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歌盡桃花扇底風
一、並刀如水 纖手破新橙
少年游 周邦彥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也曾讀過幾闋周邦彥的詞,多寫男女之情和離愁別恨,辭藻華美、音律和諧,典型的宋詞風味。唯獨這首《少年游》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彷彿是百媚千紅裡的一點初綠,清新、淡雅。又似乎是絲綢錦緞裡的一匹素布,簡潔、樸實。以往的詞,多描寫瑰麗的景致,借景抒情。而這首詞卻聞不到一絲胭脂味,有一種洗盡鉛華、回歸素樸的真實。像是將一個淡妝天然的女子刻畫得入木三分,而她委婉的口吻,也被描繪得惟妙惟肖。都說中國古典詩詞不善描摹人物,周邦彥的這首《少年游》帶給我們的,是不同於其他宋詞的表達。
其實初次讀這首詞,是被這一句“纖手破新橙”給吸引的,這麼簡單的五個字,出現在一闋詞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巧和新意。彷彿看到一雙白淨纖細的手,柔緩地切著一個新橙,刀一落下,那酸澀清香的汁就瀰漫了整個屋子,人頓時清醒。後來我又讀了前面兩句,“並刀如水,吳鹽勝雪”起先只覺新奇,知道寫的是并州如水的刀,吳地勝雪的鹽,卻始終不明白,為何會出現在“纖手破新橙”前面。並刀切橙,理所當然,切橙要一勺吳地的鹽做甚呢?後來從一處資料裡才得知,那些沒有完全成熟的橙子採摘下來,橙子中含有機酸比較多,破開後抹一些鹽,或者用鹽水浸一下,對有機酸有抑製作用,可以殺去酸澀之味,吃起來才會香甜可口,有如淡鹽水浸泡菠蘿的道理相似。這才恍然,原來早在宋朝,鹽就有了此般妙用。
人說作詩填詞,都會有一段因由,要麼睹物思懷,要麼有感而發。這首《少年游》確實有一段饒有興致的由來。張端義《貴耳錄》載:“道君(即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雲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括成《少年游》雲……”說的是當年宋徽宗、周邦彥君臣和李師師的一段情事。周邦彥本來先至李師師家,聞宋徽宗來訪,便藏匿到床底下。宋徽宗攜來新橙一顆,為江南新進貢來的,之後與李師師有了一番溫情軟語。床底下的周邦彥便作了這首《少年游》,將他們當時的情景,用通俗的白話,逼真地描摹出來。又聽說,後來李師師給宋徽宗歌唱了這首詞,徽宗大怒,要將周邦彥遷謫。後李師師又給徽宗唱了一首蘭陵王詞,徽宗大悅,周邦彥也就躲過這一劫。
讀完整首詞,我們恍如看到一幅畫面。燭影搖紅的夜,潔淨無塵的閨房,多情的宋徽宗和溫柔的李師師,在碧紗窗下卿卿我我。而周邦彥只能委屈地藏匿在床下,不敢吱聲,目睹他們的風情。李師師用纖細的手切新橙,一個細微的動作,看得出李師師刻意在討宋徽宗的歡喜。溫暖的帷幕裡,刻著獸頭的香爐,輕輕升起沉香的煙霧。二人對坐,李師師調弄著手裡的笙,試著曲調,而通曉音律的宋徽宗,也接過笙,試吹幾聲,之後遞給李師師,讓她吹奏優美的曲子。窗外明月如水,如此良夜春宵,二人不盡纏綿,只怕此時的李師師也忘記床底下還藏匿著一個周邦彥,所以才會有下片那精彩的表白。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此簡短的幾句語言,表達出女子曲折、婉轉的心理活動。又被周邦彥用簡潔的李師師通曉音律書畫,芳名遠揚開封城。
筆墨,巧妙地記錄下來,成了一首名傳千古的詞句。一曲笙歌過後,夜闌風靜,只見紅燭搖曳,照見美人香鬢衣影,也照見宋徽宗灼灼神采。李師師禁不住低聲問道:“向誰行宿?”她問得如此小心,又親切,乍聽好似並不打算他留下,卻又在暗示著什麼。“城上已三更”,她又進一步提醒著,時候其實不早了,若要走,就趁早些;不走的話,就決定留下來。“馬滑霜濃”,這一次加重了她想要對方留下來的念頭,她細心地為他設想,夜路不好走,霜濃露滑,怕馬兒失足,人著涼受驚。“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經過幾番轉折,李師師乾脆直截了當地說:“你看,外面行人都沒幾個,你若趁夜回去,我真的不放心,莫如留下來。”
真個是幾回探問,幾回周轉,最後終於塵埃落定。周邦彥的確是一個駕馭文字的高手,他用簡潔、直白的文字生動地刻畫出人物微妙的心理。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多情、機靈、真摯又大膽的女子。清代譚獻在《復堂詞話》中評這首詞說:“麗極而清,清極而婉,然不可忽過‘馬滑霜濃’四字。”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評論這首詞說:“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過一分,便入山谷惡道矣。”
有人曾拿周邦彥的詞和納蘭性德的詞作比較,他們都是婉約詞風,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身處繁華之人。周邦彥在年少時雖有過困頓,但之後一直官場如意,雖不算平步青雲,卻一直備受恩寵。雖生逢北宋之末,但國家破滅是在其死後。納蘭性德處康熙盛世,那時的大清國一派繁榮氣象,其父納蘭明珠,深得康熙寵信,權傾朝野。而納蘭性德,才華橫溢、文武雙全,尤其是詩詞的成就,使得他被康熙賞識,為殿前一等侍衛,伴隨皇駕。他英年早逝,卻留下一組淒美感人的《飲水詞》,被後世爭唱。
周邦彥處末世而賦悠閒,納蘭性德居盛世而吟寂滅。都說文由心出,一個人並不會因為處於怎樣的環境,就必定要寫出與環境相當的文字。我們可以從現實的紛繁中跳躍而出,站在另一個更高遠的境界,去看世間萬象,芸芸眾生。在繁華中尋寂寥,於憂傷中尋愉悅。就有如秋季思花開,春天悲落葉,聚時感落寞,散時見歡喜。一切隨意念轉動,隨心而起。
再讀這首詞,恰是詞人一段真實的經歷。就像一幅寫意畫,淡淡幾筆,勾勒出簡潔生動的物象。用墨恰到好處,不多不少,濃淡有致。一句“纖手破新橙”,似聞到新橙酸甜的清香,從遙遠的宋朝飄來,漫溢了整個空間,素雅怡然,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