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鎮到處長著楓樹,並且都是一些很古老的楓樹。樹幹粗碩、枝葉茂,夏天時,能遮出好大一塊陰*涼地,如果是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要走出這塊陰*涼地,似乎要花上半天的時間。深秋,枯葉隨風而落,地上都是,也無人打掃,踩在上面沙沙作響,柔軟如踩在雲彩上。
這年的楓樹展葉,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暮春進行的。雨不大,但卻下個不停。那些長在橋頭、院裡、屋後、塘邊、大路旁的楓樹,被雨一天到晚地濕潤著,眼見著眼見著,那樹幹樹枝泛出鮮活的光澤,眼見著眼見著,枝頭冒出了葉芽,眼見著眼見著,那芽越長越突出,忽地,展開了,展成一片小小的、油亮亮的嫩葉。
就在這楓樹向油麻地人顯示一派勃勃生機的季節裡,邱家卻於一夜之間破敗了。
邱家的木行,已經營三代以上,傳至邱半村手上時,其家業已厚實得令人眼紅。然而,邱家的任何一代人,都不及邱半村的心路大和富有心機,祖傳的家業到了他這裡,如日中天。油麻地的人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人,在談論邱家財富時,都會有人說:「瞧人家的名字起的!
半村———油麻地一半的財富都是他邱家的。」
邱半村卻並不滿足,他要超過程瑤田,要遠遠地超過,不光有錢,而且還有良田,與程瑤田一樣多的良田。有錢不如有田那麼踏實。
初春,遠方的一個朋友給他一個訊息:現在有一批上等的珍貴木材,正在兩千里外的地方堆放著,等待著一個大買家,價錢合適,但那個木材商只堅持一個條件,要買就全都買去,他要將這筆生意做得乾脆利落,不想拖泥帶水。那位朋友如數說出了總價,邱半村聽罷,半天,歎息一聲,搖搖頭:「我到哪裡去弄這麼多錢?罷了罷了。」那位朋友說:「數目是大了點,可是你想過沒有,這批木材一出手,你邱半村就不是邱半村了。」邱半村依然搖了搖頭:「不可貪心,不可貪心,我也沒法貪心。」
可是,過了三天,邱半村卻日夜兼程,找到了那個木材商,說要看看貨。木材商將他領到了江邊。望著那堆木材,他兩腿發軟,竟拉不開腳步。堆得像山一樣高的木材,好到絕頂的木材!邱家祖祖輩輩與木材打交道,材相、材品、材質,邱半村是一眼便能看出的。這木頭,是那種砍掉一棵少一棵的木頭,是幾十年、上百年、幾百年才長那麼一根的木頭。
邱半村繞著木材堆轉了幾圈,不時地用手拍拍其中一根。他對那位木材商說:「我不還你價,不還你價。」他讓那位木材商先回去,說自己要在木材堆旁呆一會兒。木材商說:「也好。」說罷,留下邱半村一人,轉身走了。
邱半村爬到了高高的木材堆上,望著川流不息、滾滾東去的大江。他順著大江,向東眺望。他知道,木材從這裡下水,紮成排,然後憑借江水的力量一路東去,然後入大河、小河,兩三個月後,木排就會停泊在油麻地鎮前的大河上。當時還在冬春交替之際,寒風強勁,凍得邱半村瑟瑟發抖,他終於結束眺望時,軀體已麻木得幾乎無法站立了。
回到油麻地,他將所有的錢聚攏在一起,又將家產的大部分抵押給城裡的錢莊,終於將錢湊足,帶了管家以及雇來的十八名放排工,日夜兼程,重回堆放那堆木材的江邊。交錢、點貨,一切安排停當之後,邱半村向十八名身強力壯的放排工躬身抱拳:「拜託諸位了,拜託了!」又將管家拉到一邊,輕聲叮囑:「大江大河的,一路風餐露宿,他們是很辛苦的,手頭要寬鬆一些。」
邱半村走陸路回到油麻地後,顯得十分平靜,只在心裡一天一天地計算著那浩浩蕩蕩的木排的行程。
一天又一天……
雨淅瀝淅瀝地下著,院牆外的楓樹很快就要展葉了。
邱半村望著雨中的楓樹說:「那列木排,再過幾天,就要出江入河了。」
又過兩天,院中的楓樹展葉了,微雨之中,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好讓人喜歡。當時,邱子東正與采芹在楓樹下玩耍。望著這對小兒女,邱半村的心情好得出奇。他做夢都不會想到,差不多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大江上,那列木排崩排了!
暴雨十日不斷,江水怒漲,濁浪滔天。木排在江上搖擺顛簸,一路張狂不馴。十八名放排工猶如駕駛一頭水上怪獸,累得精疲力竭。臨近河口時,兩岸青山聳立,江面忽地變得狹窄,那江水即便是寬闊之處,也早已洶湧澎湃,如今水道一下收緊,便大吵大鬧,撒瘋耍潑,猛烈撞擊山崖。萬年山崖,銅牆鐵壁,並不在乎江水的撞擊,倒是江水弄得粉身碎骨,水面上一時白浪排天,漩流密佈,險象叢生。
木排剎不住地奔突而下。十八名放排工,或握竹篙,或掌舵,叉開步站好,圓睜,隨時準備伸出竹篙去抵擋山崖。木排幾次一頭紮向山崖,又幾次被放排工們將它逼向正道。經過最狹窄的一段江面時,流速猛地加快,木排與山崖擦肩而過,放排人眼中的兩岸青山一閃而過,岩石樹木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木排再一次自殺一般地撞向山崖,而這一回是死定了。
放排工揮起竹篙,一齊抵著山崖,可木排鐵了心要撞山崖,藉著江水的怒氣與暴力,無論放排工們怎麼用竹篙去抵著山崖,它卻一寸不肯後退。竹篙一支支彎成巨弓,隨著其中一支卡吧一聲斷折,其他的也一根根相繼斷折,只是一瞬間,木排便猛烈地撞在了山崖上,也是一瞬間,本來扎得十分牢固的木排在一陣巨大的震動之後,轟然崩潰了!
捆綁在一起的木頭,現在散開了,彷彿一根根都滿懷自由的愜意,爭先恐後,橫七豎八地漂滿了江面。它們在浩浩江水中沉浮、亂竄,全然不像是木頭,倒都像是有生命的無名獸物,景象十分壯觀,引得江岸上許多人跑來觀望。
這天,邱半村撐著油布傘,走到雨地裡,抬頭觀望著院中那棵楓樹:一樹嫩葉,在細雨中搖搖擺擺,像是落了一樹嬌小秀氣的綠色*蝴蝶。
就在這時,衣衫襤褸、泥跡斑斑的管家,面容憔悴地出現在了邱家大院的門口。
邱半村似乎感覺到了門口有人,微微側過臉來,見是管家,不禁一驚。
管家跌跌撞撞地進入大院,望著邱半村,撲通跪在了雨水汪汪的地上,往邱半村乾淨的黑綢褲上濺了一片渾濁的水珠:「老爺……」他將額頭一直抵到濕漉漉的地上,「崩排了!」
邱半村半天沒有反應,隨即,雨傘從手中滑落在地。當時有風,傘在院子裡旋轉著,往院牆外而去。
邱子東見了,覺得好玩,從屋裡跑出,追雨傘去了。
「老爺……崩排了!」管家的聲音已經嘶啞得接近無聲。
邱半村的身體搖晃了幾下,手下意識地捂在了腦門上。就在邱子東終於追上雨傘的那一刻,他聽到了撲通一聲,扭頭一看,只見邱半村直挺挺地躺在了雨地裡……
一連五天,邱半村不省人事,任家人怎麼呼喚,也不肯睜開眼睛。家裡人又讓邱子東再次呼喚父親。邱子東在這幾天已經呼喊了數百遍了,邱半村與死人一般毫無動靜,邱子東早已不耐煩了,哪裡肯再次呼喚,竟掙著要朝院門外跑。母親生氣至極,揚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嘴巴上。他咧了咧嘴,哇地大哭起來。母親揪著他的衣領,將他硬拖到邱半村的病榻前,命他跪下大聲呼喚。邱子東心裡忽生悲傷,竟然嚎哭著呼喊著父親,其聲哀切動人,令在場人無不落淚。
黃昏時,邱半村在邱子東的呼喊中竟然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久,程瑤田一手牽著采芹來到邱家看望邱半村。
邱半村眼斜嘴歪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
程瑤田站在邱半村的病榻前,身體微微彎曲,輕聲說道:「沒事的,沒事的。」
邱半村已口齒不便,在喉嚨裡嗚嚕著:「多謝你來看我。」
那時,邱子東正木呆呆地倚在門口,瞧著債主們在往院門外搬動他家的家什。
邱半村看到了采芹,勉勉強強地伸出手,將她細嫩柔軟的手抓住。他看了看邱子東,又看了看采芹,然後望著程瑤田長歎一聲:「子東沒福氣。」說罷,閉上眼睛,眼角便滾出了渾濁的淚珠……
這年秋天,油麻地人有點兒惶惶不安,先是一連幾天聽到北方有隆隆的炮聲,接下來,就看到河上有不少逃難的船隻,紛紛駛過,那船上人一口外地腔調,男女老少,一個個皆驚魂未定的樣子。他們說,那邊在打仗,馬上就要打過來了。這天深夜,油麻地人被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驚醒了,但沒有一個敢開門出來觀望的,黑暗中,悄悄推開窗戶,或將一雙吃驚的眼睛貼到門縫上,將喘氣聲壓住,向外窺望著:街上正在過兵。好長的一支隊伍,從深夜一直走到天將拂曉,那有力的腳步聲才漸漸遠去。天亮後,人們走到街上,已不見兵影,只是從街邊撿起一隻被子彈打穿過的頭盔,或是一隻漏水的軍用水壺,或是其他幾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又過了一些日子,有消息傳來,軍隊已到了山東的界面,正在打仗,打的是一場惡仗,為了爭奪一些光禿禿的山頭,死了成千上萬的人。
又有不少船隻出現在水面上。但不是逃難的人,而是傷兵。水面上不時響起痛苦的嗷嗷聲,讓人心裡發緊。一些船隻行過之後,水面上竟有一條細細的血線,水中的魚聞到了血腥味,紛紛浮到水面上。
漸漸地,聽不到槍炮聲了,水面上也安靜下來。天下,顯出一副太平的樣子。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李長望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回到了油麻地鎮。與這支隊伍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由五六個人組成的土改工作組。
當李長望腰間別了一支駁殼槍,身後跟了幾個扛長槍的兵,氣宇軒昂,從鎮上大搖大擺地走過時,油麻地的人不禁往後倒退著,或貼住牆,或貼住一棵樹,眼睛裡滿是疑惑與驚愕:這就是那個成天背著一隻破魚簍、光著脊樑、褲管捲到大腿叉到水塘水溝裡捉魚摸蝦的李長望嗎?這就是那個將大小不一、品種混雜的魚蝦放在一隻水桶裡向人兜售、渾身散發著魚腥味的李長望嗎?
五年前,李長望與另一個年輕人隔河砸磚頭玩耍,不想一塊磚角飛過去,正砸中對岸那個年輕人的額頭,那年輕人一聲不吭,當即倒下了。不知什麼時候,那年輕人又被清風吹醒了,便慢慢扶著一棵大樹站起來,向河對岸叫道:「李長望———!」沒有李長望的回答———自以為砸死了人的李長望,從此失蹤了。
李長望在鎮上走著,見了父老鄉親們,威嚴但又很客氣地向他們點頭,並搖擺著手打著招呼。有時,鎮上的人會偶爾聽到他說:「哇,禿子長成大姑娘啦!」「三奶奶,還認識我嗎?我是李長望!」「二爺,看上去您身子還很硬朗!」……
某個僻靜處,有個年輕人說:「不是說李長望下蘆葦蕩當土匪了嗎?」
這時被他的父親聽到了,連忙過來,一把將他扯到無人處:「婊子養的,別胡說八道!人家是下蘆葦蕩打游擊,都當了游擊隊長了。」
有知道內情的,說:「人家在正規軍都已干了好一陣了,剛從前線下來。」
李長望不停地在鎮上走著,走得人心惶惶的。
頭一天,沒有動靜;第二天,也沒有動靜。到了第三天,鎮上的人被召集到鎮中的大場院。
當李長望莊嚴宣佈現在我們窮人翻身了時,人群顯得有點兒惶惑,有點兒發蒙,有點兒不知所措,互相張望了一陣之後,顯出了幾分不安與興奮。當李長望大手一揮說大家去分程瑤田的浮財時,喧鬧的人群像一群鬧水的魚,忽然被一股涼風所驚,一忽閃潛入水底,只留下一片讓人生疑的平靜水面。
「分!全都給我分了!一點都不要剩下!他家的一口鍋,一隻碗,一根筷子,一把勺,統統是我們窮人的!咱一不是搶,二不是奪,是拿回!拿回自家的東西!……」幾年不見,李長望已是一條大漢,也變得很會說話了。
幾個反應敏捷的,如朱小樓,如朱荻窪,本是站在場院中央的,不等李長望將話說完,扭頭就往外跑。其他的人忽然明白了他們幾個的心思,稍微愣了愣,也都扭頭往場院外跑,一時間人擠人、人撞人、人踩人,有人疼痛了,哎喲哎喲地叫喚著。不知是誰家的孩子被踩著了,尖哭起來。
李長望站在台上:「你們上哪兒?你們上哪兒?回來!回來!……」
回不來了,人流滾滾,直湧向場院外。
出了場院,人們直撲程家大院。紛亂的腳步聲,使整個油麻地鎮都在發顫。
人群中,忽然有人停住:「為什麼只往程瑤田一家跑,還有邱半村家嘛!」
跑在這人身旁的一個,倒還仗義,拉了他的手:「你他媽的大癡逼,邱半村家還有啥?連毛都沒有一根了!」
這人聽罷一拍腦門:「娘的,我糊塗了!」
程家大院的兩扇厚重高大的門,這幾天就一直緊閉著。
人們聚集在大院門口,並未一下衝進大院。面對這兩扇威嚴的大門,剛才路上的那番氣勢洶洶,竟一時不見了蹤影。人們猶豫著,彷徨著。光天化日之下,將一戶人家的全部財富哄搶一空,這事情畢竟太重大也太離奇了。後面的人叫喊著:「娘的,怎麼還不動手?!」「你有種。」有人小聲嘀咕,人群自動為後面的人閃出一條道來。後面的人一副勇往直前的樣子,但等走到大門口時,不禁收住腳步,甚至往後退縮了幾步。
程家大院悄然無聲。
天又在下雨。雨中有棵楓樹,葉子變大變厚顏色*變深,經雨水的清洗,閃著幽幽的光澤。也許是風吹的緣故,也許是雨打的結果,一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許多人彷彿不是衝著程家大院來的,而是擺出一副悠閒的樣子來,抬起頭去觀望楓樹———那一樹的葉子,在風雨中輕輕搖擺,彷彿是一樹的綠色*的袖珍型扇子。
有幾個人靠近了大門,在門口慢慢轉悠起來。在他們後面,人群站成一堵厚實的牆。
幾個孩子鑽出人群,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口,趴在門縫上往裡瞅,不時地說一句:「院子裡空空的。」「院子裡,有只大公雞正往一隻母雞身上爬呢。」「爬上去了,爬上去了……」
人群裡有個大人問那孩子:「你老子往你娘身上爬嗎?」
眾人就笑。
「別笑了!你們他媽的都來幹什麼的?!」朱小樓吼叫著,「怕他個鳥呀,天下是老子們的了!」說罷,顫顫抖抖地走上前去,伸出又寬又厚的巴掌拍響了大門。
人們站在雨地裡,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一個個都顯得瘦骨伶仃的,但一個個眼睛賊亮,像用力打磨過的一般。
又是幾個人上去拍擊大門。咚咚聲像戰鼓一樣鼓舞著面黃肌瘦、嘴唇發烏、扛肩縮腮的窮人們,他們吼叫著:「開門!開門!」
程瑤田坐在一張紫檀木卷書式搭腦扶手椅上,紋絲不動。他不能去開這個門,而家人又早已嚇得縮成一團,沒有一個敢去開門的。
咚咚的拍門聲,最終變成了隆隆的撞門聲了。
采芹緊縮著身體,鑽在母親的懷抱裡哆嗦著,不敢向外張望。
人群後面有人發一聲喊:「衝呀!———」群體響應,隨即,人群排山倒海般地向大門衝來,大門嘩地衝開了。
采芹一直鑽在母親的懷抱裡哆嗦著。她聽到了花瓶粉碎的聲音、櫃子翻倒在地的聲音、布匹撕裂的聲音、腳步跑動的聲音、呼哧帶喘的聲音、因互相搶奪一件家什而爭吵的聲音……她覺得房子在被掏空,在搖晃。
母親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緊緊地摟抱著她。
人們不加選擇地「拿回」著,因為沒有時間加以選擇,稍一遲疑,眼前的一把椅子或是一條凳子就會被一個眼捷手快的人奪了去,只能見到什麼就趕緊上去先佔有它。人們抱著、扛著、摟著、抬著、拖著、推著,將長的、短的、大的、小的、硬的、軟的、能吃的、不能吃的、能用的、不能用的,一股腦兒地向院門外搬動著。
程瑤田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面色*蒼白,形同死人。
小孩、老人也都一起參與了這場油麻地歷史上很少見的洗劫。他們偶爾抬起頭來見到程瑤田時,會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但隨即低下頭去,趕緊尋找還未被人拿走的東西。
碗,要;盤子,要;象牙筷子,要;鍋,要;鞋,要;襪子,要;擀面杖,要;大煙槍,要;夜壺,要……手裡拿著,懷裡揣著,頭上頂著,嘴裡銜著……真他媽的痛快———痛快淋漓啊!
家中有身強力壯的兒女們的,當然會占更大的便宜。即使在一片混亂之中,他們都會迅速作出明確分工,誰搬東西,誰看東西,一會兒工夫就派定了。勢單力薄的,一邊嫉妒著,一邊拚命搜羅著,竭盡全力地想找回一些平衡。也有將東西搬出了大院但一轉眼的工夫又被別人弄走的,於是就去尋找,找到了就要搶回,搶不回就爭執,就破口大罵,甚至大打出手。
一個老太太與另一個老太太為一隻鍋蓋吵起來了:「是我拿到手後放在這兒的!」
「誰見著了?」
「人要講理,不講理還不如吃屎!」
「對了,不講理的還不如去吃屎!」
大伙都很忙著,沒有人理會她們的爭吵。
鎮西頭柳篾匠家的二傻子在人群裡跑來跑去,傻乎乎地笑著。他褲襠的那一截東西,似乎永遠像一根胡蘿蔔般舉著,頂起了他薄薄的骯髒的短褲。因短褲經了雨,使他那一截東西顯得半明半暗。他搖晃著,蹦跳著,見哪兒姑娘多,就往哪兒蹭。姑娘們見了,罵著:「不要臉!」都躲著他。
二傻子不知從哪兒找到了一隻帶銅箍的小木盆,緊緊地摟在懷裡。
正在將一隻鍋頂在頭上往外跑的柳篾匠看到了,大聲吼道:「放下!放下那玩藝兒!」
二傻子非但不肯放下,反而將那小木盆摟得更緊。
柳篾匠叫道:「那是程瑤田他老婆夜裡撒尿用的!」
二傻子摟著小木盆,鑽出人群,朝院門外跑去。
周銅匠對柳篾匠說:「你老婆這輩子能用到這麼好一隻上等的尿盆嗎?」一笑,趕緊往屋裡走去。
院子裡,朱小樓與一個叫朱連城的漢子為爭奪一條油光閃閃的長凳幹上了。他們各抓住長凳的一頭,死不撒手,在院子裡誰也不讓誰地對峙著。
「是我先抓到的!」朱小樓說。
「是我先抓到的!」朱連城說。
然後,兩人就賴下屁股,往各自的方向拉那條長凳。兩人力氣差不多大小,長凳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來來往往的人就躲避著他們,怕耽誤了自己「拿回」東西,誰也顧不上來加以調解或勸阻。
朱小樓畢竟是個屠夫,性*子要野蠻一些。這時,他一眼看到一個人手中正抓了一把從程瑤田家的雜物房裡「拿回」的鋒利斧子,扔下長凳,一把從那人手中奪過斧子,朱連城有點兒害怕,他撒手放下了長凳:「你……
你要幹什麼?」
朱小樓拿起斧子走向長凳,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手起斧落,攔腰砍在了那條硬木長凳上,立即濺起一片新鮮的木屑。將那些看的人,直心疼得要死。
屠夫朱小樓忽地變成了一個伐木工,一斧頭一斧頭地朝那張長凳砍去。
朱連城一旁站著:「砍吧,你有力氣,你就砍吧。」
又是一斧頭,好端端一條長凳斷成了兩半。
朱小樓扔下斧頭,拍了拍手,朝朱連城說道:「逼上屙泡屎,誰也日不成!」
充實而富有的程家大院,轉眼間,變得一派蒼涼、虛空。
油麻地鎮的男女老少都在興沖沖地走動著,誰也不是空手。
整個油麻地,只有兩戶人家沒有參加這場史無前例的、群情激盪的「拿回」,一是邱半村家,一是杜少巖、杜元潮父子。
邱半村早在兩個月前就已傾家蕩產,只剩下一幢空無一物的大屋。這些日子,他和家人很少在鎮上露面,只是關緊了門,躲在門後,緊張不安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當邱子東掙扎著要往外面跑時,邱半村就用已經半身不遂的身體死死擋在門口,用含糊不清的言詞喝令邱子東老老實實地在家呆著。
杜少巖與杜元潮在人們如狼似虎地出入程家大院時,父子倆一直手牽著手,在不遠處的一棵楓樹下無聲地站著。
在他們父子面前經過的人,會有一兩個人提醒道:「一根樁!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趕緊地去取一兩件東西!」
杜少巖、杜元潮依然站著不動。
那張黃梨木六柱式架子床被人抬走了,那條紅木夾頭榫長案被人抬走了……
杜元潮幾次要衝上去幹什麼,都被杜少巖用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了。
杜元潮站在父親身邊,心裡想著的是要進程家大院。自從他和父親離開程家大院後,他就再也沒有跨進過這座大院的大門。他不是想看院子,也不是想看那些人是怎樣將程家大院的東西抓到自己手上的,他想知道此時此刻采芹在哪兒、采芹怎麼樣了。他似乎看到了她在恐懼中哆嗦,像一隻從冰水中掙扎出來的鴿子。
杜少巖似乎看出了兒子的心思,拍拍他的腦袋安慰他:「沒有人會欺侮一個孩子的。」
杜元潮的眼睛裡便有了亮晶晶的淚水。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還在走動,一個個喜氣洋洋。
這是油麻地的節日———不是節日的節日,盛大的節日。
但,李長望發怒了,當他帶著他的隊伍與工作組成員從場院趕到程家大院時,程家大院已是空空蕩蕩。
「是分浮財,是他媽分,不是他媽搶!」他爬上鎮上那座高塔,用一隻鐵皮喇叭向四周叫喊著:「將所有從程家大院取出的東西,給我統統送到場院裡,然後統一分配,誰膽敢不服從老子的命令,誰膽敢私自窩藏,一旦發現,絕不輕饒!」說完,從腰間掏出手槍,往空中叭叭叭打出去一梭子子彈。在塔下站著的那幾個兵,也端起槍,呼應著,朝空中射出震懾人心的子彈。
人們嘟囔著,但卻乖乖地將那些東西又從家中搬到鎮中心的大場院裡。
這些大大小小的東西,在程家大院裡,各自在各自應呆的地方呆著,倒也不顯有多麼的多,現在一旦散亂地平鋪開,差不多擺滿了一場院,看上去竟然有一望無際的感覺。
分配是公平合理的,有根據的,都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釋的。
輪到杜少巖、杜元潮了。工作組說:「你們可以先自選。」
杜元潮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張床。
杜少巖從兒子的目光裡得知了他的心思:「那床不是我們這樣的人睡的,還不如要一隻盛水的桶,一張吃飯的小桌子。」
但杜元潮的眼睛裡只有那張床。一個孩子竟然對那麼多東西視而不見,視野裡只有那張床,這未免有點兒可笑。但不知為什麼,杜元潮就只想要那張床。
杜少巖歎息了一聲,決定滿足杜元潮的願望,用手一指,向工作組說:「這孩子,想要那張床。」
工作組組長將杜少巖拉到了一邊,與杜少巖嘀咕了一陣,杜少巖連連點頭,轉身走向杜元潮,說:「那床別人要下了,你另選一件吧。」
「誰……誰要了?」
「你就別問了,快點說,除了那張床,你想選哪一件?」
「哪一件也……也不要了!」杜元潮說罷,扭頭就走。
杜少巖一把抓住杜元潮的胳膊:「兒子,還是選一件吧。」
當杜元潮向那一場院的東西望去時,發現了那張他與采芹一起讀書寫字的長案還在那兒,又有了笑臉:「要……要那張長……長條桌吧。」
「淨選一些沒有用的東西。」杜少巖一邊抱怨著,一邊走過去,拉起了那張被雨水洗得鏡子一般明亮的長案……
工作組撤了,李長望的隊伍也撤了,但李長望卻留了下來。當上頭問他「你是留下還是走」時,他毫不猶豫地說:「我留下。」他脫掉了那套破舊的軍裝,交出了那支駁殼槍,從部隊轉入地方,成為油麻地鎮的最高行政長官。
程家大院成了鎮委會的辦公處,在為他建造的房子還未落成之前,程家大院內一側廂房成了他臨時的居所。
程瑤田一家,被趕到後院,住到了杜家父子當年住的那幢房子裡。自從杜家父子搬出後,那幢房子又像以往一樣一直空著,當程瑤田吱呀推開木板幾乎朽爛了的門時,一股潮濕的帶著濃重霉味的氣流撲面而來,幾乎使他暈倒。一家人試探著走進屋裡很長一陣時間之後,才慢慢適應屋中昏暗的光線。他們在屋裡慢慢地走著,像走進了一個巖洞,只有過去常來這屋裡找杜元潮玩耍的采芹顯得輕車熟路,在屋裡很熟悉地從這個房間走進那個房間。當采芹的母親一次又一次地撩著不時地粘到她頭髮與臉上的蜘蛛網時,禁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程瑤田卻說:「蠻好的一幢房子。」
沒有傭人,沒有長工,貼身的管家范煙戶,也不再見到,聽說他一手抓了一把石灰,撒向雙眼,將雙眼嗆瞎了。
一片孤寂。
采芹已深刻地感受到了油麻地的巨變。外面的世界似乎沉浸在無比的歡愉之中,總能聽到鞭炮聲、鑼鼓聲、喧鬧聲。而所有這些聲音都會給這個小女孩帶來不安與恐懼。她整天跟隨著母親,一旦發現母親不在自己的身邊時,就會大聲尖叫,如在噩夢中突然驚醒一般。她的眼睛要麼睜得大大的,要麼就撲在母親懷中緊緊閉上。母親不時地輕拍她的後背:「芹兒,別怕,芹兒,別怕……」有時,他們會聽到一些消息:東王莊的大地主陸平沙被鎮壓了,子彈是從後腦勺射進去的,腦漿流滿一地;黃家蕩的一個土匪頭子被士兵抓住了,用鍘草的鍘刀活生生地切下了腦袋……雖在夏日,但每逢聽到這些消息,全家人卻感覺到冥色*四合、寒風瑟瑟。
程瑤田依舊穿得一塵不染,但身體已瘦弱不堪,立起時猶如一根竹竿挑起一套衣服。他常站在門口眺望天空。這年的夏天,總是有雨,雨打楓樹,點點滴滴,總有一番清冷。天上很少見到太陽,陰*沉沉的,叫人胸悶,叫人心虛,叫人感到無望。
房屋不再是他的房屋,田地不再是他的田地,但他覺得,事情正如這沒完沒了的雨水,還沒有結束。
采芹總是呆在新的家中,與母親終日廝守,不肯出門一步。有時候,她會坐在窗前,去想念田野、風車、木船與水牛,更想念杜元潮與邱子東。杜元潮、邱子東,邱子東、杜元潮,他們兩個是被輪番想念的,不過想念得更多的是杜元潮。一番想念之後,往往是一番悲傷。她忽然地覺得,他們與她生分了———整個世界都與她生分了,就她獨自一人了。這種感覺是兩年前她與杜元潮在田野上玩耍,然後走失了,環顧四周只見田野茫茫空無一人時的感覺。如果母親這時不在她身邊,她就會自己將自己抱得緊緊的。
杜元潮敲開了邱子東家的門。
邱子東一見杜元潮,立即跑了出來。
杜元潮什麼也沒說,頭裡走了。
「去哪兒?」邱子東跟在他身後問。
杜元潮只顧往前走著。
杜元潮口吃,本來說話就少,而一旦見到邱子東,就會更加口吃,因此,他在邱子東面前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特別使他灰心的是,邱子東長了一張特別會說話的好嘴,唧唧呱呱,一路暢通,流利無比,而他呢,是個結巴,越結巴就越結巴,到了極處,竟臉紅脖子粗,半天才好不容易吐出一個字來,像被人雙手死死掐住了脖子一般,又好像是剛從冰窟窿中被人救起似的。若是一時無法避開邱子東,那麼,他永遠是低頭蹲在地上,或是默默地呆在角落上。那時,他的腦袋裡空空的,卻又漲漲的,十分的沉重。偶爾,他會抬起頭來看一眼邱子東,十有八九,他見到的邱子東,都是頭微微上揚,一副傲慢、目中無人的樣子。邱家崩排後,邱大少爺邱子東,蔫了許多,但在杜元潮面前,他骨子裡卻還是邱大少爺。
邱子東緊追幾步,走到杜元潮並排的位置上:「是去看采芹嗎?」
杜元潮仍不作答。
采芹家的門關著。
他們屋前屋後地轉著,可就是不見采芹開門走出來。
邱子東說:「我們唱歌吧,她聽見了,就會出來的。」說罷,嚥了嚥唾沫,唱了起來:
大禿得病二禿慌,三禿在家熬藥湯。
四禿去取藥,五禿去報喪。
六禿去打墓,七禿抬,八禿埋,九禿從南哭上來。
我問九禿哭甚的,「俺家死個禿乖乖!」
邱子東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唱得兩眼發直、喉嚨沙啞成破鑼,采芹依然沒有走出來。他不再唱了,癱坐在草垛下。
杜元潮一直就坐在草垛下,不吭一聲。
「我們走吧。」邱子東說。
杜元潮坐著不動。
「我們走吧。」邱子東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杜元潮突然從地上蹦起,衝著采芹家的門,大聲吼唱起來。他唱的不是孩子們唱的歌,卻是從范煙戶那兒學得的大人們唱的歌,腔調也是大人們的腔調,但又含了一股純淨的童音:漁家事,春最好,桃紅柳綠傍小橋,花落水中流,山外鳴啼鳥,敲竹楫,品竹簫,飯一碗,水一瓢,唱卻水底魚,便是漁家樂……
他繞著采芹家的屋子,邊走邊唱。杜元潮在唱歌時非但不結巴,而且是萬分的流暢,猶如一溪清水,毫無阻礙地向前淙淙流淌。他竭盡全力地唱著,有腔有調,有板有眼,簡直動聽極了。不知被什麼感動或是打動,他竟唱著唱著,眼中有了淚花。
他就這麼不屈不撓地唱著。
邱子東也參加了進來,開始了二人合唱。
天在下雨,他們繞著采芹家的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四隻腳踩出一條佈滿泥花的小道。
天近黃昏,采芹家的後窗慢慢打開了。
杜元潮與邱子東停住了腳步,一起扭過頭來。
窗口,出現了采芹。她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大大的,目不轉睛地望著兩個濕漉漉的男孩,眼中滿是令人憐愛的光芒。
一個窗裡,兩個窗外,一個女孩,兩個男孩,就這麼無聲地對望著……
窮人們紛紛準備好了棍子。
這種棍子被賦予了一個樸素的、直截了當的名稱:翻身棍子。
這是一種廉價的,但卻簡潔而實用的武器與刑具。抓握一根棍子,然後肆意敲打與狠揍,這是人的原始慾望,也是原始本能。操持一根棍子,是不用任何操練的,無師自通。在一段時間內,這裡到處可以見到一臉喜氣洋洋但依然還一臉菜色*的人們手拿棍子,在到處走動著。見了不順眼的東西,比如寺廟裡的菩薩,比如祠堂中的香爐,比如村頭供奉土地爺的小廟,想敲就敲,想粉碎就粉碎。見不順眼的人,比如地痞流氓,比如地主富農,想打就打,要揍就揍。娘的,不打你們打誰,不揍你們揍誰?總不能在手中白白地抓一根棍子!村巷裡,橋頭上,經常可以看到一個情景:幾個十幾個抓著棍子的人,忽地圍住了一個「罪大惡極」的「吸血鬼」,然後舉著棍子將那「吸血鬼」團團圍住,繞著圈兒,過一會兒,其中一個說:「狗日的,看你還敢欺負咱們窮人!」一棍子打了下去,隨即,其他的棍子便紛紛跟上,那「吸血鬼」哭爹叫娘,抱頭鼠竄。最後,或是被打落到河裡,或是被打癱在巷子裡。如果是開一次大會,棍子林立,彷彿轉眼間長出一片森林。人流動起來,這片森林也便會跟著流動起來。流動的森林,給這死氣沉沉的、鬱悶而無趣的鄉村增加了無限的活力與生機。
邱半村每逢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和棍子相碰發出的乒乓聲,就像打擺子一樣,抖得不成形狀。
邱子東的母親說:「你抖什麼抖,咱們家是貧農!」
「是,是,誰說不是呢?咱家是貧農,咱家是貧農……」但邱半村卻依然在抖,眼更斜,嘴更歪,說話更含糊不清,彷彿嘴裡叼著一隻死老鼠。
這天,程瑤田開門出來解溲,看見了這些棍子,趕緊又退了回去,將門關上了。
采芹的母親問:「外面怎麼啦?」
程瑤田說:「沒有什麼。」
「那你怎麼又退回來啦?」
程瑤田說:「外面淨是棍子。」
采芹的母親不禁將采芹摟得緊緊的。
程瑤田寬慰她們說:「你們不用害怕,這些棍子是不會上女人身的。」然後,他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上。
那些到處流動的棍子,最終並沒有打到程瑤田身上。李長望說:「程瑤田雖然是個大地主,但卻很瘦,經不住幾棍子。萬一一棍子將他打沒了魂,就沒有什麼大意思了。」商量來,商量去,就決定用另外一種形式:坐飛機。
程瑤田被幾個抓著棍子的年輕農民抓到了祠堂裡。在被抓時,程瑤田顯得很平靜,臨出門時,對采芹的母親說:「這孩子已有許多天不讀書寫字了。」轉而對采芹說:「筆要握直,紙要放正。」
程瑤田雙手反綁後,留下的繩子還長長的,這長長的繩子從橫樑的這邊扔上去,又從橫樑的那邊垂掛下來。
周家小五子說:「疼痛總會有一些的。」
秦家小八子說:「你忍著點。」
小五子說:「誰讓你霸佔了那麼多土地的呢!」
程瑤田說:「不是都分了嗎?」
小八子說:「那也不行!」
小五子搖了搖垂掛著的繩子,問小八子:「誰來扯?」
小八子說:「你能吃一鍋飯,你力氣大,你來扯。」
小五子說:「你能把石磙子豎起來,你力氣大,還是你來扯。」
小八子問程瑤田:「你說誰來扯?」
程瑤田苦笑了一下。
最後,小五子和小八子商量決定兩人一起來扯。他們雙手抓住繩子,屁股往下一埋,就見程瑤田嘴角抽搐了一下,便升到了空中。說是坐飛機,其實並不很貼切,此時,程瑤田更像是一隻雙翅相並在空中作翱翔狀的大鳥。
小五子與小八子看了看程瑤田被升起的高度,稍作調整後,就將繩子死死地拴在了樑柱上。之後,他們對程瑤田說:「我們出去一會兒。」說罷,就走出了祠堂。
程瑤田被懸置在空中,只要身體一動,就會慢慢旋轉起來———先是往一個方向旋轉,等繩子擰足了勁,就又會往相反的方向旋轉。這種來回的旋轉,可以進行很長時間,直到繩子的勁被完全釋放。程瑤田覺得兩隻胳膊從根兒上扭斷了,疼痛難熬,額頭上虛汗滾滾。他沒有喊叫,他是程瑤田。他咬著嘴唇,嘴唇被咬破了,紫黑色*的血從嘴角流下,流至下頦。
那血珠在下頦下越聚越大,越聚越飽滿,到了瓜熟蒂落的程度,那血珠就在昏暗的光線中,直落到大青磚鋪就的地面上。於是,下一粒血珠又開始慢慢地聚集力量,準備著又一次的墜落。
外面似乎在下雨。程瑤田看不見雨樣,但能聽到雨聲———雨本沒有聲音,是因為它落在水裡,落在草上、樹上、屋上,才能有聲音,一種只有雨與其他萬物相碰才能發出的聲音。
程瑤田從未如此仔細地聽過雨聲。他發現雨聲原來是如此的動聽,如此的豐富,又如此的迷人。一樣的雨,落在草上與落在樹上,聲不一樣;一樣的雨,落在河裡與落在塘裡,音是兩種。他努力地去辨別著,揣摩著,品味著。兩隻胳膊的疼痛便漸漸變得麻木。
「小五子、小八子出去已有了一陣了,怎麼還不回來?莫不是他們將我忘了?這兩個年輕人!」
「小五子好賭,小八子好女人。莫非小五子出去後看到一桌賭局,挪不開腳步,在那裡呆下了?莫非小八子又去某個小媳婦家或某個寡婦家了?下雨天,是個睡女人的好時機。」
祠堂裡空空的。
程瑤田在聽雨的時候看到幾隻老鼠從牆洞裡探頭探腦地鑽了出來。它們覺得此刻的祠堂已無任何其他生命的跡象,於是開始自由地、歡天喜地地奔跑起來。鼠洞中的鼠群聽到了同夥的動靜,就從許多個鼠洞裡奔跑出來。對於老鼠們而言,這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可在這裡集會,可在這裡狂歡。
吱吱聲,細細的,小小的,但卻響成一片。
程瑤田看到,有幾隻老鼠順著柱子往上爬著。它們爬一爬,停一停,翹動著鬍鬚,用棕色*的小眼睛打量著正在「飛翔」的程瑤田。它們爬上去了,爬到了橫樑上———這一點,是程瑤田感覺到的。程瑤田還感覺到那幾隻爬上橫樑的老鼠似乎正在咬噬繩索。這些老鼠大概是餓極了,餓極了的老鼠是連木頭都啃的。程瑤田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老鼠說不定能咬斷繩索,擔憂的是老鼠萬一咬斷了繩索,他就會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咬噬繩索的聲音是如此的清晰。
這時,程瑤田看見了一隻碩大的老鼠。當它一出現時,所有的老鼠便嘩嘩如秋風吹起的樹葉,逃進了各處的鼠洞裡。
碩鼠跑動了幾步,在屋子中央停住了,一副王者風範。
過了一會兒,一隻體態嬌小的老鼠從洞中柔軟地、甚至是嬌滴滴地走了出來,一直走到那只碩鼠的身邊。
碩鼠蹲在地上,紋絲不動。
那只嬌小的老鼠歪過小小的腦袋,輕輕舔著碩鼠的臉。
看得出,碩鼠很愜意。
嬌小的老鼠舔了一陣之後,那碩鼠體內的某種慾望被激活了。它掉過頭來,貪婪地望著嬌小的老鼠。
到了此時,程瑤田已能夠大致上判斷出:那只碩鼠是只公鼠,而那只嬌小的老鼠是只母鼠。
母鼠好像有點兒被公鼠的目光嚇壞了,往旁邊閃了閃,並縮成一團,作出一副隨時逃走的姿態。
公鼠閉上了眼睛。這一動作使母鼠喪失了警惕,而就在母鼠再一次向公鼠靠攏時,公鼠突然發動進攻,一頭向母鼠撲去。
母鼠扭頭就跑。
公鼠緊追其後,幾次撲到母鼠的身上,卻幾次都未能讓母鼠就範。
程瑤田目睹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追逐。事情雖然是發生在兩隻老鼠之間,卻也驚心動魄。
最終,公鼠躥上母鼠的脊背,一口咬住母鼠頸上的皮,以它沉重的身體將母鼠壓趴在地上。
母鼠企圖掙扎,但這種掙扎似乎是為了激起公鼠更強烈的慾望。之後,母鼠溫順地矮下前爪,使臀部高高地翹起,並豎起本來遮蓋著羞處的尾巴,將它清晰地暴露給正蠢蠢尋覓的公鼠。隨即,母鼠的身體痙攣了一下,便發出了吱吱的聲音。這聲音是痛苦的,但卻又是痛快的。
程瑤田看到,所有的鼠洞口,都露出一兩張鼠臉。它們在窺視著祠堂中央那對老鼠忘了天地,忘了日月,忘了一切的交歡。但它們並未走出鼠洞,它們像是觀眾———在一個個包廂中觀看演出的觀眾。
程瑤田與老鼠們一起觀看了這次演出。
這是程瑤田出生以來第一回看到老鼠的交歡。
當公鼠未免有點兒殘忍地咬緊了母鼠的頸子,母鼠昂著腦袋、兩眼暴凸著吱哇亂叫時,程瑤田閉上雙眼,昏厥了過去。
不知是什麼時候,程瑤田醒來了。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到了小五子、小八子,還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劉家大扣子,一個是高家的二大頭。四人正在地上剛鋪上的一張蘆葦蓆子上耍紙牌,都赤著上身,脊樑上流著油汗。他們似乎忘了樑上還懸掛著一個程瑤田,很投入,很認真地耍那紙牌,有時候還會發生爭執。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自言自語,言語粗俗,不堪入耳。
尖利的疼痛不時地襲擊著已經變得很虛弱的程瑤田。他希望四個年輕人能夠注意到他,將他放到地上。但,他又不想開口,更不想用呻吟聲來喚起他們的憐憫。
疼痛到極致時,便是麻木。
這時,他覺得自己真是一隻正在雲彩中飛行的鳥。他想飛翔,他渴望著飛翔,飛入雲端,飛入天堂。
後來,他再一次地昏厥了過去。
他似乎是被誰碰了碰醒來的———醒來時,已近黃昏。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見了一個男孩,站在一張凳子上,雙手托著一隻粗瓷大碗,碗中裝滿了清涼的水。
他終於看清了孩子的面孔:杜元潮。
四個年輕人不知是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祠堂。
杜元潮踮起腳尖,將碗送到了程瑤田的嘴邊。
焦渴的程瑤田將乾裂的嘴巴湊過來,他立即聞到了水的氣息。他將腦袋用力下鉤,將嘴伸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喝著,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
隨著碗中水位的降低,杜元潮高高托著碗,雙腳越踮越高。
程瑤田頭也沒抬地一口氣將碗中的水喝盡了。他的腦袋從大碗中抬起時,短短的、稀稀拉拉的灰白色*的鬍鬚上,掛滿了水珠。
杜元潮從凳子上跳到地上。
程瑤田說:「回去吧。」
杜元潮站著沒動。
「回去吧。」
杜元潮拿著空碗轉身往祠堂門口走去。
「你停一下。」
杜元潮轉過身來,望著臉色*已經好了一些的程瑤田。
「孩子,去看看采芹吧。」
杜元潮點點頭,轉過身去,繼續往門外走。
程瑤田補充了一句:「看看采芹她寫字了沒有。」
杜元潮大步走出了祠堂……
雨在下著。杜元潮走過一棵一棵楓樹———楓樹下,雨要小一些,或者乾脆沒有雨。
他直接去了采芹家。
門敞著。反正程瑤田已被抓走了,程家的人反而不那麼恐懼了。一家人有的只是擔憂與一番掩飾痛苦的平靜。
杜元潮出現在門口時,采芹竟然真的在寫字。
家中沒有一張桌子,采芹將一張椅子當桌子,雙膝跪在地上,字寫得十分的認真。
像從前一樣,杜元潮一旁靜靜地看著,沒有驚動她。
采芹感覺到了門口有人,掉過頭來看到了杜元潮,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筆。由於時間跪久了,雙腿發麻,她在站起時,搖晃了幾下,差點跌倒在地上。
在很短的時間內,采芹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大姑娘。她看了一眼杜元潮,然後害羞地低下了頭。
杜元潮也低著頭。
采芹的母親走過來,招呼杜元潮:「進屋裡來吧,外面還下著雨呢。」
杜元潮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晚上,正在油燈下寫字的采芹,忽然聽到了門被輕輕撞擊的聲音,直起身子,仔細聽著,然後對母親說:「你聽!」
采芹的母親也聽到了這種聲音,正向門口走過來。
門被撞擊後,一下一下地顫動著。
「誰?」采芹的母親問。
沒有回答,門還在被輕輕撞擊。
采芹的母親拉開門閂,將門打開。
藉著從屋裡射出的不明亮的燈光,采芹與母親一同看到的,是一條長桌。並且,她們很快認了出來,是她們家的那張紅木夾頭榫長案!
長案像自己長了腿一樣,在緩緩往屋裡移動。
采芹與母親同時蹲了下來,她們在桌面的陰*影裡看到了一雙漆黑的眼睛。她們認識這對眼睛:杜元潮!
杜元潮用他的腦袋與雙掌撐起這條長案,走過一條又一條巷子,來到采芹家。此時此刻,他已汗流滿面。
采芹與母親連忙用手托住了長案。
長案的四條腿在屋裡慢慢落在地上。
杜元潮從長案下鑽了出來,抹了一把汗,掉頭走出門去。
采芹追了出去。
杜元潮往前走著,然後漸漸消失在黑暗裡。
雨大了起來,采芹哭了,眼淚流下時,與雨水相融,便再也分不出淚水與雨水了。
這一年,雨水充沛。說是充沛,但又不是那種猛虎下山、暴獸出林的下法,而是溫和地、均勻地、絲絲拉拉地下著。說是有雨,人們照樣不在乎地在路上行走,在田里幹活。說是沒雨,在外面走上半天,也會濕漉漉的像從水裡打撈上來的一般。從楓樹展葉始,這樣的雨,就在下,剛要停息,西邊天空,那淡墨樣的雲,又會柔和地垂掛下來,還未等地幹,雨又下起來了。就這樣地,一直下到楓樹葉開始變紅。
這一年,油麻地五穀豐登,人丁興旺。
莊稼成熟時,滿眼的金,滿眼的銀。
家家有土地,人人有勁頭。油麻地從未有過如此的快樂,如此的興奮。人們被一張金光閃閃的無形的巨網聯結了起來,一切都被重新安排、重新組織了,連歌聲都是如此。以往的油麻地的歌聲,是零散的,****的,頹廢的,甚至是無恥的。然而,現在的歌聲被彙集到了一起。場院上,經常是全村的人集合在一起,在統一指揮下用各種各樣的嗓門,盡量咧大嘴巴,盡量面孔朝上,盡量往高裡扯,合唱聲震天動地,並且都是一些簡潔而直率的新歌,能唱得世界大放光明,能唱得山青水綠、百鳥朝陽,能唱得眼中淚花盛開猶如璀璨的鑽石。
天也大,地也大,無一樣不大。
柳家二傻子跟著興奮,那根似乎變得更為粗壯的「桅桿」常是撐得風帆飽滿,不知害臊地在人群中亂頂亂擠。見了姑娘小媳婦,竟然不要臉地雙手端「槍」,嘴角流涎,色*迷迷地笑著,叫著。
就這樣子,到了楓樹葉一片一片皆紅透了時,一切慢慢地穩定了下來。
油麻地辦起了油麻地歷史上的第一所小學。李長望說:「油麻地的孩子必須一個個都是讀書識字的人。誰敢將娃憋在家裡放牛放鴨不讓上學,我敢用皮帶抽他!」
學校蓋在離鎮子有一段距離的風水寶地之上。
油麻地與程瑤田似乎不共戴天,但油麻地對采芹卻是寬容而憐憫的。在上學問題上,采芹與所有窮人的孩子一樣,享有同等的權利。從前,采芹與油麻地的孩子們接觸不算很多。
當油麻地的孩子頭頂一片藍天,在村巷與野外到處奔跑玩耍時,采芹的活動範圍一般不超出程家大院,只是在杜元潮住進大院之後,她才常常跟著杜元潮跑出大院。采芹永遠是乾乾淨淨的,像是被晶瑩的白雪洗出來似的,她無法站到那群整天泥猴一般的孩子們中間。她一旦出現,孩子們就會下意識地往後退去,而一旦她走過來時,他們就會很識相地閃出一條道來。每逢這時,采芹眼中有的只是惶惑與寂寞,並不快樂。當程家大院出現杜元潮時,那日子才一天一天地變得生動與有意思起來。現在,她要與油麻地的孩子們整天混在一起了,這是她所渴望的。然而,她很快感覺到,油麻地的孩子們並不接納她。他們似乎得到了一個無聲的指令,在聯合起來疏遠她。她成了一朵雲———惟一的一朵白雲,在空無一物的天上,空悠悠地飄著。她成了一隻鴿子———惟一的一隻白鴿,四周是莽莽蒼蒼的林木,倒也有許多飛翔的鳥類,但都不與她同類,她只能獨自飛行,聽雙翅在空氣中劃過時發出的寂寥之聲。
只有兩個孩子會不時地與她同行,一是杜元潮,一是邱子東。
疏遠並沒有能夠滿足油麻地的孩子們的慾望。他們對采芹有一般莫名的惱怒,甚至是仇恨。原先,他們夠不著她,而現在,她忽地失去了飛翔能力,一下跌落在了他們中間。她還是那麼的乾淨,那麼的潔白無瑕,那麼的與眾不同,這很讓他們生氣,氣得牙根子癢癢的。
這天傍晚,放學回家的路上,采芹正獨自一人往家走著,一群早走在前面的孩子將她攔住,為首的是李鐵匠的兒子李天猴。原先沒學校,即使有學校,也念不起,李天猴上學念一年級時,已十五六歲了。比他小的男孩在河裡看見過光屁股游泳的李天猴,然後爬上岸,很神秘地說:「李天猴那兒已長毛了。」李天猴聽到了,爬上岸,自己低頭仔細看了一陣,然後很驕傲地說:「真的哎!」那時候,像李天猴這麼大的才上學的有的是。他們高高大大地走在一群比他們矮一頭兩頭的孩子中間,樣子顯得十分滑稽。這些顯得笨拙的大孩子,是沒有幾個肯將心思用在學習上的。
李天猴直挺挺地躺在路上。
高高矮矮的男孩女孩們則遠遠近近地站著。
采芹走過來了。
李天猴死人一般,動也不動。
采芹放慢了腳步,下意識地前前後後地眺望著。
杜元潮與邱子東還沒有走過來。
采芹幾乎是以挪動的方式行進著,在離李天猴一米遠處,她停住了。
一個小女孩輕聲說了一句:「小地主!」
許多女孩跟著輕聲說:「小地主!」
采芹低下了頭。
李天猴突然翻身,從仰臥改為趴在路上。他抬起頭翻起眼皮,朝采芹看著。
采芹有點兒害怕,往後退著。
李天猴並沒有站起,卻像一隻四爪著地的動物,脊背一拱一拱地朝采芹迅捷地爬去。
采芹跌倒了。
李天猴往前一撲,雙手按住了采芹的雙腿。
采芹掙扎著想爬起來,但雙腿被李天猴死死抱住,哪裡動彈得了。她轉而向一旁以各種姿勢站立著的女孩們求救似的望著。然而,那些女孩,要麼扭過頭去,要麼撇撇嘴,要麼一副什麼也沒有看見的樣子。
所有的男孩,不管是大的還是小的,似乎都很興奮。
當采芹於無奈中停止掙扎時,李天猴以出人意料的速度,三下兩下脫掉了采芹的鞋襪,然後一手一隻,將采芹一雙秀氣、光滑而柔軟的腳緊緊握在自己粗糙的手中。
采芹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掙扎,然而依然無效。
這是貓對老鼠的遊戲。
等采芹漸漸歸於平靜,李天猴向前爬了爬,然後將采芹的一隻腳拉向他的嘴邊。
一個女孩問:「她的腳臭嗎?」
李天猴嗅了嗅鼻子說:「地主家的女兒,渾身都是香香的,腳也是香香的!」
采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縫間,沁出了淚珠。她的兩片薄薄的嘴唇,像水波一樣顫動不已。
李天猴扭頭看了一眼在旁邊圍觀的男孩女孩,吐出一條又厚又長的濕乎乎的舌頭,然後像一條饞涎欲滴的狗舔著采芹的腳掌。當采芹哭著,竭盡全身力氣,企圖再一次想掙脫掉時,李天猴竟然用他的扁而闊的嘴一口咬住了采芹的一排腳指頭。
采芹掙扎著,尖利地哭叫著。
幾個女孩衝著李天猴說了一聲「真噁心」,扭頭走了。
采芹的掙扎與哭喊並未使李天猴停頓下來,相反,他又向前一撲,將采芹的整個身體都壓在了他笨重的身體之下。
感到窒息的采芹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汗臭,她想嘔吐,喉嚨連連抽搐著,面色*慘白。
女孩們叫著:「李天猴,不要臉!」紛紛跑掉了,其中一個衝上前去,往李天猴的頭髮裡吐了一口唾沫,又用腳狠勁地踢了一下他屁股,罵道:「狗!」說罷,也扭頭跑掉了。
小男孩們都怔住了,樁一般站在那兒動也不動。
只有那幾個大男孩卻滿臉燥熱,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
李天猴舒展開雙臂,兩隻手掌五指分開緊緊地伏在地面上。
采芹又掙扎了幾下,但完全是徒勞的。她聽到了李天猴急促的喘息聲,那聲音完全是炎熱的夏天裡一隻無法找到陰*涼之處的狗所發出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快要被壓扁了,除了兩條腿還可勉強地蹬動,身體的其餘部分都無法動彈。
她眼淚嘩嘩地流著,在心中呼喚著兩個人的名字:杜元潮、邱子東。
李天猴看著采芹的臉,很奇怪,離得近了,采芹的臉看上去反而小了許多。他看著她的淚珠從兩片睫毛間亮閃閃地滲了出來,很欣賞,像在早晨於花叢裡捉蜻蜓,偶爾一瞥,看見了花瓣上有幾顆晶瑩的露珠。
一朵很嫩的花。
一個看上去比李天猴個頭還要高還要健壯的黑皮膚男孩鼓舞著李天猴:「擼下她的褲子,操她!」
「操她!」另一個男孩說。
李天猴只是更加用力地壓迫著采芹。
黑皮膚男孩說:「喂,你難道還不會操嗎?」
李天猴回過頭來,滿臉紅通通地沖那黑皮膚的男孩罵了一句:「滾你媽的蛋!」
這時,一個小男孩大聲叫了起來:「杜元潮、邱子東來了!」
杜元潮、邱子東倆人各拿了一根棍子,正向這邊跑來。
李天猴又狠狠地將采芹壓了壓,爬起來,抖了抖身子,面對著往他這兒呼哧呼哧跑來的杜元潮與邱子東。
小男孩們呼啦一下跑開了,剩下的便是幾個個頭高大的、滿臉蠻相的。
杜元潮在前,邱子東在後,咬牙切齒地舉起棍子,並在嘴中發出呀呀怒吼。
杜元潮的棍子首先劈向了李天猴。
李天猴往旁邊一閃,躲開了杜元潮的棍子。
空劈了的棍子砸在了地上,卡吧斷成兩截。
李天猴用眼睛望著杜元潮,來回晃動身子,腳在一點一點地挪向地上的半截棍子,當杜元潮手握半截棍子要向他的腦袋劈來時,他用腳尖輕輕一挑,將地上的半截棍子挑向空中,隨即用手抓住,繼而用勁一揮,手中的半截棍子在空中與杜元潮手中的半截棍子碰在了一起。
杜元潮覺得手被震裂了,一陣麻木,半截棍子從手中滑落在地上。
杜元潮看了一眼手,虎口真的被震裂,流出一縷血來。
李天猴舉著半截棍子,逼向杜元潮。
邱子東舉著棍子撲了上來,可是被抱著胳膊裝著在一旁閒看的黑皮膚男孩用腳一絆,摔到了路邊的水溝裡,爬上來時,頭髮上、臉上到處都是青苔,像個綠毛鬼。
男孩們笑了起來。
黑皮膚男孩對正在用手抹去青苔的邱子東說:「你已經不再是邱家大少爺了!你只是!」
采芹已坐了起來,低頭啼哭著。
杜元潮對邱子東說:「你……你帶……帶她快……快走……」他面對著李天猴的棍子,弓著身子搖晃著,跳動著。
邱子東拉起采芹,轉向另一條道跑進了一處樹林。
杜元潮與李天猴他們對峙,拚殺著,從田埂上打到地裡,從地裡打到泥塘中,從泥塘中打到小河裡,又從小河裡打到岸上。最後,到處流血、有氣無力的杜元潮被幾個男孩一起抱住,像扔一捆稻草一般,被扔到了小河裡。
杜元潮幾乎無力浮到水面上來了,在嗆了幾口水之後,才掙扎著浮出水面。他半沉半浮,十分緩慢地游到岸邊,然後,雙手各抓住一把蘆葦。這是一條通往大河的小河,水流頗有點兒急,他得拚命用力,才不至於讓水流沖走。
李天猴他們蹲在河岸上,低頭望著杜元潮。
李天猴往杜元潮臉上吐了一口帶血絲的唾沫:「你他媽的,也不想想自己是從哪兒來的!」
一個男孩說:「這個雜種是從水上漂到我們油麻地的!」
李天猴看見蘆葦葉上停著一隻豆娘,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然後屏住呼吸,慢慢地伸出手去,一下捏住了豆娘的尾巴。他對這只美麗的豆娘觀賞了一會兒,用手指甲掐掉它一小截尾巴,又順手從地上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插*到尚存的半截尾巴中,然後將手鬆開,輕輕往上一托,豆娘便拖著一個長長的尾巴,十分吃力地飛向空中。
李天猴低頭,望著不時地被流水沒掉脖子與下巴的杜元潮說:「你小子傻不傻?程采芹是程瑤田為邱子東那小子準備下的,你杜元潮連她的邊兒也摸不著。」
杜元潮正仰頭看著岸上的一棵高大的楓樹。那時的楓樹,葉葉火紅。油麻地的楓樹,到了深秋,葉子紅得灼人。一棵一棵的,看上去像一把把巨大的火炬。
他的身子發虛,腦子有點兒發沉。他只是隱隱約約地聽到了李天猴的話。他沒有睜開眼睛,但卻在心裡微笑著與李天猴說:「你知道啥?你啥也不知道!」朦朦朧朧之間,他看到了那口荷葉田田的大荷塘,看到了那棵老槐樹,看到了赤裸的采芹,看到了她的腿間:微微隆起的中間,是一條細細的縫隙。他依稀記得,她打開雙腿時,他看到了一番景象,這番景象使他不知為什麼忽然想到了清水之中一隻盛開著的河蚌的殼內。他甚至在李天猴又一次重複著那句使他刻骨銘心的髒話時,感覺到了自己的手正放在采芹的那個使他覺得有趣又使他感到害臊的地方。時間雖然過去了好幾年,但,這一切記憶竟在他昏昏沉沉之際,如此清晰地回來了。就此一回,就此一番重新的強調,使他在從少年走向青年、走向中年與走向老年之後,會時常泛起夏日荷塘邊的那番記憶、那番純潔而柔和的感覺。
「這小子好像睡著了。」黑皮膚的男孩說。
李天猴折斷一根蘆葦,捅了捅杜元潮。
杜元潮醒來了。
李天猴問:「喂,你想什麼呢?」
杜元潮喝了一大口水,然後望著李天猴的臉,突然憋足了勁,將一口水噴到了李天猴的臉上。
李天猴沒有太生氣,用手抹去臉上的水,說:「不要再去想那個小地主了!你算什麼東西?你是個連話都說不好的人!」
黑皮膚男孩一笑:「你是個結巴!」他學著杜元潮說話的樣子,「你……
你……」
李天猴說:「是這樣子的……」他從褲襠裡掏出了小老爺,用手輕輕一抬,一股尿便奔湧而出,傾瀉在杜元潮的臉上。但他很快用手將小老爺的脖子掐住,尿便斷了,隨即鬆開手,尿再度奔湧,剛有勢頭,便用手再度將小老爺的脖子掐住,尿又斷了。他就這樣一掐一鬆地反覆著,尿便斷斷續續、吞吞吐吐的。他朝那幾個男孩笑著:「這像不像他說話?」
都說:「像。」
李天猴抖著小老爺:「他說話就是這樣的。」
不一會兒,李天猴他們扔下杜元潮都走掉了,因為,天又下起雨來了。
杜元潮沒有立即爬上岸,他一時還沒有力氣爬上岸。
風起時,楓葉拂拂揚揚地飄落下來,飄到他臉上,飄到水面上,像一群死亡了的蝴蝶。
紅蝴蝶,血染一般的紅蝴蝶。
不再是夏天的茂密,雨可以直接穿透下來,落在地上,落在水中。
晚風漸大,楓樹搖晃得更厲害,葉子紛紛落下時,水面上一片紅艷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