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進台開始,發生爭執時,陳虻總說:「你的問題就是總認為你是對的。」
我不吭氣,心說,你才是呢。
他說:「你還總要在人際關係上佔上風。」
咱倆誰啊?從小我就是弱勢群體,受了氣都憋著,天天被你欺負,哪兒有你說的這毛病?
我採訪宋那年,他十六歲,在抑鬱症治療中心的晚會上參加一個集體朗誦,他分到那句詩是:「這就是愛。」
他臉上表情那個彆扭。
採訪時我問他:「你為什麼說這句的時候那麼尷尬?」
他說:「我不知道什麼是愛。」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準備,跟他一起吃飯、聊天。但第一次正式採訪,還是特別不順,找採訪的地方就花了挺長時間,他不想說心裡的話,我勉強著問,臉上的笑都是乾的。兩位攝像因為機位和光線遇到點麻煩,也有點較勁。心裡的急像針一樣紮著我,我把臉拉下來,說:「不拍了,走吧。」老范是編導。扭著手看著我。
「都不快樂,就不要拍了。」我轉身拉開門就走了。
老范後來控訴過我:「你每次說的話其實都沒什麼,最可怕的是臉色。」
我?我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我?我不是最恨動不動給人臉色的人麼?每次看到那樣的臉,我都心裡抽一下,緊一下。我?我給別人臉色?
「你……對別人挺好的吧……就是對我。」她一邊說還一邊看著我的臉陪著點小心。
「我真的脾氣不好啊?」坐在車上我猶豫半天,問小宏。
他是我們三個女生——老范、老郝、我——最信任的人。從不解釋自己,也不說服別人,沒見他對誰冷眼,也不搶什麼風頭。小時候被大人戲弄,光屁股放在鐵絲上坐著,疼得齜牙咧嘴還要衝人家笑。節目需要隱蔽拍攝藝校學生陪酒事件時,他作為當時組裡唯一成年男性必須出馬,隱姓埋名偷拍一段。完成任務後,他請陪酒的女生吃了披薩,還一整夜沒睡好,覺得欺騙別人內心不安——就是這麼個人。我們三個女生有不對的地方,他也不責備,他的存在就是示範。
我問完,他想了想說:「你是這樣,別人一記直勾拳,你心裡一定也是一記直勾拳,不躲避,也不換個方式。」
我嘟囔了一下:「我還覺得我挺溫和呢。」
他微笑:「那只是修養。」
我嚇了一跳:「你知道啊?」
他說:「當然啦。」
他這話給我刺激很大:「你們知道我本來什麼樣還對我好?」他不答只笑,好像這句話根本不需要解釋。
但我也拉不下臉來向老范道歉。只好發個嬉皮笑臉的短信過去。
她立刻回一朵大大的笑。我自慚一下。
第二天,再去拍。奇怪,我前一天把採訪都廢了,脾氣那麼急,宋倒沒生我的氣,可能看到我的弱點,有點親切。
這天坐在他的小房間裡重新採訪,光線有點暗,地方也很侷促,李季是攝像,說:「別管光線,新聞就是新聞,他就應該待在他的環境裡。」我心裡一下就鬆了。
宋說,他跟父母一起去了友誼醫院的心理治療俱樂部,在現場治療,家長孩子都在。宋和他爸爸坐在台上,柏大夫對他說:「你要把你對你爸的感受說出來。」宋不肯說。
柏大夫說:「說出你真實的感受。」
僵持片刻後,他說起這些年被父親漠視的感受。
「你倒是逃避了,我呢?」他說著說著站了起來。有人要拉他,被醫生制止了。「我恨你。」他捶著牆,臉扭曲了,一呼一吸,胸口劇烈起伏,哮喘病都發作了。
現場一片亂。柏大夫坐著沒動,說:「說出你真實的感受。」採訪時宋的父親跟我說起這個瞬間:「我知道他對我不滿意,但我從來沒想到我對他的傷害有這麼大。」他的眼淚掛下來:「原來我說他的那句話,『早晚有一天後悔』,現在意識到我這麼做我應該後悔了。對他放棄、漠視。今天這個結果就是當初種下的。」
平靜下來後,父親去了牆邊,拉兒子的手。他說:「這感覺非常奇妙,這麼多年我們都沒有接觸過。」
我問宋這個瞬間,他把頭偏到一邊笑了,說:「哎喲人假了我告訴你。」
「你沒有你爸說的那感覺?」
「沒有沒有。」他不看我。
「你說的是真話麼,還是你只是不願意承認?」我笑。
「我看著你的眼睛說的話是真的,不看的時候就不是。」他也笑了。
「每個人都會有不夠有勇氣的時候,」我說,「那一瞬間你是不是有些原諒他了?」
他看著我說:「可能是……原諒了吧。」
採訪完,機器一關,我倆對著笑,他說:「我戰勝了自己。」我說:「我也是。」他跟我擁抱了一下,說:「戰友。」
晚上回到家,宋發了一個短信,說他在查一些關於我的資料,看到網上討論「雙城的創傷」時,記者是否應該給小孩子擦去眼淚,有人說這樣不像一個記者。
他說:「我想告訴你,如果你只是一個記者,我不會跟你說那麼多。」
這個片子剪完第一版,又出了事。
每次看粗編的片子,老范都緊張得把機房的門從裡面插上,不許別人進來,死盯著我。只要我看著監視器,她就敏感得像一隻弓著背的貓,頭髮都帶著電往上豎著。她就這樣,嬰兒肥褪後,早出落成好看的大姑娘了,還是絕不讓人看她不化妝的樣子。
看這個片時我面無表情……素來如此。看完我轉頭說了一句:「把採訪記錄給我看看。」
她就炸了:「柴靜,你太不信任我了。」
我莫名其妙:「怎麼了?」
她衝我嚷:「你根本不知道我對你多好。我什麼時候犧牲過你的採訪?」
我心想,這跟對我好不好什麼關係,這是業務討論啊。
她翻臉了,一副我受夠你了我不幹了的樣子。
我回家路上氣恨得直咬牙,喉嚨裡又辛又酸,心想:「愛走走,等將來你吃虧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承認問她要採訪記錄確實是對剪輯有不滿的地方,但我心想,是因為你的節目好,所以我才用不著刻意表揚你呀,挑點你的錯——那是因為我比別人對你更負責,所以才要求你,希望你更好。
我倆都打電話向老郝投訴,她兩邊勸,也沒什麼用,鬧到不可開交,往往要靠小宏出面調解。
我在他面前脾氣更大了:「我就奇了怪了,這麼點小事,就跟我過不去?」
他說:「沒人跟你過不去,是生活本身矛盾密佈。」
我不吭氣了。
他從來不指責我們中的誰,有次說起小時候家事,他家三兄弟,母親承擔生活重壓,脾氣暴躁,常常打他們,下手不輕。他說:「每次她發火我都害怕,立刻認錯。」
+文】我以為小孩子怕挨打。
+人】他說:「我怕她生氣,氣壞身體。」
+書】我用那個口氣對老范說話,還有個原因,是覺得她素來沒心沒肺,跟誰都嬉皮笑臉,小甜嘴兒,愛熱鬧,一點點大就跑工地上找個鐵棍子拿手裡,對民工大叔們說:「我給大家表演十個節目。」
+屋】用同事楊春的話說,十處打鑼,九處有她。
我送過她一副藍寶石耳環,她成天掛著,擠地鐵被一個人扯了一下,直接把耳垂扯豁,耳環也掉了。我聽說了,瞇著眼嘴裡絲絲直抽涼氣,兩天後一見面,我先扒拉開她頭髮想看看傷情,發現耳環已經在剛癒合一線的小豁口上懸著了。所以我對她比起別人格外不留心,覺得她皮實,怎麼都成。有次我們在賓館坐電梯,我突然發現,她惡狠狠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特別猙獰。
我吃一驚,她平常從來沒這表情。
後來才發現,每次只要路過鏡子,她唯一的表情就是這副仇恨自己的樣子。我實在忍不住了:「難道你這麼多年就認為自己長這樣子麼?」
她吃驚得很:「難道我還有別的樣子麼?」
有次陳威給她拍照片上內刊封面,拍了很多張,別的都巧笑倩兮,只有一張是她當時看見了鏡頭上自己的倒影,立刻怒目而視。結果她非要選這張當封面。老郝死勸她,她急了:「你們愛選哪張隨便吧。」轉身走了。
我倆才知道她是認真的,她認為真正的自己就應該是在鏡子裡看到的那樣,蒼白憂鬱,自怨自艾。每次她這麼說,我跟老郝都笑得直打跌,至於她為什麼要這麼看待自己,我沒問過,也不當真。爛熟的人,往往這樣。每次一看見她這個表情我就呵斥她,胡嚕她的臉:「不許!」
但幾年下來,這個根本改不了。做宋這期節目時,她讓那些得抑鬱症的孩子看自己手上的煙疤,一副「我也有過青春期」的悲壯。我一開始當笑話聽,後來有次看過她胳膊,抽口冷氣,氣急敗壞:「不許!」小宏對她只是溺愛,只有我問他,他才說:「范的內心有一部分其實是挺尖銳的。」一副心疼的口氣。他不責備她,也不要她改變,只是過馬路的時候輕扶著這姑娘的胳膊——因為她永遠在打電話,完全不顧來車。
那天看老范的粗編版,其實挺觸動我的,只是我沒告訴她。有一段紀實是我採訪完宋,兩天後,他要正式登台朗誦。當天他爸說好要來,臨時有工作沒來。他急了,又捶著牆,不肯上台演:「既然他不來,你說讓我幹嘛來呀?」
他父親後來趕到了現場,說事兒沒處理好,「今後一定改……」
宋打斷他:「能自然點兒嗎?改變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以前怎麼冷落我的?我不願說,一說就來氣。」
他父親神色難堪,壓不住火,說了句「二十年後你就明白了」,轉身要走,走到門邊又控制住自己。在場另一位帶女兒來治療的母親勸解他,他說:「可能我的教育方式太簡單了,我認為兒子應該怎麼怎麼著。」那位媽媽說:「不光是簡單,不光是家長,不管任何人,你去告訴別人應該怎麼樣,這就是錯的方式。我就錯了這麼多年。」
這話說得多好,我回去還寫進日記裡了。道理我都懂,但只要落到我身上,工作中一著急一較真,碰到自己認為非得如此的時候,就免不了疾言厲色,而且一定是衝自己最親近的人來。
老郝說我。
我不服氣:「那我說得不對嗎?」我心想,事實不都驗證了嘛。「你說得對,但不見得是唯一的道路。」
我一愣,這不就是陳虻說的話?老郝這麼一說,我不言語了。
老范不像老郝這麼硬,做節目時她一吵不過我,就從賓館出走。雨裡頭淋著,哭得像個小鴨子。
我給她發一短信:吵不過可以扭打嘛,凍著自己多吃虧。
過一會兒,收到短信,說:「我在門口呢,沒帶鑰匙。」
門打開,我一看頭髮是濕的,小卷毛全粘臉上了,去洗手間找條毛巾給她擦頭:「好啦,我錯啦。」
她哇一聲摟著我哭了,我只好尷尬地拍著她背。
唉,這輩子認識他們之前,我就沒說過這三個字,說不出口。現在才知道。搞了半天,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三個字。
她讓我最難受的,不是發火,也不是哭,是這事兒過後,就一小會兒,她臉上還掛著哭相,眼睛腫著,天真地舉著一隻大芒果,趴在我床邊一起看網上有趣的事兒,還自言自語:「你說這會兒心情怎麼跟剛才特別不一樣呢?」
我事後問她:「你幹嘛這麼脆弱啊?這只是工作嘛。」
她說:「因為我在意你啊。」
沒人用這方式教育過我,我當時噎住。
我每每和老范吵架,分歧都是,她時時處處要為我們採訪的人著想、開解。而我擔心這失於濫情,不夠冷靜,覺得工作應該有鐵律,必須遵從,不惜以冷酷來捍衛。
某次採訪一位老爺子,做實業十幾年,掙了幾百億,捐出四十億做公益。他崇拜曾國藩,要「求缺」。閒著沒事的時候,我說你經商很成功,那要你來經營新聞,能做成麼。他認為跟企業一樣,抓住核心競爭力,建立品牌,品牌就是人。我說那負面新聞你怎麼處理?
他搖搖頭:「新聞不分正面負面,新聞的核心是真實。」這句話我早知道,但從他這兒說出來,還是讓我琢磨了很一會兒。
這位老爺子脾氣直,採訪談得差不多了,他直接站起來把話筒拔掉。「可以了。」他說,「柴靜,來一下。」我挺意外,但知道這老頭兒肯定是要講點什麼給我聽,比如像曾國藩一樣指點下別人面相。
果然。
進他的辦公室後,他就說他懂點看相:「你,反應很快,才思敏捷……但是……」
來了。
「……你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你太偏激,就是你們說的憤青。」他接著說,「偏激就會傲慢,無禮。你很想做事,但要改掉這個毛病。」我想辯解,還算嚥下去了,說:「那怎麼辦?」
「多讀書。」老爺子說,「另外,存在即合理,你要接受。」
我回來當玩笑說給她倆聽,結果老郝聽完看著老范一笑,老范也看著老郝一笑。我氣得:「我有那麼偏激麼?」老郝安撫我:「倒沒有……只是有點好勝。」我讓她舉例子,她說:「比如說,我覺得你不太在意別人的片子。」
我想說我怎麼不在意了?想了想開會的時候評別的小組的片子,我幾句話就過去了,或好或貶,都只是結論,詞句鋒利,好下斷語,聽完別人不吭氣。我自認為出於公心,但對別人在拍這個片子過程中的經歷沒有體諒,我不太感受這個。
老范評片子時,永遠讚美為先,處處維護,我有時覺得她太過玲瓏。共事幾年後,同事聚會,李季喝了點酒,握著她手,說了一句「原來以為你……」他頓了一下沒說下去,接著說:「幾年下來,你是真他媽純潔。」
純潔,哎。
她純潔,心裡沒有這個「我」字,一滴透明的心,只對事堅持。而我說道理時,往往卻是「應該」如何,覺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內心倨傲,只有判斷,沒有對別人的感受。
陳虻以前要我寬容,我把這當成工作原則,但覺得生活裡你別管我。他老拿他那句話敲打我:「如果說文如其人的話,為什麼不從做人開始呢?」
我聽急了:「我做人有自己的原則。」
他氣得:「你覺得你特正直是吧?」
「怎麼啦?」
「我怎麼覺得你的正義挺可怕呢?你這種人可以為了你認為的正義背棄朋友。」
我當時也在氣頭上:「還就是。」
他第一次住院的時候,我和老范去看他,他還說起這事,對老范說我壞話:「她這個人身上,一點母性都沒有。」
老范立馬為我辯護:「不是不是,她對我就有母女之情!」
我勾著她肩膀,沖陳虻擠眼睛。他噎得指著我「你你你」半天,又指著老范對我說:「她比你強多了。」
我不當回事兒。
有次採訪一個新疆賣羊肉串的小販,跟他一塊吃涼粉,他說當年一路被同鄉驅趕,腳被拴在電風扇上絞斷了,在貧困山區落下腳接來親人=親人卻為獨佔地盤,對外造他殺人的謠言,我說:「不會吧?真的嗎?」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放,看著我說:「底層的殘酷,你不理解。」我啞口無言。在電視素材裡看見這段鏡頭,心想,這女同志,表情怎麼那麼多啊?聽到自己經驗之外或者與自己觀點相悖的意見,她臉上會流露出詫異、驚奇、反感、不屑,想通過提問去評判對方,刺激別人,想讓對方糾正,那種冷峻的正直裡暗含著自負。
這女同志原來是我,那些表情原來就是我在生活裡的表情。
這大概就是老范說的「臉色」。
唉。坐在電視機前,居然才把自己看得明明白白。
批評別人的時候,引過顧准的話「所謂專制,就是堅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想法」,這會兒像冰水注頭——天天批評專制,原來我也是專制化身。
我上學早,小矮弱笨,沒什麼朋友,玩沙包、皮筋、跑跳都不及人,就靠牆背手看著。
課堂上老師把「愛屋及烏」讀成「愛屋及烏」,我愣乎乎站起來當眾指出。老師臉色一沉,說話難聽一點,此後我就不再去他辦公室。朋友間有話不當心,刺到痛處,就不再交往。十幾歲出門讀大學,不習慣集體生活,與同寢室的女生都疏遠,天天插著耳機聽收音機一如果當時有這說法,大概也可按「收音機癮」收治我。
偶然,遇到一個女生在水池洗頭,她胳膊有些不便,我順手舉起盆給她倒水沖洗,她神色奇異:「原來你對人挺好的。」
「我?」我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對人不好了?
「你挺容忍的。」她說,「但你心裡還是有委屈。」
這話說得我一怔。委屈,這個詞,好像心裡有一隻捏緊的小拳頭。
日後工作上學,換了不少地方,去哪兒都是拎箱子就走,不動感情,覺得那樣脆弱,認為獨立就是脫離集體,不依不附。親近的人之間,一旦觸及自尊心就會尖銳起來,絕不低頭。我做宋的那期節目,多多少少是投射自己的青春期。
只有到了「新聞調查」這幾年,我們組幾個人,一年到頭出差待在一起的時候比家人還長,簡直是從頭再長大一遍。老范和我都貪睡,不吃早飯,但她每天早起十幾分鐘,不開燈先洗完臉,就為了讓我多睡一會兒。洗漱完一開門,一袋蛋糕牛奶掛在門把手上,還燙著,是李季掛在那兒的。這大個子從來不多話,但眼裡心裡都有。我的腰坐的時間長了有點問題,去農村坐長途車,席鳴給我在出租車的後座上塞個賓館的白枕頭。在地震災區沒條件洗澡,每個人一小盆水,我蹲在泥地上,小畢拿只一次性塑料杯子一杯一杯舀著溫熱的水給我沖頭。早春到南方出差,細雨裡,街邊老人蹲在青籐籃子前賣蔟新的白玉蘭。小宏五毛錢買一小束,用鉛絲捆著,插在小賓館漱口的玻璃杯裡,讓我放在枕邊,晚上一輾轉,肺腑裡都是清香。
採訪前,我常黑沉著臉,誰跟我說話都一副死相,心裡有點躁時更沒法看,陳威把他的不銹鋼杯子遞給我,「喝一口。」我撲哧樂了,接過來喝一口,遞還他。他不接,說:「再喝兩口。」
熱水流過喉嚨,臉兒也順了。
沒工作的時候,老郝拿碎布頭縫個花沙包,五六個人去天壇,天空地闊,玩砸沙包。老范在邊上吃老郝炒的芝麻面,像個花貓滿臉都是……原來大家童年都寂寞。
年底我生日,老郝開了瓶酒,做了一大桌菜。吃完飯,燈忽然黑了,電視上放出個片子,是老范瞞著我,拿只DV到處去採訪人,片子配了我從小到大的照片,還有音樂和煙花。我是真尷尬,這麼大了,沒在私人生活裡成為主角,這麼肉麻過。
最後一組鏡頭,我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是我媽!這廝居然到我家採訪了我媽。我媽戴只花鏡,特意吹了卷髮,拿著手寫的綠格稿紙,很正式地邊看邊說:「媽媽真沒想到,小時候孤僻害羞的你,現在做了記者這個行業,小時候落落寡合的你,現在有這麼一群團結友愛的好同志……」
我一邊聽,惱羞成怒地拿腳踢老范。小宏一手護我,一手護她:「好了好了,踢一下可以了。」老郝拿個紙巾盒等在邊上,擠眉弄眼。
他們對我,像絲綢柔軟地包著小拳頭,它在意想不到的溫柔裡,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了,生銹的指節在嘎吱聲裡欲張欲合,還是慢慢地有些鬆開了。
老郝批評過我不看別的組片子後,節目組裡片子我都盡量看,別的電視節目也看,看時做些筆記,一是向人學習,另一個第二天開會發言,才能實事求是,對人對己有點用處。對自己節目的反思也多了。
白雲升負責策劃組開會討論節目,聽完了對我莞爾:「覺得你最近有些變化。」
唉,這麼大歲數了才有。
我在日記裡寫:「一個人得被自己的弱點綁架多少次啊,悲催的是這些弱點怎麼也改不掉。但這幾年來,身邊的人待我,就像陳升歌裡唱的,『因為你對我的溫柔,所以我懂得對別人好』,能起碼認識到什麼不好,最重要的,是能以『別人可能是對的』為前提來思考一些問題。」
年底開會的時候,我向組裡道歉:「不好意思啊平常太暴躁啦。」
大家笑,好好,原諒你。
我又不幹了:「喲,我就這麼一說,你們真敢接受啊,誰敢說我暴躁我看看。」
他們哄笑。
後來送我一副對聯:「柴小靜,勇於自省,永遠任性。」
宋成年之後,我與他在柏大夫那裡見過一面,柏大夫說她一直有件後悔的事。當年父子倆在台上,宋當著眾人面喊出「我恨你」時,她應該「托一下」這位父親。
意思是她當時應該讓男人講一講他的「無奈」,作為兒子,也是父親,被兩種身份卡住時的難堪和痛苦,讓雙方有更多的理解。每個人都是各種關係裡的存在,痛苦是因為被僵住了,固定在當地,轉不到別人的角度去體會別人的無助。
我聽到她說,也有一些懊悔,拍那期節目時,我才二十多歲,也還只是一個孩子訴說自己委屈的心態,並沒有去體會那個父親的困境。
柏大夫聽了微笑著說:「你那時很內向,看你眼睛就知道。」
她忽然開口說起自己。三歲之前,母親把她寄養在別處,帶著姐姐生活,重逢後她覺得母親不親,覺得母親更喜歡姐姐。五十年過去了,她養兩條狗來修復自己的創傷,「因為那個不公平的感覺一直在」。原先那只養了六年的狗叫小妹,總是讓她抱,趴在懷裡,新來的流浪狗妞妞在旁邊眼巴巴看著,她想放下小妹來抱妞妞,但小妹不肯讓出位置,她放不下來,也就體會了「當年一直跟著母親長大,突然加進一個成員時,我姐姐的難受勁」,知道「在每個角色裡待著的人,都會有很多不舒服」。
她說,知道了這一點,「我就原諒了我母親」。
生命是一個流動的過程,人是可以流淌的。宋現在長大成人,有了女朋友,夾在女友和母親之間,他說多少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的感受。柏大夫說給他,也說給我聽:「和解,是在心裡留了一個位置,讓那個人可以進來。」不是忍耐,不是容忍,她指指胸口,「是讓他在我這裡頭。」陳虻說「寬容的基礎是理解」,我慢慢體會到,理解的基礎是感受。人能感受別人的時候,心就變軟了,軟不是脆弱,是韌性。柏大夫說的,「強大了才能變軟」。我有一個階段,勒令自己不能在節目中帶著感受,認為客觀的前提是不動聲色,真相會流失在涕淚交加中,但這之後我覺得世間有另一種可能——客觀是對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人其中,有所感受,相互衝突的感受自會相互克制,達到平衡,呈現出「客觀」的結果,露出世界的本來面目。
二七年之後,小組裡的人慢慢四散,調查性報道式微,小宏去了新疆,楊春去了埃及,小項天賀小鵬老陳強那時也都離開了「新聞調查」。我問過小項為什麼走,他說:「沒快感了。」他沒有跟大家辭別,選在記者節那天走——「為了記著」。辦公室我漸漸去得少了,都是空落落的桌子。後來辦公室搬到一個黑洞洞的沒日光的大雜間裡,原先台階上一年一標的箭頭,被擦掉了。
老范也去了國外。
一年中我們幾乎沒有聯繫。我是覺得她這性格肯定已經打入異國社交界,別拖她後腿,讓她玩吧。我生日那天,她在網上留了個言,說一直沒跟我聯繫,是怕打擾我。認識這麼多年了,兩人還是這樣,能把一步之遙走成萬水千山……還好知道出發點,也知道目的地。
我和老郝相依為命,日日廝混。夜半編片子,有人給她送箱新鮮皮皮蝦。她煮好給我送,我衝下樓去接,電梯快要停了,兩個人撒腿就跑。在兩人寬的小街上擦肩而過,到了對方樓下等不著人,手機都沒帶。找個公用電話打手機也沒人接,四顧茫然往回走,一步一蹭走到人煙稠密的麻辣燙攤邊,一抬頭遇上,不知道為什麼都傻乎乎的歡天喜地。
這路如果不拐彎,也不後退,走不了多久。老郝說:「這麼走是條死路。」但她過了一會兒,說:「不這麼走也死路一條。」
那就走吧。
這一年,我的博客也停了。外界悄然無聲,人的自大之意稍減,主持人這種職業多多少少讓人沾染虛驕之氣,拿了話筒就覺得有了話語權,得到反響很容易,就把外界的投射當成真正的自我,腦子裡只有一點報紙雜誌裡看來的東兩,腹中空空,徒有脾氣,急於褒貶,回頭看不免好笑。
六哥興之所至,每年做兒本好看的《讀庫》筆記本送朋友們,還問:「放在店裡你們會買麼?」
「會。」
「知道你們不會。」過了一會兒,他又捏起小酒杯說,「但我喜歡,又行有餘力,就做好了。」
過半年,他又問:「本子用了麼?」
「沒有,捨不得。」大都這麼答。
他說了一句:「十六七歲,我們都在本子上抄格言、文章,現在都不當回事了。」
他說得有理,長夜無事,四下無聲,我搬出這些本子,抄抄寫寫,有疑惑也寫下來,試著自問自答。閒而求知,沒有了什麼目的,只是為了解開自己的困惑。眼酸抬頭時,看到窗外滿城燈火,瞭解他人越多,個人的悲酸歡慨也就越不足道,在書中你看到千萬年來的世界何以如此,降臨在你身上的事不過是必然中的一部分,還是小宏那句話:「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佈。」
年底,我在出差的車上,接到老郝電話,她說:「我跟你說個事。」我說什麼事兒。
她那邊沒出聲。
電光石火間,我知道了:「你談戀愛了……」
「切。」
「你談戀愛了?」
「你談戀愛了!」
「別喊!」
我瞭解她的脾氣,沒有確定的把握,她絕對不會說的,這就是說,她終於要幸福了。
六年裡,我倆多少次走過破落的街道,在小店裡試衣服,一起對著鏡子發愁,挨個捏沿路小胖子們的臉,他們衝我們一笑,我們都快哭了。現在她終於要幸福了。
「天哪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死人,別喊啊,他們要聽見了。」
我掛了電話,給老范發了個短信。她馬上把電話打過來,尖叫:「我明天就要回來。」
掛了電話,車往前開,陳威坐在副駕駛座上,過了一會兒,回頭看著我笑了:「喲,柴記者,這些年還沒見你哭過呢。」
「你管呢。」我抽抽搭搭地說。
老郝結婚的大日子前夜,我倆還在成都採訪孫偉銘醉駕案。
做完要趕當周播。
她問我:「結婚證能不能他一個人去領?」
「滾。」我說,「你明天一早回去,後面的我盯著。」
等我拍完回去,她新婚之夜也待在機房,一直病著。我給她按按肩膀,又扯過她左手,端詳她手指,玫瑰金。我嘖嘖嘖,她不理我,右手放在編輯機上一邊轉著旋鈕,反反覆覆找一個同期聲準確的點,已經三天沒怎麼睡了,新郎來送完吃的又走了。
我們工作了一大會兒,我說:「老郝。」
「嗯。」
「老郝。」
「說。」
「將來我要死了,我家娃托付給你。」
她頭都不回:「當然。」
三個月後,我接到通知,離開「新聞調查」。
那天我回來得很晚,電梯關了,我得爬上十八樓。樓梯間燈忽明忽暗,我摸著牆一步一步走,牆又黑又涼。
想起有一年跟譚芸去四川的深山採訪,下了幾十年沒有的大雪,山裡滿樹的小橘子未摘,雪蓋著,我讓張霖站在車上,從樹上摘了幾個。拿在手裡小小鮮紅一粒,有點抽巴,冰涼透骨,但是,那一點被雪淬過的甜,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橘子。
中午走到鎮上,水管凍裂,停水了,我們找到一家小館子,讓他們下掛面,煎了幾隻蛋,又切了些硬邦邦的結著霜的香腸。胖老闆娘拿只碗,紅油辣子、花椒油、青蒜葉子調的蘸料,又抓一把芫荽扔裡頭。
冰天雪地裡,圍著熱氣騰騰的灶,吃點熱乎東西,李季說:「真像過年。」
我呢,在萬山之間,站在骯髒的筲地裡,腳凍得要掉了,深深地往肺裡吸滿是碎雪的空氣,心裡忍不住說:「媽的,我真喜歡這工作。」
現在我得離開了。
我從此再也沒有去過調查,跟同事們也沒有告別。能說的都已知道,不能說的也不必再說。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郝,她從那以後,沒有再與出鏡記者合作,萬水千山獨自一人。但這話我倆之間也說不出口。
我在別的節目工作很久後,新聞中心的內刊讓大家對我說兒句話,調查的人把對我的話寫在了裡頭。陳威沒寫,發了一個短信給我:「火柴,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等著,放心。」
他說:「不放心。」
我不知道怎麼回。
內刊上有老郝的一句:「她是我迄今為止所見意志最強的記者,相知六年,真希望再一個青春六年來過,我們再並肩。」
六年……六年前,還是二四年,大伙都在,不管去哪兒出差,多偏遠的路,外面雷雨閃電,車裡都是一首接一首的歌。出租車有音響就都跟著唱,沒有音響,就誰起個頭大家跟著唱,不知哪兒來的勁兒,嘯歌不盡,好像青春沒個完。
有一次,出差在哪兒不記得了,薄薄一層暮色,出租車上,我哼一苜歌:「我迷戀你的蕾絲花邊……」
「編織我早已絕望的夢……」有人接著唱。
是小宏。我轉頭看他一眼,這是鄭智化一首挺生僻的歌,我中學時代,一個人上學放學的路上,不知道唱過多少遍,從沒聽別人唱過。
他不往下唱了。
我又轉回頭,看了會兒風景,又隨口往下哼:「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
這次是兩個人的聲音接下去了:「我不再與世界爭辯……」
我猛一回頭,盯著老范,她個小破孩,連鄭智化是誰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會唱這歌?
她一臉天真地看著我:「你老唱,我們就去網上找來學啦。」
我不相信。
他倆說:「不信你聽啊。」
小宏對老范說:「來,妹妹,預備……起——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我不再與世界爭辯,如果離去的時刻鐘聲響起,讓我回頭看見你的笑臉。」
他們合唱完了,傻乎乎衝著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