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師回到官寨,麥其家大宴三天。
三天下來,連官寨前廣場上都扔滿了新鮮的牛羊骨頭。家奴們把這些骨頭堆成一座小小的山頭。土司說,燒了吧。管家說,這麼大的氣味會引來飢餓的狼群。土司哈哈大笑:"麥其家不是以前了,這麼多好槍,狼群來了正好過過槍癮!"土司還對黃特派員說,"我請你多留幾天,親手打幾隻狼再回去吧。"
黃特派員皺皺鼻子,沒有回答。在這之前,也沒有誰聽特派員說過要回去的話。
焦臭的燒骨頭的氣味在初春的天氣裡四處瀰漫。當天黃昏,飢餓的狼群就下山來了。它們以為山下有許多食物,沒想到是火堆等著它們,骨頭裡的油,沒有留給它們品嚐,而是在火裡吱吱叫著,化作了熊熊的光芒。骨頭上還有人牙剔除不盡的肉,也在火中化為了灰燼。狼群憤怒了,長嗥聲在黃昏的空中淒厲地響起。骨頭在廣場右邊燃燒。廣場左側,行刑柱上拴著兩隻羊,在狼群的嗥叫聲裡哀哀地叫喚。一隻隻狼在槍聲裡,倒在了兩隻羊的面前。這樣過了三天,山上再也沒有狼下來,燃燒骨頭的氣味也漸漸飄散。該是黃特派員啟程的時候了,但他隻字不提動身的事情。父親說:"我們要忙著播種,過了這幾天就不能再陪你玩了。"
黃特派員說:"這地方是個好地方!"
過後,他就借口害怕那些請求封賞的喇嘛們打擾,閉門不出。政府軍士兵還把通向他住屋的那層樓面把守起來了。父親不知該拿這個人怎麼辦。他想問我哥哥,可沒人知道哥哥在什麼地方。父親不可能拿這種事問我,雖然說不定我會給他一點有用的建議。於是,他帶著怨氣請教我母親:"你當然知道你們漢人的腦殼裡會想些什麼,你說那個漢人腦殼裡到底在想什麼?"
母親只是淡淡地問:"我把你怎麼了?"父親才發覺自己的話多有不得體。他搔搔腦袋,說:"那個人還不走,他到底想對我們幹什麼?"
"你以為他來幹好事?請神容易送神難!"
土司就和太太商量送神的辦法,然後就依計而行。這天,父親走在前面,後面的人抬了好幾口箱子,裡面裝了八千個大洋。走到特派員住的樓梯口,站崗的士兵行了禮,一橫槍,就把梯口擋住了。父親正想給那士兵一個耳光,通司笑瞇瞇地從樓上下來,叫人把銀子一箱箱收過,卻不放土司去見黃特派員。
通司說:"等一會兒吧,特派員正在吟詩呢。"
"等一會兒,我在自己家裡見誰還要等嗎?"
"那就請土司回去,特派員一有空我就來請。"
土司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連摔了三隻酒杯,還把一碗茶潑在了侍女身上。他跺著腳大叫:"看我不把這個傢伙收拾了!"有史以來,在麥其土司的官寨裡,都是人家來求見。現在,這個人作為我們家的客人,住在漂亮的客房裡,卻耍出了這樣的威風,不要說父親,連我的腦袋也給氣大了。我勇敢地站到父親面前。可他卻大叫著要人去找他的兒子,好像我不是他的兒子一樣。
下人回來報告說,大少爺在廣場上一出漫長而神聖的戲劇中扮演了一個角色,上場了。父親高叫,叫演戲的和尚們去演戲,叫他回來學著做一個土司。這話一層樓一層樓傳下去,又從富寨裡面傳到了外面。經過同樣的順序,話又從廣場傳回來,說是,場上妖魔和神靈混戰正酣,再說,場上階人都穿著戲裝,戴上了面具,認不出來哪一個是我那了不起的哥哥。
麥其土司高叫:"那就叫戲停下來!"
一向順從土司意旨的喇嘛立即進言:"不行啊,不能停,那會違背神的意志的啊!"
"神?"
"戲劇是神的創造,是歷史和詩歌,不能停下來的。"
是的,我們經常被告知,戲劇,歷史,詩歌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憎侶階級的特別權力。這種權力給了他們秉承天意的感覺。麥其土司也就只好把憤怒發洩到凡人身上了。他喊道:"他以為只要會打仗就可以治理好一個國家嗎?"注意,這裡出現了國家這個字眼。但這並不表示他真得以為自己統領著一個獨立的國家。這完全是因為語言的緣故。土司是一種外來語。在我們的語言中,和這個詞大致對應的詞叫"嘉爾波",是古代對國王的稱呼。所以麥其土司不會用領地這樣的詞彙,而是說"國家"。我覺得此時的父親是那樣地可憐。我攀住他的衣袖,意思當然是叫他不要過於憤怒。可他一下就把我甩開了,並且罵道:"你怎麼不去唱戲,難道你會學會治理一個國家?"
母親冷冷一笑:"末見得我的兒子就不行。"
說完,她就帶著我去見黃特派員。父親還在背後說,他不信我們會有比他更大的面子。很快我們就回來說黃特派員要見他了。父親吃了一驚,他看出母親的眼睛裡露出了凶光。麥其土司用力抖了抖衣袖,去見特派員了;兩個士兵在樓梯口向他敬禮。麥其土司哼了一聲算是還禮。屋裡,黃初民正襟危坐,雙眼微閉,沉醉在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裡去了。
不等土司開口,下人就把指頭豎在嘴唇前:"噓——"
土司垂手站立一陣,覺得這種姿式太過於恭謹,才氣沖沖地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黃特派員面對著一張白紙,麥其土司覺得那紙就在特派員的呼吸中輕輕抖動。黃特派員終於睜開了眼睛,竟像神靈附體一樣抓起筆在紙上狂寫一通。汗水打濕了他額角的頭髮。他擲了筆,長吁一口氣,軟在了豹皮墊子上。半響,黃特派員才有氣無力地對土司笑笑,說:"我沒有銀子送給你,就送你一副字吧。"
他把那張墨跡淋漓的紙在地毯上鋪開,朗聲念道:
春風獵獵動高旌,
玉帳分弓射虜營。
已收麥其雲間戍,
更奪汪波雷外城。
麥其土司不懂詩詞,更何況這詩是用他所不懂的異族文字寫的。但他還是躬一躬身子,道了謝,並立即想到要把這張字紙掛在這間客房裡,叫每一個客人都知道政府和以前的皇帝一樣是支持麥其家族的。客房裡還有一塊前清皇帝親賜的御匾,上書四個大字:"導化群番"。
現在,黃特派員就端坐在那幾個金閃閃的大字下面。爐裡印度香氣味強烈,沉悶。
麥其土司說:"叫我怎麼感謝政府和特派員呢?"
黃特派員就說:"我本人是什麼都不會要你的,政府也只有一點小小的要求。"說著便叫人取來一隻口袋。黃特派員不只人瘦,還生著一雙手掌很小,手指卻很長的手。就是這隻手,伸進布袋裡抓出一把灰色細小的種子。父親不知道那是什麼種子。黃特派員一鬆手,那些種子就沙沙地從他指縫裡漏回到口袋裡。土司問是什麼東西。黃特派員問土司,這麼廣大的土地都種糧食能吃完嗎?說到糧食氣氛立即變得十分親切了。父親說,每年都有一批糧食在倉庫裡霉爛呢。
"我知道,你的寨子裡滿是這種味道。"
我這才明白每年春天裡瀰漫在官寨裡的甘甜味道,竟是糧食悄然腐爛的味道。
黃特派員又問:"你們的銀子也像糧食一樣多嗎?多到在倉庫裡慢慢爛掉也沒有人心疼?"
"銀子是不會嫌多的,銀子不會腐爛。"
"那就好辦了,我們不要你的銀子。只要你們種下這些東西,收成我們會用銀子來買。你就用剛奪下來的幾個寨子那麼寬的土地來種就夠了。"
土司這才想到問:"這是什麼東西?"
"就是我經常享用的大煙,非常值錢。"
麥其土司長吐一口氣,滿口答應了。
黃特派員走了。他對父親說:"我們秋天再見吧。"
他把一套精雕細刻的鴉片煙具贈給了土司太太。母親對此感到十分不安,她問侍女卓瑪:"特派員為什麼不把這東西送給土司?"
卓瑪說:"是不是他愛上你了,說到底太太也是個漢人嘛。"
土司太太並不因為下人的囂張而生氣。她憂心沖沖地說:"我就是怕土司這樣想啊。"
卓瑪冷冷一笑。
土司太太已經不年輕了。除了一身華服,作為一個女人,她身上已經沒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人們談起土司太太時都說,她年輕的時候非常漂亮,可是她現在已經不年輕了。聽人說,我那個姐姐也很漂亮,可我連她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好久以前,她就跟著叔叔去了拉薩。又從拉薩去了加爾各答。又從加爾各答坐在漂在海上的漂亮房子裡到英國去了。每年,我們都會得到一兩封輾轉數月而來的信件;信上的英國字誰也不認識,我們就只好看看隨信寄來的那一兩張照片。照片上,遠在異國的姐姐穿著奇異的衣服。老實說,對這個在服裝上和我們大異其趣的人,很難叫我判斷她長得是否漂亮。
我問哥哥:"姐姐長得漂亮嗎?"
"漂亮,怎麼不漂亮。"見我盯著他的不相信的眼光,他笑了,"天哪,我也不知道,人人都這樣說,我也就這樣說了。"兩兄弟為遠在異國的親人開懷大笑。
沒有人認識姐姐的來信,沒人知道她那些長長的信主要是請求家裡准許她繼續留在英國。她以為自己會被突然召回來,然後嫁給某一個土司的兒子。這個人有可能成為土司,也有可能什麼也不是。所以,她在我們讀不懂的信裡不斷辯解。每一封信都是上一封信的延長。從土司家出身的人總是把自己看得十分重要,我的遠在英國的姐姐也是一樣,好像麥其家沒有她就不能存在一樣。在麥其家,只有我不認為自己於這個世界有多麼重要。姐姐不知道她的信從來沒人讀過,我們只是把信裡的照片在她的房間裡掛起來。過一段時間,就有下人去把房間打掃一遍。所以,姐姐的房間不像是一個活人的房子,而是一個曾經活過的人的房子,像是一個亡靈活動的空間。
因為戰爭,這一年播種比以往晚了幾天。結果,等到地裡莊稼出苗時,反而躲過了一場霜凍。壞事變成了好事。也就是說,從我記事時起,事情的發展就開始越出通常的軌道了。在麥其土司轄地中心,圍繞著官寨的土地上,全部播下了鴉片種子。
播種開始時,父親,哥哥,還有我都騎在馬上,在耕作的人們中間巡行。
讓我們來看看這幅耕作圖吧。兩頭牛並排著,在一個兒童的牽引下,用額頭和肩胛的力量挽起一架沉重的木犁。木犁的頂尖有一點點珍貴的鐵,就是這閃閃發光的一點堅硬的鐵才導引著木犁深入土層,使春天的黑土水一樣翻捲起來。扶犁的男人總是不斷呼喊著身前拉犁的牛的名字或是身後撒種的女人的名字。撒種的女人們的手高高揚起,飄飄灑灑的種子落進土裡,悅耳的沙沙聲就像春雨的聲音。
濕潤的剛剛播下種子的泥土飄散著那麼濃重的芬芳。地頭的小憩很快變成了一場瘋狂的遊戲。女人們把一個男人摔倒在地上,撩起長袍,剝去寬大的褲頭,把牛糞糊在那不想安分的東西上面。男人們的目標則是姑娘們的衣衫,要讓她們在晴朗的天空下袒露美麗的Rx房。春耕時的這種遊戲,除了使人快樂,據信還會增加地裡的收成。麥其土司對兩個兒子說,古代的時候,人們還真要在地頭上幹那種男女之間的事情呢。
父親吩咐人在地頭上架起大鍋,燒好了熱茶,裡面多放油脂和當時十分缺乏的鹽巴。他說:"讓他們喝了多長一些氣力。"
兩個姑娘尖叫著,從我們馬前跑過去了,一雙Rx房像鴿子一樣在胸前撲騰。幾個追趕的男人要在我們馬前跪下,哥哥揮揮鞭子:"不要行禮了,快去追吧!"
播種季節一過,人,陽光,土地,一下變得懶洋洋的。河裡的水,山上的草便一天天懶洋洋地綠了。
大家都想知道黃特派員留下的種子會長出什麼樣的東西。
養尊處優的土司一家,也變得十分關心農事。每天,我們一家,帶著長長一隊由侍女、馬伕、家丁、管家和各寨前來聽候隨時調用的值日頭人組成的隊伍巡行到很遠的地方。罌粟還未長成,就用無邊魔力把人深深吸引住了。我無數次撅起屁股,刨開浮土看種子怎樣發芽。只有這時,沒人叫我傻子。腦子正常的人們心裡好奇,但卻又要掩飾。這樣的事情只好由我來干了。我把種子從土裡刨出來,他們迫不及待地從我手中拿過那細細的種子,無數次地驚歎,小小的種子上竟然可以萌發出如此粗壯肥實的嫩莖。有一天,粗壯的芽從泥土中鑽出來了。剛一出土,那嫩芽就展開成一對肥厚的葉子,像極了嬰兒一對稚嫩的手掌。
兩三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
嬰粟開花了。碩大的紅色花朵令麥其土司的領地燦爛而壯觀。我們都讓這種第一次出現在我們土地上的植物迷住了。罌粟花是那麼美麗!母親說她頭痛,在太陽穴兩邊貼滿了片片大蒜。大蒜是我們一種有效的藥物,燒了吃可以止拉肚子,生切成片,貼在太陽穴,對偏頭痛有很好的效果。土司太太習慣叫人知道她處於痛苦之中,用她的懷鄉病,用她的偏頭痛,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不受歡迎的辛辣氣息。
美麗的夏天,一家人上上下下都興高采烈地準備遠足。可她卻在腦門上貼上白花花的大蒜片,孤獨地站在樓上曲折的欄杆後面。馬伕,侍女,甚至還有行刑人高高興興走到前面去了。高大的寨牆外面傳來了他們的歡聲笑語。母親見沒有人理會自己,在樓上呻吟似的叫道:"叫卓瑪回來陪我!"
我卻喊:"卓瑪,上馬來扶著我。"
桑吉卓瑪看看土司的臉。
父親說:"少爺叫你上去,你就上去好了。"
卓瑪就帶著一身香氣上了馬,從背後把我緊緊抱住。在火紅的罌粟花海中,我用頭靠住她豐滿的Rx房。而田野裡是怎樣如火如荼的花朵和四處瀰漫的馬匹腥躁的氣味啊。我對女人的慾望不斷膨脹。美麗的侍女把她豐滿的身子貼在我背上,呼出的濕熱的氣息撩撥得我心癢難忍。我只感到漫山遍野火一樣的罌粟花,熱烈地開放到我心房上來了。
遠處花叢中出現了幾個很招搖的姑娘。哥哥提起韁繩就要走上另一條岔道。父親把他叫住了:"就要到查查寨了,頭人會來迎接我們。"哥哥取下槍,對著天上的飛鳥射擊。空曠的河谷中,槍聲零零落落消失在很遠的地方。頭上的天空一片深深的蔚藍,只有幾朵白雲懶洋洋地掛在山邊的樹上。哥哥舉槍射擊的姿態真是優美極了。他一開槍就收不住手了。頭一槍的回聲還沒有消失這一槍又響了。一粒粒彈殼彈出來,在土路上跳蕩,輝映著陽光。
遠遠地,就看見查查寨的頭人率領一群人迎出了寨門。快到頭人寨子前的拴馬樁跟前,下人們躬著腰,把手伸出來,準備接過我們手裡的韁繩。就在這時,哥哥突然一轉槍口,朝著頭人腳前開了一槍。子彈尖叫著從泥裡鑽到頭人漂亮的靴子底下。子彈的衝力使頭人高高地跳了起來。我敢肯定,頭人一輩子也沒有跳得這麼高過,而動作那麼地輕盈。輕盈地升起,又輕盈地落下。
哥哥下了馬,拍拍馬的脖子說:"我的槍走火,頭人受驚了。"
查查頭人看看自己的腳,腳還完好如初,支撐著他肥碩的身軀,只是漂亮的靴子上濺滿了塵土。頭人擦去頭上的汗水。他想對我們笑笑,但掩飾不住的惱怒神情的笑容變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也知道了自己做不出笑容,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猛然一下跪在了父親的面前:"我查查犯了什麼王法,少土司這樣對我,老爺你就叫他開槍打死我吧!"
頭人漂亮的妻子央宗不知道這在雙方都是一種表演,尖叫一聲就倒在地上了。這個女人,驚懼的表情使她更加美麗了。這美麗一下就把麥其土司吸引住了。麥其土司走到她跟前,說:"不要害伯,他們只是開開玩笑。"好像是為了證實這話的正確,說完這話,他就哈哈大笑。笑聲中,凝滯的空氣一點點鬆動了。查查頭人由少土司扶著站了起來。他擦去一頭冷汗,說:"一看見你們,我就備下酒菜了。請土司明示,酒是擺在屋裡還是擺在外邊?"
父親說:"擺在外邊,挨那些花近些的地方吧。"
我們對著田野裡美麗無比的罌粟花飲酒。父親不斷地看頭人女人。頭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但他又能拿一個勢力強大的土司怎麼辦呢?他只能對自己的女人說:"你不是頭痛嗎,回屋休息吧。"
"你女人也愛頭痛?我看不像,我那女人頭倒是常常痛。"土司問頭人女人:"你的頭痛嗎?"
央宗不說話,笑嘻嘻地一聲不響。
土司也不再說話,笑嘻嘻地盯著央宗的眼睛。女人就說:"頭不痛了。剛才少土司的槍聲一震,一下子就不痛了。"把頭人氣得直翻白眼,卻又不好發作,他只好仰起臉來,讓萬里無雲的天空看看他的白眼。
土司就說:"查查你不要不高興,看看你的女人是多麼漂亮啊!"
頭人說:"土司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有點不清醒了。"
土司哈哈大笑,說:"是有人不怎麼清醒了。"土司這種笑聲會使人心驚膽寒。頭人的腦袋在這笑聲裡也低下去了。
罌粟第一次在我們土地上生根,並開放出美麗花朵的夏天,一個奇怪的現象是父親,哥哥,都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慾。我的情慾也在初春時覺醒,在這個紅艷艷的花朵撩撥得人不能安生的夏天猛然爆發了。在那天的酒席上,頭人的老婆把麥其土司迷得五迷三道,我也叫滿眼的鮮紅和侍女卓瑪豐滿的Rx房弄得頭昏腦脹。頭人在大口喝酒。我的腦袋在嗡嗡作響,但還是聽見查查喃喃地問土司:"這些花這麼刺眼,種下這麼多有什麼意思?"
"你不懂。你懂的話就是你做土司而不是我了。這不是花,我種的是白花花的銀子,你相信嗎?"土司說,"對,你不相信,還是叫女人過來斟滿酒杯吧。"
哥哥早就離開,到有姑娘的地方去了。我拉拉卓瑪的手。剛離開頭人的酒席時,我們盡量把腳步放慢,轉過一道短牆,我們就牽著手飛跑起來,一頭扎入了燦爛的花海。花香熏得我的腦袋都變大了。跑著跑著,我就倒下了。於是,我就躺在重重花影裡,唸咒一樣叫喚:"卓瑪,哦,卓瑪,卓瑪。"
我的呻吟有咒語般的魔力。卓瑪也隨即倒下了。她嘻嘻一笑,撩起長裙蓋住自己的臉。我就看見她雙腿之間那野獸的嘴巴了。我又叫:"卓瑪,卓瑪。"
她一勾腿,野獸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沒了。我進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間。我發瘋似的想在裡面尋找什麼東西。她的身體對於我正在成長的身體來說,是顯得過於廣大了。許多罌粟折斷了,斷莖上流出那麼多白色的乳漿,塗滿了我們的頭臉。好像它們也跟我一樣射xx精了。卓瑪咯咯一笑,把我從她肚皮上顛了下來。她叫我把好多花擺在她肚子上面,圍著肚臍擺成一圈。桑吉卓瑪算不得我的情人,而是我的老師。我叫她一聲姐姐,她就捧著我的面頰哭了。她說,好兄弟,兄弟啊。
這一天,對查查頭人來說,確實是太糟糕了。
麥其土司看上了他的太太。頭人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們不得而知。反正這個對麥其家絕對忠誠,脾氣倔強的傢伙不會牽上馬,把女人送到土司官寨。
十多天後,他和自己的管家走在無邊無際的罌粟中間。這時,艷麗得叫人坐臥不定的花朵已經開始變樣了,花心裡長出了一枚枚小小的青果。他的管家端著手槍問:"那件事頭人打算怎麼辦?"
頭人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事情,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事情怎麼辦,就指著罌粟花心裡一枚枚青果說:"這些東西真能換到銀子嗎。"
"土司說會就會。"
頭人說:"我想土司是有點瘋了。不瘋的人不會種這麼多不能吃的東西。他瘋了。"
"你不想把這瘋子怎麼樣來一下?比如就把他幹了。"說這話時,查查的管家就把槍提在手裡,"他明擺著要搶你老婆,你又不願意拱手相讓,那你怎麼辦?"
"你是想叫我造反?不,不!"
"那你就只有死了。要是你造反我就跟著你造反。不造反,我就對不起你了。土司下了命令,叫我殺死你。"
查查還有話沒有說出來,他的管家多吉次仁便當胸一槍。頭人還想說話,一張口,一口鮮血從口中湧出。結果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查查頭人說不出話來,但又不想倒下,他張開雙手把一大叢罌粟抱到懷裡,想依靠這些東西來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但那些罌粟不堪重負,和頭人一起倒下了。
多吉次仁頂著大路向土司官寨飛奔,並且大叫:"查查謀反了!查查謀反了!"而頭人在罌粟叢中,倒在潮濕的地上,啃了滿口泥巴,這才一伸腿,死了。謀殺者的背後響起了槍聲。很多人在後面向多吉次仁射擊。偷襲了自己主子的傢伙終於跑進了官寨。追趕的人不敢靠近,遠遠地停下。我們寨子旁高大的碉堡槍眼中立即伸出了許多槍口。土司登高叫道:"你們的頭人謀反,已經叫忠於我的人幹掉了,你們也想跟著造反嗎?"
人群很快散開了。
火紅的罌粟花,在一場場次第而至的雨水中凋敗了。
當秋天的太陽重新照耀時,原先的花朵已經變成了一枚枚青色的漿果。雨水一停,我父親就和死去的頭人太太央宗在地裡幽會。殺了查查頭人的多吉次仁一次次對土司說,他該回寨子去了。這其實是在不斷催促土司履行他當初的諾言。說的次數太多了,土司就笑著說:"你真有膽子。你以為寨子裡的人相信查查會謀反?這話是沒有人相信的,人們知道查查不是一代兩代的查查了。你急著回去,是想叫那些人殺了你嗎?"
土司說完那句會叫多傑次仁深刻反省的話,又到罌粟地裡和央宗幽會去了。
父親和別的女人幽會,母親卻顯得更加驕傲了。
從官寨的窗口望出去,罌粟在地裡繁盛得不可思議。這些我們土地上從來沒有過的東西是那麼熱烈,點燃了人們骨子裡的瘋狂。可能正是這神秘力量的支配,麥其土司才狂熱地愛上了那個漂亮而多少有些愚蠢的女人央宗。剛剛埋葬了自己男人的央宗也表現得同樣瘋狂。每天,太陽剛一升起,這一對男女就從各自居住的石頭建築中出發了。會面後就相擁著進入了瘋狂生長的罌粟地裡。風吹動著新鮮的綠色植物。罌粟們就在天空下像情慾一樣洶湧起來。父親就和央宗在那深處的什麼地方瘋狂做愛,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站在窗前的母親,望著田野裡洶湧不息的層層綠浪,手捂著胸口,一副心痛難忍的模樣。父親的新歡還會撥弄口弦。絲線在竹腔裡振動的聲音從遠處隨風飄來。土司太太叫人向口弦響處開槍。可誰又敢於向土司所在的地方,向著王的方向開槍呢。土司太太自己開了一槍。子彈卻不能飛到遠遠的目標那裡,中途就像飛鳥拉在空中的糞便一樣落到了地面。
她的憤怒把新貼在太陽穴上的大蒜片又烤乾了,一片片落到地上。止頭痛的另一個辦法是吸印度鼻煙。母親吸這種黃色粉末的方式與眾不同。別人是先把鼻煙抖在拇指的指甲上,再來吸取。她卻要先在小手指上套上一個黃金指套,再把鼻煙抖在上面,反著手送到鼻孔前面,久久地皺著眉頭,猛然一吸,一張臉紅紅地仰向天空,嘴越張越大,之後,她一頓腳,猛一點頭,打出一個兩個響亮的噴嚏。替她揩乾淨鼻涕口水,卓瑪問:"太太可好點了。"
以往,太大總是軟軟地回答:"我好多了。"這次,她尖聲叫起來:"你看這樣我能好嗎?不會好的!我要被氣死了。"
這一來,所有侍奉在她身邊的人都無話可說了。
我說:"查查頭人是父親叫人打死的,不怪那個女人。"
母親聽了我的話,立即就哭了。她邊哭邊說:"傻瓜,傻瓜,你這個不爭氣的傻瓜啊。"邊哭,還把一把鼻涕甩在了跛子管家的靴子上。母親仍然在哭,只是哭聲變細了。細細的哭聲升上屋頂,像是有蒼蠅在那裡飛翔。這樣的時光實在沒有什麼趣味。大家的目光就又轉向了窗外漫山遍野洶湧的罌粟。
在那裡,麥其土司摟緊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進入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地裡,最後的一點花朵也因此零落摧折了。我那重新又煥發了愛情的父親,只感到大地在身下飛動,女人則在他身下快樂地大聲叫喊。這叫聲傳進官寨,竟然在這堡壘似的建築中激起了迴響。所有人都把耳朵堵上了。只有我那可憐的母親,雙手緊緊捧住自己的腦袋,好像那快樂而放蕩的聲音是一把鋒利的斧子;會把她那腦袋從中劈開一樣。好在不論麥其土司怎樣瘋狂,他的精力也是有限度的。不久,罌粟地中那個激盪的中心終於平靜下來了。微風過處,大片濃稠的綠色在風中悄然起伏,應和著渾身鬆弛的土司和他的新歡呼吸的韻律。
母親也恢復正常了。卓瑪替她把醫治頭痛的大蒜一片片剝下來。她又能平靜地在銅盆中洗臉了。這天,土司太太洗臉用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往臉上搽油脂時,母親吩咐人叫家丁隊長。
家丁隊長來了,剛把一隻腳邁進門坎。母親就說:''不必進來,就站在那裡好了。"
那人就只好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在那裡了。他說:"有什麼事,太太你請吩咐吧。"
土司太太叫他給殺死了自己主子的多吉次仁一把槍。太太說:"既然他可以殺死自己的主人,叫他把騷女人也幹掉!"
家丁隊長雙腳一碰,說:"是!"這是我們的人從特派員帶來的隊伍那裡學來的動作。
"慢。"土司太太說,"等他把那女人幹掉,你再把他給我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