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在河岸邊蘆花盛開的那些日子裡,油麻地中學因一個馬戲團的到來而整日處於興奮之中。
村社生活是豐富多彩的,但也是寂寞的。一場電影、一場文藝演出,都能使這裡的男女老少陷入興奮。他們渴望這種時刻。夜幕降臨,人們從四面八方往一個打穀場或一塊剛收割完莊稼的空地上聚攏。遇上無月的夜晚,就見一路的馬燈和手電的閃光,人們呼喚著走散的朋友或家人的名字。打穀場或莊稼地已是黑壓壓一片人群了,通向這裡的許多條路上,還在燈光閃爍。趕上電影或演出已經開場,這些遲到的人就會像被戰爭驅趕的難民,一路狂奔,四下裡到處響著哧通哧通的跑步聲。這種機會並不大多;一年裡也就五六次。人們的慾望便會隨著時距的加大而變得強烈,一旦有了這一機會,便會不要命地抓住。因此,常常發生場地容納不了觀眾的情況。這種時候,場地上就會亂哄哄的,你擠我,我擠你,人群在夜空下猶如黑潮,湧向這邊又湧向那邊。如果場地挨著水邊,就會有許多人被擠落在水裡。總是聽到哭爹叫娘的號喊。機靈的孩子,就爬到場地周圍的樹上去,有時一棵樹上能爬上去十幾個,像落了一樹的大鳥。我記得,我有許多次看電影,沒有一塊立腳之地,是在電影銀幕的背後--小渠或小溝那邊看的。一邊看,心裡還一邊樂--覺得在銀幕後邊看很有情趣。
青年與少年對這種機會更在意。平素隔著一定距離的姑娘和小伙子們現在被擠成了一堆兒,心驚肉跳的,互相感應著對方身體的柔軟和結實,嗅著異樣的氣息。膽大的,可以合理地利用一下這種場合,說幾句撩逗人的話,或掐或捏或摟或抱地做出幾個動作來。這是一個機會。少年則可以瘋,爬樹、追逐、打架,顯示勇敢,被電影上的英雄所激動。
這一帶放電影或演戲,十有八次是在油麻地中學的操場上。
馬戲團的演出,自然是千載難逢的事情。
早在馬戲團到來前三天,油麻地中學就開始忙碌。搭檯子,收拾屋子(馬戲團被安排在油麻地中學食宿,學校把一間最大的教室騰了出來),給食堂增加桌凳……學生們已無心學習了。即使上課,也一個個心猿意馬,時刻念著馬戲團早點到來。
那幾天,謝百三每天總是汗淋淋的。
謝百三既有為僕的天性,又有指揮他人的慾望。但,他缺少指揮的才能,也無指揮的冷酷、傲慢與心安理得。因此,他的指揮就絕不是只號令他人而自己則做大爺的那一路。勞動時,我們總是看到他把工具一趟一趟地先扛來,總是看到他在勞動時第一個脫去衣服赤膊上陣,又總是看到他在勞動結束後獨自一人收拾殘局,把那些工具再一趟一趟地扛回去。他骨子裡是個僕,這一角色他將承擔一輩子。造物主造人,大概不是胡來的。他把人分成無數個角色,這一角色一旦規定了,就永不可更改了。
謝百三必然汗淋淋的。
學校把接待馬戲團的工作委託給了我們初二(一)班。謝百三極賣力,把一切工作做得無可挑剔。平常總是冷著臉的汪奇涵,在檢查之後也在陰沉沉的面孔上露出了笑容。
馬戲團到來的時間,是那天下午。是輪船後面又拖了一條船,將他們拖來的。
這個馬戲團來自很遙遠的地方。有猴、熊、馬、羊、狗和貓之類的動物,除了馬之外,它們分別裝在一些鐵籠裡。還有一二十個馴獸者。團長是一個中年漢子,身材高大,臉色紅潤,兩道黑眉之下目光烏亮,生得極威風。他始終牽著那匹黑綢一般發亮的公馬,指揮著我們抬那些鐵籠子。
另一個令人注目的是位十六七歲的少女。她手中牽著兩條雪白的小狗。我們在搬運那些鐵籠子的時候,總是悄悄地看她,並且莫名其妙地感到害臊。不幹活的女生們互相摟著肩,更是目不轉睛地去看她,彷彿她是一個夢裡的人,一個從天上飄下的仙子。她一直微帶羞澀地站在河邊上。她身材修長,有一個好看的脖子和一雙長長的胳膊。她的額頭很光潔,微微凸出。她的眼睛,鼻子與嘴,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迷人。最迷人的還是她那稍縱即逝的神態和那輕柔的舉止。她的裙子也是迷人的,是白顏色的紗綢做成的。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裙子。這地方上的女孩都不穿裙子。當河上吹來微風時,她的白裙便會如同一朵倒著開放的蓮花。有時風大了一些,把她的裙子高高掀起,她便會微微扭過臉去,並張開十指去輕輕地按住裙子,還把兩腿併攏,把雙膝微微彎曲一些。
她手中牽著的那兩條小狗,也是我們從未見到過的狗。那狗之白,令人終身難忘。它們個頭矮小,一身長長的鬃曲的絨毛,遮住了它們的爪子、耳朵和眼睛。它們繞於她的腳下。有時,她會說一聲:「狗,別鬧!」
「秋,」那個團長對她說,「你在這裡看著學生們把我們的東西搬清,我去教室那邊看著。」
於是我們知道了她的名字。我們小聲地說著:「她叫秋。」
秋就看著我們搬東西。那兩條狗很淘氣,要到處走動。有時,她沒辦法了,只好跟著它們走幾步,但一直不離開河邊。
謝百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賣力。他一邊指揮--他今天特別喜歡做出指揮的樣子--一邊把最重的活兒攬到自己身上。他有一副又直又寬的肩膀。這副又直又寬的肩膀,能扛起超出我們任何一個人所能扛起的幾倍重量的東西。當他露出兩顆大門牙一邊喘息一邊抹汗時,彷彿在說:我是一個有力氣並且肯捨得力氣的好僕。
「秋在看謝百三。」幹活時總是偷懶的馬水清說。
我朝秋看去,秋真的在看謝百三。當時,謝百三馱了一隻大箱子,像碼頭工似的,正一步一步地離開河邊,這只箱子過於沉重了一些,使謝百三有點不勝負荷。秋的神色裡有緊張,有感動,還有點心疼卻又不知如何幫助的為難。她一直擔心地看著謝百三慢慢地遠去。
馬水清佯作忌妒他說:「我也能馱一隻大箱子。」可是,他連一隻小箱子也扛不上肩。這時,劉漢林正好跳上船,將船弄得搖晃起來。馬水清抱著箱子站不穩,晃動了幾下,連人帶箱子摔進了水中。
站在岸上的喬桉冷冷地笑。
我和劉漢林在船上樂得跳起來,並大聲叫:嗷!--
馬水清游到船邊,用手抓住船幫,望著漂在水上的箱子,「劉漢林,用竹篙夠一下!」
秋牽著狗走近了。
謝百三返回來,見有一隻箱子落水,立即跳人水中,撲稜撲稜地游過去,將箱子弄上岸來。
馬水清大罵謝百三。
謝百三不生氣,用頭頂起那只箱子直挺挺地走了。
這馬戲團帶來的東西真多,我們都忙得精疲力竭了,船上卻還剩一些東西沒運完,累得不行了,就都坐在食堂門前的棚子裡休息。只有謝百三還在吭味吭啼地扛,吭啼吭啼地背。
秋牽著狗,始終守在河邊上。
休息了一陣以後,劉漢林因為馬水清的一句話變惱了,在棚子下繞著桌子和柱子追逐開來。劉漢林變惱,是因為馬水清的話,幾乎使在場的夏蓮香都聽到了。
馬水清嬉皮笑臉的,「你再追,我就大聲叫啦!」
劉漢林又不能發作,只是咬著牙,一臉狠巴巴地追著,欲將馬水清一把揪住。
馬水清突然停住了,用手指著河邊。
我們掉頭往河邊看去,只見秋走到謝百三跟前,將一塊手帕遞給謝百三讓他擦汗;謝百三搖了搖手,但秋卻把抓手帕的手一直舉在謝百三的面前;謝百三猶豫了一下,抓過秋的手帕,在臉上胡亂地擦了兩下,將手帕立即還給了秋;秋收回手帕微笑地看著謝百三又馱起一隻箱子。
劉漢林繼續去追馬水清。
吃完晚飯,我們等謝百三把碗全洗完,一起沿著大路往鎮上去。馬水清把胳膊搭在謝百三的肩上,回頭向我們擠了擠眼,問謝百三:「那手帕好聞嗎?」
「滾蛋!」謝百三甩開了馬水清。
我們就將謝百三圍住,偏讓他說。
「有香水味。」謝百三終於說。
我們哄笑了一陣,繼續往鎮上去。馬水清趴在我肩上照鏡子,「謝百三這個東西,拿人家手帕聞,還說有香水味!」
第二節
秋牽著兩條狗在校園裡很悠閒地走著。她一會兒走到荷塘邊,一會兒走到紅瓦房與黑瓦房之間的黑板報下。當她走過我們的教室門口時,我們會情不自禁地向外張望。她走開了,我們還會不時地瞟著門外。當她牽著狗走向小鎮時,會把我們的目光牽得很遠很遠。秋太特別了。我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子,也從未想像過天下會有這樣的女孩子。一個穿著白裙、牽著兩條狗的優雅女孩--這一形象後來成了油麻地中學全體學生的永恆記憶。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這一形象會在他們各自的腦海中突然閃現;雖然像夏日之流螢,但總會在某個時刻閃現。多少年後,當我們偶然相聚,憶起那段歲月時,我們中總會有一個人間:「還記得那個秋嗎?」這種時候,我們還會順便說到謝百三。
馬戲團的演出是在第二天晚上進行的。秩序空前地壞。這人多得彷彿是從地裡呼啦一下長出來的,把油麻地中學的操場擠得滿滿當當,眼見著就要像一盆水溢了出來。後面的人如果是個頭長得短了些的,根本就看不到檯子。他們不甘心,就推出一個勇於出頭露面的人來領喊,他們合力相應。領喊的那位伸開雙臂,然後像往下撂住什麼東西似的將雙臂按下,大喊:「前面人--」眾人跟著一起喊:「坐--下!--」就這麼不停地喊。似乎有些效果,前面的腦袋如同沉水似的一顆顆矮了下去。他們有的坐下了,有的跪下了,有的暫時蹲下了。因為後面的叫喊聲實在大有威力。偶爾一顆腦袋還出人頭地地豎著,就會有罵聲:「那顆骷髏是誰的?狗日的,屈下去!」「狗日的」再不「屈下去」,就會遭來泥塊或破鞋的襲擊。而當前面的人坐下去時,就要比站著多佔空間,於是,前面的人群彷彿水泡的干饅頭,一下子膨脹開來,洶湧澎湃地向後面擴張。後面的人被沖得堅持不住了,就自然形成另一片浪潮反壓過來。兩片浪潮之間的人受著最大的壓力,堅持不住的就會哭喊起來:「救命啊!」這種騷動一直持續著,使馬戲團的演出根本不可能進行。馬戲團的團長站在台口,焦急地望著這一刻也不安寧的混亂的人群。
秋在後台口張望著,手中的小狗衝著人群汪汪叫喚,台下許多人叫了起來:「狗!狗!」台下更亂。秋見了,立即牽著狗消失在台後。前面坐下的人受不住衝擊,又紛紛站了起來,並且報復性地向後擠去。但立即遭到反撲,後面的浪潮排山倒海般地壓過來,把他們一直擠到台口。那台是高築的土台,海堤一般擋住了這人潮,但當後面的浪潮再一次兇猛地湧瀉而來時,最前面的人就真像遇到阻擋而奮激的浪潮一樣,有四五十個人被擠到了台上。他們一下子獲得了寬鬆,在台上喘息著。因為是在台上,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其中許多人顯得很尷尬,怯生生的。有幾個從未登過檯子,覺得恐慌,太難為情,想回到台下,但見台下沸水一般,又只好在台上張望,動作顯得很木訥。也有一些露出純粹的解脫感,彷彿劫後餘生,一個個像落海漂泊的人,無望時忽然得了一方島嶼。其中一個婦女還抱了一個孩子,從她臉上的表情,蓬亂的頭髮和被汗水濕透了的布衫可以想像得出來,在此之前,她在人潮中是如何難受,如何掙扎,又如何保護她的兒子的。她都快要哭了。她趕緊放下那個一直被緊抱在懷裡的孩子。那孩子下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台口撒尿,就像跑到廁所前撒尿一樣。不知是出於玩童的心理,還是出於對剛才受擠的報復,或許是出於解放後的高興,他把腹部狠狠地朝前挺去,彎了雙膝,用手去扶住嫩竹筍一般的小雞,憋足了勁將尿在明亮的燈光下尿成了一個大弧度,台下的人躲閃著,引起又一次大的波動。這孩子搖著嫩竹筍一般的小雞,格格格地樂。油麻地鎮文化站站長余佩璋和油麻地鎮民兵幹事秦啟昌秦禿子,開始上台維持秩序。余佩璋多年患空洞性肺結核,又狠命抽犯罪,還經常寫本子或排練節目熬夜,因此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發烏。他的嘴生來就大,人一消瘦,顯得更大。他張開大嘴叫嚷著,彷彿要把那些人都吞進肚裡去。他不停地揮著拳,罵「媽的×個」,然而他的叫喊毫無作用。秦啟昌的腦袋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本不是禿子,是一天夜裡起來突然變成禿子的。他站在台口,像民兵訓練時那樣命令人們安靜下來。平素,他個頭大,(人們又叫他「秦大馬」),那威嚴的神態以及他的職務都讓人產生的恐懼感,是足以讓所有的鄉民感到一種威懾力量的。然而現在的鄉民們陷在一種他們自己根本無法控制的混亂中(群體的混亂是被一種盲目的力量所推動的),秦啟昌秦禿子秦大馬的叫喊聲也無濟於事。這使他的權威感嚴重受挫,本來就長的臉拉得更長了,那樣子讓人覺得他恨不能跑回武裝部抓來一支槍,然後朝人群頭上的天空鳴放。後來,他讓鎮上的兩個民兵扭走了兩個跟著二流子八蛋起哄的小子,關進了油麻地中學的一間黑屋子裡。
台上的人終於被轟了下去。
秋,後來一直站在後台口望著。
演出遲遲不能開始。團長、余佩璋,秦啟昌都無能為力地消失在後台去商量怎麼辦了。
人們等得不耐煩了,就開始扔準備墊在屁股下的草把,一時間,那草把如飛蝗一般在空中飛來飛去。
台下有人憤怒地喊:「快點演出!快點演出!」並且有人衝著秋罵了起來,罵得很難聽。
立即有無數的草把沒頭沒腦地擲向秋。她一邊用胳膊擋住自己的臉,一邊往後退去。一條小狗掙脫了,發瘋似的衝向台口,朝台下一縱一縱地叫喚。秋急了,跑上台來,在雨點般的草把下拉走了她的狗。我們看見,有一個草把砸在了她好看的臉上,她都快哭了。
謝百三跳到了台上。他對台下大聲說:「初二(一)班的全體男生站到台上來!」
我們扎掙出人群來到台上後,謝百三說:「沒有別的辦法了、只有靠我們了!」
我們一個個頓時有了豪邁感和悲壯感。
謝百三說:「我們手拉著手站在最前面,死死抵住人群,不讓他們到台上來。我們誰也不能把手鬆了!」
我們站在台上,覺得自己是勇士。包括喬桉在內,都表現出了同心協力的願望。
秋在黑暗裡注視著我們。
我們跳到台下,然後面對著檯子,手拉著手向後退去。此時,我們更能感受到人潮的巨大衝力。我們緊緊地拉著手,如同一根緊繃繃的繩子箍住了人潮。我們的這一招,至少保證了檯子不再受到擾亂。過了一會兒,在我們後面10米遠以內的人群,也稍稍安靜了一些。但想使整個場地上的人群都安靜下來,顯然是不可能的。
已經推遲演出一個多小時的馬戲團也不再希望全場能有一個更好的秩序了,團長說:「開始吧!」演出便勉強開始了。
這浪潮如同分娩時的陣痛那樣,一陣陣地襲來。我們很快就汗流浹背。我的左手拉著謝百三的右手,直覺得他的手濕乎乎的。我側臉看了看,見他的頭髮都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下巴不住地往下滴汗珠。
「你把手鬆開一點嘛。」我覺得自己的手被謝百三的手攥疼了。
但謝百三依然那樣使全力地抓著我。他有勁,並且感覺遲鈍,不知道勁大勁小。
我只好忍受著,心裡學著馬水清的口吻罵:「謝百三,你這個混蛋!」
我們逐漸感到支持不住了。馬水清第一個鬆脫了手,並對抓住他手的劉漢林說:「你的狗爪子像蟹鉗子似的!」
謝百三大聲地叫:「拉上!拉上!」
幾次鬆脫又幾次拉上。在我們感到無望的時候,那位團長的表演使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他戴一頂禮帽,穿著皮靴,將衣服煞在褲子裡,騎著那匹高頭大馬,從後台威風十足地奔馳而出。那馬在燈光下黑亮如漆,目光如星,四蹄叩擊檯面,發出震撼人心之聲。這地方上不產馬,也不養馬,只有牛,偶爾有一兩頭小毛驢,真正見過馬的人很少。馬這動物實在是高級動物。它有一種浩然之氣,瀟灑之氣,叫人振奮並傾倒。那團長又瀟灑得很,兩條長腿,直而有力,馬上馬下,極氣派地將那馬駕御著,在台上做出各種令人驚訝的動作來。那馬一會兒狂奔如風,一會兒前蹄騰空,猛然停住,一會兒悠然踏步,並隨著音樂的節拍走出舞步來。團長始終是一副冷漠神色,那雙深陷的眼睛在向前微扣的禮帽下閃著略帶野氣的光芒。
馬的表演結束後是猴的表演,場地上又動亂起來。猴不及馬高,後面的人根本看不見,光聽見前面看見的人大笑,卻不清楚笑什麼,心裡極惱火,自然要往前擠。剛才歇足了勁,這會兒擠起來勁頭極猛,只見人一排一排地向前傾來,很快就壓到了我們身上。
「抵住!抵住!」謝百三撅著屁股叫著。
馬水清說:「抵不住了!抵不住了!」
我們被壓到了台前,便用腳蹬住檯子死死抵著。
台上表演什麼,我們一點也沒有看到。
我們粗濁地喘息著,喉嚨發乾,汗水淹得眼睛睜不開。
「先停演吧!」台上,余佩璋對那個團長說。
我們一下鬆弛下來,馬水清第一個鬆開手爬上了舞台;其他同學也跟著爬了上去。謝百三獨自二人堅守了一會兒,也終於汗淋淋地放棄了抵擋,爬上來。隨後,舞台上又爬上了許多忍受不了擠壓的觀眾。我們便走到了台後。
後台緊挨著教室的走廊。廊柱下站著牽著小狗的秋。她向我們投以感激的目光。
「她還沒有演出呢!」姚三船說。
我們感到很惋惜。我們都希望能看到她的演出。
我們疲憊不堪地坐在了廊下。與鬧哄哄的場地相比,這裡顯得很安靜。謝百三坐在我身旁,汗臭味濃得嗆人。他實在太累,就在地上躺下了。
「今天是演不成了。」姚三船說。
我忽然覺得很掃興,不由自主地歎息了一聲。
我們都躺倒了,廊下橫七豎八的。劉漢林先坐了起來,然後說:「你們一個個這麼躺著,就像躺在豬圈裡的一群豬。」
一切跡象表明,今天的演出要告吹了。
馬水清說:「應該去找汪奇涵,讓他同意將所有教室的門都打開,後面的人站在凳子和桌子上,就能看到演出,就不會再鬧了。」
謝百三突然站起來,「我去找他!」
我也跟了去。
汪奇涵估計馬戲團今天是演不成了,回了他的校長室,正坐在籐椅上喝茶。他聽明白了謝百三的意思,冷冷地對謝百三說:「丟失了損壞了桌凳,你負責?」
謝百三討了個沒趣,拉了我的手又重新回到廊下。
「你這個班長,鳥用!」廠馬水清說。
「鳥用就鳥用。」謝百三說。
「負責就負責!」馬水清說,「等演完了,我們在路口一排站開,看住散場的人,誰也帶不畫蛇添足凳子。」
謝百三悶聲不響地坐著。
場地上人聲鼎沸,在燈光的映照下,空中滿是塵埃。呼喊聲不絕,「快點演出!」髒罵此起彼伏。
馬水清沖謝百三喊:「有種你就把我們的教室門打開!」
劉漢林說:「謝百三沒種。」
我說:「你們不要說謝百三沒有種。」
場地上,那些鄉間二流子與地痞,揚言要衝到台後來搗亂:「把那只熊放了!」「摸那小妞!」……
秋在廊柱下害怕地望著我們。
團長對本地人的野蠻程度沒有底,向余佩璋說:「余站長,亂歸亂,還是演吧!」
馬水清對謝百三耳語了幾句,拉著劉漢林他們幾個走向人群。
謝百三叫上我,走向紅瓦房。他從褲帶上摘下教室門鎖的鑰匙,將教室門打開了,我們摸黑走進教室,一人頭頂一張課桌走向場地。
「馬水清帶著劉漢林去叫人來搬桌凳了。他說他還要去找其他班長,讓他們也都把教室門打開。」謝百三說。
「他們不干呢?」
「馬水清說,他要告訴他們,是汪奇涵同意了的。」
「汪奇涵沒有同意。」
謝百三不吭聲了。他對馬水清的大膽、想到什麼幹什麼的性格總是無可奈何,對馬水清的那些別人想不出也不敢想的主意總是來不及做出判斷,只覺得頭腦發蒙,糊里糊塗地就聽從了。
馬水清總要弄出一些事情來,彷彿不弄出一些事情來生活就太寂寞了點,也太閒得難受了點。他沒有氣力,嗜睡不醒,早晨第一節課總是遲到,上了課也老伏在桌上睡覺,但他卻有許多精力去弄出一些事情來。有時,他甚至樂於把事情弄得很大。當人覺得無法收場時,他又用了更大的膽量想出更嚇人的主意去結束上一個主意帶來的無法收拾的局面。
由於馬水清的傳播與造謠惑眾,所有的班長都將各自教室的門打開了,場地上的人流紛紛湧向紅瓦房和黑瓦房,一會兒工夫就將教室中的桌凳搬個一空。當時的情景很有點萬馬奔騰又有點群匪下山打家劫舍的意味。
一個台階式的觀看場地形成了。它消除了後面的人看不到演出而動亂的可能。加之時間實在不早,不安分的人也無心再搗亂下去,場地上便出現了一個好秩序。
秋的演出給人更多的是一種風采,一種韻味。那兩條小狗並無高難度的表演。技巧的淡化,反而加深了秋給人們的印象。她與她的小狗構成了一幅幅圖景。嚴格來說,這不算是馬戲表演。但人們毫無這種想法。他們盯著秋,沒有一個去等待那兩條小狗會做出什麼驚人或有趣的動作來。秋將這些鄉下人的目光搞得呆呆的,一臉的蠢色。
我蹲在離舞台很近的地方。舞台上燈光明亮,將秋照得比白晝清晰。無意中,我的目光突然注意到了她的胸脯,這使我感到非常害臊,心撲通撲通亂跳,呼吸急促起來。我用手摀住了嘴巴。我覺得有許多人在看我,便將頭低下了,但眼前仍然出現那個形象:一件淡粉如荷花的小褂被頂起;像兩個小孩各在兩邊拽著。
我瞥了一眼謝百三,只見他在流大汗。
事情就是這樣,即使是秋牽著她的小狗在台上走一走,也足以使台下靜如止水。
演出全部結束後,我們有點像夜宿枝頭的鳥受了驚動,飛入夜空,昏頭昏腦的。
當人群如潮水退去時,眼前的情景便將我們拉到了一種糟糕的心情裡:場地上,一片狼藉。
當時,月上中天。月光下,滿場東倒西歪的桌凳,像瘟疫過後滿地倒斃的驢馬和貓狗。
謝百三傻了。
馬水清也呆了。
就別說丟失和損壞了,單將這些桌凳搬回教室,就是件很艱巨的事情。
汪奇涵站在場地邊上看了看,一言未發,扔下一枚發紅的煙蒂,走了。
一幫混蛋都回宿舍「挺屍」去了,當謝百三叫他們去場地搬桌凳時,得到的回答是:「我們沒有把桌凳搬出來。」謝百三就差跪在地上求這幫混蛋了。
馬水清挨個找了那些班長,半提醒半恐嚇:「這些教室的門可是你們自己打開的!」
那些班長沒法,只好叫了班上幾個能叫得動的同學來到場地上。各班的桌凳都混在一起,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將它們區分開來。幾支手電如鬼火一般在場地上晃來晃去,不時地聽到一聲:「這是我們班的桌子!」「這是我們班的凳子!」
謝百三自感罪孽深重,不停頓地搬運著。
馬水清也空前地肯賣力氣,但搬運的樣子極難看,身子彎得像只大蝦。
劉漢林捅了捅我,「你看那是誰?」
秋來了。她正扛著一隻小凳,跟在謝百三的身後。兩隻小狗前前後後地繞於她的腳下。秋幫我們搬運了很長時間,直到那位團長三番五次地叫她回去休息,她才離開。
秋走後,我們又搬運了一會兒,一個個覺得身體疲乏之極。馬水清說:「回宿舍歇一會兒再搬吧!」
除了謝百三,我們都先回了宿舍。說是歇一會兒,一躺倒就再也醒不來了。直到白麻子敲響了起床的鐘聲,我們才突然驚醒。揉揉惺忪的雙眼,我們趕緊跑往場地。
太陽初升,謝百三還在搬運剩下的桌凳。他的動作很慢,顯然已經疲憊不堪。我們走到他跟前時,只見他兩眼紅紅的,臉上滿是白霜一樣的汗跡。
秋起來了,正在幫他一起搬……
第三節
馬戲團沒有很快離去。在外開會的鎮長杜長明打回一個電話,說他過兩天就要回來,且將馬戲團留住,到時讓馬戲團再演出一場。
馬戲團的人依然還住在教室裡。他們一個個很消閒,或在校園裡到處轉悠,或去逛小鎮,要不就到河邊釣魚去。課間,學生們總愛往那些籠子跟前跑,拔了些青草或抓了幾塊糖去逗那些動物們玩。
我們幾個則做出無所事事的樣子,常從馬戲團歇息的那間大教室門口、窗前經過,然後朝屋裡瞧。馬戲團的人似乎很隨便,男男女女地擠在一起睡,大白天的就摟在一個被窩裡。那個團長竟然當著那麼多眼睛,把一個女孩拉坐在自己的腿上,而那個女孩並不逃脫,微帶羞澀,笑瞇瞇地用一隻長胳膊繞住他的脖子。幾個年輕教師也裝得無所事事的樣子從這裡經過,然後走到一邊議論:「藝人嘛,就這樣子的。」「常年漂流,也是自然的事情。」
秋卻盡量待在戶外。她獨自一人牽著她的小狗,坐在莊稼地或小河邊上,一坐就是半天。她到我們的宿舍來過兩回,但都不肯進屋,只是在門外站著。她想知道謝百三受了怎樣的處分。當她得知謝百三給馬水清洗碗,馬水清代謝百三一口氣寫了三張紙的檢查並掏錢賠了兩張損壞的桌子,汪奇涵總算放過謝百三之後,便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並朝我們笑了笑。
我們幾個總願意看到秋。這些日子,謝百三更願意做僕。他不光一天三頓代馬水清洗碗,還給我洗了兩回,甚至還幫劉漢林洗了一回。
這天晚上我們從宿舍往教室去上晚自習,遠遠地見到秋與謝百三在樹下講話,馬水清用手指了指,我們嗷了一聲便跑進教室。
我們都無心看書學習,幾個人擠一塊瞎聊天。馬水清挖苦我們的數學老師:「江蠻子,性子太慢,有一回他穿在身上的棉襖被火燒著了,他不去撲火,卻慢條斯理地問:」嘖嘖,這火是從哪兒來的呢?『「
姚三船牙缺了一角,像害臊的女孩用手遮在嘴上說話:「我讀小學時,語文老師叫楊大癡子,兄弟合住一幢屋子,兩人處得不好,他拿了一把鋸子爬上屋,把七根檁條攔腰鋸斷了,說這是老子留下的屋,有他一半。」劉漢林才把他的小學校長貶了一半,謝百三神色慌張地跑進來,「你們快跟我來,那個團長欺負秋!」
「在哪兒?」我問。
「在荷塘邊。」
「你怎麼知道的?」我們一邊跟著謝百三跑一邊問。
「是她叫我悄悄跟著她的。」
我們很盲目地跑著,一點不知道自己要去幹什麼。我們並不特別確切地理解「欺負」的意思,可又確實知道一些它的意思。我們哧通哧通地在紅瓦房和黑瓦房的廊下跑著,只聽見屋裡上晚自習的同學問:「外面怎麼啦?」
那天的夜晚,是個無月的夜晚,並且有風。我們跟著謝百三跑到離荷塘不遠的地方,便放慢了腳步。當快走到荷塘邊上時,都變成了偷鹹魚的貓--腳下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們要突然出現在那個欺負秋的團長面前。
滿池的荷葉在夜風裡沙啦沙啦地響著。
兩隻小狗在嗚咽著。
「不許動!」馬水清這一喝令很可笑。
姚三船的那把手電同時亮了。
燈光裡,那個高大的身影如同他的黑馬一樣急速地跑走了。
秋小聲地在秋風中哭著,不仔細聽,都聽不出她的哭泣聲。這哭泣裡並不含著悲哀,也不含著怨憤,更無絕望,僅僅像一個割野菜的小女孩丟了她彎彎的小鐮刀,使她感到有點傷心。兩隻小狗,一直溫暖地挨著她,偶爾嗚咽一聲。
秋就一直坐在塘邊上,似乎有一件東西失落在這裡了,她要將它找回來。
我們累了,都在草地上坐下了。
秋的哭聲越來越小,到了後來彷彿睡著了。
天上出現一鉤淡淡的月亮。
我們看見秋與她的小狗摟在一起,真的在荷塘邊的草地上睡著了。
我們未回宿舍,在離秋不遠的地方迷迷糊糊地待到天亮。
當太陽升起時,秋抬起伏在雙膝上的頭望著我們,眼裡蒙著薄薄的淚水。
我們回到了宿舍。
中午時,站在宿舍門口的劉漢林說:「那傢伙在騎馬。」
我們都擠到了門口。團長騎著馬,在田野間瘋狂地奔跑著。他的身子前傾,頭髮向後飛揚,衣服被風吹得像葉風帆。奔跑了一陣,他讓馬慢慢地在田野間、河邊上溜躂著。他很寧靜,一副好臉色在中午的陽光下顯得更加健康。他的神態裡沒有留下絲毫昨晚那件事情的痕跡。當他從馬背上彎腰掐了一根狗尾巴草銜在嘴裡走過我們面前時,我們甚至在心裡有點崇拜他。
杜長明回來了,晚上馬戲團要演出。
下午,馬水清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巴豆給了謝百三。謝百三把它們全都撒在了馬料裡。
這把巴豆使團長在晚上的演出中大丟其醜:他騎著馬上台了,見了在前排坐著的杜長明,摘下帽子,微微彎腰致意,就在這時,那馬的屁股處撲哧一聲響,噴出許多稀屎來。台下哄堂大笑。
那馬本是很帥氣的,因為不停地拉屎,弄得很醜陋:屁股上黏黏糊糊的,兩腿間屎跡斑斑。它把檯子搞得醃攢不堪,又踩著自己的糞便走,濺得稀屎亂飛。
台下的哄笑一直不斷。
團長的臉色很難看。
那馬的屎拉到後來就變為連續不斷的緩慢流出。臭味使靠前的人紛紛向後躲避。
團長終於下馬,牽了它,很尷尬地走向了後台。再也沒有露面……
第四節
在馬戲團即將離去的頭一天的黃昏時分,秋散亂著頭髮跑到了我們宿舍門口。這回,她未等我們讓她進屋,自己就進來了。她面色憔悴,眼中還留存著受了羞辱和驚嚇的痕跡。她的雙肩在不停地顫科,眼裡含看孤立無援並渴求救援的神色。那樣子使我想到我們家那只我最憐愛的白鴿:那天,我在門口捉柳花,忽聽空中有呼啦啦的聲音,拾頭看去,只見一隻鷹在追攆著一隻過路的白鴿。一強一弱,在空蕩的天空下顯得太明確了。鷹彷彿是鐵鑄的,雙翅如同兩把張開鋒利的刀。
而那白鴿彷彿是一張薄薄的紙。白鴿在空中無望地呼扇著,大概看到了我,當鷹劈下時,它竟然斜飛下來,落在我面前,朝我咕咕地叫著,那眼睛裡的神情與現在秋眼睛裡的神情竟是一模一樣的。我下意識地站到了門口和窗下。我們都做出了保護的架勢。「我再也不跟馬戲團走了……」秋用雙手摟住我們上下鋪的床架哭著。
馬水清說:「馬戲團的人會找來的。」
我說:「先到後面的竹林裡藏著吧!」
謝百三他們都同意我的主張。我們讓秋和她的兩隻小狗直接從後窗跳出,鑽進了那片竹林。
從這一刻起,竹林便藏起了一個秘密。
我們在竹林深處坐下。馬水清對秋說:「你回家吧,回到你父母身邊去。」
秋告訴我們,她根本就不知道父親是誰,她的母親原先也是這個馬戲團的,她3歲時,在一個地方上演出,母親丟下她,跟一個男人永遠地走了。
這天晚自習,教室裡缺了我、馬水清、謝百三和姚三船--我們在竹林裡陪伴著秋。
月上來時,月影霧氣浮動在竹林間。風起時,竹影零亂地在我們臉上晃著。我們木呆呆的,一點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下去,像在荷塘邊一樣,又糊里糊塗地在竹林裡待了一夜。
天還未大亮,我們就聽到了馬蹄聲。我們鑽出竹林看著:團長騎著馬在田埂上走著,像個獵人在尋找著一隻由他打中翅膀卻躲藏起來的飛禽。我們叫秋就待在竹林裡,千萬別出來。上課時,我們透過窗戶,看到團長將馬拴在操場邊的樹上,然後在校園裡到處走著。
晚上,馬水清、謝百三和我,在油麻地鎮的大橋下雇了一隻船,將秋連夜護送到18里地外的吳莊馬水清家。怕人多疑,我們將秋交給了馬水清的爺爺,又連夜趕回學校。
馬戲團找不到秋,不能離去,團長髮作了。他找到汪奇涵,說秋肯定是被油麻地中學的學生藏起來了。藏起人家馬戲團的人來,又是一個女孩,這自然是一件大事。汪奇涵很惱火,讓各個班主任去班上訊問並恐嚇。我們幾個分別被叫到了辦公室,但我們都一口咬定:「我不知道!我沒藏!」
學校查不出來,團長就找杜長明,說他們的一個女孩在這裡丟了。杜長明就讓人在鎮上找。團長說,還是藏在學校裡的可能性大。於是,杜長明把汪奇涵叫去說:「你們的學生大不像話!給我查,一定得查出那個女孩!」
汪奇涵不再泛泛地公開查了,而改成公安局那樣暗地裡的偵破。
團長成天焦灼不寧地到處走著。他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並放出狠巴巴的凶光。在路上,他與我們相遇了,用極銳利的充滿懷疑的目光注視著我們。那目光使我們感到心裡發虛。這天中午,他騎著馬在操揚上狂奔,那馬已跑出了最快的速度,他還連連抽鞭。馬朝操場外衝去,馱著他箭一般飛過空中,跌落在水裡。他濕漉漉地牽著馬,在河邊的蘆葦叢裡繼續找著。
過了兩天,馬戲團在一個我們尚未起床的早晨突然消失了。也就是在這天上午,馬水清七十多歲的爺爺,拄著拐棍走進了校園,找到我們,將我們叫到一邊說:「昨天傍晚,一個騎著黑馬的男人到了吳莊。當時,秋正幫我摘柿子。她被他叫走了。」他從懷裡掏出五顆染了顏色的銀杏(一顆紅色,一顆綠色,一顆黃色,一顆紫色,一顆藍色),又說,「她讓我把這幾顆銀杏交給你們班長。」
我們以後再也沒有見到秋。
秋在我們的生活裡只是一閃而過,如同雨後的一道彩虹,只在空中停留了那麼片刻,便永遠地消失了。但,她在我們的記憶裡卻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光痕。關於那五顆彩色的銀杏,我們的理解是秋留給我們五個人的:我、馬水清、謝百三、劉漢林、姚三船。「交給你們班長」,只是一種很自然的說法。但謝百三的理解是,那五顆彩色的銀杏都是交給他的。他收到了那五顆彩色的銀杏,再也沒有拿出來。大約過了一年,劉漢林在謝百三的床上找鑰匙,無意中從他的枕下抖出一個小布包包,再一抖那小布包包,抖出了五顆彩色的銀杏。馬水清說:「分了,一人一顆。」我們便一人拿了一顆,給謝百三留了一顆紫色的。
我高中即將畢業時,無意中聽到一個傳說:秋與那個團長結婚了,很相愛,生了一個跟秋一樣好看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