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案子銷聲匿跡了
(1)
夏季即將過去,空氣越來越清朗,但是,北京還是極為炎熱,尤其中午的時候,就像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裡一句台詞說的那樣:「空氣在顫抖,彷彿天空在燃燒」。街上的行人都顯得少了,賣雪糕的婦女躲在「和路雪」贈送的遮陽傘下面,疲憊地叫賣著;一對情侶坐在樹蔭下面,幻想著他們的未來;馬路上的汽車行駛在軟化了的路面上,發出像是從水面上壓過的聲音。已經連續二十天無雨,天氣預報說,未來一周之內北京仍然無雨。
褚立煬帶著新同事趙剛向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疾行,兩個人的腦門子上都亮光光的,襯衫也汗濕了。褚立煬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趙剛仍然大步流星,好像他要去的是早就想去的地方。褚立煬只好提醒趙剛說:「慢點兒,慢點兒。」
趙剛放慢腳步,看了褚立煬一眼,意猶未盡的樣子,看著遠處。為了讓趙剛走慢一些,褚立煬就和他聊天。
「小趙啊!你為什麼就選擇了咱們這個單位呢?」
趙剛說:「我也不知道。」
「那是怎麼回事?」
「分配來的唄!」
「那……你覺得咱們的工作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你覺得……有意思還是沒意思?」
「不知道。」
褚立煬就看趙剛,臉色很不好看。
「不過,我想還是挺有意思的吧。你已經干二十年了,直到現在還在干,那一定是挺有意思的……不過我不知道。」
「你馬上就知道了。」
「我心裡有點兒怯火……不怕你笑話,老褚,我真的有點兒怕……」
「你甭怕,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多大的官,他是怕我們的。」褚立煬說。
趙剛就問:「他為什麼怕我們?」
「黑暗害怕陽光。」褚立煬用詩人的語氣說出了哲學家的話,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看了趙剛一眼。趙剛不知道褚立煬說了一句什麼,目光有些茫然。「我是說,我們在明處,他在暗處。」褚立煬進一步解釋。這又像是一句軍事術語,而且好像是游擊戰爭時候的術語,趙剛又有些茫然。「實際上就是,」褚立煬不得不進一步解釋,「只要丫有罪,丫必定怕我們。」
「誰?」
「徐罘呀。」
「哦,」趙剛這下明白了,「我知道了。」
「所以你甭怕,一會兒你看他怕不怕我們。」
「我不怕,反正有你呢!」
「沒我也甭怕。」
說是這樣說,走進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門的時候,趙剛心裡仍有點兒那個。
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都和褚立煬熟識了,真正是不打不成交,紛紛擠到樓道裡和他打著招呼,問幹嗎來了。褚立煬像當年領導同志視察地震災區一樣,用凝重的表情看著大家,向大家招手,拿腔拿調地說:「我來看看大家!你們都過得好嗎?我想同志們哪!」
大家「哄」的一下笑了,七嘴八舌和他逗:
「您老人家最好別想我們,謝謝您了。」
「老褚你能不能少來我們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幾趟?你這一來我們就減員可受不了。」
「老褚,咱這樓對面有一棵歪脖樹,我這兒正好有根繩子,麻煩您過去看一下那兒行不行?行的話咱就一了百了了。」
……
褚立煬用得意的目光看看趙剛。趙剛有些拘謹,臉上帶著裝出來的應酬人的笑意。褚立煬一邊跟大家逗一邊抽空對趙剛說:「我挨這兒時間長了,人熟。」
「這位是誰呀?」有人指著趙剛問。
褚立煬說:「這是趙剛呀,怎麼連這也不知道?記好了,他叫趙剛,以後我不來他就來。」
「別介嘿,老褚!」
「我約摸我活不了幾年了……」
說歸說,笑歸笑,大家還是對趙剛表示了審慎的歡迎,吳運韜帶他們來到徐罘辦公室的時候,褚立煬的心情不錯。趙剛怔怔地看著吳運韜,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人。
吳運韜今天氣色很好,紅光滿面的,好像剛剛喝過酒。他對褚立煬的接待熱情而不過火。他說徐罘拉屎去了,馬上就回來。沈然進來給每人倒了水,又出去了。
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謠言馬上像被風吹起的樹葉一樣飄搖開來:有的說是徐罘犯事了,在Z部當副司長的時候貪污了一筆錢,有的說是吳運韜和一個女人怎樣怎樣了,那個叫褚立煬的是女方的哥哥……於海文說:「你看吧,那男的要不打丫吳運韜才怪呢。」
誰也沒打誰。
徐罘從廁所出來,正遇見李天佐,李天佐燦爛地笑著,問:「怎麼拉這麼長時間?」
這句話把徐罘問急了,反問道:「怎麼了?」
「一泡屎就拉這麼長時間?」
「拉這麼長時間怎麼了?」
「沒怎麼。」李天佐不滿意地瞥了徐罘一眼,像上級責備下級一樣責備道:「時間太長了,怎麼能用這麼長時間?」
徐罘這才意識到所有問話和答話都很荒誕,正要高聲說什麼,褚立煬從辦公室探出半個身子,叫他:「老徐你快來。」徐罘退行著,莫名其妙地看李天佐,想琢磨出剛才的問答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天佐說:「快去吧,於莎莎等你呢!」
(2)
徐罘腦袋裡「嗡」的響了一下,沒來得及再看李天佐一眼,就踉蹌著跌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哎喲小心!」吳運韜在門口扶住了他。他轉過身的時候,沒有見到於莎莎,褚立煬和趙剛都站了起來。
「來,老徐,你還不認識,這是咱們老褚,褚立煬……」
褚立煬說:「我是褚立煬。」
「老褚一直負責我們。」
一一握手。趙剛心裡想:剛才褚立煬說的是對的,他怕我們。
吳運韜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說:「老徐那我就走了,你們談吧!」
徐罘問褚立煬:「老吳要避開嗎?」
褚立煬說:「最好避一下。」
吳運韜剛一走,褚立煬就說:「我今天來想瞭解一件事。您在Z部當副司長的時候,曾經為一個叫於莎莎的小學老師買過一套房子,房子不大,是兩居室樓宅,但位置很好,價格比較高,整個下來是……」褚立煬翻閱手裡的卷宗,「整個下來您花了三十八萬六千四百二十七塊六毛三。是這樣嗎?」
徐罘傻了,呆坐在那裡,眼睛看著看不見的地方。
「我們不想瞭解您和於莎莎的關係,我們知道您家庭很幸福,犯不上再找什麼於莎莎,您找她一定有找她的理由……我們不想知道這些。我們想知道的是:您用來買房子的錢是從哪裡來的?我們這裡有您參加工作三十八年的全部收入記錄,我們不知道您是怎樣拿出那麼多錢買那套房子的……」
「沒錯,」趙剛望著徐罘一下子變得灰白了的面孔,心裡說,「他們是怕我們的。絕對怕我們。」
半個月以後,北京下了一場大雨,世界白茫茫一片。
褚立煬和趙剛當時正在返回單位的路上,雨太大了,褚立煬提議說到商店裡躲躲,趙剛什麼都沒說,一下子衝到了一家商店的櫥窗前。他看了一眼櫥窗裡擺放著的成人用品,兩隻眼睛有些發直。褚立煬也跑過來了。兩個人毫無必要地仍然撐著雨傘,看著大街上冒起的大大的水泡。穿行在雨中的汽車頂上都籠罩著一層白花花的雨霧。
趙剛還沒有從他剛才經歷的事情中解脫出來,幽幽地說:「如果不是我親自經歷的事情,任何人跟我說我都會認為是瞎編。」
褚立煬說:「是瞎編。」
「你認為是瞎編嗎?」
「當然是瞎編!但是,小趙,這可不是人在瞎編,人編事情編不了這麼奇巧,是這個世界在瞎編。這個世界每天都在瞎編。」
趙剛不滿地說:「我經常聽不懂你說的話。」
褚立煬繼續說下去:「世界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小趙。當你要確認什麼事情的時候,你要留一個心眼兒,想著事情可能不是你看到和感覺到的那種樣子。我雖然還沒有老,但我已經歷了很多。有的事情的確是這樣的。這不奇怪。你知道嗎?我有一個朋友,曾經調查一個案子,他費了很大的勁,到上海、廣州、深圳、珠海跑了一大圈兒,最後終於追到了案犯,而且拿到了證據。他這個人沉不住氣,從珠海打電話給我,說是他抓到一個大傢伙,有一千多萬元,他說那個案犯就在他視野之內,伸手就可以把他抓住。我說老兄那你就把他抓住,否則你可能就白幹了。他洋洋自得,說我幹嗎現在抓他?我馬上就跟他上同一架民航班機,一個多小時以後就到北京了,他說最好的偵查員都是讓案犯自己走進監獄的……結果怎樣?他們一同下了飛機,一同乘出租車到監獄,監獄的大門都打開了,他看著案犯往裡面走,剛走出幾步,案犯就轉過身來,問他:你進去還是我進去?我那個朋友說:我費了那麼大的勁當然是你進去。案犯說:我不想進去。我朋友說:法律面前沒有什麼想不想的問題,你恐怕還是得進去,我半個中國跑一圈不容易,你還是進去的好。案犯說:這個問題不談了,你進去吧。結果我那位朋友讓那人輕輕一推,就進去了,到現在也沒出來。有一天我去看他,他老多了,在玻璃牆那邊通過麥克風對我說,我那個案犯姓羅,你花上點兒錢,求求他。真的,我在這兒呆不下去了。我求那個姓羅的,人家根本不理我,人家說了:你們這些人怎麼不干正經事盡弄這麼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國家每年拿出那麼多錢就讓你們幹這個的?簡直是胡鬧!我也就不敢再說什麼了。你看,小趙,這世界就是這樣,有意思得很哩。咱這事我看也就是這樣了。」
趙剛說:「可我還是覺得有點兒邪門兒……聽別人說的事情是一種事情,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是又一種事情,我就是納悶:那麼大一座塔樓,楞就沒了?小學校很多老師都去過那裡,於莎莎結婚的時候,我姐姐趙雪和同事們一道去參加婚禮,是我開車送的她們哪,我眼看著她們走進那座塔樓的啊!說沒就沒了?對於那套房子,於莎莎供認不諱呀,你犯得上沒了嗎?再說,小區的規劃建築圖上不是沒有那座樓呀,派出所裡也有一家一戶的戶口檔案呀……怎麼突然就沒了呢?這不對呀!我是不是要死啊?這整個兒不對呀!」
「你好好的,小趙,別瞎想。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沒什麼對不對的。對的可能是對的也可能不是對的,不對的可能是不對的也有可能不是不對的,這事情都很難說。再者話說了,這也不是你我管的事情。你說是不是?」
(3)
「可……」趙剛滿臉通紅,用手指著本該有一座塔樓的方向,不知道應當再說什麼。「這也太他媽邪性了。你說我將來再怎麼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
「怎麼見?照樣見!那樓不是我們給弄丟的是不是?這不就結了!我們有什麼不好意思見他們的?再者話說了,是明白人的話,他們也不會怪我們。誰都不容易,你說是不是,小趙?」
趙剛很氣惱,不知是氣惱樓突然消失了呢,還是氣惱就連他十分尊敬的褚立煬也說這樣一些不三不四的話。
「行了,就這樣吧。我們今天就起草報告。」
回到辦公室,褚立煬把一打稿紙放到趙剛面前,教他寫報告。
褚立煬說:「標題可以擬為《關於徐罘同志一筆不知來源款項的調查報告》,對,就這樣。然後寫『案由』兩個字。對,這裡就要引用那封舉報信了。然後是『調查經過』四個字,說找了誰誰誰,大致的談話內容。這裡不用寫得太細,因為所有談話筆錄我們都要作為附錄附在後面。後面就是『結論』了。你寫『綜上』二字,然後寫:『鑒於此,本案不予成立,建議撤銷。』這就行了。你看,沒有什麼難的,你完全可以幹,就這樣了啊,以後所有報告都由你來寫。」
「我試試吧。」
「什麼叫試試呀?你寫就是你寫,還要署上文件撰寫人姓名呢。」
「行。」
「寫完以後,你馬上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去,讓當事人簽字,讓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蓋章……那地方我以後得少去,你沒看出來他們把我吃了的心都有?」
趙剛笑笑,說:「其實他們喜愛你。」
「你看出來啦?」褚立煬很興奮,「人就得這麼處,都不容易是不是?」
「我一直在想,」趙剛說,「人都不容易,能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得了,可……可有的人專門讓你鬧心。就比方徐罘這事吧,誰舉報的?為什麼?我不能說徐罘一定有那些事,可我們也可以打個比方,比方徐罘真的沒有那些事,那這不成誣告了?是誰吃飽了撐的專幹這種缺德事呢?」
褚立煬反問:「你還不知道是誰呀?」
「不知道。」
「李天佐呀,你怎麼連這也看不出來?」
吳運韜對於徐罘被調查一事很不高興,對徐罘說,褚立煬不能這樣,要是這樣的話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將無法維持運轉。他取消了一次領導班子會議,到Z部找廖濟舟去了。
在廖濟舟那裡,他壓低了聲音說:「如果老徐真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會造成很不好的後果。」
廖濟舟是一個世事洞明而又對任何事情都不願承擔責任、也不想影響事情發展方向的人,從來不顯露自己的精明。他垂著眼皮,裝得傻傻的,就像對面前的文件夾說話一樣問道:「什麼後果?」
吳運韜說:「人們會問:黨組為什麼任用這樣一個人?」
廖濟舟還想聽吳運韜說下去,可是吳運韜不說了,直勾勾地帶著一個聽話的下級的溫情看著廖濟舟,眼睛裡的意思是:我可以說很多,但是我不說了,因為我要說的那些東西都是你知道的,我要是再說的話我就傻了。
「是啊,」廖濟舟歎了口說,「這事要是弄下去,無論結果怎樣,都不好。」他腦子裡跳躍著邱小康的名字。
「所以我說,老廖,所以我說你恐怕要和褚立煬談一下,控制一下事態……」
「這樣的事……老褚無權取消也無能力控制,他不過是一個普通公務員,他改變不了什麼。這你知道。」
吳運韜不再說話了。
廖濟舟看著吳運韜,意念卻在別處,沉吟半晌,才說:「這事我要向小康匯報一下。」
這正是吳運韜這次來說服廖濟舟要做的。吳運韜臉上做出痛苦的表情,就像認同了一樁不應當認同的事情一樣。
回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徐罘馬上到吳運韜辦公室來了。
「怎麼樣?」
吳運韜說:「老廖要和小康見面。」
「哦……」徐罘琢磨著廖濟舟這樣做的利弊。「這事要是和小康見面……」
「有利有弊,」吳運韜說,「有利的是小康會干預,不會讓事情沒了樣子;有弊的是小康會很惱火出這樣的事情……」
他沒有說明小康是惱火有人寫匿名信還是惱火徐罘給他添了麻煩,但是在徐罘心裡產生作用的是後者,徐罘就越發不踏實了。
廖濟舟在Z部召集直屬單位負責人開會的時候,把徐罘叫到辦公室,先問:「老吳這個人怎麼樣?還好合作吧?」
徐罘激動地說:「不可多得,老廖。老吳這個人無論作為朋友,作為同事,都是不可多得的。」
廖濟舟微微笑了,問道:「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怎麼老是不消停?」
「都是因為一個人,老廖。」徐罘沒說出李天佐的名字。
廖濟舟緩緩搖著頭,既可以理解為對徐罘提到的那個人的厭惡,也可以理解為不贊同徐罘的推斷。徐罘理解為前者了,接著說:「想一想,杜一鳴,小本兒,匿名信……誰在台上他和誰作對,誰當他的領導他整誰……一個單位有了這樣一個人,這個單位就他媽完蛋了……」他禁不住說了一句粗話。
廖濟舟看著徐罘脹紅的臉,說:「小康是要管的,這你放心。我現在倒是擔心你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老是這麼下去可不行……」
(4)
「只要這事過去,我想我是有辦法的,現在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把業務搞起來,老吳說了,利潤上不來,說什麼也沒用。老吳已經有了一套想法……」徐罘解說那些想法。
廖濟舟說:「行,我看挺好。」送徐罘走的時候,他突然問了一句:「哎,老徐,你說那封信到底是誰寫的?」
徐罘兩隻眼睛突然睜大了。
「老廖,你這是怎麼了?這還用說嗎?從一開始……」
他還要說什麼,被廖濟舟推了一下。
「行了,老徐,我都知道。」
半個月以後,廖濟舟又把徐罘叫到了Z部,對他說:「行了,這事就這樣了。」徐罘自然十分感謝。「這事就這樣了,我是說一切都讓它過去,穩定壓倒一切。你們不是有一套想法嗎?我對那些東西倒是很感興趣,我希望你們發展起來。這樣,等我忙過這兩天,我到你們那兒去一下,和班子的人坐一坐……」
往回走的時候,徐罘心裡的確什麼事情也沒有了,在車上還哼了兩句戲詞。但是,這是苦中作樂。他知道,一個主持工作的單位領導,經過這樣一番調查,做工作就很難了,會很難很難。他分析過,兩條路:一條,往下滑,干一天是一天,什麼時候滑到底了就退休了;另一條,往上走,想辦法把這件事的影響抵消。他認為現在還有條件選擇後者,他還沒有將整盤棋輸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