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興劉晉藏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回窘迫的樣子。
鐵匠打出了寶刀,因上天對一個匠人的譴責再不能開口說話了。但劉晉藏卻一文不名,付不出一筆豐厚的報酬。還是我早有準備,給了鐵匠兩千塊錢。鐵匠便把刀子遞到了我的手上。這下,劉晉藏的臉一下就變青了。
我跟鐵匠碰碰額頭,然後戴上頭盔,發動了摩托。
劉晉藏立即跳上來,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感到他渾身都在顫抖。那當然是為了寶刀還懸掛在我腰間的緣故。
一鬆離合器,摩托便在大路上飛奔起來,再一換擋,就不像是摩托車在飛奔,而是大路,是道路兩旁的美麗風景撲面而來了。這種駕馭了局面的感覺真使人舒服。
劉晉藏大聲喊道:「我以前的收藏都是你的!」我把油門開大,用機器的轟鳴壓住他的聲音。
他再喊,我再把油門加大。
在城裡韓月那套房子裡,他指著這幾個月收集起來的刀子叫道:「都是你的了!」「你不心疼嗎?」「我要得到一把真正的寶刀!」「怎麼見得你就該得到?」我並沒有準備留下這把刀子給自己,只不過想開個玩笑。
我的朋友臉上卻露出近乎瘋狂的表情,他幾乎是喊了起來:「我這輩子總該得到點什麼,要是該的話,就是這把刀子,你給我!」不等我給他,他就把刀子奪過去了。
而且,他臉上那種有點瘋狂的表情讓我害怕。我還不知道一個人的臉會被一種不可見的力量扭曲成這個樣子。之後好多天,他都沒有露面,沒有來蹭飯。平常,他總是上我家來蹭飯的。
有一天,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對韓月說,自從劉晉藏來後,我們家的伙食大有改善。於是,我們就一連吃了三天食堂。連碗都是各洗各的。第四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認了我的錯誤。其實,我心裡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錯。第五天,家裡照常開伙,劉晉藏又出現了。我們喝了些酒,韓月對舊情人說,她的丈夫有兩個缺點,使其不能成為一個男子漢。
我說,第一,她的丈夫要把什麼事情都搞得很沉重;第二,不懂得女人的感情,弄不懂在女人那裡愛情與友誼之間細微的分別。
她為我的自知之明而表揚了我。其實,這兩條都是她平常指責我的。
這天晚上,她一反常態,在床上表現得相當陶醉和瘋狂,說是喜歡丈夫身上新增了一種神秘感。
她想知道我怎麼會有如此變化。
但我想,這麼幾天時間,一個人身心會不會產生如此的變化。
星期六,照例改善生活,不但加菜,而且有酒。劉晉藏自然準時出席。在我看來,韓月和她的男友碰杯有些意味深長。當大家喝得有點暈暈乎乎時,韓月對劉晉藏提起她所感到的丈夫近來的變化。劉晉藏說:「那是非常自然的,因為我們互相配合,算是都相當富有了。」韓月這才知道了那幾千塊錢的去向,知道我擁有了相當的收藏。
劉晉藏醉了,說了一陣胡話便歪倒在沙發上。
韓月拉著我出門,去看如今已轉到我名下的收藏。
那一牆壁的藏刀,使那間有些昏暗的屋子閃著一種特別的光亮。要是以一個專家的眼光去看,肯定可以看到一個文字歷史並不十分發達的民族上千年的歷史。要是個別的什麼家,也許會看出更多的什麼。
她悄聲問我:「這些都算得上是文物吧?」我點點頭。
她又悄聲說:「這些刀,它們就像正在做夢一樣。」「是在回憶過去。」我說,並且吃驚自己對她說話時有了一種冷峻的味道。
關上門,走到外面,亮晃晃的陽光刺得人有點睜不開眼睛,她又感歎道:「這個人,不知道從哪裡搜羅來這些東西。」劉晉藏曾經說,這些刀子的數量正好是他有過的女人的數量。我把這話轉告了她。
很長一段路,她都沒有再說什麼,我為自己這句話有點殺傷力而感到得意。到了樓下,韓月都上了兩級樓梯,突然回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裡慢慢沁出濕濕的光芒,說:「是你跟他攪在了一起,而不是我把他找來的,你可以趕他走,也可以跟我分開,但不要那麼耿耿於懷。」一句話,弄得本來覺得佔著上風的我,從下面仰望著她。
劉晉藏醉眼矇矓,看看收拾碗筷的女主人,又看看我,把平常那種遊戲人生的表情換過了。他臉上居然也會出現那麼傷感的表情,是我沒有料到的。他把住我的肩頭,叫他的前女友好好愛現在的丈夫,他說:「我們倆沒有走到一起,我和許多女人都沒有走到一起,那是好事,老頭子一死,我就什麼都不是了。你看現在我還有什麼,我就剩下這一把刀了。」他把刀從鞘裡抽出來,刀子的光亮使刀身上的彩虹顯得那麼清晰耀眼,像是遇風就會從刀身上飛上天空一樣。
真是一把寶刀!
把個不懂刀的女人也看呆了。
劉晉藏收刀的動作相當誇張,好像要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韓月尖叫一聲,一摞碗摔出了一串清脆的聲音。
劉晉藏手腕一翻,刀便奔向自己的鞘子,他的手又讓這把刀拉出了一道口子。他手掌上的皮肉向外翻開,好一陣子,才慢慢沁出大顆大顆的血珠子。
韓月叫道:「刀子傷著他了!」劉晉藏也說:「刀子把我傷著了!」舅舅說過,那些現在已歸我所有的刀已經了了塵劫,那也就是說,刀子一類的東西來到世間都有宿債要償還,都會把鋒刃奔向不同的生命,柴刀對樹木,鐮刀對青草,屠刀對牛羊,而寶刀,肯定會奔向人的生命。這把刀第一次出鞘就奔向了一隻手。這隻手伸出去抓住過許多東西,卻已都失去了。這把來歷不凡的刀既然來到了塵世,肯定要了卻點什麼。現在這樣,可能只是一個小小的警告。
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現在一個極其平凡無聊的世界上,落在我們這樣一些極其平凡,而又充滿各種慾念的人手裡,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而過去的寶刀都握在英雄們手裡。英雄和寶刀互相造就。我的心頭又一次掠過了一道被鋒利刀鋒所傷的清晰的痛楚。
我問劉晉藏有沒有覺得過自己是個英雄。
劉晉藏臉色蒼白,為了手上的傷口絲絲地從齒縫裡倒吸著冷氣,沒有說話。
這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個凡夫俗子。
所以,我對韓月說:「你看,世上出現了一把寶刀,但你眼前這兩個男人都配不上它。」韓月把她生活中先後出現的兩個男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才堅定地說:「至少,我還沒有遇見過比你們更優秀的男人。」劉晉藏受了鼓舞:「是這個世界配不上寶刀了,而不是我!」這話也對,我想,這個世界上,即使真有可能成為英雄的男人,也淪入滾滾紅塵而顯得平庸瑣屑了。
在這種景況下,韓月面對舊情人,又復活了過去的熾烈情懷。這種新生的情愛使她臉孔緋紅,雙眼閃閃發光。我已經有好久沒有看到她如此神采飛揚,如此漂亮了。
我的心隱隱作痛,但要是她馬上投入劉晉藏的懷抱,親吻他手上的傷口,我也不會有什麼激烈的表示。我有些事不關己地想,這是寶刀出世的結果。
韓月卻轉身進了臥室,嚶嚶地哭了。
劉晉藏用受傷的手握著腰間的刀,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最後,還是劉晉藏說:「進去看看韓月。」我進去,站在床前,卻覺得什麼也說不出來。還是韓月自己投進了我的懷裡,抽泣著說:「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會這樣?」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她說:「讓我離開你吧。」我說:「你可以跟他走。」「不。」「至少這會兒,比起我來你更愛他。」她說:「再找,我就找個不愛的男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說,她還是愛我的。
當韓月不再哭,劉晉藏卻不辭而別,走了。他把借住房子的鑰匙也留下了。當然,他不會把來歷不凡的寶刀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