越發鮮麗炫目了。苟泉站立在電影院的水磨石台街上,被避雨的人群擠到一塊玻璃窗的後面。玻璃上流淌著雨水,大街恍惚了,斑斕了,升騰了,騎車的人流取出預備好的雨披,各種顏色的雨披絢麗燦爛地溶解在這塊玻璃裡頭。苟泉安閒地審視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空間,像看一部電影,而自己就在電影裡頭。這樣的好感覺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一個女人擠在苟泉的身邊,她的身上瀰漫出夏日女性的複雜體氣。苟泉側過身,女人的白色上衣被雨水淋透了,貼在身上。雙乳脫穎而出,呈兩峰對峙之態。苟泉望著她的Rx房,沒頭沒腦一陣瞎高興。多麼好的氣味,多麼好的Rx房!苟泉一定要在本城與這樣上等的城市Rx房結婚的,而不是鄉村xx子。
報到只用了幾分鐘。但這幾分鐘是一條河,河那邊是鄉村,而河這邊才是城市。苟泉只用幾分鐘就把河那邊的世界一筆勾銷了。一個嶄新的城市生命呱呱墜地了。
同來的還有一位校友,化學系畢業的賈小姐。學校的校長正好在。他像叔叔那樣與賈小姐握過手,再用行政語言對苟泉表示了歡迎。校長問起苟泉的名字,說"不好"。說苟泉的名字有"苟全性命的意思,太消極了"。苟泉正趕上好心情,遞過去一支煙,解釋了"泉水的泉"。苟泉說:"為人師表,就該像泉水那樣,潤物細無聲,有積極因素的。"校長很開懷地大笑,卻拍著賈小姐的肩膀,點著指頭說"小鬼"。
從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始,苟泉正式實施自己的婚姻工程。他給這項工程很秘密地取了個代號:鵲巢行動。行動是全方位、多層面展開的,自己努力輔之以黨、政、工、團。行動的綱領是建立城市家庭,目標則是找一個與苟泉結婚的城市姑娘。對苟泉而言姑娘現在只是一個概念,有概念就會有概念的外延和內涵。外延和內涵是一對反比關係,用工會主席的話說,這個反比關係就是"要求越高,姑娘越少;要求越低,姑娘遍地"。工會主席丟下話來:"小苟,你要什麼樣的?"苟泉不好明說,心裡頭卻是有步驟的,這個姑娘必須滿足這樣的內涵:一、本城的。二、有本科學歷的。三、漂亮的(註:尤其是Rx房豐滿的)。四、有女性味道的。五、身高一米六十左右的。六、身重在五十公斤上下的。七、有正規職業的。八、長頭髮的。但這八條不是並列的、等值的,它的排列順序隱藏了它們的重要程度。鵲巢行動必須遵循這樣的方針:三從一大。即從嚴、從難、從實情出發;大面積搜尋。如果困難較大,可採取倒記時方式降格以求。但第一條不能動,第一條是玉,第二至第八條是瓦。可為玉碎,卻不可為瓦全。城市姑娘這一條,絕對不能變。
鵲巢行動歷時一年半。共涉及三十七位姑娘和四位離異少婦。行動沒有取得任何成果。姑娘們都是水下的魚,你一動它就沒有了,一點痕跡都沒給苟泉留下來。惟一留下來的是化學組的賈老師。但賈老師是外地的鄉下人,再怎麼打扮也是一顆精裝的土豆,苟泉一口就把工會主席擋回去了。其實賈老師對苟老師並沒有意思,這完全是工會主席添出來的亂。但看不上是一回事,沒有被看上是另一回事。賈老師對苟老師的怨恨卻結下來了。鄉下人剛進城,保不定什麼時候誰就會傷了誰的心。苟泉對此一無所知。苟泉正傷心地目睹著"姑娘"這個概念的內涵一點一點浮淺起來,而外延卻一天一天擴大開去,與城市一樣開闊,與城市一樣龐大了。苟泉進入城市的企圖在"城市姑娘"面前遭到阻截了。鵲巢行動宣告失敗。
樂果的出現使鵲巢行動突然間死灰復燃。轉機說來就來,隨樂果的身影亭亭玉立在夏日黃昏的晚風之中。樂果的出現類似於春雷一聲震天響,類似於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樂果是本城的、幼兒師範學校畢業的、長相說得過去的(Rx房比較豐滿)、女人味多少有一些的、身高一米五九的、體重四十七公斤的、有正規工作的、長頭髮的姑娘。鵲巢行動峰迴路轉。
樂果剛剛從她的情愛戰爭中敗下陣來。這場戰爭使樂果面無血色。樂果是這場戰爭中的情愛寡婦,從頭到腳洋溢出蒼白和失神的寡婦氣息。樂果後悔自己還是不該去墮胎的,只要孩子生下來,既是人證,又是物證,他不離婚也得離。樂果就是在最要緊的關頭軟了那麼一下,到醫院去了。樂果在床上躺了五十個小時,所有的往事像傾瀉在地面的水銀,碎碎亮亮散成許多小珠子,沒有一顆撿得回來。
三個月後介紹人把樂果和苟泉領到一起了。樂果不想動,但礙於介紹人的情面,只好去。樂果赴約的那個黃昏已近一九八六年的暑假了,所有的日子都安安閒閒的。她披著長頭髮,一身黑長裙,腰裡束了一道白皮帶,像剛剛寡居的都市少婦,又幽靜又幽怨。苟泉把樂果的樣子看在眼裡,沒頭沒腦地傷心了。這樣好的城市姑娘從他的身邊溜走了多少呵!介紹人一走苟泉便站起身來了。苟泉平白無故地激動了,說:"我送你回去吧,我哪裡有一點配得上你?浪費時間做什麼?"苟泉給樂果的第一印象沒有任何獨特之處,但這句大實話卻是例外。樂果正需要撫慰,她從苟泉的話裡聽出了溫馨的東西和動人的地方。樂果回去也是無聊,就說:"都認識了,不成也是緣分,坐坐嘛。"這麼說著話兩個人相對一笑,竟輕鬆了,從尷尬境地裡跳出來了,像多年不見面的老同學了。
那輛銀灰色桑塔納帶領樂果做了失重綿軟的飛行之後,馬扁老闆一直沒有在佛羅倫薩夜總會露面。樂果在幼兒園的紅木馬旁邊特意把馬恬靜抱到大腿上來的,嗲著嗓子問道:"爸爸是不是出差去啦?"馬恬靜閃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珠,說:"沒有,爸爸天天在家裡的。"樂果聽了這話心情就壞掉了,像電子琴上的左爬音,一個聲部一個聲部地往下降。樂果在馬恬靜的小臉上親了一口,愣在木馬的旁邊走神了。樂果開始追憶那個晚上的所有細節,是不是什麼地方做錯了,讓他不高興了,但是樂果記得那天晚上所有的環節都好好的,沒有什麼失誤,這就更叫人傷心了。他說不來就不來了,就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
"他沒來?"阿青問。這時候歌台上的音樂又響了,到處都亂哄哄的。樂果故作不解地反問:"誰呀?"阿青坐到樂果的對面,蹺起腿,臉上是知天曉地的樣子。阿青把上身靠過來,故作神秘地說:"你說誰呀?"樂果的胸口撲通了一下,笑容便僵在臉上了,她機械地說:"誰呀?"阿青用蹺著的腳背輕輕踢了踢樂果的小腿肚,說:"呆子,我又不是沒和他睡過。"樂果一聽這話竟神經質地站起身來,握住拳頭說:"我沒有。"樂果站得太孟浪,酒都潑到阿青的腳上去了。阿青望著腳,不解地說:"女人一當上教師怎麼都神經兮兮的。"樂果堅持說:"我沒有。"阿青笑著說:"你沒有什麼?呆子。"
迪斯科響起來,燈滅了,整座大廳只留下一盞激光閃燈。人們的身影在燈光的瞬間閃爍中呈現出靜態,像得了精神病的雕塑。色彩沒有了,空間也沒有了,世界只剩下一張黑白平面,翻過來又翻過去。樂果在這陣喧鬧的音樂聲中一直注視著阿青,有些怕,吃不準這個小婊子要拿她怎麼樣。但樂果終究沒有把柄捏在她的手心裡,她實在也不能拿她怎麼樣的。大不了明天不在這裡唱。這麼一想,樂果踏實多了。阿青點上煙回過頭來了,沒有表情。但下一個閃光的節拍裡她顯然在微笑了。樂果在黑暗中立即也補上一個微笑,很自信,很坦然,燈一亮樂果就把這張臉回敬過去了。
迪斯科中止了,世界復原了。大廳裡的人亂紛紛地回到坐位上去。過來一個小伙子,氣喘吁吁的,用手指了指煙架,巴掌在空中翻了兩翻。阿青懶懶地回過頭,對樂果說:"遞包三五。"阿青懶得說話,巴掌軟綿綿地也翻了兩翻,小伙子掏出十五塊,接過煙走了。
這麼干坐了一會兒,阿青突然說:"在想剛才那包煙吧?"樂果有些雲裡霧裡,笑著說:"想那個做什麼?人家給錢了,清賬了。"阿青聽了樂果的話臉上便有了笑,斜著眼睛瞟樂果。阿青說:"你不糊塗。"樂果聽了這話反倒糊塗了。阿青又笑。樂果從阿青的表情裡頭突然明白"清賬了"與"你不糊塗"之間的邏輯關係,心底下湧上來一陣傷痛。阿青說:"聰明人做事不想事,傻瓜想事不做事——別和自己過不去。"樂果聽了這話腦子裡亮了一下,有些頓悟。樂果重新打量起阿青,阿青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眼睛和鼻子哪一樣也沒有少掉。阿青這女人不壞,樂果對自己說,真的不壞。樂果在吧檯底下悄悄踢了阿青的小腿肚一腳,阿青端了酒,卻偷偷回了樂果兩腳。兩個女人相互踢完了,對視了一眼,緊抿住雙唇,彎下腰去,用了很大的氣力才繃住臉上的笑。
下午放學之後苟泉一直呆在辦公室裡頭,"屁姑"事件在上午就流傳開來了,這會兒正沿著放學大軍向城市的各個方向蔓延。黃昏時分天又陰了,佈滿了梅雨季節的那種顏色。苟泉坐在辦公室裡追憶他的光棍生涯,沒有家多好。沒有家就不必回家了。家是什麼?家是每天的最後一道死命令:你必須回到那裡去,你必須以這種先驗的、被動的方式從事你的生命。人其實是沒有生命的,生命只不過是家的輔助物,家的性腺、家的唾液、家的末枝與細節。苟泉的兩隻眼睛充滿了梅雨季節的濡濕延伸,整個心思都轉潮了,像開春的鹹肉沁出了水珠。苟泉的生命在城市裡頭走油了,他聞到了自己的氣味。苟泉真的是一塊鹹肉,被城市醃壞了,被家醃壞了,發出燠糟腥臭的氣味。
工友老吳撐著一把花傘又開始檢查教室和辦公室了。這是校長給他的任務,每天放學後都要在校園裡巡視一遍。
苟泉不想讓老吳撞見,只好往家裡撤。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天上已經下雨了。不是雨絲,一根一根的,一絲不苟的,而是霧團,一捆一捆的。你只能從植物葉片、頭髮、電線上的水珠看到雨。苟泉到家的時候家裡沒人,陽台上郭老師家斷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掛著水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像給苟泉家打吊針。苟泉歎了一口氣,走到廚房裡去。煤爐熄掉了,燒透的蜂窩煤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苟泉把它們夾出來,從米桶的背後掏出碎木片,木片發霉了,長了一層黃黃的粉塵。指頭捻了捻,很面。苟泉把煤爐挪到屋外,想一想,卻端到陽台上去了。苟泉用紙片引上火,木片燃著了,冒出濃濃的黃煙,大腸那樣一節一節往外翻。樓上有人咳嗽,但沒有人說話。黃煙帶了一股濃烈的霉味,浸漬在雨霧裡,散不開,飄了一轉又回來了。樓上關門了,很猛,轟的一聲,還有玻璃的顫音。苟泉在陽台上嗆得難受,撤到房間裡去。苟泉站在樂果的梳妝鏡面前,望著那些好看的瓶瓶罐罐,走神了。苟泉愣了半天,重新回到陽台,竟忘掉把蜂窩煤壓進去了。木片被火燒光了,只留下猩紅色火燼。苟泉一腳踹翻煤爐,無端地大口喘氣,竟累了,胸口裡頭捲起了濃煙,痰一樣黏在肺葉和氣管上,散不去。苟泉仰倒在床上,長長吸了一口氣,吸不到那個位置上去。苟泉放棄了這種努力,閉上眼,難受,卻找不到具體的、對應的理由。苟泉睜開眼,眼眶裡飄起淚花了。苟泉的目光轉了兩下,淚花流出去了,意外地從牆的拐角處發現了兩張蛛網。苟泉想不起來臥房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的。這麼想著心思又嗅到了一股煳味,又臭又嗆,像是塑膠燒上火了。苟泉想了想,衝到陽台上去,樂果的一隻長統雨鞋都起明火了。苟泉衝上去很慌亂地跺。火滅了,鞋尖露出一個大窟窿,沿口的化學原料還在冒氣泡。氣味越發嗆人了,籠罩了整座樓,整個黃昏。苟泉垂著雙手站在原處,無奈而又鬱悶。苟泉扶起煤爐,失神地佇立在雨季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