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二十五日
    我可以分辨出誰是威尼斯人,誰不是威尼斯人。威尼斯人走得很快,任何熟悉自己居住地方的人都能飛快地直奔目標,而且通曉近道兒。
    威尼斯人經常會碰到打招呼的人,在一個地方住久了,貓和狗都會摸清你的脾氣。
    我在威尼斯走路的速度開始快了,這不容易,每天經上萬隻鞋底磨過的街石像冰一樣滑。
    街上賣東西的人開始知道我不是日本人了。
    克平從巴黎打電話來,講既然我不能去,那麼他這個週末來威尼斯。
    二十六日
    偏頭痛,左邊,右邊從來不痛。因為右邊不痛,所以更覺得左邊痛。
    曾經去看過西醫,醫生說,偏頭痛是一種幻覺,實際上你的頭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不要擔心,吃一點阿斯匹靈吧。
    我想我自己脖子上的這顆頭痛起來如此具體,不可能是幻覺。於是去看中醫,大夫先號脈,之後看我伸出來的舌頭,說,脈細弦尺弱,腎虛,陰虧,陰陽不調致虛火上升。開幾副藥罷,吃了若是症狀減輕,再來摸一下脈,把藥調整一下。堅持吃,若不過勞,兩個月可以去根兒。
    我去看的這個大夫通西醫,按他的解釋是,頭顱的顳骨處,有一個很小的洞,面部三叉神經通過這個小洞從顱內出來,若這個小洞處的肌肉或三叉神經發炎,就會頭痛。發炎吃消炎藥當然是對的,吃鎮痛藥也可以解決一時的疼痛,但都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根本的問題是為什麼會發炎。
    中醫用陰陽概括人體內的系統關係,陰虛就是系統不調和了。不調和的結果是虛火發出來,導致炎症,例如牙床發炎,俗稱火牙,臉上長痘等等等。一般人認為腎虛是房事過多造成的,其實「腎」在中醫的概念裡是一個系統,任何方面的過勞都可能傷害這個系統,造成「腎」虛。
    我的原因我自己明白,就是每天從半夜寫到院子裡的鳥叫了。你知道鳥在一天的什麼時候開始叫嗎?
    我現在知道威尼斯的鳥什麼時候開始叫。它們在窄巷裡叫,聲音沿著水面可以傳得很遠。聽到鳥叫,我就關上電腦,下樓,走到巷子裡的一座小橋,下面是河水,其實是海水,在威尼斯你永遠可以聞到鹹腥味。威尼斯是一個海島,海是亞德裡亞海。
    橋頭有一盞昏暗了整夜的燈。黎明前的黑暗中,鳥的嗓子還有點啞,它們會像人那樣起床後先咳嗽幾下,清理清理。
    現在它們已經清理好了,所以聲音傳得更遠了。
    威尼斯的水手也是在小巷河中的船上唱歌,唱完了,船裡的遊客和站在橋上的遊客一起拍手,掌聲像歌聲一樣,在小河裡傳得很遠。
    因為偏頭痛,三年前把酒戒了。我曾與朋友說過,如果有一個人突然把煙或酒戒了,千萬不要和他們交朋友,他既然狠心到可以戒煙戒酒,還有什麼不可以做的呢?如今我說過的話在我身上得到報應。
    我的人生就此失去一大境界。
    我的這顆頭痛起來,人會失去平衡,什麼事也不能做,只好躺下,雖然躺著一樣是痛。
    天亮的時候,那個斜鍾塔開始敲起鍾來,好像記記打在我的頭的左邊。
    二十七日
    與馬克去S.GiorgioMaggiore島,島上有圖書館。這島上大部分是GirogioCini基金會租下的,去,要預約。基金會圖書館買了台灣中央圖書館藏書的微縮膠卷,有一本目錄,翻檢之後,知道是當年北平圖書館的善本書,一九四九年轉移到台灣。大概北京圖書館現在也買了這套膠卷。圖書館裡架上的中文書大多是叢刊集成和佛學、道教文獻套裝。
    我不喜歡北京圖書館,甚至不喜歡所有中國內地的圖書館。內地圖書館常常誇耀收藏了多少萬冊書,但需按等級申請借哪一類書,我不是這個等級系統裡的人,所以只好讀不到什麼書。中國為什麼要發明印刷術呢?可能是預測到可以印鈔票吧。
    島上有教堂,於是到鐘樓上去看威尼斯。開電梯的是一個修士,知道我是中國人後,講他有幾個朋友到中國傳教,甚為羨慕,因為自己選擇做修士,所以不能到處走。
    在高遠處彷彿看到的是古代的威尼斯,大部分現代的設備都被縮小以致看不見。
    俯覽下的威尼斯好像是藍玻璃板上的一塊橘紅色寶石。
    回到威尼斯本島,頭還在痛,馬克正好帶的有藥,討了一片,在街上卻到處找不著水,平常閒逛時總是見到一直流水的龍頭,這時都不見了。遇到小藥房,買了一盒藥,摳一粒出來,攢在手裡汗都出來了。
    書店的Sergio先生介紹了一個做琴的AndreaOrtona先生就在附近,於是去看他。進門後即向他討水,將藥吃下去兩粒。Andrea是個年輕人,克雷莫納提琴學院畢業,威尼斯只有他一個人製作小提琴。
    正有一個威尼斯音樂學院的教授拿一把大提琴請他粘裂開的地方,說晚上要用。兩個人說了一會兒,教授走了。他苦笑著說這麼短的時間怎麼可能幹透呢。
    藥開始發生作用,頭不痛,但是重。想吸煙,到處都是木頭,於是出去在河邊街旁拿出煙來吸。忽然看到河對面一幢華屋裡有伙年輕人在打籃球,那屋子雖然大,但打球卻嫌小了,而且牆上是精美的玻璃窗。於是懷疑是不是頭痛得狠了,吃藥有幻覺,回到店裡喚馬克和Andrea出去看,確實有人在打籃球。他們也覺得奇怪。
    今晚開始轉播美國職業籃球季後賽(Playoff)西區冠軍爭奪賽,之後,東西區的冠軍隊爭奪全美冠軍。不要以為還有亞軍,沒有,美國的職業球類比賽只有冠軍。就像贏錢一樣,你能說沒有贏到錢的是「亞軍」嗎?
    美國的職業籃球也確實是在贏錢,明星級隊員的年收入高得令人不能相信。有人問一個富翁為什麼不看籃球,富翁說,我不願意看千萬富翁流著汗在許多人面前跑來跑去。
    幸虧我不是富翁,所以我看籃球。
    今天是西區隊波特蘭拓荒者對猶他爵士,拓荒者勝。
    二十八日
    東區隊的芝加哥公牛對克利夫蘭,公牛以一二二比八九勝克利夫蘭。演員傑克·尼可遜到場,他永遠是在場邊觀看。他原來是洛杉磯湖人隊的球迷,季後賽每場必到,也許他現在追隨公牛了。
    湖人的魔術強生去年宣佈感染愛滋病毒退出球隊,湖人的球迷甚受打擊。我當然也是湖人的球迷,但不喜歡強生控制了湖人。明星隊員當然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球隊,可問題是強生將湖人的進攻速度壓制下來。雖然湖人去年還贏了西區冠軍,但是去年季後的比賽,只看到強生把球留在自己手上,其他的隊員幾乎無事可幹。強生大概已經跑不快了,他的切入上籃慘不忍睹,毫無美感,但是能造成對方犯規,於是罰點球,強生到底是職業球員,他罰球很少有不進的。湖人去年與拓荒者的西區冠軍爭奪賽,到最後一秒時,強生上籃失敗倒在地上,鏡頭裡他笑得很快活,多年的職業經驗告訴他,裁判將判對方犯規。果然是強生得到罰球機會,湖人贏了。
    美國人說,贏了就是贏了。美國人崇拜勝利,我則認為我沒有看到運動,我希望富翁跑來跑去,我希望看到他們的運動素質值那麼多年薪。
    二十九日
    王克平一早來,老樣子,總是笑咪咪的。克平說在巴黎的家裡種了許多竹子,沒想到竹子要悉心侍候,澆水,除蟲。我警告他竹子的根很厲害,最後能把房基穿透,整個房子因此倒掉,克平還是笑咪咪的。我又說注意竹子開花,竹子開花就是它們要死了,一死會全部死掉,因為竹子是靠根,也就是靠竹鞭發展成竹林的,克平這才有些慌,說,是嗎?
    中午正好N先生請吃飯,於是拉了克平一道去。N先生談起明年的威尼斯雙年展,問我能否推薦中國的畫家。不過中國畫家常常搞「表現主義」,最好不要陷入他們的矛盾裡,於是提了一些名字並囑咐不要說是我提的。
    下午和克平在頂樓陽台上閒談,漫無邊際。人世一大快樂就是與朋友閒扯終日,不必起身。這一點歐洲人與中國人最像。美國人是在電視機前面,不斷地用遙控器換頻道。傍晚,威尼斯夏天的第一場大雨。
    波特蘭勝猶他,一零五比九七,取得全美冠軍決賽權。波特蘭的小個子Ainge與猶他的小個子Stockton打得精彩。籃球是長人的運動,我在美國看籃球賽現場,有時會錯覺回到了史前,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看恐龍打架。今天幾乎是矮個子決定了高個子的命運。
    三十日
    芝加哥公牛勝克利夫蘭,九九比九五。公牛將與波特蘭爭奪全美冠軍。
    這下有的好看了。也有小個子,公牛的小個子Paxson與克利夫蘭的小個子Price。美國籃球運動要改變了嗎?

《威尼斯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