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子東還是鎮長,但邱子東覺得這鎮長當得沒有多大意思。他依然可以走在田埂上,對那些正在割麥子的人大聲吼叫:「麥茬留得太長了!」他依然可以領著幾個人,將一隻外地來這裡偷割蘆葦的船攔截下來,讓人家磕頭作揖地向他苦苦哀求。他依然可以走到文藝宣傳隊的排練場上,擺擺手:「將那出『小放牛』演給我看看。」但,他在煞有介事地大喊大叫地發威時,自己都能聽出這聲音的空洞與蒼白。他在油麻地只是虛擔了一個鎮長的名分而已。那些莊稼人儘管鎮長長鎮長短地叫著,但他從他們的眼神裡卻分明看出,他們只是一番客氣,一番敷衍,一番禮數而已。而那些鎮委會的班子成員,儘管沒有公然將輕視的神情表露出來,但他仍然還是感覺到了他在他們心目中的無足輕重。他算什麼?一架閒置於冬季的風車,一條拖到岸上的船。甚至是朱荻窪這個瘸子,都越來越不在意他了。那天他讓朱荻窪送封信到下邊,朱荻窪嘴裡答應著,人卻坐在長椅上摳腳丫子半天不起身。他沒有發火,而是坐在一旁冷冷地看著這個從前在他面前屁顛屁顛的瘸子。
整個油麻地都在杜元潮柔和而不可抗拒的掌控之下。杜元潮像一隻大鳥,它翱翔著,用它的翅影遮蔽了油麻地的一切。
邱子東想走出油麻地的慾望越來越強烈。他也是一隻大鳥,大鳥跟大鳥,是不能呆在一棵樹上的。他時常想像著外面那個可以任由他恣意翱翔的高闊無垠的天空,渴望著在這片天空下讓生命光彩四溢。然而,杜元潮將油麻地變成了一隻籠子。冰封三尺的地底下是壓抑的種子,無法發芽,更無法青枝搖曳、綠葉扶疏。
他對他的前途已想得很清楚:必須突圍!
他在油麻地以外有各種各樣的關係,有一陣,他四處在外活動,為自己找一新的落腳之處。那些朋友都很講義氣:「別他媽呆在你那個鬼油麻地了,到我這裡來吧。」糧食加工廠、機電站、食品公司、建築站的頭們,都鼓動他,並都承諾給他安排一個好位置。但杜元潮死活抓住他不放。
杜元潮對上頭說:「調邱子東走可以,條件是將我免了。沒有他,我杜元潮可撐不起這副大梁!」樣子很決絕。
杜元潮走一處說一處,他絕對離不開邱子東,邱子東要真的離開油麻地,油麻地將天塌一角。他從不對任何一個人說邱子東半個「不」字,只說他的好話。
有兩回,調令都下來了,卻被杜元潮連夜給悄然無聲地頂了回去。
邱子東只能窩在油麻地。
有一陣,上頭要調杜元潮,並要委以重任。邱子東著實暗暗地興奮了一番:「我不走,你走。哈哈!」
這消息不脛而走,那幾天,邱子東明顯地感覺到了整個油麻地的變化———油麻地的重心開始暗暗地傾斜,往他這兒傾斜。
杜元潮卻沒有絲毫的動靜,彷彿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這一消息一般。他像往常一樣,早早地起床,在晨炊的淡煙還哩哩啦啦地往河上、往村子裡飄散時,他已差不多走完油麻地的主要地方了。見了年長的,一樣的謙和;見到孩童,一樣的關愛。一路的問候,一路的指點,步履匆匆。
油麻地很納悶。
一個月以後,又一個消息不脛而走:杜元潮不走了;杜元潮不走,是因為他不想走。
杜元潮對上頭的態度依然是乾脆而直截了當的:我哪兒也不去;若要我離開油麻地,我就回教師隊伍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教師,我還挺懷念教師生活呢。
他向油麻地傳遞了一個明確的信息:他一輩子就呆在油麻地;除了油麻地,他哪兒也不去!
他是一棵樹,這棵樹決心用富有韌性*的長根,深深地密密地抓握住油麻地的大地,風吹不倒,雷轟不倒;老要老在油麻地,爛要爛在油麻地。
油麻地一切如常。
邱子東很失望,是那種麻雀飛到糠堆上、公鴨子見到母鵝的失望。
邱子東心情一不好,就想要戴萍。如今要戴萍已不可能像當初那麼肆無忌憚地要了。有時,光約定一個特別隱蔽的地方,就很費心機。要起來,感覺也不像當初那麼電閃雷鳴、天塌地陷了。暴風驟雨,也不是當初的自然迸發,而有點兒刻意。一刻意,所有的感覺也都隨之變了,常常是草草收場。收場之後,邱子東覺得這樣的一種死水微瀾式的做#¥#愛,更加的索然無味。而戴萍也越來越變得有點兒勉強,有點兒無奈,甚至有點兒無動於衷。
這年暑假結束後,戴萍被調到與油麻地相距二十里地的另一所學校去了。
每年暑假期間,都會有一次規模不小的教師調動。確定誰在何處時,是文教部門與各地方上的頭兒一起商量。杜元潮在商量名單的一個十分短暫的休息時間,走到文教幹事的面前,很平淡地說了一句話:「戴萍倒是一個不錯的老師,會唱會跳,但,她正在和林文藻談戀愛。兩個人在一個學校,好不好?」最後的名單上,戴萍就不再屬於油麻地了。
邱子東覺得油麻地已無趣到了極致。
木落草黃,長空寥廓,大雁南飛時,雙翅整齊劃一地滑過天空,偶爾發出之聲,將油麻地的秋天襯托得越發的安寧。
這天早晨,杜元潮抱著女兒琵琶悠閒地走在院門外的池塘邊上,在微帶涼意的秋風中,看秋收後的空曠田野,心中只有安適與肅靜。
今年風調雨順,油麻地大豐收。
杜元潮珍惜油麻地的每一顆麥粒,粒粒如金。
秋日朝陽,淡而明。
小姑娘琵琶乖巧地伏在杜元潮的肩上,出神地望著那輪在東邊稀疏的林子裡晃動的太陽。
杜元潮意識到了女兒的目光,便與她一道去看那輪太陽。
油麻地的人對太陽有特殊的感情,因為油麻地一年四季常雨淋淋的,太陽並非天天能光顧這裡的天空。太陽是金貴的。當淫*雨霏霏,天一連幾十天陰*著,人覺得頭髮根要長出菌來時,忽一日,風來雲去,一輪紅日,高懸天幕,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就差雙膝跪下淚眼地頂禮膜拜三呼萬歲了。油麻地的夏天其實是極其炎熱的,那太陽出來時,便猶如向大地潑火。但油麻地的人很少對太陽的毒辣有所怨言。他們寧願被太陽烤得褪皮,也不希望它一去幾十天不見蹤影。事實上,油麻地的人,一輩子,有許多時光是在盼望太陽重現天空、光華通照大地中度過的。
又是一連幾天不見太陽了,琵琶看到它時,覺得很新鮮。
這是一個長得白淨、眼珠兒漆黑如夜的小姑娘。她喜歡專注地看一樣東西,比如空中飛著的紅蜻蜓,比如在風中搖擺著的一片白楊樹葉,比如一隻在池塘中游動著的鵝。喜歡怯生生地打量人,無聲地,長長的睫毛不住地撲閃著打量人。如果是熟人向她張開雙臂作要抱一抱她的樣子,她會稍稍猶豫一會兒,便從杜元潮的懷裡或是從艾絨的懷裡,將她小小的身體向那人傾斜過來。如果是一個生人,也向她作出要抱一抱她的樣子,她就會在看了看那生人之後,立即扭過頭去,用雙臂緊緊摟住杜元潮的脖子或是艾絨的脖子,並將臉貼在杜元潮的或艾絨的肩上。她會悄悄地將頭再扭回來,繼續看那生人。
這個小姑娘如同她的母親一般讓人疼愛。
她就這樣純靜地看著太陽。
杜元潮用手指著太陽:「太陽出來了。」
她也用小手指著太陽:「太陽出來了。」
杜元潮為小姑娘輕輕吟唱著:「太陽出來暖洋洋,暖呀暖洋洋……」
杜元潮在琵琶面前,永遠是一副好心情,永遠是一副沒有脾氣的樣子。那時刻,他的眼睛裡滿盈著脈脈溫情。
杜元潮喜歡抱著她,走到田野上,看天看地,看樹看水。他與她說話,竊竊私語似的說話。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這些話極其簡單,但卻是關於天地之本的:「太陽從東邊出來,在西邊落下。」「樹沒有根,就會死掉。」「蜻蜓為什麼會飛?因為它有翅膀。」……小姑娘很少說話,她只是聽。一件事差不多弄明白了,她就會用手指著另一樣東西,於是杜元潮再去用一種極其平淡的語言去闡釋這個被小姑娘指定了的卻還不明白的東西。
油麻地的人會不時地看到杜元潮抱著琵琶的形象。那時,他們會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心底裡不禁湧起一番感動。
油麻地的年輕男人一般都很粗糙,自以為是,自高自大,甚至蠻橫,他們是很少抱孩子的。因此現在,一些女人弄孩子弄得不耐煩了,就會將孩子往自己男人懷裡一塞:「人家杜書記還抱孩子呢!」
杜元潮與琵琶在一起時,心裡什麼也不想,只有一番地地道道的歡喜與溫熱。
琵琶的眼睛轉向了池塘。
這是一口很怪異的池塘,很少有人能說得清楚它究竟是哪一年就在那兒了。這口池塘倒也很漂亮,春天,楊柳絲絲,拂著碧綠的池水,有燕子在上面飛翔,不時地點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風暖些時,小荷尖尖,那星星嫩綠,讓人心動卻又讓人擔憂。夏天,柳樹成蔭,一池的荷葉,光天化日之下好看,月白風清時也好看。那時,翠鳥守在柳樹枝上,不時地穿荷葉而下,扎入水中,從水中叼出一條銀銀髮亮的小魚來,然後藏到一個隱秘處有滋有味地吃著。秋天、冬天,雖說這池塘淒涼一些,但也會招來許多目光。秋天有蘆花,有鶴。冬天有冰,有在冰上跳動的麻雀與搖搖擺擺的鵝。
怪異就怪異在並無水源,卻一年四季總是滿滿噹噹的水。
杜元潮有點不太喜歡這口池塘,他無端地覺得這池塘有點兒陰*。
然而,女兒卻似乎很喜歡這口池塘,總是讓杜元潮或艾絨抱著她到池塘邊上去,並總是掙扎著要下地用手或用手抓一根枝條戲水玩。
她在杜元潮的懷裡掙扎著要下來。
杜元潮說:「我們回家了。」
她搖著頭。
杜元潮只好將她放到地上。
她下了地,就晃晃悠悠地往池塘邊上跑。杜元潮抓住她的一隻胳膊,她就向水面傾斜著身子,小手一個勁兒地向水面抓著,彷彿陰*沉沉的深水處有個熟人,正笑嘻嘻地向她張開雙臂要抱她。杜元潮連忙說:「那可不行,那可不行,那是水……」他將她又抱了起來,轉身就往家走。小姑娘將頭扭過去,望著池塘,並用小手一直指著池塘。
杜元潮抱著她,頭也不回地一直走到院門口。
朱荻窪等候在那兒,問:「杜書記,我通不通知張大友他們幾個去燒那片蘆葦?」
「通知。」杜元潮說,「不用太多的人,一兩個人就夠了,一把火就是一大片。」
「我這就通知去?」
「去吧。」
油麻地四周差不多都是無邊無際的蘆葦。
從前,油麻地大概是沒有的,不知是哪一年有人放火燒荒燒出了一處空地。這地開始時大概不大,後來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外燒荒,燒出了一個村莊,燒出了一個鎮子,燒出了千頃肥沃良田。
杜元潮一直覺得油麻地的地不夠廣闊,總有一個心思:將西邊一塊緊挨油麻地尾田的蘆葦燒了,將它們變成莊稼地。他希望能在每年向上呈報的報表上,他領導下的油麻地,糧食數字更大一些。
油麻地的最後一次燒荒,距今已經很久遠了。
這是一塊看上去很獨立的蘆葦地,四周是水,與農田、與其他的蘆葦地隔開了。
杜元潮已撐船繞著這塊蘆葦地,察看過數次。他粗粗測算了一下,這塊蘆葦地大約有一百畝。一旦開墾出來,絕對是塊好地。
執行放火任務的是張大友與周金保。
他二人帶了火柴,撐了一隻小船,找了一處好停船的地方,將船停下了。兩人上了岸,就往蘆葦地的中心走:火要在中心點起,然後讓它向四周蔓延。
蘆葦長得十分茂盛,兩人往前走,視線被蘆葦遮住,走了一陣,也不知已走到何處,估摸著是中心時,就停下了。
周金保說:「且別急,讓我撒泡尿,定定神。火一著起來,就得趕緊往外跑,那火跑起來,比他媽狼還快哩。」說完,就抖抖索索地解褲帶。那褲帶是根布條,不太容易解開,加之手抖索不停,就總也解不開,嘴中不住地說:「媽的,有鬼了。」
張大友自己也兩腿哆嗦,卻去嘲笑周金保:「你媽拉個逼的,是燒蘆葦,又不是燒你人,你抖什麼?」
周金保總算將褲帶解開了。
張大友見周金保那玩藝兒軟沓沓的半天兒不出水,不禁又笑了起來:「你媽拉個逼的,尿都嚇得尿不出來了。」
周金保抖抖索索地扶著它,尷尬地朝張大友笑著:「就來了,就來了……」
張大友嚇唬說:「不等你了,我現在就放火。」說著,從口袋裡掏出火柴。
「就來了,就來了……」
「我放啦!」張大友抽出一根火柴來。
「你媽拉個逼的,能不能不要嚇唬它?你瞧瞧,本是快來的,這又回去了。」周金保的手越抖越厲害,那玩藝兒就在他手中彈跳,像一隻躍躍欲試的無毛小怪物。
張大友不耐煩地一扭頭:「日你奶奶的!」
周金保最終也未能將尿尿出來,很生氣地將它放回去:「不尿拉倒!」轉而對了張大友說:「玩歸玩,笑歸笑。這火可不是鬧著玩的。火一著,咱們掉頭就跑。你可看清了方向,船在那邊!」
張大友下意識地看了一下來路———來路其實已沒有什麼痕跡了。他說:「周金保,你來點火吧。」
周金保說:「你媽拉個逼的,膽小鬼。」他將火柴從張大友手中奪過,又回頭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說,「我劃火柴了。」手直哆嗦,怎麼也劃不著。
張大友雙腿直搖地笑著。
周金保只好將火柴又交給張大友:「知道你膽大,你來。」
張大友再次回頭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然後將火柴劃著了,扔在乾焦的蘆葦葉與雜草上,掉頭就與周金保往船的方向跑。
跑了一陣,見身後並無動靜,便停住了掉頭往回看:並無火光。
「日他奶奶,沒有點著。」張大友說,「回去,重點。」
最終將火點著之後,兩人就像被鬼追趕著一般直往水邊跑。
秋後的蘆葦已沒有水分,乾柴烈火,燃燒起來,氣勢兇惡,隆隆火聲,猶如濤聲。
兩人倉皇奔跑時,周金保嚇得尿在了褲子裡。
上了船,就趕緊將船往外撐,估計已沒有什麼危險時,二人軟癱在了小船上。
周金保抬頭去看那熊熊火光,說:「著起火來時,假如有一個人呆在這片蘆葦的當中,十有八九是跑不出來的。」
張大友說:「杜書記得給我倆多開幾個工分。」
前後左右的村莊,人們都看到了這片大火。
初時,火像一座不斷成長的山,過不多久,就成了山脈,高高低低的,有許多座山峰,又有許多道峽谷。這些山、山脈是活的,它們變化著,移動著。又像是紅色*的、金色*的馬群。這馬群鬃毛亂抖,嘶鳴著四處奔突,在這秋天的天空下演著一場氣勢壯闊的無人戰爭,火場就成了戰場。
太陽沉沒了,但火光卻又將天空映紅了。
深藏於蘆葦叢中的野雞,笨拙地飛上了天空,被火光所映,猶如金色*的鳳凰。有幾隻飛遠了,還有幾隻從火中飛起時,大概羽毛就已經被燒著了,在火焰之上撲稜了幾下,就掉進火裡,墜落時,十分悲慘,又十分悲壯。
油麻地離這片大火最近,站在橋上觀望大火的人,甚至能覺得熱氣拂面。
這火燒得人戰戰兢兢、心慌面赤。所有的狗都在衝著大火狂吠。孩子們不知因為什麼而興奮,在奔跑,在喊叫。甚至是喜鵲、灰喜鵲、烏鴉、鴿子與麻雀,它們也被這火光所刺激,從樹上,從地上,從屋頂上紛紛飛起,成群結隊地在油麻地的上空翱翔。它們還不時飛臨火場的上空,那時,無論它們是白色*、黑色*、灰色*還是褐色*,都一律變成了金色*。
蘆葦在燃燒中劈劈啪啪地作響,猶如槍聲大作。
范煙戶范瞎子站在一棵大樹下,仰面天空,瞎眼亂眨,說:「光緒六年,蘆蕩大火,燒了一個月才熄;民國三十八年,蘆蕩大火,燒去村莊七座,農舍二百一十八間,大小木船三十多條,油麻地也差一點兒被燒掉……」
沒有多少人聽他說話,他只是自言自語。
周金保、張大友二人,離火場最近,看得更是興奮萬分,臉被火光所烘,色*為酡紅。
河裡游著一條水牛。
張大友很快發現這牛的後面跟了一條小船,二傻子一屁股坐在船尾,將兩腿放入水中,一個勁兒地划水,水嘩嘩亂翻,小船就緊緊地追攆著水牛。
這是一條剛剛被一頭公牛欺負完了的小母牛。
張大友叫著:「二傻子!」
二傻子的注意力只在那條小母牛身上,對張大友的叫聲並不理會,對那大火,也毫無興趣。他依然沉浸在公牛疊加在母牛背上向前湧動的情景裡,興奮不已,同時妒火中燒。
那條小母牛無奈地游著,目光裡儘是哀怨。
有一個火團飛過天空,大概是一隻燒著了的野雞。這個火團落了下去———不是落在火中,而是落到另一片蘆葦地裡去了。
起風了,並且越來越大,火在搖曳、狂舞。火星在高空中猶如爆發的禮花,隨風飄散,飄向遠處。
這場大火燒了四五個小時才漸漸熄滅。火光消失後,天空儘是黑灰,彷彿是成群的黑蝶稠密地飛滿天空。
一大片焦黑的土地,袒露給油麻地。人們的心傷感著,淒涼著,卻又興奮著———他們想像到了五月翻滾的麥浪與十月金秋的稻花。
周金保、張大友唱著下流小調,撐著船回來了。
一切又歸於秋天的平靜。
但,當太陽已沉墜到西邊蘆葦穗上時,一個放牛的孩子,騎在牛背上,忽地又看到了火———從另一片蘆葦地裡升騰起來的火。他用雙手圈成喇叭,向油麻地鎮大聲喊叫:「又著火啦!———又著火啦!……」
開始,人們以為是這個孩子捉弄人,就都不理他。但這孩子的呼喊聲越來越顯緊張了,便又跑了出來:果然是火!
於是,響起一片呼喊聲。
人們又重新回到橋上向西觀望,就像是一出大戲,演完上半場,到了中間休息,都走出了劇場,現在又都回來接著看下半場一般。
但,這一回卻只有緊張與擔憂:這火為誰所放?這火放得是沒有理由的,這火燒下去,是要燒回到光緒六年、民國三十八年的!
望見這片火光的不僅僅是油麻地人,人們陷入了高度的恐慌,遠處已傳來了哭叫聲。想像著火一直燒下去會燒到家園的人,已處於逃命前的狀態。周邊許多村莊的人,一邊望著火光,一邊奔走,一邊在互相焦急地詢問著這火燒下去究竟會怎樣。
當杜元潮聽到外邊一片吵嚷聲走出鎮委會的辦公室向西一望見火光染紅半邊天空時,不禁大驚失色*。他站在那裡,一時幾乎不能挪動腳步,半天,聲音發顫地說:「去叫張大友、周金保!」
朱荻窪就在他身邊,聽罷,一路瘸跑,一路大叫:「張大友、周金保!」
張大友、周金保被叫來了。
杜元潮用手指著那片火:「那是怎麼回事?」
張大友與周金保直搖頭:「不知道。」
杜元潮問:「不是你們放的火?」
張大友說:「我們可沒有在那片蘆葦地放火。」
周金保說:「我們是一直看著我們放的那把火滅了才回來的。」
杜元潮問:「真的?」
張大友說:「說假話,五雷轟頂!」
周金保:「杜書記,我敢拿我兒子賭咒發誓!」
杜元潮這才稍有鬆緩,他擺了擺手:「去吧。」但心裡依然還是有點兒惶惶不安。
火愈燒愈猛,天空似乎在溶化。
驚恐的呼叫聲愈來愈大,愈來愈使人感到災難的巨大黑影正向四周的村莊迅捷飄移過來,呼叫聲不久就轉變為哭叫聲。
范煙戶范瞎子又站到了橋頭樹下,仰面天空,瞎眼亂眨,喃喃自語:「光緒六年,蘆蕩大火,燒了一個月才熄;民國三十八年,蘆蕩大火……」
但,不久,有人驚喜地叫起來:「天好像下雨了。」
於是許多人仰臉去望天空,或是將手伸出去看看天是否真的下雨。不一會兒,四周都漸漸平息了下來———周邊村莊的人似乎都感覺到了雨。
接著,歡呼聲此起彼伏。
再接著就是一片安靜:所有的人都在凝神注目著這雨的走勢與結果。
這天似乎被這一連好幾個小時的大火烘得大汗淋漓了,竟下起大雨來,並且越下越來勁。
因這天空佈滿了厚厚的黑煙與灰燼,這雨竟是黑的。黑湯子。
人們的臉上,是一道道黑色*的細流,像是黑色*的蚯蚓,用手一擼,便成花臉。
沒有一個人躲雨,眾人都佇立於雨中,翹首觀望那片大火———火在雨中掙扎著,起來,趴下,趴下,起來,再趴下。雨像鞭子一般在抽打著火,火在雨中吱吱如耗子一般叫喚著。
火在縮小,在慢慢地矮下去。
雨是黑的。天堂裡有一汪墨池漏底了。
花了臉的孩子們在黑雨中奔跑跳躍,一個個像小鬼似的。
天黑了,這黑雨還在下。虛驚一場的人們都回家去了。
可就在油麻地的人安心地在家吃晚飯時,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在黑雨中到處傳播開來:劉家橋的劉金扣弟兄幾個正在那片後著火的蘆葦地裡割著蘆葦,忽然看到了大火,就拚命往水邊跑,而跟著劉金扣去蘆葦地玩耍的八歲兒子劉東子卻因走到一處玩耍,未能被大人找著被活活燒死了!
深夜,油麻地空前的寂靜。
只有老塘邊枯草中的唧唧蟲聲,只有秋風吹過落盡葉子的枝頭所發出的沙沙聲。
杜元潮不發一聲地躺在床上,無法入眠。透過天窗,他望著低矮的秋天的夜空以及稀疏淡漠的星星。他似乎覺得艾絨也沒有入睡,只有乖巧地睡在他們二人中間的女兒已經熟睡———熟睡時的女兒幾乎是無聲的,像一片樹葉飄在水上。
杜元潮覺得自己的身體忽冷忽熱,好像生病了。
蘆蕩大火總在他眼前燃燒著,燒成了火山,燒成了火海。
他終於躺不住了,於黑暗中穿上衣服,然後輕輕下床,輕輕走向窗口。當靠近窗簾時,他看到月光將一種他所熟悉的影子淡淡地投照在了窗簾上———那匹永遠處於朦朧中的白馬駒。他不禁一陣激動,因為這是它第一次如此接近地靠近他。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撩起窗簾將它看個清楚。風從窗隙中吹入,使薄薄的窗簾顫動起來,那白馬駒的投影便也跟著顫動起來,像投照在被風吹拂著的水面上的影子。
杜元潮回到了聚精會神地看皮影的童年時代———白馬駒在窗前走動著,一會兒低著頭,彷彿在嗅著地面,一會兒仰著頭,望著天空一輪明月。它不時扇動著耳朵,抖動著鬃毛,搖擺著尾巴。更多的時候,它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裡一棵桂樹下。
杜元潮覺得映在窗簾上的白馬駒比出現在遠處的田野與林子裡的白馬駒更加的優美。
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窗口,用手輕輕撩起窗簾———就在那一剎那間,那匹白馬駒像夢一般消失了。
望著空空落落的院子,杜元潮的心中泛起一片惆悵。
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一預感使他情不自禁地掉頭看了一眼身後床上靜如秋水的妻子與女兒……
幾乎就在這同一時間,邱子東正獨自一人走在通向劉家橋的路上。
他的姑姑家在劉家橋。
一直走到姑姑家的門前,他都未遇到過一個人。
他敲開了姑姑家的門,並將兩個已經熟睡的表哥叫醒,然後走進一間裡屋,關上了門。
一個多小時後,邱子東趁著濃濃的夜色*趕回油麻地。他前腳出門,他的兩個表哥後腳就去了還在一片哭泣聲中的劉金扣家……
第二天清晨,剛剛醒來的油麻地一如往常,開始了新的一天:清掃庭院與街巷、擔水劈柴、生火做飯、將雞鴨放出籠外、將牛羊趕往田野……
許多孩子還沒有洗臉,就在清涼的街巷裡奔跑。
今天,邱子東起得比油麻地任何一個人都早。他一直站在院門口,眺望著鎮前的那條大路,臉上毫無表情。當他終於看到一條長長的白色*的隊伍出現在大路的盡頭時,向後退了一步,輕輕將院門關上。他仰望蒼天,然後閉起雙目,用雙手上下磨擦著冰涼而瘦削的面頰。
那支隊伍像一股水流向油麻地流來。
一個孩子先發現了這支隊伍,轉身向鎮裡的人們大聲喊:「你們快來看呀!」
接下來,許多人看到了這支隊伍。於是油麻地到處響起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寧靜的早晨陷入一片喧囂與不安。
所有人家,男女老少,都紛紛跑出家門,湧到鎮前的大橋頭,無聲地望著這支隊伍。
劉家是劉家橋的大姓,劉家橋的居民,十有八九姓劉。而劉金扣一門,又是族中之大族,光劉金扣親兄弟就有八個。這一族代代興旺,都是兄弟眾多,惟有到了劉金扣這一代,香火清淡,兄弟八個,五人成家,但各家都只生了一趟女兒,就劉金扣一家生了兒子。由老太爺取名為東子,劉家上下,將其視若眼珠。
這一行人,百數以上,皆著白色*喪衣。衣,長而松,隨風飄飄。前頭四位青年男子,抬一口還散發著木頭香氣的新棺。因棺中死者為八歲小兒,棺材便做得十分的小巧秀氣,一頭大一頭小,頭大的一頭衝向前方,棺放在四人肩上,在藍天白雲的背景之下,赫然在目。緊跟棺後的是年邁的老太爺,接下去按輩分與親疏一一排列。老太爺步履蹣跚,拄一根高高的枴杖,身旁各有一個人輕輕攙扶著。隊伍中,有一些悲痛欲絕的女人,已無明亮的哭泣之聲,沙啞,接近無聲,身體顯得虛弱不堪,或是扶助,或是被另外的雖也悲痛但還不至於悲痛得身如抽絲的女人無聲地攙扶著。
油麻地的田野因為這支白色*的隊伍而顯得天地明亮,草木清新。
走近油麻地時,這支隊伍的行進速度顯得更加緩慢,彷彿在故意煎熬油麻地人的心。
隊伍走上了鎮前河上大橋,於是一行白色*的影子倒映在早晨平靜而淡漠的水面上,驚走了幾隻覓食的鴨子與鵝。
這支隊伍幾乎是無聲的,幾位女人的低低的沙啞哀鳴,更將山一般的沉重壓到了油麻地人的心上。
陌生的腳步聲叩擊著油麻地的橋樑與被夜露打濕的土路。
與所有的油麻地人都翹首觀望相反,所有的劉家橋人都低著頭,彷彿那八歲孩子的魂靈被大地吸去了。
油麻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皆被一種凝重的氣氛所感染,無一人再說話,甚至連狗都不再吠叫,蒼天之下,就只有一個沉寂到幾近死亡的世界。
這是一支被精心組織的隊伍。
這支隊伍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魯莽與瘋狂,沒做一點點狂暴的動作,而是平靜地很有秩序地進入了油麻地鎮。他們踏上了油麻地鎮那條長長的由古老的大青磚鋪成的街面。
所有的鋪面都開著門,但他們目不斜視,目光裡只有腳下這條被腳磨亮了的街道。
油麻地的人分站在街的兩側觀望著。
范瞎子站在巷口,不住地眨巴著眼睛。
二傻子出人意料的安靜,腰間那支一年四季不分晝夜昂舉的槍也都垂掛在褲襠裡。
隊伍從街的這頭遊行到街的那頭,再從街的那頭遊行到街的這頭,然後走向鎮委會。
鎮委會大門緊閉。
這支隊伍就長時間地站在鎮委會的大門口。
劉家老太爺有點兒站不住了,雙腿顫抖,兩個年輕人立即將他架住。他用手顫顫巍巍地指著那塊鎮委會的牌子,於是,從隊伍裡衝出來兩個年輕人,將鎮委會的牌子猛地摘下,砸在了地上。牌子裂縫了,但未斷折,於是又有兩個年輕人衝出來,將牌子撿起,一人握住牌子的一頭,將牌子橫在空中,向一棵大樹衝去,就聽見卡吧一聲,被大樹攔腰折斷,並嘩啦啦震下無數枯葉。他們將斷折的牌子憤然摜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幾腳,轉而衝著緊閉的鎮委會大門大叫:「杜元潮,站出來!」
隊伍怒吼了:「杜元潮,站出來!」
聲音震得鎮委會的屋瓦嗡嗡作響。
杜元潮當然不會站出來。不是因為膽小,而是他不能讓油麻地的人看到他可能被這群發了瘋的人肆意糟蹋。他心裡非常清楚,此刻他一旦出現,劉家的人就會蜂擁而上,揪他衣領,扯破他的衣服,扇他的耳光,往他臉上吐唾沫,在他臉上抓下血痕,對他推搡謾罵,將他那副每時每刻都很在意都很講究、一絲不苟的形象徹底毀掉。於是,他在聽到了風聲後,沒作絲毫反對,就接受了朱瘸子朱荻窪的建議,上了一隻由朱荻窪搖來的烏篷船,進了蒼蒼茫茫的蘆葦蕩。
那支隊伍的怒吼聲是無效的,於是一群人合力撞開了鎮委會的大門,衝進鎮委會,將掛在鎮委會牆上的一面面錦旗統統扯下,或撕成爛片,或踩在腳下。辦公桌一張張被推倒,電話機被扔出窗外,幾隻暖水瓶被砸得粉碎,周禿子的算盤被摜在牆上散了架,算珠滾了一地……男女老少七手八腳,直將鎮委會打得片甲不留。
油麻地的人非常惱火,但卻憋住氣沒有出來阻擋,因為他們深知鬧喪隊伍的窮凶極惡,更何況是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更何況這支隊伍裡有那麼多經不起任何折騰的老人,又更何況他們是劉家橋的人———劉家橋人的野蠻是遠近聞名的。
收拾完鎮委會,四個抬棺的人抬著棺材整齊劃一地轉向了另外一個方向,於是那支本來已經散亂了的隊伍又整裝待發了。不一會兒,他們開始向鎮後杜元潮家挺進,剛才還在號叫的隊伍,又變得啞默起來。
幾個油麻地的人搶在隊伍的前頭,向杜元潮家跑去。
今天一早,采芹就從楓橋趕到油麻地。此刻,她正幫著艾絨拾掇一些值錢的東西準備領艾絨和女兒到她家躲避幾天。聽到報信,她一手拉著顫抖不已的艾絨,一手抱了驚恐的琵琶,說:「快走!」艾絨看了一眼屋子,只好跟著采芹急匆匆地走進了屋後的樹林,一路哭著,走上了通往楓橋的路。
這支白色*的隊伍,不一會兒就來到杜元潮家門前。
他們高叫著:「杜元潮出來!」見毫無反應,就開始大罵:「狗日的杜元潮,你除非藏進逼裡!」「藏進逼裡也要將你摳出來!」……不堪入耳。一些年輕女人特別是一些女孩兒,或輕輕地或嚴嚴地用手摀住了耳朵。
劉東子的母親蓬頭垢面,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雙目緊閉,用雙手拍打著地面,用哭得已經不能發聲的喉嚨哭泣起來,隨即,所有的女人都跟著哭泣起來。其中一些,在此之前也只是陪著哭哭而已,還有很大的潛力與餘地,此時都亮開了喉嚨,大聲號啕起來。一時間,這哭聲此起彼伏,猶如潮起潮落,洶湧澎湃。一些孩子的哭聲與老人的哭聲也加入其中,使這場撼天動地的大哭泣有了豐富的聲部與音色*,從而也更加催人淚下。
劉東子的母親忽然翻著白眼,口吐白沫,抽搐著暈倒在地。
於是,幾個有經驗的女人就蹲下來,用尖尖的指甲死死掐住她的人中,直到她緩過氣來。她在半昏迷的狀態中有氣無力地張合著乾焦的嘴唇,靠近她的幾個女人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她的聲音:「我要我家東子……」
一個年輕人順手撿起一塊磚頭,向杜元潮家的窗子砸去,玻璃立即被砸碎。這一動作,猶如一聲全面出擊的信號,只見劉家老老少少一起向房子撲將過來,開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毀滅行動。一些人衝進屋裡,見被子就撕,見鍋碗就砸,見凳子就摔,見衣櫃就推,見水壺就踢,不一會兒工夫就將屋內搞得一片狼藉。沒有能夠擠進屋裡的,見籬笆就扯,見樹木就砍,見莊稼就拔,見豬羊就趕,見菜地就踩,不一會兒工夫,就將房前房後搞得一片稀巴爛。
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舉起一塊石頭,衝向院門口的一隻裝滿水的大水缸,大叫了一聲「狗日的水缸」,石頭飛出,水缸頓時瓦解,水嘩啦流了一地。怕濕了腳的便向後躲去,撞倒了後面的人,結果撞倒了一片。
油麻地的人只能在一旁看著。
劉家的人屋裡屋外地來回奔跑著,尋覓著還沒有被損壞的東西。一個人從瓦礫中發現還有一隻碗沒有被砸碎,便將它撿起,猛地擲在牆上,使它立即成為碎片。等一切都已損壞之後,一百多號人就在這些東西的上面反覆地踩,反覆地跺,直到將一切踩成跺成爛乎乎的東西。
屋裡的人撤出之後,四五個漢子解開褲帶,開始在屋子的中央撒尿,直尿得屋中央湧動起了一片白沫。
當油麻地的人以為一切到此結束時,劉家的兩個漢子一人拿了一把叉子爬上了屋頂。
這時,在地面上的人無論是油麻地的還是劉家橋的,都不發一聲,在靜靜地等待著下面將要發生的事情。只有幾條驚慌的狗在遠處奔跑著向這邊吠叫,卻不敢向這邊靠攏。
兩個漢子坐在屋脊上,開始抽煙。他們有時看看殘敗不堪的地面,有時看看萬里無雲的天空。
地上的人都仰望著他們。
他們終於抽完煙,將沒有掐滅的煙蒂扔到地上,然後往掌心裡吐了一口唾沫,便開始用叉子掀屋頂。
又有幾個漢子爬上了屋頂。
轉眼間,半邊房頂就被掀掉了,陽光嘩啦啦瀉進屋裡。
在整個過程中,邱子東一直未露面。
黃昏,杜元潮出現在被毀壞的家園前。不一會兒,艾絨抱著女兒,在采芹的陪同下,也回來了。她看著這番情狀,輕聲哭泣起來。
杜元潮從艾絨懷裡抱過欲哭未哭的女兒,望著眼前的情景,一言不發。
采芹用手輕輕地拍打著艾絨的肩,眼中也是一番淒涼與悲哀。
這天的黃昏,特別的明亮,天空像鍍了薄薄的金子。
在西方噴射的霞光裡,遠處的人在看杜元潮他們幾個時,看到的是富有造型意味的剪影———這些剪影使人們心頭的秋意變得格外的濃重。
天黑後,艾絨在采芹的勸說下,又抱了女兒去了楓橋。杜元潮則聽從了朱荻窪的安排,住到了鎮委會那間放著黃梨木架子床、平時只有杜元潮一人偶爾悄然光顧的屋裡。
當天晚上,一個消息在油麻地到處傳播著:因為一條人命,杜元潮可能要被抓走坐牢。這天晚上,油麻地的人所談論的就只有這一個話題。許多人都很想見見杜元潮,但都不知道此時他人在哪裡。這段時間裡,他的行蹤就只有朱荻窪一人知道。
為此,朱荻窪很有一點兒感動,並覺得自己負有一份責任。
朱荻窪極細心地照料著杜元潮,像一個忠實的僕人。
邱子東在鎮上走著,聽著人們的議論,有時會停住腳步,對那些正在議論的人說:「一個個別胡說八道!」
他在見到朱荻窪時,問:「知道杜書記現在哪兒?」
朱荻窪說:「不知道。」
深夜,朱荻窪怕杜元潮寂寞,悄悄用籃子從家中提了酒菜來陪杜元潮。
杜元潮平時不喝酒,即使喝酒,也不會與朱荻窪喝酒,但此時,他卻很願意與朱荻窪喝酒,這使朱荻窪更加感動。
喝了一陣,杜元潮問:「你說,劉家橋一幫人,這般鬧喪,這裡頭……」
朱荻窪低頭喝酒,半晌,說:「書記,這我說不好。」
杜元潮笑笑,接著喝酒。又喝了一陣,杜元潮說:「老朱,如果我被抓走坐牢……」
朱荻窪立即放下酒杯,連忙阻止杜元潮:「杜書記,你別這樣說,這不可能!」
杜元潮說:「我說是萬一。」
「書記,沒有這個萬一。」
過一會兒,杜元潮碰了一下朱荻窪手中的酒杯,還是接著這個話頭說下去:「老朱,萬一我被抓走坐牢,我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事?書記,你說。」
「能在我和艾絨她娘兒倆之間不時地傳個信兒什麼的。」
已喝了不少酒的朱荻窪,一下眼睛濕潤了:「杜書記,不管到哪一天,我也是一個為你跑腿兒送信的。」
分別時,杜元潮從口袋裡掏出二十元錢來,塞在朱荻窪手中:「還還你的賭債,別再賭了,說你總也不聽。」
朱荻窪有點感激涕零了。
回家路上,朱荻窪心中一直很溫暖,很動情:「杜書記是個好人,這樣的好人,世上不多。」
眼睛裡總是濕乎乎的。
不一會兒,朱荻窪遇到了喝醉了酒,走路東搖西晃的邱子東。
邱子東一口氣喝了一瓶燒酒,他想大醉一場,但只想醉倒在家中,沒想到醉了就由不得自己了。他將酒瓶摔在地上,拉開門,就踉踉蹌蹌地上了街。
大街在搖晃著。
他兩眼發直,在嘴中嗚嚕著,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他眼睛裡還含著眼淚。
一位老人說:「他心裡難過,他與杜元潮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
范瞎子將臉仰向天空,瞎眼眨巴不停,牙齒像吃草的馬的牙齒,一會兒露出來,一會兒又被雙唇遮蔽了。他的嘴角流出了一絲怪怪的笑容。
邱子東望著朱荻窪:「杜……杜書記,在……在哪兒?」
朱荻窪說:「邱鎮長,我不知道。」
「你……」邱子東用手指著朱荻窪的鼻子,「你真……真不知道?」
朱荻窪說:「我也正找他呢。」
「那……那好,找……找到了他,就……就說我要見……見他。」
「好的。」朱荻窪答應下,便往家中走去。
第二天,像平時一樣守在鎮委會電話機旁的朱荻窪,接到一個電話,得知公安局瞭解情況的人下午就到。放下電話,他就走出鎮委會,去找邱子東:上頭通知,讓邱子東接待一下公安局的人。走到鎮委會前的廣場上,他看到了二傻子。
二傻子正豎著槍,流著口水很眼饞地看著一個正走過廣場的年輕貌美的姑娘。
那姑娘不是油麻地的,是鎮東頭鐵匠韓六的外甥女,從無錫城裡來鄉下玩的。
那姑娘起初覺得傻子有趣,還朝他笑笑,等發現他腰間的槍不懷好意時,頓時滿臉通紅,匆匆走開了。
二傻子對著那姑娘的背影,用手端著槍,嘴中唸唸有詞:「通!通!通!……」
朱荻窪笑了,說了一句:「傻子!」轉身找邱子東去了。但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並回過頭來看二傻子。
二傻子還在那兒不屈不撓有滋有味地「通」著。
朱荻窪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麼,神情顯得十分興奮。他快速地向二傻子一瘸一拐地跑過來,問:「二傻子,想不想要婆娘?」
二傻子滿眼放光,口水不禁流下一串:「要!要!要!」
「那好。」朱荻窪拉著二傻子的手,「走,我們到那邊說去。」
偌大一個油麻地,從未有過一個人問過二傻子要不要婆娘,現在朱荻窪這麼一問,二傻子欣喜若狂。他笑得臉像翻騰的水花,在無恥與渴望的神情中,還帶了一點兒害羞,樣子顯得極為滑稽。
朱荻窪將二傻子拉到了一個僻靜處,信口胡說:「說,喜歡不喜歡剛才那個姑娘?」
「喜歡!喜歡!」
「我給你做媒。」
「好!好!好!」
「看清了吧,那姑娘的臉有多白,兩個xx子有多大,好著呢。」
「是!是!是!」
「只要我做媒,那姑娘就肯定歸你了。」
「歸我!歸我!」
朱荻窪用手拍了一下二傻子腰間那支好像也在聽他們說話的槍:「歸它!」
「歸它!歸它!」
朱荻窪小聲地說:「那你得答應我去做一件事。」
二傻子望著朱荻窪:「你說!你說!」
朱荻窪說:「你跑到街上,從東跑到西,再從西跑到東,只管大聲地喊:『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二傻子立即大叫起來:「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朱荻窪立即摀住他的嘴:「且不要喊!」他將二傻子拉到更加僻靜的地方,「如果人家問你,你怎麼到了那塊蘆葦地呢?」
「我追母牛去了。」
「怎麼就放火了呢?」
「母牛不見了。」二傻子笑著。
朱荻窪在心中說:這傻子到底傻還是不傻呀!他拍著二傻子的肩:「好好好,二傻子就是聰明哩!」
二傻子掉頭朝那姑娘走去的方向看著。
「你不許著急,過兩天,我就肯定能把那姑娘說給你。」
二傻子乖巧地點了點頭:「我去喊!」
「要是有人問你,你怎麼到了蘆葦地呢?」
「我追母牛去了。」
「怎麼就放火了呢?」
「母牛不見了。」二傻子很得意。
「去鎮上喊吧!」朱荻窪用力在二傻子的屁股上拍了拍。
二傻子朝鎮上跑去。
朱荻窪又突然叫住了二傻子,然後一瘸一拐地追上來,將一盒火柴放到了二傻子衣服的口袋裡:「不能說我教你的,說我教你的,那姑娘就跑了。」
二傻子點點頭,跑上了油麻地鎮的那條長街,大聲喊叫著:「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街上有幾條瘦狗在。
二傻子見沒有人理會他,便放開了喉嚨:「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油麻地的人起初並沒有在意二傻子的喊聲,當他們突然意識到這一喊聲可能給油麻地的當下的歷史帶來什麼非同尋常的東西時,不由得都跑到了街上。
二傻子見有許多人湧到街上看他,便越發地起勁:「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越來越多的人湧到了街上,所有的目光都在看依然將槍舉在腰間的二傻子。
「是我放的火!」二傻子小聲地說,一臉的詭秘,轉而又大聲地喊,「是我放的火!」
二傻子走著,人們就跟隨著他。
二傻子突然掉過頭來,將放在衣服口袋裡的手拿了出來,向緊跟在他屁股後面的人一攤開,露出一盒火柴來:「我放的火……」他劃亮了一根火柴,蹲在地上,點燃了街邊的枯草,「就是這樣子的,就是這樣子的……」他站起身,抻直了脖子,望著後面黑鴉鴉的人,「是我放的火!」他笑嘻嘻的,一臉春風。
公安局的人就是在二傻子的喊叫聲中進入油麻地鎮的。
他們幾乎聽到整個油麻地都在說:「是那二傻子放的火!」
在目光的交流與心的無聲碰撞中,油麻地人心照不宣地進入了合謀狀態。
張大友與周金保對公安局的人說:「我們兩個親眼看見二傻子駕船去了那塊蘆葦地!」兩個人將胸膛拍得彭彭響,以示對自己所說的一切負責。
二傻子被帶到鎮委會的辦公室裡。
公安局的人問:「是你放的火嗎?」
二傻子看到門外擁了滿滿一廣場的人,說:「是我放的火!」
公安局的人問:「你怎麼到了那塊蘆葦地呢?」
「我追母牛去了。」
「怎麼就放火了呢?」
「母牛不見了。」
他覺得自己的這一辦法很智慧,說完,沖公安局的人笑笑,又衝外面的人笑笑。
公安局的人在紙上記著。
二傻子又掏出了火柴,突然擦亮了一根:「是我放的火!」他瞇縫著眼,想像著那場火,「被我點著了,燒呀燒呀,好大的火!火!火!……」他完全進入了那樣一種令人興奮不已的狀態,腰間的那支槍漸漸軟了下去。
公安局的人被一種沉重的氛圍包裹著,頭腦被搞得暈乎乎的。傍晚,他們讓周金保、張大友作了陳述筆錄按了指印。
邱子東一直未有機會與公安局的人說話。
公安局的人將陳述筆錄一頁一頁地收起,對邱子東說:「事情也就這樣了,全油麻地的人都說是那個二傻子放的火。轉告你們杜書記,沒有事了。」說完,夾著皮包走了。
邱子東要送他們,卻被他們客氣地攔在了橋頭:「邱鎮長,不必了。」
邱子東掉頭看了一眼,見有那麼多的人站在那裡,也就沒有再堅持著送那幾個公安局的人。
等公安局的人走遠,邱子東對朱荻窪說:「快去找杜書記,就說沒事了。」
「好的。」朱荻窪點頭答應,「就不知道他人在哪兒。」
二傻子還在街上喊叫著,但人們對他的喊叫似乎已沒有多大的興趣了。
圍觀的人慢慢走盡,邱子東往地上狠啐了一口,衝著二傻子的背影,低聲罵了一句:「你個傻逼!」
此後許多天,杜元潮一直感到鬱悶。儘管房子重新得到修理、籬笆重編織、菜園裡的菜得以補栽、屋裡被粉刷一新、家中所有被毀家什也一一購置或做了新的,但心裡頭總覺得發堵,胸口像壓了一扇沉重的磨盤。
許多天裡,他就一直在暗中追究著那場巨大鬧喪的來龍去脈,直到另一件事情的發生:采芹的丈夫死了。
一連下了五六天的雨,那窯工正在窯洞裡燒窯,窯洞坍塌了,將他活活悶死在了窯洞裡。
這件事情發生在鬧喪後的半個月。杜元潮讓艾絨去楓橋將采芹帶回油麻地,在他家中住幾天,但采芹不肯。采芹只是抱著艾絨哭,艾絨見采芹哭,也哭。此後,杜元潮在心中就一直惦記著采芹,總想著見一見采芹,然而又不好去見她,心裡很焦灼。
這天,他到縣城去開會,散會後沒有直接回油麻地,卻繞道來到了楓橋。
采芹家的門鎖著。
他向人打聽采芹去了哪兒,一個婦女告訴他:「剛才看她往那邊走了,大概是去她男人墳上了。」
「墳在哪兒?」
「你是她娘家那邊的人吧?」那婦女問。
杜元潮點點頭:「是。」
「你穿過這片林子,前面就是一片蘆葦,她男人的墳就在那邊。」
杜元潮謝了那婦女,照那婦女的指點,走進了林子……
初冬的陽光,正照著樹林與茫茫的一大片蘆葦之間的一條小河,河水安靜地閃爍著金燦燦的波光。四周是一個枯萎的世界,到處是敗絮、枯枝與落葉。在這樣一個世界裡,河邊上立著的一座泥土還很濕潤的新墳,倒顯得有點活氣。
采芹彎腰在撿著墳上因昨夜的大風吹折的枯枝和吹落的枯葉。
杜元潮看到了她,沒有叫她,而是一聲不響地向她走過去。
采芹聽見了腳步聲,立起身,掉頭去看。當她看清是杜元潮時,嘴唇不禁微微顫動起來。
杜元潮在走到離新墳約摸丈把遠的地方站住了。
采芹手中的枯枝又重新掉在了墳上。
杜元潮沒有去看采芹的臉,卻看著別處。他看到了一眼望不到頭的蘆葦,看到了初冬時小河中流淌著的漠然的水,看到了在水邊覓食的幾隻褐色*的不知名的水鳥,看到了墳,那墳上的泥土是黑色*的,甚至顯得油汪汪的,看到了墳上的彩色*的紙條,那紙條在風中寂寞地飄動著……
低著頭的采芹卻抬起頭來一直看著他。
他似乎感覺到了采芹的目光,就越發地不能將視線轉過來看著她,直到聽到采芹的啜泣聲,才將視線轉過來,而這一轉,進入他眼簾的采芹竟使他為之一震,心一陣顫抖,目光猶如被擊的電石刷地一亮:清瘦的采芹穿著一身素潔的薄衣,頭上紮了一根潔白的布條,更顯得頭髮烏油油的,臉瘦削了許多,有點兒蒼白,微帶哀傷的眼中似有似無地結著一層薄薄的淚水,雙唇有點兒乾焦,猶如渴求露水的兩瓣花瓣,略顯寬大的褲管,欲遮未遮了一雙鞋,那雙鞋的鞋頭上各綴了一小塊白布,猶如開放了兩朵小小的白花,風從樹林與蘆葦之間的小河上吹來時,將她胸前兩乳之間的衣服向下壓住,兩隻****便在衣服下顯得更加突出了……
悲哀洗盡了風塵,只剩下冰肌玉骨,瘦勁卻又柔弱地在天地間沐浴著清風。
風中,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那略帶憂傷的眼神,那蒼白與瘦削的面龐,加之這些衣著的陪襯,冷冷的,卻又分外的動人。
日後,杜元潮永遠都忘不了這天地間百年不遇的新寡之美。他一輩子都會在心中細細品味這人世間可遇不可求的形象。他望著她,目光卻越來越沒有顧忌。他甚至在心中產生了惡意,血開始升溫,並越來越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房。
一對淚眼,她向他走過來,並且一直走到他懷裡。
他用雙臂一下緊緊地抱住了她。
當她抬起眼睛望著他時,他稍稍猶豫了一下,便立即將自己的嘴唇用力壓到了她的雙唇上。
她掙扎著,但卻將自己的身體更緊地貼向他的胸膛。
他瘋狂地吻著她,她的臉頰,她的額頭,她的頭髮,而更多的是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在顫抖,但已變得濕潤,並且有了顏色*。
他吮吸著她那薄薄的微帶涼意的舌頭。
她忽然伏在他懷裡哭了,並且越哭越厲害,聳起的雙肩在他懷中瑟瑟發抖。
他將下頦埋在她的頭髮裡,用雙手不停地輕輕扑打著她的後背,眼睛看著那座散發著新泥氣味的新墳。看著看著,他的胸膛在膨脹,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他用嘴死死咬住她頭上紮著的那根白布條,唾沫不一會兒就將它浸濕了。
她有點兒想從他懷裡掙扎出來,但雙臂卻繞到他的背後,抱住了他。
他突然發瘋似的將她向茂密的蘆葦叢中拉去。
她抵抗著,但卻是綿軟無力的。
他不一會兒就將她拉進了蘆葦叢,焦乾的蘆葦發出卡吧卡吧的斷折聲。
她癱瘓在了地上。
他像一隻狼叼著一隻小羊羔,揪著她的衣領,將她向這一處蘆葦的深處拖去。
由於她的衣服被扯起,她露出了他還在兒時見過的肚臍。
四周是深不見底的寂靜。
在將她拖到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那座新墳的地方,他的手鬆開了。
她有氣無力地躺在鬆軟的蘆葦葉上。
他一時成了強盜,成了暴君,三下兩下就扯掉了她的衣服。她反抗著,而她越反抗,他便越顯得歇斯底里。
她用雙手捂著雙乳。
而就在她的雙手從腹部挪移開去護著暴露在陽光下的雙乳時,他趁機撕掉了她的褲衩,逼著她將雙手從雙乳上鬆開,又再度去護著兩腿間那份潮濕的隱秘。
轉眼間,她便成了無葉之花。
她終於放棄了掙扎,十分乖巧地躺在了地上。
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欣賞之心,赤裸著身體,粗魯地進入了她的體內。他聽到了她在那一剎那間發出的類似於歎息的呻吟聲。他的腦袋正衝著那座新墳。當他在她身體上起伏著時,他透過蘆葦看到了那座新墳也在起伏,像一座黑色*的浪山。
一個拾柴的小男孩來到了小河邊,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從蘆葦叢中傳來的聲音。他想深入蘆葦叢去看個究竟,卻又不敢,便爬到了小河邊的一棵高大的楝樹上。眼前的情景使他感到很迷惑:那兩個人在幹什麼呢?他對他們充滿了興趣。他尋找到了一個最好的角度,在樹杈上坐下來,靜靜地看著:陽光下,兩瓣白白的屁股在上下顛簸著。
這孩子想笑,但最終沒有笑。
在稍微平息一些時,杜元潮發現,躺在那裡的采芹,臉看上去有點兒不像采芹的臉,並且顯得有點兒小,但卻更加迷人。
采芹蒼白的臉上,此時早已粉紅,並且額頭上出來細小而晶瑩的汗珠。
有一陣杜元潮的眼睛一直看著采芹頭上的那根白布條———那根此時沾了草屑的白布條,使他感到刺激,熱血沸騰。
采芹一直淚眼,到了後來,隨著浪潮的逼迫,竟然又哭喊了起來,並且淚水愈來愈大。
這哭聲與眼淚讓那樹上的男孩看到的是兩瓣白屁股更為猛烈的顛簸。
那男孩終於笑了起來,但卻是無聲的。
風暴過後的平靜,是無人港灣般的平靜。
許多天來的鬱悶,隨之消解,杜元潮躺在采芹的身上,覺得自己無論是肉體還是心靈,都變得輕盈與空靈起來。
雖然已是初冬,但陽光卻是溫暖的,且有重重蘆葦的遮擋,兩人雖然覺得身體有點兒涼,但卻誰都願意那麼赤裸著身體躺著。
杜元潮側過頭來時,看到了采芹乳旁的那顆紅痣,陽光下,這顆小小的紅痣越發的顯得晶瑩鮮亮,像一粒細小的紅寶石鑲嵌在白嫩的肌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