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有比較明確的概念定義,美國社會學家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1902-1979)認為知識分子的產生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文字的出現」,一是「哲學的突破」。「文字的出現」好理解,所謂「哲學的突破」則是指人對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宇宙世界有一個概念化掌握,即意識到自我與世界的關係,人不只是一個生物性的存在,除了生物性需求以外,他更有心理的需求,有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有對終極價值的探索……總之,他們有比一般人更加強烈的想知道「為什麼」的渴望。
只有不斷對世界和人生提出詰問的人才能夠被稱之為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降生到人間的目的,就是來解答這些問題的——這也是西方知識分子中大多都是教士、先知、哲學家的主要原因。知識分子從事的有關價值、觀念、符號等的文化性活動,一方面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精神渴求,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給社會建立一個有意味的文化價值系統,在功能上,兩者相輔相成。
社會發展早期,文字作為象徵符號是極少數人才能夠掌握的東西,具有一種神聖甚至於神秘的色彩。只有文字在一些人中成為必備的技藝,知識得到一定程度的普及,知識分子才能做為一個階層,一個身份集團出現,成為一個獨特的社會群體。從這個角度說,知識分子應當是「文化事務專家」,而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腦力勞動者」,或者說,知識分子是「腦力勞動者」中關心並從事創造、闡發、傳播文化價值的那一部分人。
但是在古代中國,尤其是秦、漢之際,是沒有這些概念的,如果非要給這個群體下一個定義,很難逃出我們熟知的「方士」和「儒生」之類的人物,我們可以粗略地認為這些人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知識分子——即使這樣,我們也必須注意這個名稱的內涵和外延都極為狹窄和拘束,有時候與我們心目中的「知識分子」概念會產生很大的衝突,此不細究。
「方士」與「儒生」作為簡約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在他們活著的那個年代都做了些什麼事情呢?
顧頡剛先生(1893-1980)的《秦漢的方術與儒生》一書考辨古史,「說明陰陽家和方士的氣氛下成就的秦、漢時代若干種政治制度;說明博士和儒生怎樣地由分而合,又怎樣接受了陰陽家和方士的一套,成為漢代的經學,又怎樣地從他們的鼓吹裡影響到兩漢時代的若干種政治制度;說明漢代的經學如何轉入讖緯,讖緯對於政治又發生了怎樣的作用。」(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序言》)令人信服地論證了大一統社會背景下「方士」與「儒生」的作為。
什麼「作為」呢?
這就是嚶嚶在權力者身邊,運用陰陽五行思想創立政治學說和政治制度,為統治集團服務——你看,他們從事的不是什麼「為了滿足自己的精神渴求」和「為了給社會建立一個有意味的文化價值系統」進行所謂「有關價值、觀念、符號等的文化性活動」,他們的目的似乎也不是「為社會建立一個有意味的文化價值系統」,他們簡直是為政治而生為政治而死,政治構成了他們全部文化活動的根基。正是這種作為構成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精神特徵。
我非常贊同顧頡剛先生「『方士』『儒生』與統治階級互動,『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的觀點。從顧頡剛先生的考證和辨偽中,我們在巍峨森嚴的皇宮總是能夠看到知識分子忙碌的身影:忙著幫助統治者「治民」,忙著為統治者的統治尋找合法化借口,忙著為自己尋找一處安逸之所……孔子宣稱「立志於道」,絕不是要立志於個體主義或者說文化意義上的人道,而是立志於政治的官家主義的官道,所謂士「重道義,輕王侯」,「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者,遮羞布而已。
西方出了一個馬基雅維利就成了不得了的事情,四百多年以來不斷有人對這個為君主出過主意的人進行道德譴責,好像他應當為所有時代的暴政承擔責任一樣。殊不知,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馬基雅維利式的知識分子多得簡直如同過江之鯽,其中一個典型代表就是韓非同志,仔細閱讀,你會發現《韓非子》一書提出的陰森森馭臣、治民主張,遠非薄薄的一本《君主論》所能及,就其虛偽、奸詐、陰險、凶狠程度而言,韓非同志也遠在西方那個馬基雅維利之上。
這樣好的一些同志,得到了統治者怎樣的對待呢?當然是好的對待了!
中國知識分子蠅營於「利出一孔」的專制主義政治機器面前,一般都為自己找到了舒適的位置,有的甚至位高權重,成為地位顯赫的權勢者,以至於你很難再把他歸攏在知識分子名下——在我看來,韓非、李斯、董仲舒之流絕不是什麼知識分子,而是地地道道的政客和幫兇,是國家統治機器的重要組成部分。
還有一些人,在巨大精神利益和物質利益誘惑下,即使勉強列入知識分子行列,也往往像意志被慾望擊穿了的女人那樣,在權力者的威逼利誘下做「妥善的」妥協,不再推拒,放棄了堅守,「讓該發生的發生吧!」結果就失貞了——失貞了的知識分子不再顧忌被人指責為附庸和奴才,「反正我活得不錯,就連皇帝也隔三岔五寵幸我一回呢,哪裡還管得了那許多?」
顧頡剛先生的考據雖然著眼於辨偽,學術的色彩濃厚一些,但是我們仍舊可以從他的研究中看出來,所謂「方士」與「儒生」,大致上也就是這麼一些東西,並不怎麼讓人敬重。
歷史總是充滿了悖論,就在我們艷羨知識分子常常得到好的對待之時,我們還同時看到這麼好的同志卻又經常遭受不好的對待,成為專制集團殘酷懲治、戮害、誅殺的對象(「焚書坑儒」是一個典型案例),反倒從另一方面讓我們對這個不值得敬重的群體敬重了起來。
敬重他們什麼呢?難道他們也進入到帕森斯描述過的境界——「對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宇宙世界有一個概念化掌握,即意識到自我與世界的關係,人不只是一個生物性的存在,除了生物性需求以外,他更有心理的需求,有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有對終極價值的探索……總之,他們有比一般人更加強烈的想知道『為什麼』的渴望」——了嗎?他們的精神原野真的有這樣一種令人讚佩的維度嗎?
我們通過另一樁有關知識分子命運的歷史事件,即發生在東漢時期的「黨錮之禍」來做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