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雛

  一
  阿雛堅決地記住:他的雙親亡於他六歲那年一個秋天的夜晚。
  那天,有路人捎來消息:五里外的鄒莊要放電影。路遠,父母怕阿雛睡沉了骨頭軟,難抱,便掏給他五分錢買糖嗍,軟硬兼施,終於將他哄住,跟老祖母待在了家中。
  看電影的人很多,田埂上行人縷縷行行,互相呼喚著,黑空下到處是遠遠近近的人聲和小馬燈閃爍的黃火。
  要過渡。
  河邊站滿了急匆匆的人,船一靠岸,逃難一般都搶著上,船舷離水面只剩兩三寸了,還又爬上兩個大漢來。船離了岸,船上人一個挨一個,挺直了身子,棍子似的立著,戰戰兢兢,全不敢看水。船歪歪地行至大河中心,遠處一艘輪船駛過,把波浪一層層地擴大過來,人一搖,船一晃,翻了。
  各人顧各人,趕緊逃命,河上一片呼爹叫娘。會水的,自然不在乎。半會水的,嗆幾口水,也翻著白眼上了岸,直著脖子吐水。阿雛的父母皆是「旱鴨子」,聽見喊了幾聲,沉了。
  上了岸的人忽然想起似乎該下河救人,無奈天陰*黑得讓人膽怯,幾個下河的光在水面上亂喊亂抓,動作不小,卻是虛張聲勢,沒有一個敢往河水深處扎的。待有膽大的趕到,時間又太遲了。
  出事後幾日,大狗的老子在河邊村頭說,當時,船翻了,阿雛的父親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兩人就一起沉到了河底。他就又掐又擰,可阿雛的父親任掐任擰死不撒手。他想自己小命這回要玩完了。吃了一嘴河底爛泥,他兀生一個大的智慧:拔出口袋裡的手電筒,往阿雛父親手裡一塞!靈!阿雛父親嗆蒙了,以為一定抓住了什麼救命的東西,鬆了他,卻抓住那手電筒。他乘機一鬆手電筒,擺脫了阿雛父親,鑽出水面,一人爬上了岸。
  說這話時,大狗老子的臉很活,很有光澤,顯得自己的智慧比別人優越許多。
  而那些聽的人都驚呼:「險啊!」很有些佩服大狗老子的聰明和狡猾。
  「放在我,早就跟著去陰*曹地府充軍了。」
  「那你就不能抱著你胖老婆睡覺了。」
  「嗤嗤」地,有兩個女人笑。
  說到最後,大狗的老子不免有點兒惋惜,道:「那隻手電筒,我是剛買的。」
  夾雜在人群中的阿雛,一直無聲無息地聽著,後來就蹲在了地上。人群散了,他還蹲在地上。蹲不住了,就癱坐在地上,用目光呆呆地看著河水,看著河上漂過一段朽木、一隻死雞、一朵碩大的菊花……天黑了,還看。
  過了三年,老祖母不在了,阿雛就一人過,有時到外祖母家混幾頓,有時就在村子裡東一家西一家地吃。他固執地認為村裡人都欠他的。他的吃相很凶,像條餓極的荒原狼崽,不嚼光吞,飯菜裡一半外一半,撒一桌、一地,鼻尖上常沾著米粒在外面閒蕩。
  二
  阿雛養得極壯實,比同齡孩子足高一頭。天生一頭又黑又硬的鬈發,像一堆強力螺旋彈簧亂放著。眼睛短而窄,目光裡總是藏著股小獸物的惡氣。
  村裡的孩子都怕他,尤其是小他兩歲的大狗。
  他上學時,很氣派,前呼後擁地跟著一大幫孩子。他讓他們用一張凳子抬他走,這幾乎成為一種嗜好。一到雨天,他越發地愛這樣做。他要看那些小轎夫們在泥濘中滑得東倒西歪,滑得「嘟嘟」放屁。要是把他摔了,他就一定用腳踢他們的肚子或屁股。他很少親自做作業,他指定誰代做,誰就得做。從一年級到四年級,他幾乎就沒在家裡吃過一頓早飯。他把誰的鼻子一點,說聲「你!」誰就得帶煮熟的雞蛋。那回輪到大狗帶雞蛋,恰好家裡剛將雞蛋賣掉,他便只好去偷,被人家抓住,連拍了三個後腦勺。
  這裡沒有敢不聽他話的孩子。不聽?他會刁鑽古怪地懲罰你:把你誆到麥地裡,扒了你的褲子,讓你露出「小茶壺」,光腚兒蹲著,羞得沒法出去;逼你沿著梯子爬上屋頂,然後一腳蹬翻梯子,讓你去受太陽的烤曬。最狠的一招是讓全體孩子都來冷落你,把我幹在一邊,讓你嘗一份孤單,並不時受到各種各樣的捉弄和各種各樣的疼痛。你一天堅持不到晚,準要去偷家裡的東西低三下四地去討好他。
  誰也不敢告訴家裡的大人,告訴了,除了他本人落個不自在,還有可能會殃及他一家。
  大狗是阿雛的尾巴。
  三
  阿雛讀五年級了,管他的是「楊老頭子」——阿雛從不叫「楊老師」。楊老頭子年紀大了,眼睛高度近視,在黑板上寫字時,臉挨黑板很近,鼻尖差點擦著黑板了,像在嗅什麼味道。阿雛叫他「楊老頭子」,甚至能叫得讓「楊老頭子」聽見。「楊老頭子」氣了,要揪他的耳朵。可一般很難成功:阿雛只需溜出去十碼開外,也就不在他視野之中了。
  楊老頭子梗著脖子,眼珠子鼓鼓地向校長韓子巷大聲嚷:「不開除他,我不教了!」
  於是,韓子巷就把阿雛叫了來,罰他半天站。
  算起來,已罰站四次了。第四次罰站時,阿雛看見大狗在辦公室門口晃過,眼睛裡似乎有點嘲笑的意思。不是韓子巷拿眼盯住,他當時就想讓大狗「吃生活」。
  阿雛恨起「楊老頭子」來。
  楊老頭子每天起得絕早,第一件大事就是抓張早過期的破報蹲茅房。這地方稱解小便為「解小手」,稱解大便為「解大手」,又稱之為「出恭」。出恭一般都是坐著出,那凳子叫「恭凳」。楊老頭子坐恭凳極有功夫,一坐能坐個把小時。茅房前後都是青翠的竹林,早晨,有鳥立竹梢上叫,其聲如水滴落入靜潭那般清脆。楊老頭子一邊愉悅地聽,一邊翻來覆去「嗅」那最終要做手紙的一角廢報,覺得渾身疏通。天天如此,「恭」是出得十分的認真。
  這天,他照常起早,照常做他的功夫,開頭平安無事,中途大概是因為人老便秘,用足氣力一蹬腳下的板子,「卡吧」一聲,未及明白過來,恭凳的凳腳已斷,人「撲通」跌落於糞坑。
  這事倒也讓幾個年輕教師樂了好幾日。
  放鴨的老週五路遇楊老頭子,也是多嘴,向楊老頭子要了根煙抽,就向他耳語:「那天,我在河裡放鴨,見阿雛拿把鋸子貓在您茅房裡。」
  楊老頭子掉頭回走,察看了凳腿,果然為鋸子所鋸,頓時氣得亂蹦亂跳,朝韓子巷大吼:「你去教!」
  阿雛由人看著關押了一天。
  楊老頭子罷教一周,眾教師像哄孩子似的,好不容易才把他哄上講台。從此,楊老頭子則以一種老人才有的冷目極討厭地盯阿雛。
  四
  從此,老週五的鴨一驚一乍,時不時嘎嘎亂叫,撲著雙翅在水上倉皇四竄,劃無數條白練,像是被什麼驚著了。
  正是鴨踴躍下蛋的日子,這使老週五大傷腦筋。此時的鴨,只能在河坎的蘆葦叢裡安靜地歇著,驚不得。驚了,肛門一鬆,蛋就都滑脫到水中。以往每天早上老週五要從鴨欄裡拾溜尖尖一大柳籃子鴨蛋,樂得從嘴角流哈喇子。這幾日早上,只能撿幾枚,連籃底都不能被遮住。
  他斷定是黃鼠狼盯住了他的鴨。
  當阿雛聽到他狠狠地向人訴說黃鼠狼的罪惡時,乜他一眼,嘴角一撇,心裡陰*笑。此事當然是他所為:他抱了一隻貓,悄悄潛在蘆葦裡,瞅準機會,突然地將貓往鴨群裡一拋!
  阿雛不想就此罷休,阿雛從沒饒過人。
  立秋了。此地有個風俗:立秋這天家家要吃瓜。至於為什麼要吃瓜,誰也說不出道理,只知道立秋要吃瓜,吃就行。
  早上,阿雛在河邊釣魚,見老週五摟著一個大西瓜回家去了。等人都下地幹活了,阿雛便閃進老週五家。他用小刀在西瓜上挖了個小洞,尋來一把勺,掏那沙沙的紅瓤一頓痛吃,直吃得肚皮西瓜一般溜圓。
  阿雛認定:週五爺特別可惡!
  他蓄了一泡尿,剛想撒去,轉眼一瞥空了腹的西瓜,那對短而窄的眼睛惡惡地盯住了它……
  晚上,老週五拿出做上人的慷慨派頭,大聲叫,把兒孫們都喚了來,說是請他們吃瓜。一刀劈去,瓜頓成兩半,黃湯四濺,流一桌子。
  老週五氣瘋了,衝進廚房,抓著砧板和菜刀,衝到巷子裡,用刀在砧板上一下一下地狠剁!這是這地方上最惡毒的一種詛咒人的方法,輕易是不用的。據講,做惡者的靈魂會被剁死。老週五並不像一般人邊剁邊罵,而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臉色*發灰,冰冷,高高的眉稜下,一對微黃的眼珠卵石一般凝著。每刀剁下去,總要在砧板上留一道深深的印痕。有時刀尖入木太深了,竟然要搖動幾下方可拔出。
  阿雛一動不動地坐在門檻上,只將目光從眼梢上射出去,盯著老週五往前挪動的曲腿,用白得發亮的牙齒咬嚙著指甲,直把指甲咬成鋸齒一般。
  幾天以後,阿雛在一座木橋頭與老週五相遇。當時,老週五正把一擔糞撂在橋頭喘息,打算待積蓄了力量後再挑過橋去。
  「五爺,我幫你一桶一桶抬過去吧。」
  這使老週五十分震驚:阿雛也肯幫人忙?阿雛!阿雛幫過誰的忙呀?!
  「來吧,五爺。」阿雛抓住他的扁擔了。
  「我可獨一份呀!」老週五有點受寵若驚了,感動得想哭,「哎!」
  一桶糞抬過橋去,老週五屁顛顛地欲要轉身返回把另一桶抬過來,阿雛卻立住不動了,狡猾地一笑:「是你告訴楊老頭子的?」
  老週五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不知如何作答,眼眶裡淨有眼白。
  「鴨還下那麼多蛋嗎?」
  「你……!」
  「西瓜好吃嗎?」
  扁擔掄起來了。
  阿雛並不躲讓,側身將兩隻胳膊交叉於胸前,雙眼一閉。
  老週五兩腳後跟皆離地面,身體往前傾斜,脖子抻得很長,所有青筋都漲得又粗又黑,如一束管子,血往腦子裡湧,那筋便突突地跳,眼角咧眥著,扁擔在空中顫顫地:「我劈死你!」
  阿雛無一絲懼色*。
  只有老週五的喘息聲,風箱一般響。
  「劈呀?怎麼不劈呢?」阿雛微閉雙目,用腳一下一下打著節拍。
  扁擔落下了,卻落在地上,打出一口小坑。
  阿雛走了,走了十步遠,突然把小屁股衝著老週五高高地撅起,繼而用手在上面有節奏地拍——這是這地方上表示蔑視和「我怕你個老鬼」的一個專門性*動作。
  老週五本可以將一擔糞挑過河的,現在糞桶一頭一隻,來去不能。他抓著扁擔在橋上來回亂走了幾趟,然後在橋中間呆呆地站住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蹲下,望著河水:「不念他沒娘沒老子,我不劈死他!他知道這一點,這個壞種知道!」轉而憤怒地想,「以為我不敢劈死他嗎?不敢?」老週五的眼睛罩了一層淚幕,模糊起來。他這一輩子還未曾被人如此耍弄過。
  五
  阿雛守在路口:這是大狗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
  大狗從阿雛邪惡的眼睛裡看出,阿雛心裡起了什麼念頭。他像只小雞子,探頭探腦張望著往前蹭,見阿雛盤坐在路口,兩條小腿發軟了。他用求救的目光四下裡尋找大人,可已近黃昏,人皆歸家,路空空,田野空空。他想往後撤,卻見阿雛已站起,一步一步地逼了過來。
  大狗站住了,小臉黃唧唧的,眼睛裡含著乞憐,望著阿雛。
  「跟著我!」阿雛說。
  穿過一塊塊田地,氣氛越變越荒涼。一群白嘴鴉從暮空裡滑過,發出翅膀磨擦氣流的乾燥寂寞的聲音。暮色*漸濃,天色*暗淡下來。綠色*的田野已在身後,出現於他們面前的是一片荒丘。荒丘上孤獨地立著一株長得七丫八杈、扭扭曲曲的老樹,天光陰*晦,那老樹變成黑色*影子,竟像一隻巨爪。東一座,西一座,荒丘上散落著老墳。
  大狗寒冷起來,抬頭望望天空,想尋一顆星星,然而天只光光的一片藍。
  「那天,我站在辦公室裡,你高興了!」
  「我……我沒……沒有……」
  「沒有?我瞧見你笑了。轉過身去!」
  大狗面對著朦朧莫測、似乎危機四伏的荒丘。
  阿雛在田埂上坐下:「你看見什麼了嗎?」
  「沒有。」
  「沒看見鬼火?我可看見了。藍色*的,有個綠瑩瑩的外圈,一跳一跳的,你沒看見?」
  大狗把眼睛閉得絕對嚴實。
  「這裡有鬼,村裡的大人都這麼說。老週五找鴨還碰到過,幾個老鬼,都沒面孔,光溜溜的一張板子臉。幾個小鬼在墳上跳著玩……你聽見了嗎?」
  「聽……聽見了……」大狗的聲音跑調了,「阿雛哥,我們回……回家吧。」
  「怕什麼,我坐著陪你呢。」
  大狗壯著膽偷看一下黑荒丘,又趕緊閉上眼睛。
  夜風在荒丘上吹著,枯索的茅草瑟瑟抖動。一隻野雞在黑暗深處忽地鳴叫起來。這單調的聲音,給四周又添了幾分荒寂。
  阿雛大概是累了,不說話了。時間一寸一寸地在荒野上走過。
  「阿雛哥……」大狗覺得四下裡空空的。
  沒人應。
  「阿雛哥……」大狗覺得黑暗沉重地裹著他。
  沒人應。
  大狗扭頭一看,阿雛早沒影了,頓時像一隻受驚的兔子撒腿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喊:「阿雛!阿雛!」呼喊了兩聲,覺著沒有用處,又叫爹叫娘。恐怖的哭腔在夜空下傳播開去……
  六
  大狗病了,連發兩天高燒,才漸漸好轉。
  照理,大狗老子完全可以抓住阿雛把他揍出一褲兜子屎來。可他自己就是不明白,一見到阿雛那對喜愛盯人眼睛的眼睛,心裡就空空地發虛。
  大狗上學後,不再充當阿雛的尾巴,離他遠遠的,並且臉上少了以往那種見了他畏畏縮縮的神氣,甚至敢拿眼睛瞪他,這使阿雛大為惱火。
  「明天,該你給我帶兩隻雞蛋了!」阿雛說。
  第二天大狗上學時,見了阿雛伸到他面前的手,卻往開一撥,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過去。
  這回輪到阿雛吃驚了,那只伸出去就沒空著回過的手,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似的停在那裡好一陣。眼見大狗就要踏進教室去,他連跑幾步,揪住大狗的衣領,甩了幾個渾圓,把他摜倒在地。
  大狗爬起來,依然筆直地朝前走。
  阿雛再度把他摔倒。
  大狗爬起來,鼻孔流著血,一提褲子,還是朝前走,無比堅勇。
  全體孩子都站立一旁看,一片寂靜。
  阿雛站到大狗面前,攔住去路。
  大狗眼睛裡噙著淚,眼珠灼灼地瞪著阿雛。他把書包擲出三米,沒等眾孩子反應過來,他已把腦袋往胸前一勾,牛一樣對著阿雛衝過去。
  阿雛一閃,大狗跌趴在地。半天,他慢慢抬起頭來,嘴角流著血,歪著臉,狠巴巴地看著阿雛的眼睛。
  阿雛站定了不動。
  大狗從地上掙扎起來,再次反撲。這孩子不管不顧了,揪住阿雛的衣服,亂抓亂咬亂踢。
  最弱小的大狗竟反叛了!
  那些圍觀的孩子們激動得臉紅紅的,心抖抖的,肩擠肩,手拉手,把圈子越縮越小。
  阿雛惡狠狠一拳,將大狗打翻在兩米外的地上。
  許多老師來了。
  大狗將腦袋高昂,滿面塵埃的臉上兩道淚流滾滾直下。
  許多孩子跟著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這所小學校的全體老師一起走向校長辦公室,向韓子巷正式宣佈罷教——除非立即開除阿雛!
  韓子巷走到廊下,望著阿雛,淒慘一笑。良久,他說:「把阿雛的作業簿找出來。」
  一個老師去了。
  「把阿雛自己帶的凳子搬出教室。」
  一個孩子去了。
  他沒有再看阿雛……
  七
  阿雛像一個幽靈,村裡村外,成天遊蕩著。
  跟隨他的是無邊無際的寂寞。
  他百無聊賴地倚在柳樹下,斜眼瞧一群螞蟻來來去去,熱熱鬧鬧,頓生一股滅殺的慾望。他用瓦片刮起一層浮土,築成土圩,將那群細腰小生靈全體囿在其中,然後站起,一拉褲帶,讓褲子一直掉到腳面。他把褲帶晾在脖子上,隨即,一泡又粗又急的尿一滴不落地全都注入圩中。他也不急著去將褲子提起,欣賞玩味著那些小生靈在水中翻滾掙扎的各種形象。他覺得它們很滑稽,太可笑。
  他在柳樹下似睡非睡地躺了半天,抓根樹枝一邊把空氣抽得絲絲響,一邊漫無目標地溜躂。
  不知是誰家準備砌房子,脫了滿滿一打穀場土坯,正一塊塊豎在那裡曬。阿雛用腳一踢,一塊土坯倒下去,壓倒了另一塊土坯,不一會,大約五十塊一行的土坯就都「撲嘟撲嘟」倒了下去。這很有意思,阿雛很開心,又一腳,再一腳,一場的土坯皆趴在了地上。
  他還是不能快活。
  他甚至討厭天上的太陽:「狗娘養的太陽,天天一樣地曬人!」
  不覺中,他已走到寬爺家院門口,往裡一瞥,他又瞧到了牆上掛著的那面大銅鑼。這幾天,他老用眼睛瞟這面銅鑼。
  這裡的規矩:鑼是不能單敲的,尤其不能急促地單敲。因為這是這地方上的人一起確定下來的報火警的信號。這面鑼是過去各家出份子錢鑄的,一年四季掛在居於村中心的寬爺家。
  他從寬爺家院門口走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一天下午,在地裡幹活的人,忽聽村裡的大銅鑼「光光光」不停頓地響起來了,紛紛扔掉手中的工具。不知誰發一聲喊「救火呀!」全體村民都吶喊起來,斜刺裡穿過莊稼地,朝村裡疾跑。
  於是,鄰近幾個村子的銅鑼也呼應起來。這裡稱「失火」為「走水」,因此到處在嚷嚷:「前村走水了!」他們拿著水桶、盆子、鐵桶、瓦罐,浩浩蕩蕩地漫過來,氣勢磅礡而壯觀。
  這裡是蘆蕩地區,房子皆用蘆葦蓋就,一家「走水」,周圍的村子都得來救的。每個村子裡都有一種救火的大型工具,這裡的人叫它為「水龍」。一個銅鑄的噴水器安放在一個巨大的木桶裡,由四個大漢抬著,到了「走水」地點放下,立即會自動地有一條從河邊往上遞水的隊伍排成,水倒進大桶,八個大漢分站兩邊一遞一下撳著水龍上的一根槓桿,槓桿帶動活塞,水就從銅管裡噴出,能噴出足五十米遠。
  現在,有四架水龍正往這裡抬來,無數的人前呼後擁著它們。抬水龍的漢子打著昂揚的號子。
  四下裡一片足音。
  一群「鼻涕猴」又驚又快活,到處蹦跳:「嗷——!失火啦!失火啦!」像是盼得很久了。
  阿雛早扔下銅鑼,攀到村頭那棵老銀杏樹的枝葉裡藏著。他可以俯瞰一切。見人流滾滾,人聲鼎沸,雞飛狗跳,他感到一次被開除後從未有過的滿足,一心想在樹頂上哼支關於小媳婦什麼的歌。
  「誰家走水?」互相急促地問。
  誰也說不清誰家走水。不一會兒,就證實了誰家也沒有走水。
  按迷信,水龍來了沒噴水是不能抬回去的,必須讓它意思一下,證明火已被它所救,不然,什麼地方一定還要「走水」的。人們一聽說這裡並沒有「走水」,神經一鬆弛,全然再沒有興致遞水和撳槓桿了。村裡的老人們出來作揖,這才一個個老大不快活地排列到水邊去。
  四架水龍開始意思了,對著房屋亂噴。外村人忽然覺著今天被耍弄了,幾個撳槓桿的漢子大聲嚷:「上水!再上!」管水管的幾個,閉著眼睛,任意改變水管方向,有時徑直朝人群噴去,於是人抱著頭四下裡逃散,不是把某家柵欄擠倒了,就是把院門擠壞了。不一會兒,就有許多人被澆成落湯雞,一些人家的屋裡也進了水,巷子裡一片水汪汪的。外村人這才肯罷手,全體喉結一上一下地錯動,「呼呼」直喘息。
  村裡如同遭了一場洗劫。
  望望村外被踐踏的莊稼地,再望望水淋淋的村子,一個老頭用拐棍戳著地:「是誰敲的鑼?」
  沒有聲音。
  「是誰敲的鑼?!」許多人大聲地喊,樣子要吃人。
  從草垛上跳下大狗:「我知道!」
  八
  上游發大水了,村裡人很緊張:大壩一旦決口,大水就會將整個村子淹沒。各戶人家都做了往高地上撤的準備,河邊上拴了許多船。
  那些孩子們不想這些,照常玩。
  大狗趴在船邊上,放蘆葉小船玩。
  阿雛早就盯住了他,趁他玩得入迷,悄悄解了纜繩,緊接著操起竹篙,將船推向河心,又將竹篙在河邊一點,縱身躍向空中,然後落在了船上。
  大狗惶恐地:「放我上岸!」
  「上岸?跳水吧。你跳下去,我一定會像你老子當年一樣!」阿雛說這話時,陰*冷陰*冷的,全然不像個孩子。
  大狗不會水,只好聽阿雛擺佈。
  阿雛閉口不言,將小船拚命撐出河口,進了無邊無涯的蘆蕩。阿雛扔下篙子,盤坐在船頭上,任小船隨波逐流往蘆蕩深處漂游。
  遠離人群,獨自一人處在阿雛面前,又是在小船上,加之四周是白茫茫的水泊和一塊塊黑蒼蒼的蘆葦灘,大狗真是發怵了。
  船離村子已經很遠了。
  阿雛躺在船上,說:「是你,我被學校開除了。是你,告訴了他們,鑼是我敲的,我被他們抓去關了兩天半。他們用腳踢我!踢我的褲襠!」
  「你想幹嗎?」
  「送你到一個蘆葦灘上去。也餓你兩天半,然後我再來接你!」
  「爸——爸——!」
  「喊吧喊吧,他們聽不見了。」
  大狗的眼睛瞪得很大,充滿了恐懼。
  船又漂出去一段路,隱隱約約地聽見遠方有人喊:「大壩決口了!」
  阿雛站起來,只見天邊一線白浪朝這裡湧來,不一會兒,河水就開始搖晃小船。大狗蹲到船艙裡,用手緊緊抓住船的橫樑哭起來。
  阿雛在鼻子裡輕蔑地發一聲「哼」。
  船被湧浪又沖出幾里路,被一塊蘆葦灘擋住。阿雛跳上岸,把纜繩拴在一把蘆葦上:「大壩決口了,船順浪回不去,今晚上陪你了,算你小子運氣!」
  大狗躺在蘆葦灘上不停地哭。
  阿雛火了:「你再豬哼哼,我把你推到水裡!」
  大狗就不再「豬哼哼」,但還是小聲啜泣。
  第二天天亮,他們發現小船在夜裡被風浪沖走了。
  阿雛望著汪汪水泊,愣住了。
  於是大狗更加用勁地「豬哼哼」,並聲嘶力竭地喊他的娘老子,聲音很淒厲。
  阿雛摀住耳朵,倒在蘆葦上動也不動。
  大狗的喉嚨漸漸地沒有了聲響,可還是跪在水邊上大張著嘴喊。
  阿雛忽然從地上跳起,把他拖回來:「你喊,你再喊!」
  大狗軟軟地倒在一堆蘆葦上,眼睛裡透出絕望來,望著阿雛。
  阿雛走向蘆葦叢。他頭也不抬,一根一根地將蘆葦使勁地撅斷,撅了一垛,然後紮成捆,不停地幹了一整天,黃昏時,已在荒無人煙的蘆葦灘上搭成一個小窩棚。
  九
  一條船也沒從這裡經過,三天過去了。
  阿雛和大狗每天靠苦澀的蘆根充飢,臉瘦小了,眼睛卻瘦大了,牙齒閃著白生生的光。
  阿雛覺得心又慌又空,煩躁不安。
  大狗反而顯得無聲無息。這孩子沒有勇氣和力量再去想心事。
  「船!」阿雛叫起來。
  臥著的大狗立即跳出窩棚。
  遠遠的,有一葉白帆,在水天相接處滑行著。
  他們竭盡全力呼喊,但飢餓使他們的聲音過於微弱,白帆漸漸模糊,後來完全消失。
  大狗渾身哆嗦起來,目光裡充滿哀憐。
  「村裡的人會來找我倆的。」阿雛望著朦朧的遠方。
  「會來找我倆嗎?會來嗎?」大狗往阿雛身邊靠了靠。
  「會來的,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倆的!」
  拂曉,阿雛把大狗搖醒了:「你聽,你聽!」
  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呼喚。
  他們像狗一樣爬出窩棚,跪在水邊上,靜靜地聽著。
  「聽見了吧,他們在叫我倆!」阿雛興奮得攥緊雙拳。
  「大狗……!」
  聲音越來越大,而且分別是從幾個地方傳來的。
  「大狗……!」
  「大狗……!」
  只叫大狗,沒人叫阿雛。
  空氣裡彌滿了「大狗」的聲音,竟沒有一聲「阿雛」!
  阿雛突然跌倒了。當他掙扎著抬起頭來時,臉頰上是鮮血和泥土。
  大狗站起來,欲要對呼喚聲回答。
  阿雛猛然將大狗摔倒。他的眼睛裡發出兩束飢餓而兇惡的光芒。
  「大狗……」
  其呼喚聲哀切動人,使人想像得到呼喚者眼睛裡含著淚花。
  阿雛粗濁地喘息起來,繼而猛撲到大狗身上,對他劈頭蓋腦一頓猛揍。
  大狗閉著眼睛,不做絲毫反抗,任他打,淚珠一滴一滴從眼角往下滾。
  阿雛眼裡汪滿淚水,扔下大狗,走到一邊去,坐在一捆蘆葦上。
  秋很深了,蘆葦一片慘淡的黃。灰灰的天空下,凋落的銀白蘆花在漫遊。大雁一行,橫於高空,發著寂寞的叫聲,吃力地扇動著黑翅往南飛。
  阿雛望著天空,望著無家可歸的雁們,淚無聲地流在腮旁。
  大狗爬過來,久久地望著阿雛:「阿雛哥!」他虛弱地叫了一聲,便暈倒了。
  阿雛走了,走向蘆灘深處。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搖搖晃晃地回來。他的衣服被蘆葦撕豁,手、胳膊和臉被蘆葦劃破,留下一道道傷痕。他身後的路,是一個又一個血腳印——尖利的蘆葦茬把他的雙腳戳破了。
  他雙手捧著一窩野鴨蛋。
  他跪在大狗的身邊,把野鴨蛋磕破,讓那瓊漿一樣的蛋清和太陽一般燦爛的蛋黃慢慢流入大狗的嘴中……
  十
  夜空很是清朗,那星是淡藍色*的,疏疏落落地鑲嵌在天上。一彎明月,金弓一樣斜掛於天幕。蘆葦頂端泛著銀光。河水撞擊岸邊,水浪的清音不住地響。
  兩個孩子躺在蘆葦上。
  「你在想你的娘老子?」阿雛問,口氣很冷。
  大狗望著月亮。
  阿雛坐起身來,用眼睛逼著大狗:「他們都希望我死,對嗎?」
  大狗依然望著月亮。
  「沒說過?」
  大狗點點頭。
  「你撒謊!」
  夜十分安靜。
  有一隻野鴨從月光裡滑過。阿雛的目光追隨著,一直到它落進西邊的蘆葦叢中……
  天亮了,阿雛挪動著軟得像棉絮似的雙腿,撥開蘆葦往西走,輕輕地,輕輕地……他從一棵大樹後面慢慢地探出腦袋:一隻野鴨正背對著他在草叢裡下蛋。他把眼睛緊緊閉上了,渾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他抓了一塊割葦人留下的磨刀磚,花了大約半個小時,才扶著樹幹站起來。他的雙腿一個勁地搖著,那塊磨刀磚簡直就要掉到地上。有那麼一陣,他一點信心沒有了,甚至想大叫一聲,把那只野鴨轟跑。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抓磚的手慢慢舉起來。磚終於擲出去,由於力量不夠,野鴨沒有被砸死,負了重傷後,撲稜著翅膀往前逃了。
  阿雛癱瘓在地上,望著五米外在流血的野鴨,無能為力。
  野鴨歇了一陣,又往前撲稜著翅膀。
  阿雛站起來跑了幾步,眼見著就要抓住它,卻又跌倒了。
  下面的情景就是這樣無休止地重複著:他往前追,野鴨就往前撲,他跌倒了,那野鴨也沒了力氣,耷拉著雙翅趴在地上,嘎嘎地哀鳴,總是有那麼一段似乎永遠無法縮短的距離。
  野鴨本想從窩棚這裡逃進水裡,一見大狗躺在那裡,眼睛閃閃地亮,又改變了方向。
  阿雛爬到已經餓得不能動彈的大狗身邊:「等我,我一定能抓住它!」他自信地笑了笑,回頭望著野鴨,目光裡充滿殺氣。
  大狗望著阿雛:他漸漸消失在蘆葦叢裡。
  野鴨終於掙扎到水裡。阿雛縱身一躍,也撲進水中……
  村裡的人找到了大狗。他還有一絲氣息。醒來後,他用眼睛四下裡尋找:「阿雛哥!阿雛哥呢?……」這個孩子變得像個小老太婆,絮絮叨叨,顛三倒四地講蘆葦灘上的阿雛:「我冷,阿雛哥把他的褲衩和背心都脫給了我……」他沒有一滴眼淚,目光呆呆,說到最後總是自言自語那一句話,「阿雛哥走了,阿雛哥是光著身子走的……」
  世界一片沉默。
  人們去尋阿雛。
  「阿雛!」
  「阿雛——!」
  「阿雛……!」
  「阿雛……!」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呼喚聲,在方圓十幾里的水面上,持續了大約十五天時間。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日於北京大學二十一樓一零六室

《曹文軒短篇文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