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永恆的法則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
(1)
作家蘇北對羅伯特?羅森說:「在權力的結構網上,一個人只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並不體現一個人的內在質量,也不體現一個人的道德水平、情感狀態、人格魅力之高下……只要一個人成了這個符號,那麼他的地位、尊嚴和合法性也就與之俱生了。人常常對某一位領導表現出熱愛和尊敬,甚至某種程度的諂媚,如果從這個角度看,那麼這種諂媚就無可指責,因為權力天生是要求這種東西的,就像是一個人要吃飯,要呼吸,要性交一樣。在某種權力覆蓋範圍以內,你必須給他提供這種東西,它才會維持住生命,才會做它應當做的事情,而你的利益也正在它所做的那些事情之中。」
羅伯特?羅森完全沉浸在談話裡,絲毫沒有理會旁邊發生的事情:一個就餐的人因為座位問題和另一個人發生了劇烈爭吵,很快就要動起手來。
「這樣說來,權力所有者是不是就被完全物化,以至於不再具有任何人格特徵了?」
吵架的人已經打起來了。羅森驀然驚醒,就像突然看見車禍一樣急切,要去勸解。蘇北把他拉住了。
架打得很慘烈,幾張椅子飛到了空中,一塊巨大的玻璃窗破碎了,旁邊的人懷著很大的快意冷靜地觀察戰場,像是要寫出考察報告那樣不錯過任何細節。其中的一個鬥毆者臉上掛了彩,殷紅的鮮血順著額頭往下流,染紅了雪白的襯衫,而他的絲綢領帶還被臉色煞白的對方緊緊地揪著,這意味他還要繼續承受煙灰缸的打擊。幸好警察來了,分開了兩個仇敵,把他們帶走了。
羅森久久平靜不下來,什麼都不說。
服務員正在收拾殘局,一個中年男人在向留下來的警察說著什麼。
蘇北解嘲道:「人人都想發作,人人都認為別人造成了自己的苦難。」
羅森痛苦地歎了一口氣。
「人應當愛人,蘇北。」
「那是你們的基督教文化。」
「你們的文化並不是野蠻人的文化,你們創造了這個世界最燦爛的文化……」
「但是,我們引以為自豪的是,我們的文化從最開始就摒棄了你說的那種愛人的成分,孔子把『仁』變成了一種技藝性的東西,成為國君手裡的工具……在綿綿兩千多年的歷史中,我們發揚了其中最野蠻的部分……我們所有的問題都出自這裡。」
羅森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不贊同,看得出來,他很痛苦。不知道他為什麼痛苦。
「生活中,令人恐懼或者說能夠加害你的事物太多,」蘇北說,「這造成了中國人的敏感和敵意。你想——我們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面對這種由權力凝結而成的令人畏懼的實體,我們能不能做一些什麼?比如,我們能不能對於權力所有者做道德分析呢?這要分開來看。一方面,權力之於人的作用,類似於馬克思說的金錢對於人的作用。這樣,我們就得到了一個角度,即從權力的角度對權力所有者進行觀察;另一方面,不管權力把人變成為何種狀態,但是卻無法改變權力所有者作為一個人行走人間的基本事實,這樣,我們就得到了第二個角度,即從權力所有者的角度對權力進行觀察。這是我們作為思想者有幸得到的僅有的幸福之一。」
羅伯特?羅森有些茫然。
「一個智力只及普通人百分之五十的人,可以得到比普通人高過一倍的智力上的承認,反映的是一種原理,這種原理是從上述第一個觀察角度提取出來的;一個平庸的權力所有者卻被人賦予一種生死與奪的權威性——權威性不是來自權力所有者的權威,而是來自權力本身,這又是一個原理,這個原理是從上述第二個觀察角度提取出來的。兩者之間存在的差別是極細微的,既使忽略不計也不能說是犯了統計學上的錯誤,還是把它們區別一下為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羅森說。
「一個素質遠在平常人之下的領導者——這句話的確切含義是:由於家庭傳統、閱歷、悟性的差異,這位領導者對事情的反應能力、展望能力和控制能力都不及普通人。如果按照正常的邏輯推理,這個人無法勝任領導職責……無情的現實是,正是這個人領導著一百個、一千個乃至於無數個有獨立思想和人格的人,這些鮮活的靈魂就在這位愚蠢的領導者的低能中掙扎,而且,沒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麼生活的總體趨向,說什麼自由、民主,什麼人的權利,說什麼社會發展的終極目標……都成了與人們的生活毫不相干的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蘇北驚訝地發現,褚立煬正從另一道門走進來。
褚立煬今天穿了一件鐵灰色的夾克衫,看上去就像一個推銷盜版軟件的商人。早春時分,他的這身裝束有些不合時宜。他的鼻頭凍得像桃子那樣紅。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要了一杯啤酒。他過於明顯地不向蘇北和羅森這邊看,反而能夠使人確認他是衝他們來的。這已經是第三次在他們呆的地方看到褚立煬。
褚立煬在電話裡對蘇北說:「你們又吃又喝的時候,我他媽也不能總是在外邊喝西北風呀!所以你甭管我。」
蘇北不管他,但是他不再說什麼了。
他知道,凡是褚立煬到的地方,都不是談話的地方。
蘇北用手指點點桌面,羅森會意,就聊別的。
我們必須加快敘述節奏了。
生活中總是充滿了戲劇——夏昕和金超在工作上逐漸變得默契起來。
對於夏昕來說,默契起來的辦法其實很簡單:收縮了對中心問題的關注。就像杜一鳴被開除公職以後,收縮對社會政治問題的關注一樣。他讓自己認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問題是吳運韜的問題,是金超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你的問題是把主管的部門搞好。」現在,他也開始關心經濟利益問題了——部門的效益起來了,至少,你可以多拿一些獎金。
對於自己姿態的巨大調整,夏昕給蘇北的解釋是:「老蘇,陳怡跟我說過一句話,意思是:單位不過是個拿工資的地方……我越想越覺得這話有道理……」
蘇北久久地看著夏昕,不知道該說什麼。
人都是現實主義者,如果什麼都不能改變,陳怡繼續選擇不給自己增添煩惱的姿態,也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他態度安詳地出現在工作之中。
現在,金超認為和他形成掣肘的,反倒是不做任何改變的蘇北。
金超無法忍受蘇北眼睛之後的那雙眼睛的直視。
這個已經沒有什麼公開的敵人的人在極為順利的時候,考慮問題就趨向於簡單,做了他不該做的事情:他首先削減了蘇北分管的部門,把這些部門集中到陳怡、夏昕和他自己手裡;他利用一切方式凸顯著夏昕和陳怡的作用,開職工大會的時候,他問夏昕還要說什麼,問陳怡還要說什麼,唯獨不問蘇北……
陳怡對金超說:「你是主持工作的,你要把這個班子的人招呼好,事情要大家來做……」
金超煩躁地打斷陳怡:「我招呼得不好了嗎?」
「總之矛盾不要激化,金超,」陳怡動情地說,「激化了對誰都不好……」
金超不認為激化了對誰都不好。
吳運韜有一種強烈的意識,一個人不能離開他所在的環境做任何事情。他最終還是說服了從美術學院畢業的吳寧放棄了自己的專業,到某部機關做公務員去了。吳寧報到上班一個星期以後,回到家裡和吳運韜說到在機關工作的感覺,吳運韜和他進行了一場認真的談話。
「現在,」吳運韜看著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兒子,緩慢地說,「世界的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我們這個社會基本的運行機制還沒有改變過來,尤其是你現在要去的這種公有制單位。單位是你施展身手的舞台,你可以做非常精彩的演出,前提是必須有人真心幫助你,舞美、燈光、音響……等等,缺一不可。更重要的是導演,你要理解他的意圖,創造性地體現他的意圖,這樣,你就會把握你所扮演的角色。我們常常說生活是一個舞台,其根本意義在於說明:有一些因素決定著你的演出會不會成功。我說的就是這樣的因素。我是過來人,有些話我可以赤裸裸地說出來。你記住,在你的生活中,總會有人掌握著你的生殺大權,比如舞台劇中的導演。導演可以讓你成為一個天才,也可以讓你黯淡在泥土之中。你必須善於利用導演,尊重他,向他學習,掌握他所有的經驗……這樣,你就會成功。我跟你說,一個導演要是不想讓誰成功,他是可以做到的。他可以做到。年輕人不知輕重,以為自己可以在沒有任何約束的情況下做成功任何事情,這很幼稚,你知道嗎?這很幼稚。什麼叫聰明人?聰明人就是善於利用好的因素的人……」
他說到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金超,說到了師林平,說到了夏昕和蘇北,也不無炫耀地說到了作為導演的他對這些人採取的不同的對待辦法。
「我覺得挺害怕的。」吳寧說。
「這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把生活的這一面揭開給你看。」
「所有掌握著權力的人都是這樣看下面人的嗎?」
「所有人。你可能會說,只有在集權社會才是這種樣子。不對。權力是什麼?權力就是支配別人命運的力量。任何人都有可能獲得這種力量:夫妻中的一方,一個老闆,一個資本家,一個鄉長,一個黨支部書記……世界很大很複雜不是?但是簡單說來實際上世界是由兩種人組成的:有權力的人和沒有權力的人;換句話說:有力量支配別人命運的人和被別人支配命運的人。當然,一個人往往會是雙重的角色,他在支配這部分人命運的時候又在被另一部分人所支配,比如我……」
他說到邱小康。
「所以,善於不善於在被人支配的情況下演好自己這齣戲,是每一個活著的人不可迴避的人生基本問題。……表面上看,我是在為邱小康……但是實際上……這是一種交換原則。要利用好這個原則。你很快就融入到這樣的一個世界中去了,我不指望你現在就理解我說的這些東西,但是你記住我的話,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認為這些話有一定的道理,哪怕是你到外資企業去工作了,你也會這樣認為,因為就本質意義來說,人是無法擺脫這種處境的。」
他說到他從農村來到北京上大學,談到大學畢業以後坎坎坷坷的人生道路。
「……你看,事情不就是這樣嗎?」
吳寧看著親愛的父親,心裡一片茫然,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不是這樣。
實際上,吳運韜在Z部並不像他顯示給吳寧的那樣瀟灑,甚至可以說他很不如意。這是每一個在官場上拚殺的人都藏之於心的無法訴說的痛苦。
他來到Z部,就像一個陌生人來到聚會客廳一樣,原來彼此相熟的那些人雖然也客客氣氣打招呼,臉上做出生動的笑容,但是他看得出,這只是社交場上的一種禮儀。儘管他和廖濟舟主任建立起了非常親密的關係——現在已經有人把他和廖濟舟划為「東方派」,因為廖濟舟當過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主任,實際上沒有人真正把他放在眼裡,他無色無味。為什麼?因為梁崢嶸。
梁崢嶸儘管無官一身輕,連黨組會也不參加了,但是他作為顧問小組組長,在Z部仍然有很大的影響力和號召力。他熱心工作,這似乎是一種慣性,他總是出現在駕輕就熟的具體事務之中,解決別人解決不了的困難,處理一些別人難於處理的問題。這是退下來的領導人常有的情形。
廖濟舟其實非常注意和梁崢嶸的關係,遇到大事總是主動和他商量,很多會議,都專門邀請顧問小組參加。但是,兩個人,既然幹事情,而且干的幾乎是相同的事情,就免不了發生一些疙疙瘩瘩的事情,兩個人不久就失去彼此應酬的耐性,隔膜了起來。
吳運韜的參與加深了他們之間的隔膜狀態。
吳運韜感覺到,廖濟舟根本沒有完全駕馭Z部這部機器,這部機器的動力分散,這直接影響到了他在Z部的作用。儘管梁崢嶸僅僅是沒有什麼實際權力的顧問小組組長,但是整個Z部辦公大院都瀰漫著梁崢嶸的強烈氣味,所有行星都在圍著這個人運轉。
吳運韜反對設立這個所謂的顧問小組,他說這是典型的因人設廟,他無法弄清邱小康這樣縱容梁崢嶸的意圖。
其實,吳運韜剛剛來到Z部的時候,絕對沒想和梁崢嶸作對。這個從最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人當然能夠算計出自己的份量,他甚至比別人更盼望加入到那些行星中去,盡可能離光彩奪目的恆星近一些,讓它看到他身上的光。
梁崢嶸看到了光,幾次在不同場合說:「吳運韜是做事情的人,Z部需要這樣的人。」他意識到吳運韜是一種危險的光亮是以後的事。
吳運韜像黑夜走進野獸出沒的森林一樣警覺,他對自己說,這是一個充滿敵意的環境,無數雙眼睛看著你,看著你辛辛苦苦做事情,看這些事情會結出怎樣的果實。他們在盼望你出事,他們在等著那一天。越是這樣,你越是要把事情做下去,而且不能出事情。
但是在這樣一個環境裡,要做事是很難的。首先,他要選擇做什麼事情,然後再說怎樣做這些事情。他分管的幾個部門幾乎沒有什麼做事情的規矩。佈置一件事情,所有人都答應得好好的,說:「行了,您就甭管了。」下來卻沒有任何人再記著它,到最後,還得他親自帶幾個在機關沒有什麼地位、老實本分的人去幹。所有人都有來歷,都有背景,你不能指望這些人受社會規範制約,他領導的部門工作人員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對人的尊重,二十郎當歲的小青年也直呼他為「運韜」,而這是他最無法容忍的。
吳運韜忍受著,嘻嘻哈哈地和他們打交道,哄著他們做事情,事情也就真的做成了。使他慶幸的是,他和廖濟舟處得非常和諧,從廖濟舟那裡總是能夠感覺到力量的支撐,這使他的自我感覺良好,甚至好到完全忽略了梁崢嶸的程度,言談話語之間,似乎只有廖濟舟以及他和別的什麼人在書寫Z部的歷史。
梁崢嶸看清了吳運韜的真面目。「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是他經常用來形容吳運韜的一句話。兩個人的關係越來越緊張。緊張的關係進而使吳運韜認為,他無須看梁崢嶸的臉色行事,他認為有充足的條件和優勢視梁崢嶸為零。這樣,吳運韜做的事情就有了強烈的針對梁崢嶸的色彩。
梁崢嶸被激怒了。
在一次工作會議上,兩個人發生了激烈的言語衝突。
臉色煞白的吳運韜憤而回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
看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白色小樓,吳運韜感到萬分親切。一個星期以來,一個強烈的念頭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回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就守這個攤子。
他現在已經完全否決了他初到Z部工作時為自己繪製的政治發展藍圖。他意識到了這樣一個嚴酷的現實:到了Z部這個層面,一個人的政治價值已經完全是另一個標準,在這個標準之下,他,一個農民的兒子,哪怕是再有才能,你也什麼都不是。他試圖用工作成就來增加自己的份量,他也獲得了邱小康的欣賞,但是他什麼也沒改變。
他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呆了一整天,見了很多人,說了很多話。人們都驚訝地發現吳運韜和藹可親。金超、夏昕、師林平以及其他一些人,像眾星拱月一樣圍繞著他,想辦法讓他高興,介紹一些明明知道最後無法落實、也不可能掙回多少錢的項目,等等。
蘇北仍然頑固地訴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在經營機制上面臨的問題,說應當如何在哪些方面加強管理,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發展的宏觀思路……吳運韜以前很反感蘇北說這些不應當由他來操心的東西,但是今天他聽得很認真:不是因為他想把那些設想怎麼樣,而是他希望聽蘇北這樣的人說話,他今天希望聽人說話。
他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度過了十分愉快的一天。
現在,吳運韜必須切切實實估計他的處境和未來的發展了。
他回顧了和邱小康的交往,從寫作《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到在Z部做的那些事情,回顧了與這些事情緊緊聯繫在一起的事情,對於今後怎樣和邱小康打交道更加胸有成竹。
歷史和現實的雙重因素鑄造了這樣一個事實:在Z部,誰都處在可變動位置上,唯獨邱小康不可動搖,邱小康至高無上。這是一個巨大的事實,巨大到足以在這個環境當中確立一種價值尺度:邱小康的意志、意願、態度、主張會成為判斷人與事的標準。邱小康的尺度未必不是好的尺度。
問題在於,一種體制不僅僅創造體制運行規則,它還在創造人本身。這樣,你就不能責備說邱小康身邊的人對於邱小康的意志、意願、態度、主張的猜測會攙雜進很多非邱小康的東西,尤其是在對人的評價上。如果有人有意識地利用這一點,想輕慢或者想致某個當事人於死地的話,那麼,它所造成的結果——如果我們的觀察再微觀一些的話——將是極為可怕的。
此時,當事人面臨的已經不是某個具體的個人,他面對的是一個堅固的整體,一座不能反抗的高牆。他不能反抗,他必須默默承受只有他才能夠體驗的精神動盪,在孤立無援的絕境中無聲地呼喊,在無處訴說的境況中被憤懣所折磨。
而這些,站在雲端的邱小康也許全然不知。邱小康也許全然不知吳運韜的謀略,也許不知道總是有人在這個人的運籌中跌下馬去;邱小康也許全然不知在這個他親手建立並珍惜和熱愛的隊伍中,為什麼會經常出現被犧牲掉的人。他也許不知道。
在這樣的體制環境之中,我們說一個人能否被邱小康欣賞或者承認,邱小康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或眼神,談到某人的時候,沉默或者輕輕一句詢問,都會深刻影響一個人的生存,成為這個人在這個環境中最為重要的價值尺度,就不是什麼難於理解的事情了。
身在其中的人都是在這個價值尺度的無情丈量下,變動、上升或者沉降自己的位置的,個體在整體的空間中被一種非我力量推動,進行著危險的移動。
沒有人得到樂趣,上升的人也沒有樂趣。吳運韜常常非常失望地想到:沒有樂趣。有時候,他甚至很厭惡自己把簡單的生存變得如此複雜和沉重。
但是,要想改變自己,談何容易?
人生是一條沒有折返點的通道,你既然選擇了它,你就必須沿著它走下去。利用好任何你能夠接觸到的站在權力頂端的人物,是吳運韜從父輩那裡得來的人生經驗。上大學以後,被知識武裝起來的他,把這條人生經驗包裝成了能夠隨時在心靈深處調用的定理。三十年了,三十年來他一直在這個定理指導下做每一件事情,他做得很好。
但是現在,這個已經經歷過人生滄桑的人,突然意識到,三十年來他用這個定理解決的都是初等問題,在廣闊延展的人生舞台上,他突然發現了這個定理應當有的更精當深刻的內容。
現在吳運韜會上會下嘴裡唯邱小康是尊;他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接近或可以和邱小康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他竭力給人一種印象,邱小康曾經單獨對他說過許多話,他總是鄭重其事地轉述那些話。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職工大會上,他總是把邱小康描繪為和他無所不談的朋友。
Z部顧問小組組長梁崢嶸也不得不三緘其口——他不知道邱小康這個童年夥伴是不是真的像吳運韜表現給人的那樣看吳運韜。他聽了邱小康一句話:「你這個人脾氣太壞。你要有一個新的姿態。」現在,他就用這種新姿態在Z部做著他喜歡的工作。
廖濟舟大感意外:吳運韜竟然矯正了不可一世的梁崢嶸!
廖濟舟的工作顯見得比過去好做多了,他正在進入到Z部常務副部長的標準狀態中去。
他感謝吳運韜。
吳運韜和左強的交往越來越密切。左強也時不時通報一些重要信息,比如邱小康對什麼事情較為關注等等。這些隻言片語對於吳運韜判斷Z部形勢非常有用。兩個月以前,左強和吳運韜嘟囔一句:「小康對咱們的《前沿》刊物不怎麼滿意。」馬上引起了吳運韜的警覺。
《前沿》雜誌還是Z部剛剛成立的時候,邱小康一手創辦起來的,十幾年來,發揮了很大的宣傳效用。
吳運韜升任Z部副部長以後,從廖濟舟手裡把刊物接了過來,雜誌社成為他主管的直屬單位之一。儘管他不希望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在短時間內出現新的局面,但對於《前沿》雜誌,卻一心想著馬上改變原來的面貌,在它的突飛猛進發展中打下吳運韜的印記,這是他到Z部以後的征戰中必需的戰績,沒有這樣的戰績,就無法展望更高的目標。無奈《前沿》現任社長兼總編輯周明寓品性清高,或者說性格古怪,竟然完全不瞭解吳運韜的需要,仍然固守平穩的辦刊方針,在很多事情上像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一樣和吳運韜拗著,這使得吳運韜非常惱火。
吳運韜在經歷了無數個失眠的夜晚,最終認為無法改變周明寓之後,自然而然想到要把周明寓換掉。這也是掌握合法傷害權的人解決問題的通常辦法。
讓誰來取代周明寓?他毫不猶豫想到師林平。自從把金超、夏昕和蘇北提拔起來以後,師林平在他心裡始終是個事情。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原先,礙於廖濟舟曾經主管《前沿》,吳運韜一般不在黨組會上說刊物存在的問題。選擇好方向以後,吳運韜開始不顧忌廖濟舟的面子,緩慢地滲透他對於刊物工作不太滿意的觀點。
他看到邱小康和廖濟舟都眼睛明亮地看著他——廖濟舟是因為吃驚,邱小康則注意到吳運韜總是能夠看到問題的主要部分。但是邱小康什麼都沒說。
那段時間,他以瞭解工作情況為名,集中幾天時間在雜誌社找人談話。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周明寓認為這是對他工作的巨大支持,高興得合不攏嘴,身前身後地跟著吳運韜,每天中午都把吳運韜請到附近最好的海鮮城去搓一頓。吳運韜笑容可掬,對周明寓說:「不錯,明寓。我感覺你這裡幹得不錯。」
周明寓笑著,笨拙地說:「還要老吳多支持。」
吳運韜感覺這話不真誠——他經常感歎:人和人太不一樣了,師林平這樣的人,有時候未必就那麼真誠,但是他的話說得讓人心裡舒坦;周明寓呢?首先是他不真誠,他不想說那樣的話,就是勉強說了也讓人感覺不真誠。
他很奇怪周明寓是怎樣上到現在這個位置的?只能說廖濟舟這個人太缺乏政治敏感——周明寓佔據的位置非常重要,廖濟舟太小看這個位置了。當初廖濟舟把這個位置給周明寓太輕率了。這麼多年,為什麼梁崢嶸就沒想到要動一動他?
談話還在進行。
任何一個單位的領導都不可能把所有員工都變成自己的心腹,換一句話說,只要你是一個想對那個單位進行管理的人,你就不可能不得罪人。
於是,被周明寓得罪的人從吳運韜親切的笑意中得到了鼓勵。
這個消瘦的男人問吳運韜:「吳部長,你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嘿,他媽的!」吳運韜平易近人的時候喜歡說一兩句粗話。「我當然想聽真話了!」
「想聽假話,我就什麼都不說了;想聽真話呢,那我就跟你掰活掰活……」
「你儘管說。天塌得下來不?」
「操!咱這裡才多大一塊兒天呀!」
「就是呀!」
於是,談話繼續進行。
「……以前為什麼不跟廖濟舟反映呢?」吳運韜責備告密的男人。
「你還不瞭解廖濟舟那個人?他從來都是維持原狀,不磕不碰,得過且過……你以為廖濟舟想聽嗎?他不想聽呀!」
吳運韜翻著眼兒看天花板,裝作在思索。
「很感謝你跟我說到這些情況,」吳運韜說,「不過,我不同意你剛才說廖濟舟的話。老廖現在是咱們Z部常務副部長,整個攤子都扛在他肩膀上呢,任何單位的任何問題,都是他極為關心的。關鍵是不知道。你想想,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說,我知道嗎?」
告密的男人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周明寓這個人呀,我想啊——不一定對,我想這個人本質上還是好的。你說的不讓人幹事的問題,屬於工作方法問題。獎金和廣告費問題,如果職工有疑問,我看可以查一下。這事沒有廖濟舟的支持不行。你跟老廖熟吧?」
「怎麼不熟?大前年,我陪他到山東檢查工作,回來以後,寫了一篇報道……」
「哦……那我怎麼從來沒在機關看見過你?」吳運韜用埋怨的語氣說。
「咱……不善於和領導打交道。」
吳運韜開心地笑起來:「這方面你跟我一樣。沒辦法,人太正直了就是這樣……」
……
第二天,吳運韜從辦公室裡面看到,那個「不善於跟領導打交道」的人,正在繞開高大的柏樹,往廖濟舟的辦公室走去。
第三天,廖濟舟就問吳運韜:「前些日子你到雜誌社去,情況怎麼樣?」
「還行吧。」
廖濟舟忽閃著眼睛看著吳運韜,琢磨「還行」是什麼意思。
「我看你最近還真得關注一下那裡的事情。」廖濟舟說了吳運韜早已瞭解的事情。
「這事我知道,」吳運韜說。
「那你……」
「老廖,事情有一個過程……」
「你別管我,」廖濟舟馬上說,「現在是你主管那個單位,你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
吳運韜痛苦地點點頭。
廖濟舟對於讓師林平接任周明寓的職務有些拿不準。
「這是我長期考察的一個人,沒有任何問題。在《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那本書上,他出了很大力,小康也知道。」
「那行,」廖濟舟說,「我先跟小康通一下氣,下次會上。」
在研究人事問題的黨組會上,邱小康什麼都沒說,吳運韜的方案順利通過。
金超感覺到師林平身上發生了極為重要的事情。
師林平因為沒進領導班子和金超已經有一些疏遠,現在把他們維繫在一起的僅僅是「都是吳運韜的人」。鑒於這一點,同時也鑒於金超和師林平曾經有過的友誼,金超對師林平總是客客氣氣,有的時候還專門到師林平的辦公室訴說一下他的苦惱。師林平仍然沒有適應金超下屬的位置,雖然也說這說那,總是很不自然。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適應,也不知道到最後能不能適應,所以他的情緒總是不高,臉色蠟黃,幹什麼都打不起精神。惟一讓他感覺生活中還有一絲光亮的是吳運韜當時給他的暗示。
吳運韜向他透露了準備動雜誌社領導班子的信息,師林平就像被注入了激素,馬上進入到了亢奮狀態。吳運韜沒忘記他,他知道,吳運韜是不會忘記他的。
吳運韜運作了不到兩個月時間,以Z部黨組名義下發的紅頭文件就擺到了Z部九個下屬單位領導和機關所有司、局長的案頭。
原《前沿》雜誌社社長兼總編輯周明寓保留社長職務,師林平為總編輯,副局級。
吳運韜兌現了當年對師林平的許諾。
這次,師林平沒有像得到編輯室主任的時候那樣,和金超一道到酒店裡抒發對吳運韜兒子一樣的感情。
金超開玩笑說:「林平,你得請客!」
師林平嚴肅地看著金超,好像金超說了什麼很不得體的話,然後就走了。
吳運韜一直在忙雜誌社的事情。這是他的又一個棋盤。他的佈局很好,他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移動第一個棋子的時候,就已經盤算好了後面的棋路。很勞心,要運作一件事情是很勞心的,然而,人生的樂趣不也在這裡麼?他不抽不賭,玩弄點兒機謀是他惟一的愛好。擺弄好一個棋盤,就像吸毒者弄到一包「白粉」、賭徒贏到手一把鈔票、色鬼把面貌絕佳的女人裹到身子底下一樣,都能夠使人產生滿足感、成就感和愉悅感。
他帶著這種滿足感和成就感再來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這裡發生的事情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如果說Z部是一頓難以消化的大餐,那麼,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就是小菜一碟。吳運韜突然有了一種龐大起來了的感覺。
吳運韜電話打到金超辦公室,金超正在和夏昕商談今年獎金發放的問題。他們想在領導班子開會研究這個問題之前先拿出一個意見。
放下電話,金超對夏昕說:「是吳部長,我得去一下。」
夏昕站起來,好像很不情願聽到這個消息,叮囑金超說:「剛才說的不過是我個人的意見,我看你不一定要向老吳說獎金分配方案。」
「我知道,我知道。」
兩個人同時往外走,夏昕又說:「你在這裡主持工作,未必事無鉅細向老吳匯報。」金超拍拍夏昕的肩膀,表示知道他的意思。
半個小時以後,金超來到吳運韜在Z部的辦公室。
金超匯報了一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況。情況很好。他詳細解說了他最近拉起來的一個項目,說這個項目的可觀前景。吳運韜向他翻了好幾次眼睛,顯然在想別的事情。
金超匯報剛一結束,吳運韜就問道:「蘇北最近怎麼樣?」
「怎麼說呢?」金超說,「老蘇這個人……情況還可以,但是這個人好像很難溝通似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金超向吳運韜隱瞞了一個重要的情節:就在一個星期以前,蘇北還專門找金超提出一些工作上的建議,金超繼續哼哼哈哈,終於惹怒了蘇北。
蘇北下決心不再和金超談任何工作上的問題。
「當第一把手,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夠把班子的人都團結在一起,我看你這方面做得不錯。你剛才說的蘇北的問題,我看還是個溝通問題,你多聽聽他的意見,這沒有壞處……」
金超忽閃著眼睛看吳運韜,想弄清他沒有說出來的意思。
吳運韜嚴肅地說:「這次研究領導分工,我看你可以尊重蘇北的意見。蘇北是一個作家,他總想寫東西,給他騰開一些精力……」
金超頻繁地點頭。
「Z部情況怎麼樣?」在這以前,吳運韜曾經推心置腹地向金超訴說過他的處境,金超知道吳運韜困難重重。
吳運韜用看自己貼心人的那種目光看了一下金超,說:「不好改變什麼。」
「小康應當以大局為重。」
吳運韜笑道:「看你說的,他怎麼會不以大局為重?這是他親手弄起來的攤子,他當然要以大局為重,也正因為這樣,讓他在我和梁崢嶸之間進行選擇,他只能選擇後者。」
「我不明白。」
「咳!」吳運韜竭力讓談話變輕鬆,「你連這也不知道?人家兩個家族之間有多深的淵源?人家個人之間有多深的淵源?他怎麼會選擇我呢?」
吳運韜的語氣盡量做得平靜,但是金超聽出他在壓抑自己。
吳運韜伸出一根手指,突然說:「金超你要記住,像你我這樣莊稼人的兒子,永遠是莊稼人,我們不可能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我們拚命幹,拚命為他們干,他們被感動了,可能會給我們扔一點兒吃食,但是他們不可能平等對待我們,我們永遠是匍匐著的,站不起來,永遠站不起來……」
吳運韜終於把激動釋放了出來。
金超儘管非常警覺吳運韜會不會做出重回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決定,這時候也不得不表示一下態度了。「去他媽的!」金超把情緒調動得很飽滿,「那我們還給他們賣什麼命?你回來!你回東方當你的太上皇,何必跟他們慪這號氣?!」
吳運韜把手按在金超手上,動情地說:「也許……不說了,我們今天不說這個了……」
他非常慶幸當時對金超的選擇,當時的選擇就是著眼於今天這種情勢的,使他高興的是,金超成熟了,他今天能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他成熟了。
他決定再在Z部看一下情勢的發展,不管事情朝哪個方向發展,都會有一個清晰的面目了。他對金超簡要說了一下《前沿》的事情。
金超說:「師林平去那裡很合適。」
「是啊!」吳運韜感歎說,「人和人,就是個緣分,你、林平……」
金超適時說:「吳主任你放心,不管到什麼時候……」
「我知道,我知道,」吳運韜說,「我連這也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