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方古物一風雅(3)

第13章 一方古物一風雅(3)
    陶器為古老悠長的民間手工藝,先民在一萬年以前就已懂得制陶器的技術。歷經歲月更迭,從粗陶製作,發展為一批批精美的生活用品和藝術品。新石器時代有風格粗狂、樸實的灰陶、紅陶、彩陶和黑陶。商代出現了釉陶,彩陶興於戰國,盛於漢代。器形多為仿青銅器及陶瓷器皿,有杯、盤、碗、壺、盒、鼎、爐、豆、敦、罐等。
    唐三彩則是一種盛行於唐代的陶器,以黃、褐、綠為基本釉色。其色釉有濃淡相宜、彼此浸潤、斑駁淋漓之效果。於色彩的相互輝映中,盡顯其富麗堂皇的藝術魅力。宋代名窯湧現,集天地靈秀,質地細膩,釉色潤澤,花紋精美。明清時代的陶瓷,從制坯、裝飾、施釉到燒成,勝過前朝。
    每一種古陶,都有其不可言說的歷史故事,風土人情。不同的器型和紋飾,胎質和銘文,可以解讀出屬於那個時代人們的審美感和情趣。我們從不同陶具、器皿中,探索和尋覓那些早已消亡和變遷的王朝。陶有如烙印,在深沉如水的光陰裡,靜靜地兌現過往許下的諾言。
    陶的故事,最為傳奇的,當是秦始皇陵裡的陶俑。那是一個不解的千秋之謎,伴隨著一代風雲霸主,淹沒在萬古不變的黃塵中。那些陶俑,一如他們的真身,曾經與秦王嬴政,攜手統一六國。死後亦默默地守護他的亡靈,不改初衷。
    我曾瞻仰過秦始皇兵馬俑,雖埋於塵土,卻氣勢磅礡,令人肅穆驚心。只是簡單的泥土,被精湛的工藝師打造成颯爽英姿的將士,久經沙場的戰馬,再經烈火燒製,成為拍案驚奇的兵馬陶俑。他們在黑暗中屹立了數千年光陰,無論風霜刀劍,世事流轉。在塵埃落定那一刻,拭去滿面滄桑,儼然立馬於硝煙瀰漫的戰場,威風凜凜,氣壯山河。
    古陶不同於陶瓷,古陶有著質樸堅韌的靈魂,瓷是細膩纖薄之姿態。二者皆由泥土靈性之物制就,而古陶沉靜端然,歷歲月風塵,獨自散發著幽幽暗暗、明明滅滅的光芒。
    紫砂將陶與瓷結合了起來,它是一種拓器,介於陶與瓷之間。有著陶的沉著優雅,又有瓷的細膩風情。紫砂壺的起源一直可以上溯到春秋時期越國名臣“陶朱公”范蠡。當年范蠡助越王成就霸業,但勾踐為人,可與共患難,難與同安樂。功成身退的范公,一襲白衫,攜西施泛舟五湖。於吳地叫人制壺,沒幾年,便富可敵國。可他散盡家財,飄然隱逸,扁舟一葉,歲月山河盡入壺中。
    我愛茶,對喝茶的器具亦極為重視。薄胎纖白的青花瓷杯,古意盎然的宋時小壺,清新淡雅的竹碗,琉璃盞,紫砂漏。但時時把玩,心頭念念不忘的,仍是那兩隻手工粗陶梅花杯。簡約的款式,杯麵為青色粗陶質地,杯裡是一片素色,一枝紅梅自杯底斜斜逸出。若是盛了茶水,或是琥珀色的普洱,抑或是淺綠翠竹,那梅花便似籠在一片雲煙裡,盈盈地盛放開來。
    今夏,雨水頗豐。每至入夜時分,那淅淅瀝瀝的雨,落在植著蓮荷的陶缸裡,發出微小明亮的回聲。許是盪開了漣漪,最終又歸於沉寂,週而復始。這時隔簾聽雨,為世間最美的情事,說是聽雨,亦為賞心。
    雨後江南,天空清澈,遠處雲山氤氳,潮濕的空氣,似擰得出水來。老舊的青瓦黛牆,又添了幾許深厚的苔蘚,萬物生靈,有著其妙不可言的美麗。盛雨水煮春茶,取梅花小石瓢壺沖泡,於淡淡香茶裡,憶一段陶的前世今生。
    也許有一天,我會開一家陶的小店,取名陶之初。木質的古架,隨意擺放幾隻粗陶花瓶,姿態古拙,意趣天然。每款紫砂壺,刻著即興而成的花木,寫幾首自題的絕句小令。而我,著簡布素衣,挽髮髻,斜插一支木簪,在陶的風霜裡,淡然如初。
    一直深信,每一件器物都有其靈性與風骨。如若不然,那飄蕩千年的塵,縱橫了經緯,最終零落成泥,經故事雕琢,與火同生共死。它掩去初時光芒,安靜無言地等待著來往過客,將其深深打量,而後遺忘。
    是緣,亦是過往。
    瓷器
    隔簾聽雨,午後時光寂寥悠長,一如那首《秋水悠悠》的古琴曲,縹緲曠遠。窗外煙巒點染,潮濕的植物,澄澈如水。遠處若隱若現的風景,被淡青色煙雲繚繞。短暫的相遇,恍如剎那驚鴻。倏而,不見。
    焚一爐百年老檀,歲月的沉香瀰漫了整個書房,而我似乎可以順著煙霧的方向,尋到曾經執手約定的過往。案幾上輕薄剔透的白瓷杯裡,浸著幾朵合歡花。合歡在溫熱的水中盈盈浮落,淺紅明亮的湯色,如同前世情人的眼淚,將白瓷映襯得憂傷而美麗。
    這是一個收藏靈魂的季節,壁櫥裡擺放著一排潔淨的青花瓷罐。罐子裡儲存的是我今年新釀的青梅酒、枇杷酒,還有合歡和茉莉花浸泡的酒。製作的每一個過程都細緻入微,彷彿將花木的靈魂和情愫,裝入瓷瓶內,免去了它們宿命的輪迴。而瓷,亦在靜止無言的時光裡,散發出歷史溫柔的光芒。
    我愛瓷,愛它的素雅沉靜,愛它的高貴端然。這潔淨玲瓏的舊物,古代女子用來裝胭脂水粉,觀音用來斜插一枝綠柳,《紅樓夢》裡用來煮水烹茶。它裝點過文人墨客的書房,富麗了皇族貴胄的廳堂,也豐富了百姓人家的陋室。
    從古至今,太多人對瓷有著深刻的情結。瓷的溫潤晶瑩、玉骨冰肌,以及那停留在器皿中的溫度,縈繞不去的情懷,在歲月華麗的枝頭,幽深徹骨,風情萬種。
    中國是瓷器的故鄉,那些飄忽無定,無根無蒂的塵土,在華夏大地找到了生命歸宿。它們凝聚山水、日月之精魂,成為中華古國瑰麗傳奇的寶藏。瓷器起源於三千多年前,由陶器演變而來。商代和西周遺址中發現的“青釉器”,質地較陶器細膩,胎色以灰白居多,被世人稱作原始瓷器。
    從商代,經西周、春秋戰國至東漢,瓷器有了不可遮掩的鋒芒。東漢至魏晉多為青瓷,南北朝以白釉瓷為主。再歷盛唐,到宋時,名瓷名窯已遍佈大半河山。宋瓷有如宋詞,婉約含蓄,清麗典雅。每一種釉色,都有情感;每一款圖案,都有記憶;每一個名窯,都有故事。歷史上著名的五大名窯,汝窯、官窯、哥窯、鈞窯和定窯,皆投宿在宋朝明淨的光陰裡。
    名瓷之首,當以汝窯為魁,淡青色為主,溫潤清雅。明徐渭曾詩題:“花是揚州種,瓶是汝州窯。注以江東水,春風鎖二喬。”汝窯的工匠以名貴的瑪瑙入秞,使得汝瓷“青如天,面如玉,蟬翼紋,晨星稀,芝麻支釘釉滿足”的美名為歷代所稱頌。況汝窯瓷器存世量極少,十分珍稀。周世宗曾御批:“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那煙雨天青色的汝瓷,溫潤純淨,似把玩的美玉。
    《紅樓夢》是一部容納世間百相的著作,大觀園裡亦不只是纏綿悱惻的兒女情長。從喫茶到飲酒,詩詞到戲曲,禪佛到道教,人生百態,萬象世情皆入其間。那引人入勝的朱紅門扉,道盡離合興亡。而瓷,亦隨著沁芳溪的水、瀟湘館的竹、櫳翠庵的梅、蘅蕪苑的香草,散發著詩性典雅的氣質,亦透露出惆悵破碎的悲情。
    黛玉初入賈府,去王夫人處拜訪,入眼之物即有一尊汝窯美人觚,觚內插著時鮮花卉。寶釵的蘅蕪苑,奇草仙籐,異香撲鼻,屋內卻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俱無,只案上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寶釵者,也只有定瓷的古樸不失靈秀,粗獷唯見雅致所相媲美。瓷器不僅蘊含了文化,也寄寓了性情。
    那一年的江南,素雪紛紛,天地間一片潔白,如瓷,剔透瑩澈。蘇州香雪海梅花似雪,暗香浮動,天人女子妙玉著一身素衣,挽如雲長髮。她將梅花瓣上的白雪收入鬼臉青的花翁,而這花甕乃是鈞窯燒製的上品瓷器。後將沁了幽幽梅香的雪水,埋於樹根之下,經歲月沉澱,五年後,她方肯捨得取出來煮茗。於是有了她請黛玉、寶釵還有寶玉品茶的那一段風雅故事。
    櫳翠庵花木蔥蘢繁盛,炎夏仍是花氣襲人。賈母初次帶了劉姥姥去妙玉處喫茶,妙玉對於喝茶極為講究,況又出身書香官宦世家,對於茶道瓷器亦格外用心。她親自用成窯五彩小蓋鐘,盛了舊年雨水沖泡的老君眉,捧與賈母,而眾人皆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成窯之珍稀貴重堪配賈母,官窯脫胎填白蓋碗亦不落俗套。眾生慈悲,世法平等。
    水墨青花,那飄蕩千年的美麗與哀愁,在迷濛煙色裡漸漸暈染了痕跡,素胎青釉色,似流水淡煙,宛若對青春韶華許下永久的諾言。亦唯有淡漠花青的韻致,方配得起這般高貴優雅的靈魂。徐志摩的《水墨青花》曾云:“輕吟一句情話,執筆一副情畫。綻放一地情花,覆蓋一片青瓦。共飲一杯清茶,同研一碗青砂。挽起一面輕紗,看清天邊月牙。愛像水墨青花,何懼剎那芳華。”
    漫漫多情話,恰似水墨青花。青花瓷,是所有瓷器裡我最為鍾愛的一種。被譽為“瓷都”的景德鎮所燒製的元青花亦成為瓷器的代表,所產瓷器具有“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罄”的獨特風格。初露風采,便已風靡一時,成為景德鎮傳統名瓷之冠。與青花瓷並稱四大名瓷的還有青花玲瓏瓷、粉彩瓷和顏色釉瓷。而瓷都曾出現過“村村窯火,戶戶陶埏”的綺麗景觀。
    我本江西臨川人氏,幼時家中所用物品,皆為景德鎮燒製的瓷碗、瓷盤、瓷缸、瓷甕。雖然只是民間青瓷,有些瓷具卻上了年代,為先人所藏,亦為珍貴。那時瓷器太過尋常,到底不曾珍惜,一些完整的瓷甕、瓷罐,被識貨的古董商人下鄉廉價收購,搖身一變成了珍稀的古物。余留幾件破損的瓷器,亦被丟棄於角落,幾經遷徙,不見蹤影。如今只能憑著記憶,想像瓷器上那幾筆淡墨青花,逢人說幾句悔意的話。
    青花瓷上的寫意淡彩,裹著歲月包漿,雲煙往事,空靈雋秀,飄逸出塵。青花宛若煙雨江南,色澤淡雅,抑或濃艷,都有其不可言說的美麗,難以名狀的神韻。時光浸潤了脈絡,歲月書寫著風骨,青花瓷永遠一如初見,秀雅姿容,令人驚心。
    至清時,瓷器製造歷數千年悠悠歲月,已是登峰造極,斑斕多姿。康熙時的素三彩、五彩,雍正、乾隆時的粉彩、琺琅彩都是聞名中外,驚艷古今的精品。瓷如同每個帝王的性情,或素樸清逸,或濃墨重彩。百態千姿的紋飾,栩栩如生的圖案,擺放在紫禁城裡,供帝王后妃賞用,盡顯王者風流。
    初識骨瓷,輕致細密,清涼明澈,似初戀的小女子,輕盈入骨,卻又帶著宿命的意味。但總覺得缺少了一份純淨,以及歲月打磨的痕跡。太過輕薄與纖弱,怕自己某個不經意的舉止,會傷害它的美麗,因而少了那份追求的心情。
    時光不待,草木有序,數千年的明與滅,土與火,那漫漫窯煙,似清幽玄妙的風景,落在靜謐的人間。綠水清波,遠山凝黛,是煙雨江南,亦是瓷器反覆描摹的背景。舊時河山已逝,人情俱如雲煙,徒留古瓷器上的青花,含蓄地講述著陰晴圓缺的當年。

《陳跡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