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那個廣場已經完全荒蕪了。
鑒於色爾古村特別貧困的狀況,政府有計劃地安排了一部分住房遷移,順河而下三百餘里,到地形地貌幾乎和這裡相同的新地區重新開墾。那是解放前被一場瘟疫毀滅的村莊遺址。離開的大多是些在此地沒有多少根基的外來戶。1976年以後,留下的住房隨著生活狀況的改變,新房都建到瑪崗覺卡口子上的大河邊上去了。在那裡平坦的台地上開闢了新的耕地。大多數人家都有了汽車、拖拉機從事長途或短途運輸。
木頭、牛皮、羊毛以及各種藥材都是大宗可供運輸的貨源。新色爾古村的房子大多都高大氣派,但不像老色爾古村那樣緊湊。三十來戶人家的房子散佈在大河兩岸,保持著明顯的距離。這種距離成為村裡家族與家族、家族內部彼此隔膜猜疑的物質表象。
母親說,老色爾古村那麼多破敗的房子,原來因為人畜活動而踩得板結堅硬的土地長起了那麼深的荒草:肥胖的蕁麻,又壯又高的牛蒡,白天經過那裡都有一種會遇到鬼魂的恐懼。
說到這些,母親有一種解脫了夢魘的感覺。
我們家遷出的時間比較晚。
遷出來後,母親說:「你阿爸的脾氣也隨和多了。」
我和母親在家門前交談時,遠處的地邊上,移動著父親瘦小的身影,他在修補柵欄。
我說我想去老色爾古村看看。
母親說:「不,去幫你阿爸幹點活路吧。他還是那樣不曉得休息。以前窮,現在好了,你弟弟一趟汽車就能掙幾百元錢,可他還是不肯休息。」
那天剩下的時間我一直幫父親幹活。
父親還是那樣沉默寡言,但他內心的陰鬱較過去要舒緩多了。我還能修補籬柵,外表看去依然那麼熟練。我盡量克制著我的笨拙,我掩飾得很好。父親站在旁邊端詳著我,我感到他的眼光十分古老,裡面包含著成千上百個年頭,好多代祖先的目光,這些目光一齊注視自己的後代勤劬地修補自家地邊上的柵欄。
我的修補工作是把上年扦插的柳條中未發芽的那些拔出來,然後插進新砍的柳條,希望它們能在疏鬆的森林黑土上,在春風中發芽抽條。父親雍宗把一根又一根的柳條遞到我手上。這樣簡單的勞作使我身上,以及內心深處都升騰起一股熱力。我還感到,有一些渺遠沉重的東西通過這種方式傳遞到了我的手中。
後來,年老的父親對成年的兒子說:「累了,休憩一陣再干吧。」
我躺下來,靜聽著正在返青的草地上一片的嫩草破土的聲音。仰躺著,我能看到背後平緩的山坡、樺樹潔白修長的樹幹和黑色的虯曲枝條,再後面是藍天和輕淡的雲彩。
還是父親打破了沉默。
「你兒子長得很乖。?」
「他是你孫子。」
「我喜歡他,你要帶他回家來。」
「等他斷了奶。」
「再生一個吧。」
「已經辦了獨生證了。」
「你能肯定他能有出息嗎?」
「我要盡力。」
「我相信你會盡力的。我們家的人都是這樣。」mpanel(1);
「你弟弟從外面帶回來一部錄像,錄製的是美國一家人的事情。你寫東西,能寫寫我們一家人嗎?」
「我會試試的。」
轉過頭來,我看見父親激動起來了,臉上有生氣,眼裡有了光彩:「我會給你講清楚一些事情的。」
「你和舅舅怎麼回事?」
「沒什麼事。反正你母親那家人我都看不順眼。
你猜猜你舅舅最近幹了件什麼事情?他要把你妹妹說給她表哥!我倒不在乎是近親。反正你媽和他姐姐不是同一個父親。可他們一家人就守著那點地過日子,你姨父還是偷東摸西。那次他到廟子上去看你舅舅,就偷了一副馬籠頭,給人家逮住了。「父親笑了,他說,」你想想,現在馬籠頭有什麼用?誰家沒有一兩部帶輪子的東西?你妹妹可不能嫁到那樣的人家。「
父親那天說了我這輩子聽他說的最多的話。這使我心頭升起一種十分溫柔的淒楚感情。父親已經老了。
父親說他知道我的心情。他說我們兄弟能夠養活他和母親,等他們老了以後。他說前年有縣上的幹部來過,說要替他落實政策。一打聽,落實以後每月給他發放十元錢的補貼。他說:「你們的錢來得真是時候哇。去你們媽的!」父親又說:「以後我老了,不能動了,阿來你就每月給我那十塊錢。」
「我不是要錢,你懂那意思嗎?」
「我懂,父親。」
說到這至關動人的地方,父親又暴露出他乖戾的壞脾氣。他的眼中又暴出陰冷的綠色火苗。
「她懂嗎?你城裡的老婆。」
於是,我又想起老色爾古村廣場上那根已經朽腐了的老木頭。
我又躺倒在地上,從背後端詳我的生身父親。這個不可過於親近的古怪老頭。他頭髮已經花白了,脊樑依然挺直,衣領上有一圈淺淺的汗垢。我想像著要是沒有共產黨沒有解放,他當上頭人會像我們的哪一個先人。
他們曾以各種不同的方式統治過老色爾古村,那個已經完全頹敗的村莊。他若不是噱慨仗義,便一定剛愎殘暴。
依我的經驗,身板瘦小的人,永遠精力旺盛、性格頑強,一旦有權在手,就容易走上兩個極端。
然後是我。
當然我不會由我這個曾經美麗而今依然十分善良的母親生養。那麼,我那出自名門望族的母親又該是什麼樣子?而現在,我卻感到自己身下沃土的熱力和春天裡才有的那份鬆軟。封凍的土地解凍的過程就是土壤疏鬆膨脹的過程。越過父親的單薄堅實的肩膀,可以望見家裡的寨樓裡升起了淡淡的炊煙。我知道了,父親對延續家族傳統有自己的理解,而他無可奈何的深沉悲哀是我無法參與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那個曾經輝煌一時的家族與我毫無關係。我是這種黑土地和分佈著這種土壤的更為廣大的地區孕育出來的另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