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回到屋裡,紛紛換衣洗涮,話題不離大樹。我記起六爪要的糖,便問誰還有糖。大家都說沒有,又笑我怎麼饞起來了。我不理會,隔了竹笆問隔壁的女生,卻只聽見水響,無人答話。這邊的人於是又笑我臉皮太厚。我說:「肖疙瘩的六爪要一塊糖,我答應了,誰有誰就拿一塊,少他媽廢話!」大家一下都不作聲,慢慢又紛紛說沒有了。我很後悔在大家聚到一起時討糖。一個多月下來,大家已經嘗到苦頭,多辣的菜大家也敢吃,還嚷不夠,又嫌沒油,漬酸菜早已被女知青們做零食收著。從城裡帶來的零食很快變成金子,存有的人悄悄藏好。常常有人半夜偷偷塞一塊糖在舌底下,五分鐘蒙起頭咽一下口水。老鼠是極機靈的生物,自然會去舔人。半夜若有誰驚叫起來並且大罵老鼠,大家便在肚裡笑,很關心地勸罵的人含一隻辣椒在嘴裡以防騷擾。我在城裡的境況不好,沒有帶來什麼奢侈食品,只好將饞咽進肚裡,狠狠地吃伙房的飯,倒也覺得負擔小些。現在聽到大家笑我饞與臉皮厚,自覺無趣,暗暗決定請假去縣裡給六爪買糖。
洗涮完畢,大家都去伙房打飯來吃。吃完畢,大家紛紛坐下來,就著一盞油燈東拉西扯,幾個女生也過來閒扯:有人講起以前的電影,強調著其中高尚的愛情關係,於是又有幾個女生過來坐下聽。我正在心中算計怎麼請假,忽然覺得有人拉我一下,左右一看,李立向我點了一下頭,自己走出去。我不知是什麼事,爬起來跟出去。李立在月光下走到離草房遠些,站住,望著月亮等我。我走近了,李立不看我,說:「你真是為六爪要糖嗎?」我覺得脖子粗了一下,慢慢將肚子裡的氣吐出,臉上開始懶起來,便不開口,返身就走。李立在後面叫:「你回來。」我說:「外面有什麼意思?」李立跟上來,拉住我的手,我便覺得手中多了硬硬的兩塊。
我看看李立。李立不安了一下,說:「也不是我的:」李立平日修身極嚴,常在思索,偶爾會緊張地獨自喘息,之後咽一下,眼睛的焦點越過大家,慢慢地吐一些感想。例如「偉大就是堅定」,「堅定就是純潔」,「事業的偉大培養著偉大的人格。」大家這時都不太好意思看著他,又覺得應該嚴肅,便沉默著。女知青們尤其敬佩李立,又不知怎麼得到他的注意,有幾個便不免用天真代替嚴肅,似乎越活歲數越小。我已到了對女性感興趣的年齡,有時去討好她們,她們卻常將李立比在我上,暗示知識女性對我缺乏高尚的興趣,令我十分沮喪。於是我也常常練著沉思,確實有些收益,只是覺得累,馬腳又多。我想這糖大約是哪個女知青對他的心意,便不說什麼,轉身向遠處肖疙瘩的草房走去。
月光照得一地慘白,到處清清楚楚,可我卻連著讓石頭絆著。近到草房,發現門口的小草棚裡有燈光,便靠近門向裡望望,卻見著六爪伏在一張小方桌上看什麼,頭與油燈湊得很近,身後生出一大片影。子。影子裡模模糊糊坐著兩個人。六爪聽到動靜,睜眼向門口看來,一下認出是我,很高興地叫:「叔叔!」我邁進門,看清影子裡一個人是隊長,一個人是肖疙瘩的老婆。隊長見是我,便站起來說:「你們在,我走了。」肖疙瘩的老婆低低地說:「你在嘛,忙哪樣?」我說:「我來看看。」隊長不看我,嘴裡含含糊糊地說了些什麼,又慢慢扶著膝頭坐下來。我忽然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好像走錯了地方,想想手裡的糖,就蹲下去對六爪說:「六爪,看什麼?」六爪有些不好意思,彎出小小的舌頭舔住下唇,把一本書推過來,肖疙瘩的老婆見我蹲下,忙把她屁股下的小凳遞過來,說:「你坐,你坐。」我推讓了一下,又去辨認六爪的書。肖疙瘩的老婆一邊讓著我,一邊慌忙在各處尋座頭,油燈搖晃起來。終於大家都坐下了,我也看出六爪的書是一本連環畫,前後翻翻,沒頭沒尾。六爪說:「你給我講。」我便仔細地讀圖畫下面的字,翻了幾頁,明白是《水滸》中宋江殺惜一
段。六爪很著急地點著畫問:「這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在搞哪樣?我認得,這個男的殺了這個女的,可為哪樣?」這樣的書在城裡是「四舊」,早已絕跡,不料卻在這野林中冒出一本,且被昏暗的燈照著,有如極遠的回憶。我忽然覺得革命的幾年中原來是極累的,這樣一個古老的殺人故事竟如緩緩的歌謠,令人從頭到腳鬆懈下來。正說不出話,六爪忽然瞇起一隻眼,把小手放在我的手背上,笑著說:「叔叔,你可是讓我猜你手裡是哪樣東西?」我一下明白我的手一直拳著,也笑著說:「你比老鼠還靈,不用猜。」說著就把手翻過來張開。六爪把肩聳起來,兩隻手慢慢舉起來抓,忽然又把手垂下去,握住自己的腳腕,回頭看一看他的母親。隊長和肖疙瘩的老婆一齊看著我手中的糖,都有些笑意,但都不說話。我說:「六爪,這是給你的。」肖疙瘩的老婆急忙對我說:「呀!你自己吃!」六爪看著我,垂下頭。我把糖啪地拍在桌上,燈火跳了一跳,說:「六爪,拿去。」六爪又看看他的母親。肖疙瘩的老婆低低地說:「拿著吧。慢慢吃。」六爪穩穩地伸出手,把糖拿起,湊近燈火翻看,聞一聞,把一顆糖攥在左手心,小心地剝另一顆糖,右手上那只異指翹著,微微有些顫。六爪將糖放進嘴裡,閉緊了,呆呆地望著燈火,忽然扭臉看我,眼睛亮極了。
我問六爪:「我們剛來時你吃到幾顆?」六爪一下將糖吐在紙上,說:「我爹不讓我去討別人的東西。」肖疙瘩的老婆笑著說:「他爹的脾氣強,不得好死。」隊長呆呆地看著六爪,歎一口氣,站起來,說:「老肖回來,叫他找我。」我問:「老肖上哪兒啦?」六爪很高興地說:「我爹去打野物。打了野物,托人去縣上賣了,便有錢。」說完小心地將糖用原來的紙包好,一起攥在左手裡。肖疙瘩的老婆一邊留著隊長,一邊送隊長出去。隊長在門口停下來,忽然問:「老肖沒有跟你們說什麼吧?」我見隊長看著我,但不明白問的什麼意思,不自覺地搖搖頭,隊長便走了。
六爪很高興地與我說東說西,我心裡惦記著隊長的意思,失了心思,也辭了六爪與他的母親出來。
月光仍舊很亮,我不由站在場上,四下望望。目力所及的山上,樹都已翻倒,如同屍體,再沒有初來時的神秘。不知從什麼地方空空隱隱地傳來幾聲麂子叫,心裡就想,也不知肖疙瘩聽到沒有,又想像著山上已經亂七八糟,肖疙瘩失了熟悉的路徑,大約有些尷尬。慢慢覺得涼氣鑽到褲襠裡,便回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