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光容易把人拋
一、錦瑟年華 該與誰度
青玉案 賀鑄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其實,已經沒有太多的錦瑟年華,可以和誰肆無忌憚地去分享。也還沒有老到只能捧著回憶度日的年歲。可流年卻真的匆匆,就像此時,我彷彿才聞過晨起時淡淡的花香,可窗外已近黃昏,閉著眼,又聞出斜陽的味道。很久沒有這樣注視天空,曾經年少,喜歡黃昏時漫天彩霞的絢麗,織就一個個錦繡的夢。
不知何時起,每近黃昏,就要掩上簾幕,怕那霞光穿過窗牖,落在我的桌案。好似在提醒我,我的人生,已經沒有多少光陰可以任意虛度,更沒有多少年華,可以隨性蹉跎。我承認,落日真的很美,因為它行將消逝,所以它的美,帶著一種惆悵和壯麗。我們所能抓住的,只是那一尾稍縱即逝的光影,在尋常的日夜更替裡,我們終究還是會止不住內心的悲傷。
人生就是一場修煉,和時間修煉,和命運修煉,明明是在爭鬥什麼,到最後,卻分不清是敵是友。可是我們都知道,你我注定是輸者,輸得美麗而頹廢,輸得決絕而清澈。在年華的路上,看過一樹一樹的花開,我們總是忍不住將心放飛,可又不知道,如何將放出去的心收回。在你身邊匆匆而過的,分明都是陌路人,可一些人似曾相識,讓你一見傾心;一些人恍如舊友,讓你倍感親切。又或許還有一些人,會讓你心生厭煩,但是你可以視而不見,轉身走遠。
讀過賀方回這首《青玉案》的人應該很多,一句“錦瑟年華誰與度”與“試問閒愁都幾許”是那樣的撩人情思。可是關於賀方回的一生,歷史上只是輕描淡寫,然而輕描淡寫的幾筆,並不意味他的一生,就是平淡安穩,甚至一帆風順。他是宋太祖賀皇后族孫,娶的也是宗室之女。17歲離家赴汴京,後在官場輾轉多年,所任皆為冷職閒差,終生不得志。仕途之路,浮沉幾度,其中冷暖,想必也是自知。關於他的情感歷程,無從得知,只能憑借他散落在文史上的詩詞,去猜測他的心情,以及隱藏在歲月深處的故事。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個謎,而我寧願他們帶著謎底離開,也不希望他們將自己的一生袒露在世間,讓世人看得清楚明白。留下一些秘密,就是慈悲;留下一些想像,就是美好。
關於賀鑄,我印象深刻就那麼幾句:年少讀書,博學強記。任俠喜武,喜談當世事。他的性情本近於俠,以豪爽剛烈見稱於士大夫之林,所以詞風也偏慷慨悲壯,卻又是剛柔兼濟,風格多樣。翻看他的詞卷,亦有不少婉約多情的佳句,文辭優美,富有情致。據說賀方回和溫庭筠一樣,相貌醜陋,也許這樣,會令他的情感生涯,多出一些波折。一個人,才情人品固然重要,可是一見鍾情的,多半是那份初見時的神韻和風骨。雖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可有時,那華麗的文采,卻壓不過醜陋的外貌。說這些,沒有絲毫嘲笑賀方回的意味,現實的酷冷常常會讓人措手不及。在春風得意之時,要想著有一天也許會面對慘淡的人生。在落魄低沉之時,亦想著撥雲見日其實並不久遠。
這一次,他對一個陌路女子,一見傾心。賀方回因對仕途灰心,便退居蘇州,在蘇州盤門之南十餘里處築企鴻居,其地即是橫塘。一段偶然的際遇,讓他邂逅了一個翩若驚鴻的女子。她款款細步,涉水而來,輕盈的風致令賀方回想起了洛神。當年曹子建為洛神寫了一篇華美驚艷的《洛神賦》。曹植用:“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這樣的錦詞繡句,來形容洛神的美。千百年來,總會讓人們想起,在月光幽清的夜晚,甄妃凌波御風而來,和曹植在洛水之畔相遇。一切都是夢境,夢醒後,他們掩飾不住心中的惆悵。我曾說過,想念一個人,夢裡連呼吸都會痛。那是因為,愛到恍惚,愛到不能把握自己。
賀方回就偶遇了這麼一個女子,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就這麼涉水而來,涉水而去,甚至連淺淺的微笑都不曾有,更莫說驚艷的回眸。只留下風姿綽約的背影,讓詞人目送芳塵遠去,獨自悵惘。“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李義山曾有詩云:“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暗喻青春的美好,年華錦麗。賀方回看著佳人飄然遠去,卻不知如許年華,與誰同度?其實這時候的賀方回,也許年光老去,並沒有多少值得炫耀的年華,可他情思依然飽滿。月橋、花院、瑣窗、朱戶,這些美好的意象,也唯有春知。又或許他在為那出塵的女子感歎,不知她錦瑟年華,是否有心儀的男子共度?只怕是還不曾開始擁有,就要和韶華訣別,如此絕代女子,連過往,都是蒼白的。
且不問誰是錦瑟,誰是華年,詞人就是如此癡心一片,佇立在邂逅的地方,遲遲地不肯離開。這暗湧的情愫,就像春梅乍放,已經不能收斂。直到黃昏日暮,才歸家,寫下這癡情斷腸的詞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他擱筆自問,閒愁幾許?似無涯的青草,似滿城的飛絮,也似漫天的梅雨。如此之多,真是凌亂難譴。而賀方回也因為這首《青玉案》而得名“賀梅子”。
青梅往事,來不及揮手作別,就已遠去。流光偷換,繁花似雪,落地生塵。無論生命中那朵情花是未曾開放就已凋零,又或者燦爛絢麗地開過,再死去。只要是落下,就不會回頭。年華來的時候,沒有召喚;走的時候,也無須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