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你從哪裡來(2)

  二、憐憫是不是愛情
  (1)
  世界上竟然有這樣奇巧的事情:金超、陸明、紀小佩不但同在中文系,而且同在一個班。這意味著在北京站廣場上演的那一幕僅僅是序曲。陸明不可避免要成為不斷給金超自尊心帶來傷害的人。
  實際上這只是金超的一種心靈圖景,他既沒有把什麼人作為敵人的膽量,也沒有與陸明作對和征戰的實力。
  在班上,金超是一個怯懦而本分的「鄉下來的學生」,而這樣的學生進入不了這個班級的生活主流。匯成主流的是那些在城市長大,經濟條件較好或父母親有權有勢有地位的人,比如陸明。
  陸明的父親陸嘉亭是K省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全班五十五名新生,惟獨他是父親、母親用奔馳轎車從K省專程送到北京的。父親和母親在王府飯店宴請中國文化大學的老校長,親自把陸明托付給老校長,讓老校長對他「嚴加管教」。頭髮花白的老校長對陸嘉亭夫婦的囑托沒做任何許諾,只簡單說:「放心。」
  當時陸嘉亭不放心,怕這位不苟言笑的老校長不把兒子的事放在心上。但是隨後發生的事情,卻使陸嘉亭非常滿意:開學沒有多久,陸明就被增選為中國文化大學學生會副主席;第二個學期一開始,即被校方作為五名學生代表之一派遣到日本東京大學做為期三個月的交流訪問。
  金超雖然和陸明同在一個教室上課,同在一個操場上打球,同在全校大會上接受政治教育,在班級活動中共同討論諸如樹立正確人生觀之類的問題,但這只是事物的表面。
  金超敏銳地意識到,這種表面上的東西和彷彿人人都知道的準則,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意義,實際上,有一種他無法瞭解的力量在推動這個世界的運轉。
  最初的時日,他常常覺得自己被飛速旋轉的世界遠遠地拋離出去,不知道身在何處。這種奇異的感覺甚至對他的性格產生了影響,他比實際上更加沉默寡言。
  不見高山就不知平地,通過陸明和與陸明類似的人———讓農村娃金超吃驚的是,這些人齊刷刷地出現在了他的周圍———金超逐漸弄清了自己在這個世界所佔的位置,或者說弄清了他那個世世代代的農民家庭在這個世界所佔的位置。
  他在邊緣。
  當這個認識在逐步被知識武裝起來的年輕人心裡被最後確認的時候,一種征服的渴望,想在這個世界佔據陸明佔據的位置的渴望,就像一粒種子被埋到了心田。他每天遭遇的事情,由這些事情引發的思考,不斷滋潤著它。
  整個大學期間,金超都在暗恨著陸明,儘管陸明沒有做任何對不住他的事情。如果說金超在那個叫金家凹的地方對這個世界還沒有形成穩定看法的話,那麼大學四年這種看法不但形成了,而且像凝固了的熔岩一樣堅硬。
  陸明是一個鮮明的座標。
  其實你不能說陸明這個人壞。聰明不是壞,家庭有一定社會地位也不能說明他就壞,還有,中國文化大學校長拿陸明刮目相看那是他的問題,你能說陸明本身有多壞麼?但是金超轉不過這個彎來,他嫉恨陸明。
  一個社會底層的人,對他所沒有而別人擁有的任何東西,不管精神的還是物質的,都會本能地產生嫉恨,產生佔有和攫取的慾望。拉斯蒂涅、於連?索黑爾,甚至於歷史上很多有名有姓的人,都是這方面的例證。在某種意義上,金超也是這樣的人,不同點在於金超不想征服巴黎,他也不想征服陸明,他更不想攫取別人擁有而他沒有的那些東西。實際上,他這個時候對自己的生活還說不上有一種哲學上的認識,他只想通過沉思默想弄清楚和這個世界的關係,從中找出自己的活法。這是金超可愛之處。
  陸明是一顆光彩奪目的恆星,金超知道,他必須避開他的照射。他相信總有陸明的光不能到達的地方,他可以在這樣的地方發出自己的光亮。
  他本本分分做人,本本分分做事,他在課業上作出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因為地位卑微在心理上造成的隱痛———在全班四十六個同學當中,金超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和陸明、紀小佩不相上下。這個沉默寡言、刻苦用功的小伙子深得各科老師的喜愛,正派的同學也因為這個人從不張揚的才華在內心欽佩著他,沒有人對他抱著敵意,當然,也沒有人成為他的追隨者。
  他從不攙和大學生顯示口才與聰明的聚談和辯論,他知道他永遠不會成為那種場合的主角,這和才能無關。
  他需要朋友,需要友誼,他曾經細緻地觀察,試圖找到能夠交往的人,但是他沒有找到這樣的人。他痛苦地看到和他一樣同樣來自農村的幾個男生,竭力要抹去身上農民兒子的色彩,追隨在「上層社會」後面,從那裡攫取可憐的虛榮。他們甚至很快就學會了對地位卑微的人表示蔑視。他們的蔑視比陸明的蔑視更加粗暴和沒有教養。
  他對人深深地失望了,他看著簇擁在陸明身邊向學校外面的「九重天酒家」走去的同學,肉體上感覺到一種痛楚,就像有人在抽打他的靈魂。他沒想到人會如此不加遮掩地趨炎附勢。
  他對人再沒有什麼要求了,向所有人封閉了自己的心靈。他把抓在手裡的書本作為生活教科書,在那裡尋找對人生和社會的解釋,尋找慰藉和溫暖。他從來不參加週末晚餐會,這是那些想從揮霍中品嚐滿足感的同學的節日,不是他的節日,他不可能和眾人一道饕餮二三百元無動於衷,無論錢是誰的。
  (2)
  父親托人寫信說,今年洋芋的價錢很好,你在吃上想開一些,別太苦了自己……他能嗎?他知道那洋芋是怎樣種下去長出來最後變賣成錢的。上大學以前,他也曾經天不明就起身,把用草灰包裹了的洋芋種子擔到山上,種到地裡,也曾經被烈日灸烤得像是肯尼亞人;他也曾經拉著架子車爬五十里山路,冒著風雪在縣城城門底下的集市上嘶啞著嗓子叫賣洋芋和蘿蔔;他也曾經躲在城門洞裡啃上一個凍得石頭一樣硬的干饃;他也曾經溜到縣委大院門前的餐館裡討要一碗麵湯,也曾經被人叱罵,被人潑一身剩飯菜湯。
  在圖書館後面一個沒人的地方,抓住父親的信件,他把頭深埋在兩腿中間,像牛一樣哭了。左近就是那些富有的同學在說笑,輕浮的男同學在向女同學諂媚……他用雙手緊緊地摀住嘴,讓哭聲嚥回到肚裡。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噗嚕嚕落下來,滾在地面上,匯成一小片濕痕。
  世界是人家的,金超你要記住,世界是人家的。他不止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十年以後,在一次由他做東的同學聚會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務副主任金超優雅地喝了一口高腳酒杯裡的法國干邑葡萄酒,嘲笑說:
  「陸明……是……是個毬,他要是沒有那個當官的老子,他……就是個毬!」
  已經成為他妻子的紀小佩和幾個研究生同學到甘肅考察去了,沒有在場,金超說話沒有了顧忌。
  當時沒有人知道陸明在哪裡,在做什麼,金超只聽說他在搞什麼公司。金超以為陸明不過是千千萬萬下海做生意的人中的一個,而在這些人中,真正的成功者鳳毛麟角,他暫時還不知道陸明是不是真正的成功者。
  他後來才從苗麗那裡知道他嘲笑過的這個「毬」已經成了赫赫有名的阪神國際貿易總公司總裁,手下有幾千萬元的資產。
  在那次同學聚會上,他嘲笑的並不是陸明本人,他試圖向同學證明,在這個充滿挑戰與機遇的世界上,權力並不是一切成功者的基礎。他,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的兒子,怎樣在完全沒有外力幫助的情況下取得了成功———他第一次詳細說到他的家鄉,說到金家凹村村長金秋明的耀武揚威,說到他那瑟縮在權力皮鞭下的家庭,說到就連住在金家凹村頭破窯裡那個從四川流浪來的老光棍劉拐子都敢朝父親吐唾沫……越是這樣說越能夠說明金超成功的價值。他嘲笑的是那些依仗權勢的成功者,嘲笑的是有權有勢也不能成功的人。
  實際上,金超的成功並不是在完全沒有外力幫助的情況下實現的,金超誇大其詞了。他能夠否認紀小佩在他生活道路上起的決定性作用嗎?
  一直關注陸明的紀小佩決定幫一幫金超。
  風起於青萍之末,就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善良念頭,決定了兩個人的命運,然而這是後話了。
  女性的目光是纖細的,紀小佩很快就發現金超生活不寬裕:她從來沒有見過他買什麼東西,哪怕是必需的日用品;有一次,紀小佩在公共盥洗間看到金超的毛巾已經磨得光禿禿的快成一塊布了;他總是在學校東區食堂就餐,東區食堂飯菜質量很差,通常只是在學校搞基建的民工才在那裡就餐……紀小佩同時還發現金超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他卓爾不群,孤高自傲,憂鬱的眼睛中潛含著一種要瞭解和重新設計這個世界的神情。
  紀小佩聽父親紀南說過:一個男人,最要緊的是要懂得自尊,這是成就一切事業的基礎,這樣的男人志向高遠,從來不述說自己的苦難。金超就是這個樣子的呀:他從來不述說K省,不述說他的家鄉,儘管那是一個因為貧窮而產生很多故事的地方。有一次,陸明說金家凹是張藝謀拍攝電影《紅高粱》的地方,同學們問他是不是?金超冷冷地說:「我不知道。」
  陸明從日本回來了。這個對世界———真正的世界———有了進一步瞭解的人,脫掉了很多孩子氣,對身邊的同學也能夠平等相待,多了幾分寬容。但是,他終究還不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偶爾還會搞一些小惡作劇。
  比如,在—個小的場合,陸明評價金超的時候,就用北京人口吻說:「金超是一個沒有被現代生活熏染的人,他對世界缺乏基本瞭解,他總是憤世嫉俗。不過我看他快回到文明人中間了,他會平和起來,你們會發現和他好處得多……我建議你們對他寬容一些,哪怕他現在還是一個恨不得把你吃了的傻……」
  「嘿,你知道陸明怎麼說金超嗎?」苗麗在宿舍裡迷醉地談了半個多小時陸明之後,壓低聲音對紀小佩說:「他說他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傻……」苗麗把上下唇閉上又收回來,卻沒有發出那個字的聲音。
  紀小佩吃驚地看著肉球一樣的苗麗。她既吃驚苗麗如此庸俗,又吃驚陸明竟然會用這種下流的語言議論金超。在她面前,陸明風流倜儻,舉止高雅,談吐不俗,她不相信陸明如此下作。
  紀小佩厭惡這個話題,煩燥地說:「苗麗,別胡說行不行?……」
  苗麗像和男同學說話一樣,把高挺的胸部送過來,叫道:「你說我胡說還是說陸明胡說?」這個「發情的母雞」(男同學語)會不惜一切代價維護陸明的榮譽。
  「我看你們倆都有點兒。」
  「天天天!你該不是愛上金超那個鄉巴佬了吧?」
  (3)
  紀小佩忍無可忍,反唇相譏:「不是我愛上了什麼鄉巴佬,而是你愛上了那個有錢有勢的陸明瞭吧?」
  紀小佩從來不和苗麗談論男女同學的話題。
  苗麗不但沒有聽出紀小佩話裡譏諷的味道,反而認為是在誇耀她,興奮得滿臉通紅:「你看出來啦?」
  「這還看不出來呀?你每天都在說他,睡覺的時候都在說他。」
  苗麗迷醉地說:「真的,小佩……你不知道一個人要是愛上一個人,真的是無所謂天無所謂地呢!有的人說費翔怎麼著怎麼著,依我看,陸明……」
  就是這天晚上,紀小佩做出了幫一幫金超的決定。
  若干年以後,和金超解除婚姻關係的紀小佩獨自走在回父母親家的路上。
  她回味他們的戀愛史。金超宣稱是紀小佩先追求他的,在婚禮上對來賓宣佈紀小佩上大學第一個學期就開始追求他……紀小佩堅決否認,她說當初幫助他根本不牽涉感情問題,她沒有用「憐憫」這個詞,她說她在做誰都能夠做的事情。
  當他們的婚姻死亡,過去成為一條可以追索的曲線時,紀小佩突然發現,她的錯誤是從做那件事情開始的———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確陷進了愛情的漩渦。
  人有的時候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夠辨析自己的感情。
  課間休息時,趁人不注意,紀小佩在金超課桌上的棕色筆記本裡夾進了三百元錢。錢裝在薄薄的信封裡。這個信封是她用一張白紙糊成的,一張潔白的紙。
  她的座位在金超稍後一些的地方,隔過兩個人的肩膀,正好可以看到金超。
  金超始終沒有動那個棕色筆記本。紀小佩根本不知道那節課講了什麼,她的全部意念都在金超身上。她希望他看見那個信封,可她又害怕他在她看見的情況下發現它,彷彿他的自尊心會因此受到傷害……
  金超沒有發現那個信封。下課以後,他把所有的講義書本,包括那個棕色筆記本歸攏在一起,匆匆走出了教室。從紀小佩面前經過的時候,看都沒看她一眼。
  金超是晚上在閱覽室整理筆記的時候發現那三百元錢的,他一下子愣住了,就像遭遇到了什麼危險一樣,警覺地看看四周。
  閱覽室安靜異常,聽得到日光燈管發出的輕微響聲。所有人都低著頭,看書或寫筆記,沒有人朝他看。他是剛剛來到閱覽室的,他根本沒有離開棕色筆記本……也就是說,信封是下午被人夾到裡面的……他冥思苦想,回味下午經歷的細節,最終還是無法判定是誰。
  世界上什麼都可以掩飾,惟獨愛情是掩飾不住的。當金超第三次捕捉住紀小佩向他投來的目光時,他就斷定那件事是誰做的了。
  金超的心亂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會是她。他知道她是全班人的中心,所有男生都在為同她有一兩句交談煞費苦心。他也知道陸明佔了上風,陸明甚至對她有了某種程度的支配權,有一次,金超聽到陸明為紀小佩安排了一次和什麼人的聚會,紀小佩竟然同意了。當時金超心裡起了一陣痛苦的悸動。
  這悸動不是因愛情而起,而是因不平而起,所以它產生的結果也是不—樣的。越來越多的感覺都在向一個點凝結,不久他就要歸納出「世界是人家的」那句話了。他不可能愛紀小佩,就像在黃土地上謀生的粗漢不可能愛上女電影明星—樣,他對她總是敬而遠之,連同她說兩句話的慾望與虛榮都沒有。這樣,他在她面前就顯得很高傲。他不知道,正是這一點,使得紀小佩注意到了他。
  當金超第一次發現紀小佩迅疾地把目光閃開的時候,無論如何不相信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
  她怎麼會愛上他呢?她是那樣高傲,那樣矜持,那樣超凡入聖……她怎麼會愛上一個窮光蛋、鄉巴佬呢?
  金超第二次發現紀小佩時,他仍然不相信。
  到了第三次,他不能不相信了:一個高傲的、從不斜視的姑娘總是用溫情的目光注視著你,不可能有別的解釋,只能說對你產生了愛情。
  金超很清醒。
  他把那三百元放回到了她的課本當中,並且附了一張紙條:
  謝謝你的關心。我目前不需要錢。
  上課的時候,紀小佩發現了錢和紙條。金超看到她的臉紅了。課間休息的時候,在走廊裡,他們之間有了一次真正的對視。雖然僅僅是零點幾秒的時間,但他們把彼此要說的話都說了。
  從那以後一個多月,他們一直保持著冷靜的同學關係。紀小佩甚至沒有一次再像以前那樣看金超,他們的關係比一般同學關係還要一般。偶爾,他們會單獨在教室裡相遇,他們都像沒有發現對方存在一樣,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金超卻在這時候失去了內心的安寧。
  他在想,如果從日本回來了的陸明知道紀小佩愛上我了,這個處處顯示著優越感的花花公子會做何感想?不知道為什麼,他從這種想像中體味到一種甜甜的東西,一種讓人快慰的東西。躺在床上,坐在課桌前,在學校小樹林裡散步,他想的往往不是紀小佩而是陸明,好像他第一次涉足的愛情領域,陸明是一個比紀小佩更為重要的角色。
  他太想征服陸明,太想在這個自鳴得意的傢伙面前顯示自己的尊嚴了。
  以前,他沒有任何資本。
  (4)
  他沒有智慧上的資本———他內心裡承認陸明比他聰明;他沒有形象上的資本———在中國文化大學,陸明被公認為美男子;他沒有家庭背景的資本———這一點不言而喻;他沒有情感上的資本———哪位姑娘會把在東區食堂吃飯的人放在眼裡呢?
  他甚至連玄想的資本也沒有———既然你一切資本都沒有,你又能夠做什麼樣的玄想呢?
  然而,現在……現在……金超猛地意識到:我是不是做錯了一件事情?
  他敲著自己的腦袋,惡狠狠地罵著:你是一個笨蛋!一個一錢不值的笨蛋!
  他決定進行挽救。
  在戀人之間,所有要說的話都可以用眼睛來說。
  紀小佩馬上感覺到了金超心理上的變化———在階梯教室,她看到他在看她;在班上組織的登香山活動中,他故意和她走到一起,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
  她記得很清楚,他說起了家鄉:「那裡吃水非常困難,要到三里以外的山下去挑水。你挑著水,如果用很快的速度,會非常累,甚至爬不到山上來,所以有經驗的人都走得不緊不慢,一步一步,就像在丈量腳下的土地一樣,這樣,爬到山頂的時候,就不至於那樣累了。」
  當時,紀小佩只顧得想他為什麼要說到他的家鄉,她知道這是他諱莫如深的話題。等到金超走到前面去了,她才醒悟到他是在關心她。她停下來,久久地凝望著他的背影。金超短短幾句話在她心裡蕩起了甜蜜的漣漪。
  一個月之前金超退還給她錢這件事,沒有摧毀紀小佩對金超的戀情———儘管她不承認心裡有這種戀情———相反,她從這件事情當中又獲得了一個佐證:金超在精神上比所有人都強大。她喜愛他的正是這一點。
  她收斂自己的感情,是因為她認為她唐突做的那件事傷害了他的自尊心,這是她的錯。她想用一段時間平復一下彼此之間由於不經意而蕩起的漣漪,但這改變不了她愛他的事實,改變不了。
  當陸明從山頭趕下來接應女同學的時候,她客氣地謝絕了他的好意,仍舊自己拿著並不重的裝飲料和食品的提兜。陸明當時氣喘吁吁,很顯然,他爬山不得技法,沒有像金超說的那樣去做。而且,他在錯誤之上又疊加了一個錯誤,那就是:在自己很累的情況下,又為自己設定了額外的目標。
  紀小佩知道陸明對她的感情,她怎麼會不知道他為她做出的努力呢?那是明明白白的愛情的努力,她知道。她同樣也知道自己是喜愛陸明的,就像一個人會本能喜愛上美好事物一樣。但是,她也同樣問過自己:「這是不是愛情?」
  來自家庭的教誨,她那純真的本性都一再告訴她:愛情是神聖的,它意味兩個人生命的結合,意味著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對方,同時也把對方融合為自己……正是在這一點上,她遲疑起來:他是那樣優越,那樣超然於她所經驗的世界,她能成為他麼?他能成為她麼?她不知道。
  如果僅僅是這樣,事情也許會朝著穩定的方向發展———紀小佩不敢保證她有勇氣拒絕陸明的愛情表白。但是,陸明沒有表白,他僅僅是在追求紀小佩而沒有明確向她進行表白。他知道,如果他進行表白,他不會被拒絕。阻止他進行表白的既不是感情也不是心智,而是他的父親。
  陸嘉亭明確告訴兒子:「婚姻是一個人成功的基礎,隨便不得,馬虎不得。我不反對你追求女孩子,但是我要求你約束感情。你現在是一個面對生活的男人了,你的眼光要高遠一些,不談愛情,知道嗎?你現在不談愛情。」
  父親沒有具體說為什麼不談愛情。
  從香山回來,紀小佩發現她已經無法迴避這樣的事實:在她和金超之間,的確有了一種超乎一般同學的關係,她不再在心裡否認自己的感情了。
  和陸明相比,金超可能在一切方面都不傑出,但是,他和陸明的重大區別也正在這裡:陸明生活在別處,而金超和她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之中,金超身上的東西讓她覺得親切自然,不像和陸明在一起,你必須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角色,一個視野開闊、見多識廣的角色。你只有作為這樣的角色和他們聚攏在一起,才能夠營造成某種時尚氛圍。紀小佩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這類人中的一個,她也無意成為這類人,她更不想犧牲自己的本性去營造什麼時尚氛圍,她的精神生活從來不需要這種東西。
  事情開始向另一個方向發展。
  這是兩顆彼此熱愛的心的相互追逐。雖然他們還沒有過一次約會,但是,他們在相互吸引的目光中,已經進行了深入的交談,他們說了很多很多。
  在一個美麗的黃昏,當她和金超在操場南面的小樹林裡相遇,當她從金超臉上看到只有深刻地愛著對方的人才會有的笑容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既不為金超的變化感到驚訝,也不為自己平靜面對新局面感到驚訝。在她心裡,這一切彷彿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金超說:「這裡的空氣好。」
  「是啊,」紀小佩笑著,露出潔白而細密的牙齒,「真的很好呢!」
  兩個人擦肩而過。
  走出十幾步以後,他們同時回轉過身子,眼睛裡同時顫動著奇怪的光亮,同時走向對方,相互凝視了一下,坐在路邊兩個相鄰的石凳上。
  (5)
  紀小佩的心裡就像有多大的委屈一樣,捧住臉嚶嚶地哭了起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用這種方式表達初戀的甜蜜。
  金超笨手笨腳,不知道該做什麼,他既不安慰她也不敢用手絹為她擦去淚水。
  他笨拙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
  紀小佩控制住感情,帶著淚光看了看不知所措的金超,又低下頭來。
  金超覺得自己進入到了夢幻之中,現實感被奇異的光亮照射得失去了色彩,變得異常蒼白。他不知道再應當說什麼。
  實際上,那天晚上金超和紀小佩都沒有說很多的話,只是默默坐著———在以後的歲月裡,紀小佩多少次想到過那個迷人的夜晚,想到她的啜泣。她也一再問自己:我當時是怎麼了?她覺得很羞恥。
  結婚以後,有一次金超試圖以此取笑她,被她憤怒地制止了,憤怒的程度讓金超驚詫不已,以後再也不敢提這件事情。
  月亮升起來了,紀小佩在石凳上坐直身子,仰著美麗的面龐看著金超,緩緩地說:「你……那麼驕傲……」
  金超說:「你真的以為那是我的驕傲嗎?」
  當時紀小佩沒弄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後來她也一直沒弄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危險的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