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瓷器的時代

地址的選擇絕對是先驗的,它從一開始就決定了「是這兒」而不會「在那兒」。這一點從英語的發音也可以得到證明:here,多麼決絕、充滿信念;而there?恍惚得多,悠悠得多,拉開了一段模糊距離。藍田選擇他的店舖地址時一開口就咬定了T形巷口的陽面拐角。許多人勸他,你怎麼糊塗了,你怎麼忘記豆腐店老闆娘吊死的長舌頭了?藍田顯得義無反顧,但藍田的回答從一開始就有點陽氣不足,他說,我賣瓷器,又不出豆腐。藍田的女人一直盼望鋪子能開在剃頭店的對面,那裡人多嘴雜,是三十至四十歲的女人最喜愛的隱私風景線。藍田的最終決定打消了藍田女人的如意算盤,藍田站在T形巷口的陽面拐角,甚至是惡狠狠地說,就這兒。這句話在上帝的耳朵裡一定就是here,眾所周知上帝的兩隻耳朵同樣精通英語。

  豆腐店的生意原先就好,在秣陵鎮與陽光植物們一起妖嬈。許多人主張對豆腐應當緘默,因為豆腐的歷史完全對等秣陵鎮的歷史,這樣的話題引發開來將不可收拾。豆腐羅列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後,是秣陵鎮開門的第八件事。有一年冬天外鄉人王五連同他的老婆一起來到秣陵,他們帶來了兩樣陌生的東西:他們的外地方言和王五老婆白嫩的皮膚。見過王五老婆的男人們都說,哪裡是人,分明是塊豆腐。男人們針對有沒有碰觸王五老婆的皮膚用了這樣一句隱語:吃豆腐了?是男人都知道這句話已成了典故。這是秣陵鎮對漢語的唯一貢獻。由此不難考證,漢語的發展?不光明的社會需要密切相連。

  王五的豆腐店風靡秣陵鎮時大約處在王五仿學秣陵鎮的口音過猶不及的時代。也就是說,王五差不多被秣陵鎮認同,但同時又無疑是外鄉人的這段時間。每天清晨王五的老婆坐在熱騰騰的新豆腐旁邊,她坐在椅子上,抱著一隻膝蓋彎或另一隻膝蓋彎,十隻長指頭叉在一處,宛如未開放的花瓣與花瓣。她挑著畫成的假眉毛對每一個買豆腐的客人說,今天吃豆腐?她的外鄉口音很快使秣陵鎮對豆腐充滿了激情。人們用它宴客待賓祭祀祖宗。今天的秣陵鎮人學會了憶舊,這是T形巷口的陽面拐角對秣陵鎮的最大貢獻。

  藍田的鋪?在初六開張,那天來了許多觀望的人們。多數人的表情都不像藍田那樣喜慶,那樣如日中天。人們的臉上是一種不確切的神色,也就是說,人們選擇了一種似是而非的面部靜態滿足了他們的內心需要。人們看清了鋪子裡一摞一摞口徑不等的瓷質器皿。是飯碗。透過爆竹開炸的黃色煙霧,那些飯碗顯得很麻木,瓷的光芒使人們想起出水豆腐的水色。出於比較,瓷質顯得無情無義。用瓷器發明飯碗一開始就文不對題。瓷器在秣陵鎮應該充當何種角色,是一個博大精深的話題,人們複雜的表情表明了大伙對這一問題的無能為力。

  後來藍田女人懷裡的奶娃就哭了。?田女人兩條腿的旁邊各有一個難分性別的孩子。他們(?)抱著藍田女人的腿,用驚恐的白眼打量四周。懷裡的孩子一聲驚哭藍田的女人便抖動起兩隻胳膊,她的兩隻大乳房水袋子一樣發出液體晃動的聲音。藍田聽見了奶娃哭嚎,臉上說變就變。藍田大聲說,你怎麼孩子也不會帶?你的兩個奶頭讓狗吃了!藍田的女人走到了鋪子的後面,那裡堆滿雜貨,瀰散出驢糞蛋的悠久氣息。許多人都記得那裡原先餵了一頭驢,磨粉的時候雙眼被兩片黑布罩住。迷失了方向的毛驢往往會一往無前。主人手裡拿了鞭子,驢的眼睛變成了最無意義的生物部分。藍田的女人把醬黑色奶頭塞進了奶娃的嘴裡,奶娃掉過頭吐了出來。藍田的女人就勢換了另一隻,奶娃用剛出蕾的牙齒咬住了。藍田的女人尖叫了一聲便在奶娃的屁股上猛拍幾下。藍田對兒子的啼哭耿耿於懷。說不出理由。好多日子以後心裡頭都隱隱不快。

  藍田和他的女人有意無意地學起了秣陵鎮的聲腔音調。這是接近異鄉人的唯一途徑。藍田不久就學會了用秣陵話罵秣陵人了,秣陵人接受了藍田這個討好性做法。藍田這樣說:「是你呵張哥,我日你龜婆!」「張哥」則這樣答曰:「是呵我日你龜婆。」

  秣陵人很快發現他們當初的疑慮毫無道理。飯碗的生意好得驚人。秣陵人自己也發現了,飲食器皿比飲食本身更能引起人們的興致,藍花白底的飯碗就這樣從養毛驢的地方搬上櫃檯,再走進每一個家庭。與此同時,另一樣手工業在秣陵得到了飛速發展,他們拿著一把小錘和鋼鏨,挨家挨戶在碗底鑿上男人的姓氏。根據審美趣味的不同,這些手工業者預備了行、草、隸、楷等四樣字體,另外配製蓼藍、硃砂和墨黑三種顏色,這樣的組合基本保證了每家每戶飯碗的百花齊放。據說殷寡婦一時心血來潮,也在飯碗上刻下了她死鬼男人的姓,殷寡婦吃飯時捧著那只碗四處遊蕩,臉上的樣子幸福得像新娘,好像第一次端起了她男人的飯碗。

  秣陵鎮總結出了外鄉人的厲害,外鄉人總能在秣陵鎮呼風喚雨,他們點頭哈腰,到頭來受制於人的卻是秣陵鎮自己。

  藍田的女人不識字,甚至不識阿拉伯數碼。然而,藍田女人的記憶和大多數目不識丁的聰明女人一樣眉清目秀。在每天開門和打烊的這段時間,藍田的女人守著成打成捆的瓷器,顯得寂寞孤楚。在生意的間隙藍田的女人幾乎記住了方圓幾十戶人家的老小姓氏。不久以後藍田的女人神經質地念叨一個燦若桃花的名字:展玉蓉。熟稔秣陵鎮歷史的人都知道,叫這個名字的女人是王五他老婆,一個豆腐一樣白嫩、指頭摸兩下就要咧開身子的俏麗女人。藍田的女人開始了史學探究,她對展玉蓉當初的一顰一笑有一種瘋狂的投入,她幾乎向每一個在T形巷口駐足的女人打聽豆腐坊的過去。但展玉蓉的名字有一種魔法,使所有飛短流長的女人顧左右而言他。

  最初滿足修史者好奇心的往往被修史者稱為「歷史」。這裡同樣存在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條真理。終於有一個麻臉婆子給了藍田的女人一把研究展玉蓉的金鑰匙。麻臉婆子用更年以後的乾澀嗓音(這樣的嗓音完全適宜敘述歷史)告訴藍田的女人:

  (展玉蓉)先前在城裡做姑娘的。

  做姑娘?什麼是做姑娘?

  你怎麼這個也不曉得,就是做那個。

  哪個?

  賣嘴皮子。

  什麼賣嘴皮子?

  木頭。是下面那?嘴。

  藍田女人恍然大悟的神情泡在蒼茫的暮色之中。即使是一個單個人的歷史依然是空曠的。做姑娘。藍田的女人開始設想展玉蓉在秣陵鎮的諸種細節,每一個細節自然都是「做姑娘」的派生部分。晚上睡覺時藍田的女人說,你知道王五他老婆是做什麼的?藍田說,我哪裡知道。在城裡頭做姑娘,女人說。做姑娘?什麼是做姑娘?你怎麼這個也不曉得,就是做那個。哪個?賣嘴皮子。什麼賣嘴皮子?木頭,是下面那張嘴。藍田臉上的神情認真起來,你怎麼知道的?藍田女人的腦海裡頓然出現了歷史空缺,但藍田的女人立即把展玉蓉「做姑娘」推向了歷史的最高真?,藍田的女人說:「誰不知道。」

  在那個暴雨的午後麻臉婆子開始了展玉蓉的歷史補充。歷史的敘述方法一直是這樣,先提供一種方向,爾後補充。矛盾百出造就了歷史的瑰麗,更給定了補充的無限可能。最直接的現象就是風景這邊獨好。從這個意義上說,補敘歷史是上帝賜予人類的特別饋贈。

  麻臉婆子依照本能一下就把握了敘述歷史的科學方法,即針對死去的人一律採用批判眼光。這給講述與接受都帶來了無限快慰。「她(展玉蓉)不是在城裡做姑娘嗎?」麻臉婆子說,「不知怎麼弄的(這為另一位補充者提供了契機)就嫁給了王五。他們來到秣陵?,就像從石頭縫隙裡鑽出來的一樣。他們來到秣陵鎮。做豆腐是後來的事。豆腐的確白,但豆腐能不白嗎?不白不成臭豆腐了?」

  麻臉婆子說,我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白的女人。麻臉婆子說,一眼就曉得是做姑娘的。你說說,那麼白不做姑娘還能做什麼?麻臉婆子說,你白嗎?我白嗎?

  不白。藍田的女人又認真又惶恐地說。

  不過我年輕時還是蠻波俏的,麻臉婆子說,要不是生了天花,我原先是個美人呢。誰不看我。麻臉婆子喟歎一聲說,你看看現在。

  這又怎麼了,藍田的女人說,還不是一樣波俏,五官七孔在這兒。

  麻臉婆子臉上的每一個麻子都發紅光了。你曉得她怎麼死的?吊死的?是讓她男人勒死的!她和剃頭店裡的每一個男人都睡過,把那些剃頭的腰都睡閃了。你瞧瞧她出的豆腐,哪一塊不臊氣烘烘的,男人全像貓見了腥。

  這個午後的雨把巷子全下空了。整個T形拐角佈滿雨的聲音。每一家店舖的滴漏上都拉著密匝匝的雨簾。空間積滿了茫然與空濛。瓷器在午後的雨中恪守安寧,同時散發出了一種穩固的憂鬱,與它們作為碗的身份不相符合。然而,作為談話時的背景,尤其是女人向女人敘述歷史時的場景部分,瓷器以及它們的憂鬱恰如其分。這個不容置疑,要不然這故事就沒法說了。在一段相當長的沉默過後,麻臉婆子說,這也不能怪她,她就是做這行的,再說,一個外鄉人,不那樣又怎麼待得下去。麻臉婆子說這話時每一顆麻子裡都放了好多同情,只要她一笑那些同情就會擠脫出來。麻臉婆子說完這句話回頭看了一眼藍田的女人,藍田的女人臉上一下就灰了,像雨中無人的街心。兩隻眼睛吹拂起秋後的風。麻臉婆子慌忙地說,我這話沒別的意思。藍田的女人回頭時的動態像一隻雞,很突兀地笑起來,說出來的話歷史結論一樣五歹六歹:我的哪一隻碗燉不得豆腐。

  藍田的鋪子在十五那一個大集市遇上了實質性麻煩。和所有的集市一樣,秣陵鎮的集市一律安排在可以被五除盡的日子。無論是公歷還是農曆都不能解釋這種選擇。日子的遺傳往往造就了規律。趕集的人依仗上天預備好了的滿月把集市拖到了暮色上梢時。人們知道過了這一刻夜會再亮起來,一點不比白天差。藍田的鋪子不知道麻煩即將來臨。藍田的女人晃動著兩隻大水奶,正在完成最後一筆貿易。藍田的女人手把拼木門板預備打烊,高財主的下人走過來,大聲說,妹子,拿十隻大碗十隻二碗,三少爺做十歲,急等呢。藍田的女人一張臉提前被月光照亮了。她提了粗厚的草繩把一摞大碗遞過去。她提得小心翼翼,任何紅白喜事中飯碗是切切打不得的。瓷器的背脊在暮靄中流蕩出孤青的光。交手與接手之間高財主下人的指尖出現一種嚴重企圖。爾後就光噹一聲。是喪心病狂的光噹一聲。T形巷口所有的聲音就死了。聚了黑年手的月光,雪白瓷片四處飛竄,有一種被解放的幸福與酣暢。碎片在暮色中迴光返照,炯炯有神。藍田女人的手僵在那兒,保持現場造型。後來散集的人都聽到了財主下人的一聲鼻息:哼!鮮嫩的月光把人們悄悄送走了,鮮嫩的月光照出了空街瓷片的猙獰。秣陵鎮人很快發現,飯碗破碎時面目可怖,長了尖長的牙。瓷器的溜光渾圓一開始就靠不住。難怪仇人用砸碗來詛咒仇人的喜喪。

  藍田的女人在燭光下告訴藍田,事情壞了。藍田宛如被窯燒過了一樣沉默。藍田的女人說,事情壞了。藍田默然走近樣品貨架,隨手操起一隻碗。光。又操起一隻。光。又操起一隻。光。整個滿月的夜被那種迸裂聲砸得星空浩瀚。

  更糟糕的是第二天財主並沒有上門。事實上,財主永遠也沒有上門。所有人都認為財主不可能善罷甘休,藍田和他的女人當然更這樣認為。預防和警惕的心態在外鄉人夫婦的心中與日俱增,明天一樣綿綿無期。

  藍田的鋪子在一度蕭條過後迎來了梅雨季節。天空永遠是女人來紅時的臉色,無目的的厭倦和無原因的無聊構成了另一種日常。瓦屋的青灰色瓦楞裡長滿了青灰色的瓦花,只有在夜間貓的叫春聲中才走進人們的想像。人們依靠嗅覺在梅雨季節裡推算時辰,燒餅、油條以及麻團、薰燒的氣味在細雨中難以擴散,沿著巷口告知人們何時寬衣解帶何時上鍋下廚。藍田的女人在經歷過一場心靈災難後整日恍惚如夢。掛著兩隻大水奶子,歪著脖子,就那樣看對門屋頂上的青灰瓦花。整個梅雨季節好像就為她一個人準備的,她就那樣聞著鋪子裡的霉味,讓一個又一個飄散梅雨的日子在失神的眼中紛飛如風。

  藍田在曠日持久的缺席之後突然出現。那一天晴,東南風一至二級。最高溫度十九攝氏度,最低溫度十一攝氏度。藍田出現在秣陵鎮的這一天臉上晴空萬里。他的鋪子一開門就迎來了嘩啦嘩啦的陽光。人們站在藍田的鋪子前驚呆了,鋪子撤走了瓷器,三面牆掛滿了鏡面與玻璃,乾淨和雪白的光照亮了所有空間,巷子也掛到最高一排的鏡面裡去了,青石路面和行人一律斜過來四十五度,世界的秩序全亂套了。圍過來很多人,藍田親自站櫃,他在兩排牆的鏡子中間拉成了兩道對稱的身體長廊,他的女人退在後面,烘托出藍田呼風喚雨的舉手投足。藍田大聲說,快來買,透明的玻璃,不透明的是鏡子,玻璃裝在窗子上,又不透風又不滲雨。一個女人在人群裡說,家裡的事全讓人家看去嘍!大夥一陣哄笑,藍田也笑。藍田說,不?緊,燈一熄別人什麼也看不見。大伙又一陣哄笑,藍田的女人也笑。不過一定有人注意到,藍田女人的表情有點怪異,玻璃一樣隨喜喧鬧,卻也玻璃一樣清冽易碎。但藍田的樣子充滿自信。他相信貿易的革命會帶來一連串的革命。

  日子一亮麗藍田的女人就會追憶展玉蓉。那個未謀一面的傳說中的女人佔據了藍田女人的全部憧憬。她一次又一次坐在門口的凳子上,蹺著腿抱住膝蓋,十隻指頭交叉在一塊,她自己就發現這樣的畫面離展玉蓉隔了遙遠的距離。她去過剃頭店,那些閃了腰的男人而今腰板很好。然而,藍田的女人在意外之中發現展玉蓉的故事離自己?經相當貼近。那是一個無聊安靜的中午,藍田的女人來到剃頭店,只有姓馬的師傅在那裡養神。他們坐著說了幾句家常,馬師傅說,你腦後的頭髮有點翹,削薄一點就好了。藍田的女人笑著說,別把我削成尼姑。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都是平靜的。後來事情起了質的變化,是從指頭與皮膚的關係開始的。先前藍田的女人感覺過馬師傅的指頭,藍田的女人沒往心裡去。那是一種工作關係。但後來指頭一個一個全高興起來,在她的耳墜和下巴之間春蛇一樣爬動。藍田的女人驚慌地睜眼盯住鏡子,屏住了呼吸,剎那間看見了鏡子裡的展玉蓉。這個瞬間的錯覺使藍田的女人躍躍?試,藍田的女人小心地在鏡子中看了馬師傅一眼,馬師傅的表情若無其事,望著巷口。藍田的女人僵了好半天終於做出了大膽的舉動,她用腮幫主動蹭了那些春蛇幾下。藍田的女人看見那些蛇竟然不動了,仰著頭嗤嗤吐芯子。藍田的女人看見大幕業已拉開,另一個外鄉女人將從秣陵鎮走向傳說。藍田的女人臨走之前又看了一眼鏡子。沒有留下任何跡象,這是鏡子的好處之一。

  秣陵鎮人一致認為藍田舍棄飯碗買賣是一個關鍵性錯招,尤其在鋪子毀滅之後。人們指出,東西越透明越光亮就越危險。藍田一定是昏了頭了。藍田無論如何不該弄那些東西放到鋪子裡來,那麼多鏡子,把這個世界弄得無處躲藏,和世界對著干能有什麼好結果?世界總有一部分見不得人與光,這完全符合八卦的陰陽學說。就像老鼠洞,藍田怎麼也不該做那樣的惡作劇,用鏡子的反光把太陽刀子一樣捅進去,那些老鼠從洞裡衝出來時路都不認識了,對著地上的鏡子就向鏡子奪路而逃,結果撞得頭破血流。這樣的玩笑開大了。但有人做評述補充時選擇了另一個審視角度,另有人說,豆腐店也好,瓷器店也好,關鍵是暴發了。錢一多就會出事。朝朝代代都這樣。要是光有錢不出事,幾千年下來這世上不全是錢了?人還怎麼活?這話出自另一位外鄉人之口,這已經是多年之後的事了。

  但是藍田賣玻璃並沒有發財。事情是明擺著的。不久以後三面牆的鏡子就照出了藍田的傷神模樣。藍田女人難以遏止的焦慮被鏡子的投射拉出了無限的虛幻空間,藍田的女人面對大街,但人們看見的卻是鏡子裡的那些背影,好像藍田的女人整天給大街一個背,盡朝著世界的反面默然不語。女人對第一次偷情勝過新婚。雙重意義上的衝動造就了所謂色膽包天。藍田的女人在藍田進縣城後的當天下午就來到了剃頭店。藍田的女人是帶著她的大奶子、口乾的感覺和相互扯動的心思踏上剃頭店石門檻的。互懷鬼?的目光在鏡子裡對視過後,藍田的女人坐在一旁。過路的人招呼說,怎麼有空坐到這裡來了?藍田女人的回答有點似是而非又急不可耐,她說:「死鬼進城了。」心跳的時候藍田的女人有些後悔,這句話完全可以等一等再說的,展玉蓉肯定不會這樣。

  美人的死亡經歷過傳說就只剩下美學意義。死的原因與過程全成了其次。展玉蓉的身體被吊在木門的後面,一絲不掛。即使是死亡也不能更改她的雪白如玉。展玉蓉的十隻指頭如寒冬屋簷的冰凌,由粗到細晶瑩多芒,指甲蓋失卻了血色有了半透明的透視,能看見骨頭的竹狀關節。展玉蓉的脖子留了一道絳紅色的血印,她的生命就是由這道血印扣走的。不幸的是她的舌頭。這是展玉蓉的死亡遭受指責最集中的部分。那個讓無數男人魂不守舍的精緻玩意失去了張力與彈性,吐了出來,很長很長。許多人做過努力,她們怎麼吐也不能把舌頭吐到下巴的下面去。這些話被廣為流傳。許多死亡因為傳說的美學需要失掉了價值,即歷史感與哲學深度。藍田的女人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很多年後另一位外鄉人聽說了展玉蓉的死亡過後講了這樣一句話:「諸神不關心我們的安全,卻很注意我們所受的懲罰。」沒有人對他的話感興趣。但他接著說,展玉蓉滿足了秣陵鎮人對死亡的幸災樂禍。死亡對她來說是最後一次體面。

  天黑之後藍田的女人安頓好孩子。用兩塊布遮住了拼木門板的空隙。點好蠟燭,鋪子裡一片雪亮。夜就像鏡子裡的世界一樣闃寂。是多種角度的闃寂。門被敲響了。幸福的恐怖從天而降。馬師傅聽見門裡問,誰?藍田的女人聽見門外說:我。

  世界在某種時刻與豆腐、碗、玻璃一樣不堪一擊。躡手躡腳滿足了世界的強度需要。慌亂的親嘴過程心跳得像打架。後來藍田女人的下巴沒了力氣,午後的河蚌那樣咧了開來。馬師傅的雙手擠牛奶一樣搓她的水袋子。他們抬頭時看見巨大的鏡子牆面很吃了一驚,瘋狂的折射拉開了瘋狂的?百里夜空,諸多矛盾的力量冬季的風一樣方位不定。馬師傅捏掉了燭光,光和空間即刻被上帝沒收了。他們慌亂地撫摩與尋找,找到了彼此身體的高低形勢。隨後開始了第一回合。死去活來,不見勝負。藍田的女人順應著身體的節奏說,不要了,不要了,全給你,全給你。第二回合剛要開始,藍田的女人突然緊張地說,快點燈,我看見牆上全是眼睛。點好燈馬師傅一臉不高興。這麼多鏡子,任何心思插翅難逃。我怕鏡子,藍田的女人說,魂都給它們弄出來了。馬師傅剛要滅燈,藍田的女人說,不要滅,鏡子在看我。馬師傅的臉上就沒底了,晃動浮泛起來。這麼多鏡?,誰的心思也插翅難逃。

  我好看不好看?好看。喜歡不喜歡?喜歡。全讓你偷走了,藍田女人講這話時馬師傅從那個鏡子的盡頭一直笑到另一個鏡子的盡頭。我白不白?白。我身子香不香?香。馬師傅說完「香」鼻息又粗了。藍田的女人突然嚴肅認真起來:「我像不像展玉蓉?」

  藍田的女人看見馬師傅烙著了那樣驚恐地站起來。他站得太猛,蠟燭歪了一下就翻滅了。藍田的女人看見巨大的黑影站在高空。藍田的女人站起身,兩隻大水奶子貼著他的胸,伸長了舌尖舔馬師傅的下巴。藍田的女人輕聲說:「我就是展玉蓉。」

  藍田的女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了。她聽見一聲開叉的尖叫。馬師傅的黑色身影打足了氣一樣原地亂跳。黑色的身影迅疾地向外奔跑,一塊黑色鏡面被撞掉了,玻璃的炸裂聲在寂靜的夜裡燦爛強烈,發出耀眼絢麗的弧光。噹啷。隨後又噹啷。整個秣陵鎮全聽到了。是腦袋與玻璃的撞擊聲。

  第二天一早秣陵鎮人一個個神色莊嚴。夜間的歷史轉折使他們學會了用眼睛四處打聽。人們都知道剃頭店的馬師傅在家裡奄奄一息,而T形拐角的鋪子一直關?。每一塊木板都原封不動。有人試圖從縫隙裡找到一點頭緒。未果。

  但人們很快發現了一條線索。有人從藍田家鋪子的後院發現了幾滴血跡。順著這些血跡人們一路尋找過去,血跡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運行的軌跡也愈加曲折晃動。到後來血跡在馬師傅家的青石階上站住了,是兩個絳紅色腳印。故事在高潮成為結局,戛然而止。

  一年之後傳說就把這些事全弄清楚了。雖然藍田和他的女人再也沒有出現,馬師傅再也沒有起床。什麼也別想逃過人們的想像力。歷史是沿著想像力順流而下的局面。

《哺乳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