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後記:一隻紅塵孤雁
夜半夢醒時,窗外下起了雨,一場冬日的雨,儘管寒涼,卻有種久違的熟悉。這下落不停的雨,驚動了我潮濕的記憶,無法安睡的我,想為蘇曼殊寫個後記。自完稿擱筆後,心底有個聲音一直在吶喊著,總算把他給寫死了。多麼殘忍淒涼的想法,那麼地迫不及待,可我並沒有覺得釋然,反而有種無法填補的落寞和荒蕪。
焚香聽雨,泡一壺清茗,不是假裝優雅,只是為了浸染一點禪意。我想起了枕著瀟湘雨竹、一夜不眠的林黛玉,想起了隔簾聽雨、舉樽獨飲的李清照,還想起了共剪西窗燭、話巴山夜雨的李商隱。雨是詩人心中的情結,也是眾生前世的約定,溫潤又迷濛,詩意又惆悵。而蘇曼殊這只在紅塵風雨中漂泊一生的孤雁,亦被雨打濕過翅膀,滋養過情懷。
一直以來,我都是個有始有終的人。要麼不願意開始,倘若有了開始,就一定會走到結局。若問緣由,則是我信因果,我相信這世間有因果輪迴。有花開,就會有花落;有緣起,就會有緣滅;有別離,就會有重逢;有滄海,就會有桑田。儘管萬物起落有定,可我們還是不知道用什麼來抵禦變幻無常的人生。
我並不情願追溯一個人的前塵往事,我甚至以為這樣的做法有些失禮,有些悲哀。一個人,無論他的一生是尊貴還是謙卑,到死後,就只剩下一掊黃土和幾株草木覆蓋。一切榮辱悲喜、成敗得失,都隨著他離開塵世的那一刻而寂滅無聲,毫無意義。可我們為什麼還要將他們合上的人生書卷重新翻開,攤在陽光底下晾曬,從來不問他們是否真的願意如此讓世人閱讀。我以為我們該守口如瓶,讓所有過往都掩埋在塵泥之下,永遠暗無天日地存在。我以為我們該忽略不計,無論是非對錯,逝者如斯,就注定與這世界再無瓜葛。
我錯了,儘管我們只是渺渺滄海裡的一顆沙粒,生滅榮枯轉瞬被人遺忘。可誰也無法讓自己活到了無痕跡,無法將自己藏到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裡。縱然死去,魂魄也會停留在某個傷感的季節裡,接受三生三世的輪迴。我們總說人生如戲,可是每日在鏡前描摹畫彩的卻是自己,儘管沒有誰甘願為他人做嫁衣,卻終究逃不過宿命設好的局。
自我動筆那一天寫蘇曼殊起,心中就有種難言的滋味。因為他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傳奇般的人物注定過不了安穩平靜的日子。身逢亂世,加之他曠世的才情和非凡的際遇,令蘇曼殊這一生漂浮如雲,孤獨若雁。他用半僧半俗的身份遊歷在廟堂和紅塵之間,往返在日本和中國兩岸。若說寂寞,蘇曼殊身邊從來不缺人,有暢談人生的知己,有刻骨銘心的紅顏。若說幸福,蘇曼殊自小飄來蕩去,從來沒有一處屬於他的歸宿,直到死去,都是那樣地孤獨無依。
這個被世人稱作情僧、詩僧、畫僧、革命僧的人,背負著讓人神傷的傳奇,在浮世行走,看似灑脫自在,其實如履薄冰。他活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對於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來說,多麼地短暫,像是一段青蔥韶華里的插曲,飄忽即逝。可對於一個剛剛來到人間的嬰孩來說,又是多麼地漫長,該嘗盡風塵冷暖,看遍千里飛沙。人和人真的不同,有些人用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創造永久的傳說,有些人用一輩子都無法留下些許的奇跡。
也許蘇曼殊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成為文人筆下不可缺少的主題,他的故事會感染萬千世人的心。其實他也只是想做一個簡單的人,可以自由地出塵入塵,可以無所顧忌地吃玩,可以和絕色佳人盡興歡愉。他所做的一切,亦不是要讓人將他記起,如果可以,或許他寧願默默無聞地存在,儘管他內心有著常人無法抵達的深刻。有人說,他是無情的,這一生辜負了太多的紅顏香雪。有人說,他是深情的,他之所以每次愛過又選擇逃離,是怕負了如來,又負卿。
每個人都是矛盾體,堅強又柔軟,樂觀又悲情,仁慈又邪惡。縱然蘇曼殊是佛前的芥子,亦無法做到潔淨如一。他的心被寺院的檀香熏染過,也被紅塵的染缸給浸泡過,在不能掙脫的命運裡,他亦無能為力。人生如棋局,看似簡單的排列實則錯綜迷離。任何一個不經意都會讓自己泥足深陷,想要回到最初已經來不及。蘇曼殊期望可以悠然在蓮花彼岸,卻終究落入塵網數十載,淌不過歲月的忘川。
一隻紅塵孤雁以為天長地闊就可以任意逍遙,但也只是往返在人間水岸,過著一粥一飯的生活,賞閱一草一木的風景。曾有法師為他批過命,說他一生錯在情多,才會有那麼多無法躲避的劫數。我經常說一句話,活著就是來消孽的。消去你前世的孽債,從此清白地活著,簡潔地活著。其實我還是錯了,宿債是無法還清的,你清算了前生,還有今世。人生就是一場不知疲倦的輪迴,我們早已將日子嘗到索然無味,卻依舊要安分守己地過著每一天。
總覺得蘇曼殊的一生活得實在是太累了,恰逢亂世,浮沉不定也就罷了,情難自禁亦非他的過錯,卻偏生還要遭受那麼多突如其來的災難。簡短的一生過得曲折又漫長,死的時候卻那麼地匆匆。關於蘇曼殊的生,似乎有太多的糾結,太多的不盡人意,讓我不願再次提起。而他死後的安排卻是那麼地耐人尋味,蘇曼殊和江南名妓蘇小小一樣,葬身在琴棋書畫的西泠。有人說他們緣定幾生,也有人說只是一種巧合,無論如何,他們有著這樣深刻的緣分,定是修煉了數百年。蘇曼殊生前視歌妓為知己,死後與歌妓共山水,這難道不是佛家所說的因果?
一個天涯浪子就這樣沒著沒落地過完了簡短的一生,死後有詩情畫境的西湖安身,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所謂歸宿,莫過如此,停止呼吸的那刻起,就意味著結束了人間所有飄蕩。一個人從生命的最初走到最後,無論是以喜劇還是悲劇的方式收場,都算是圓滿。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輕描淡寫,那些錯綜複雜的故事都源於無意。就如同信手拈來的筆墨,不受任何的拘束,可以肆意在歲月的紙端上揮灑汪洋。烘托出的意境是十里煙波,是霜林醉晚,是綠雲曉霧,是柳岸青山。
捧讀蘇曼殊的詩,會驀然想起那些有情的過往,和老舊的時光。會想起有一個叫倉央嘉措的情僧在遙遠的西藏,那個充滿神奇和幻想的土地上,寫下過同樣情真意切、耐人尋味的詩行。只是他們的一生都似乎太過短暫,也許他們原本就不是凡人,所以無法接受凡人的生老病死。他們都是佛前的蓮,要開放到最燦爛之時,以最決絕的方式死去。不知是誰說過,深情之人大多以悲劇的角色來扮演一生。不是他們刻意潛逃,而是他們提前完成了人生的使命,所以走得那麼急。
一切有情,都無掛礙。這是蘇曼殊離開人間留下的八個字,看似雲淡風輕,卻流露出對塵世無限的眷念之情。縱是不捨,也要離開,在死亡面前,任何人都顯得那麼地微不足道。與其痛哭流涕,跪地求饒,莫若拂袖而去,灑脫自在。風雨人生,走過之後再去回首,一切都已是尋常。那個漫長又艱澀的歷程,到最後也只是被幾頁薄紙代替。多少帝王將相的風雲霸業,也不過成了漁者樵夫的酒後閒談。追思過往,許多人都會忍不住問自己,到底爭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捨不得的是什麼?
沒有誰可以給得起你一個確定的答案,歲月就是清夢一場,我們演繹的時候無須太過逼真,有時候,似是而非的表達更添朦朧之美。人生舞台上的這齣戲從來都不是靜止的,它有著流動的韻致,在光影交錯的劇幕裡,會讓我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待一切紛紛退場時,忙碌了一生的你我,尋覓的僅是一處寧靜安適的歸所。真的不必再對錯過的人和事念念不忘,如若有緣,在來世的渡口終會重遇。那時再把今生沒有說完的話說完,沒有了卻的徹底了卻。
說是後記,卻斷續地不知表達了些什麼,像是瓦簷的雨,靜靜地訴說冬日裡一個寒涼的故事。然掩卷之時,窗外竟然飄起了雪花,這是今年江南第一場雪,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情結。不與任何人言說,就這麼來到人間,潔白輕盈的風姿帶給世人無盡的喜悅。我們總是被一瓣雪花打動,為了那份靈逸和清揚,願意割捨一切糾纏,與它一起消融。我想起了蘇曼殊,看過江南的春雪,又在多夢的橋頭,看一場璀璨的櫻花。
隨意的開始,所以也無須禪深的結局。儘管蘇曼殊這一生與佛結緣,但依舊在塵世遊歷,嘗過百味人生,深知世情冷暖。雪落的時候,我似乎看到第一朵梅開,只是不知道這淡淡的幽香許諾了誰人的情,我想我們的世界從此應該安靜無聲。就讓我用瘦脊的筆寫下一首詩,給這只孤雁,還有同樣寂寞的你我。其實我們並不孤獨,因為此生有過一段美麗的禪遇。是禪,給了眾生簡約的安寧,還有花開的幸福。
我在紅塵
無處安身的紅塵
以為可以過得漫不經心
卻不知
一點風聲也殺人
究竟該如何
如何敲開過往深鎖的重門
讓我回到
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從何時開始
我做了一朵青色的雲
被迫接受了漂浮的命運
那麼多擦肩的過客
誰又是誰的歸人
不要問這世間
還有幾多的真心
在窮途末路的時候
就和自己的影子相依為命
白落梅
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