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1)
金超消失了兩天。第三天,他打電話給司機吳凱,讓來接他,他要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去收拾東西。
儘管文件還沒宣佈,金超還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務副主任,但是,事情顯然已經起了變化。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職工和所有人群一樣,根據利益來源的變化迅速調整了為人處事的方式,整體上表現出一種態度偏移。
他先把沈然叫了下來。沈然用心事重重的樣子對金超表示安慰和同情。金超卻表情開朗,先問了她一些家裡的事情——金超知道沈然的丈夫謝東方最近因為感冒住了幾天醫院,他也知道謝東方很快就要升任局長,將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會有很多事情請他關照。然而這件事離金超已經遙遠,所以他只是問候了一下謝東方的身體,沒提謝東方當局長的事情。
「是這樣啊,」金超說,「我這裡有一些單據,一直沒顧上報,你給我到財務上去報一下,我已經簽過字了……當然,要是有必要,讓蘇北也簽一下字。」以前,金超報銷無須任何人簽字,都是交給沈然處理的。沈然不以為然地說:「啊呀!」就走了。
已經對人性有所瞭解的金超能夠想像,她一定是到蘇北的辦公室去了。
沈然對蘇北說:「蘇主任,金超這裡有些單據要報銷,你是不是要看一下……」她把條據遞給蘇北。蘇北翻了翻,並沒有在心裡留下任何印象,就又遞還給沈然:「這事還要問我嗎?你去報就是了。」
沈然一撇嘴,說:「反正這個中心要你當家了,這可是六千多塊呢。」
蘇北看著沈然的背影,直到她輕輕把房門關上。
金超在辦公室整理書籍的時候,樓道裡響著腳步聲,卻沒有一個人是向這裡走來的。有的人為了工作上的事情實在避不過,來請金超簽字,也是簡簡單單說話,簡簡單單辦事,辦完事就走,並不多問什麼,好像根本不存在金超被調走這件事。平時得到金超不少關照的人問一句「要不要幫忙」之類,金超心裡就感到暖融融的。領導班子的人倒是都來看過他,說一些客氣話,也是缺油少鹽,沒什麼意思。蘇北安排保安小王來幫助他,被他謝絕了,他索性鎖上房門,不再開門。
蘇北發現了金超的巨大變化。
在金超那平靜的外表下面,顯然有一種堅定的東西在他心裡成長起來了。蘇北還不能說出那是什麼東西,但是他看出這種東西正在引導著這個人的靈魂。
蘇北原來擔心金超無法適應巨大的人生落差,會情緒低落,看來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一種蘇北完全不瞭解的東西提升了金超抵禦現實的能力,這個人已經可以不在意人情冷暖,不在意人性中惡的本性對他的傷害……
下班的時候,等到班車開出去一刻鐘,金超打電話到司機班,客氣地讓司機吳凱和新調來的司機張鵬來幫他搬運三個已經打捆好的紙箱子。張鵬先跑來了,先提走了一個,他聽見吳凱打開後備箱,兩個人把紙箱子放了進去,隨後,一同走上樓來,把剩下的兩個箱子提走了。金超手裡拎著塑料袋和平時用的公文包,最後回過身看還落下什麼東西沒有。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金超遠遠地看著那部紅色電話機,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不理它,關上了房門。走出幾步,電話鈴還在鍥而不捨地響著,顯得很急躁。他突然想起來這是有長途功能的電話機,怕是金耀打來的,就又返轉身把房門打開。
電話是張柏林打來的。
「金超!金超!」張柏林就像在上甘嶺陣地上呼喚友軍一樣,「你在哪裡!?」
金超罵道:「你他媽連把電話打到哪裡了都不知道?你狗日的是不是又喝多了?」
張柏林在電話的那一邊清醒地笑著,說:「不要這樣嘛,金超。你記好:爾格跟你說話的是中共崤陽縣委組織部部長張柏林。」
金超笑起來——張柏林的電話總的來說讓他感到愉快。
「說吧,啥事?我急著走呢!」
張柏林說:「我跟你說,金超。這是很大的事,你的事。你聽我說完。是這,我把你要到咱這裡應聘的事跟牛鴻運縣長說了,牛縣長非常重視,馬上向地區行署做了匯報,地區行署柴進賢副專員專門把我和牛鴻運縣長叫去,讓我們詳細介紹你的情況——你應當知道,憑著我和牛縣長對你的瞭解,當然會把你好好塑造一番。這下可不得了了,柴進賢副專員當即指示:『這是我們這次響應西部大開發的偉大號召,大量從發達地區和城市引進高素質人才的重大收穫,這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好。』怎樣做好哩?是這:最近,我們行署將會派一位主管官員親自帶我和牛鴻運縣長到北京進行說服工作,讓你最後下決心過來,再就是,要是有可能,就直接辦理調動手續。我跟你說啊,按照這次引進人才的政策,不遷移戶口,不調轉工作關係,任期五年……柴進賢副專員指示,一定盡可能在短時間內把金超的事情辦好,安排到合適位置……」
金超驚訝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如此大量的信息衝擊,使他一時很難做出反應。
「金超?」
「哦。」
「你在聽吧?」
「我在聽。」
「事情大概就是這。我今天給你打電話,是想跟你商量,聽聽你的意見——畢竟,我們上次是說笑著談這件事的。你現在就得給我個准話,否則我在這裡就要惹禍了。」
金超把話筒移開,緊張地思索。他看到陰霾的天空露出明亮的陽光。
「柏林,你說的對著哩,」金超用家鄉話說,「這的確是大事。雖然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掛,走或不走不牽扯多麼複雜的問題,但是,這畢竟是件大事。」
「我知道,我連這也不知道嗎?」
「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須考慮。」
「我知道,我知道。」
「根據你的瞭解,如果我去了咱地區,行署怎樣安排我的工作?」
張柏林對金超的問題不感到意外,說:「我現在還沒得到明確的說法,但是我聽到了議論。你想,你現在是副廳級,相當於副專員的級別……由於編製和現有權力機構結構上的原因,我估計平行使用的可能性不大,我想我們也不要這樣想。那麼,會怎樣使用你哩?我估計最大的可能是在縣級崗位使用,縣長或縣委書記。……金超,你聽我說一句話,上次我在北京跟你說過,別過於看重級別那種東西。你副廳級管二百多號人,在咱這裡,一個縣級管多少?我是跟你說過的。所以你要看含金量……」
吳凱來叫金超,金超擺擺手,示意再等一會兒,吳凱就到一樓司機班房子裡等去了。
「是這啊,柏林。」金超說,「這事你容我想一想……」
張柏林急了:「可是牛鴻運縣長讓我今天給他回話呢!他要向柴進賢副專員匯報……你看,是不是讓牛鴻運縣長親自給你打一個電話呀?」
「別別別,柏林,你容我想一想……」金超想了一下,「你看這樣好不好?晚上,晚上十點鐘以前,我一定告訴你,最後的決定性的意見。」
「好!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到時候我打電話給你。」
「好!好好好!」
「柏林,」金超動情地說,「謝謝你,這事我真的要謝謝你……」
「咱們兄弟間不說這個。你知道嗎?我盼著你回來……你想一下,你要是回到咱崤陽縣來當縣委書記,和咱牛縣長搭成班子,會是多好的局面……哎,我跟你說啊,咱們崤陽縣將來可是不得了,你大概聽說了,洛泉地區發現了一塊儲藏上億噸的大煤田,崔家溝煤礦和峒燦山煤礦都是這塊大煤田的一部分。這個煤田的管轄權雖然在洛泉地區行署,但是縣上總還是有油水可撈的——至少可以解決相當一些農民的就業問題嘛!你知道嗎?最近咱崤陽縣城突然出現了很多戴安全帽的美國鬼子,說是和行署已經基本上達成了合作開發協議,這裡很快就要天翻地覆了……牛鴻運縣長跟他們照了很多像,整天忙得和鬼追的一樣。你知道咱牛鴻運縣長,沒多少文化,太專業的問題,他是沒辦法跟人家對話的……所以我越想越覺得黨中央決定開發大西北,鼓勵大膽引進人才,的確英明偉大……」
金超笑了。
金超站立了五分鐘,讓自己確認內心做出的選擇。他撥通了吳運韜的手機。
「吳主任,我是金超。」
「啊!你在哪兒?」
「我在辦公室。吳主任,我想見見你……」
吳運韜說:「行行行。我現在在回家的路上,你看我到你那兒去還是你到我家裡來?」
金超想了一下,說:「我到你家去吧。」
「那好。我可能用不了十分鐘就到家了,你來吧!」
路上堵車,金超趕到吳運韜家裡的時候已是晚上六點鐘,吳運韜的兒子吳寧來開的門,吳寧現在已經是某部機要秘書,臉上有了成熟男人的練達。吳運韜密切觀察金超,猜想他會說什麼。吳運韜把金超讓到書房裡,關上了房門。金超坐在褐色的皮面沙發上,搓搓手,笑著說:「有一件事情,不得不向您說了……」
他詳細說到了最近發生的情況。
吳運韜沉穩地看著金超,腦子裡急遽地判斷著這件事在不同部位會引起怎樣的反響。結果,就像他當時認定把金超從常務副主任位置拿下來不會有什麼不利的反響一樣,現在他也認定,這件事不會有任何反響。相反,他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如果金超在他的視野之內,金超就是一個問題——就像他的妻子馬鈴所說:「這回把小伙子做得太過了,你早晚應當給人家一個補償……」現在,金超選擇了淡出,對於他來說,正好是一個解脫。
所以,吳運韜表情沉重地說:「歸根結底……是我沒把你的事情辦好……」
「吳主任,你千萬不要這樣說,」金超把話說得很誠懇——他現在已經能夠在內心不誠懇的時候把話說得很誠懇。「我的這個決定跟那件事沒有任何關係,真的,沒有任何關係。你瞭解我們家的情況,老實巴交的一戶農民,沒有任何遮擋,日子過得太艱難了。在北京,對於我來說當然不錯,但是,我給了生我養我的父母親什麼好處了?什麼好處也沒給,他們在村子裡照樣讓人欺負,照樣弓著身子和人說話。我那個弟弟,為了讓我考上大學才輟學的,現在在一家小煤窯裡掏煤,沒死沒活幹一天掙三十塊錢……你知道嗎?我怕呀,我真的害怕哪一天聽到瓦斯爆炸之類的消息……在北京這麼多年,我得了你不少照顧,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給的,到什麼時候我都不能忘了這個……」
吳運韜不讓他說下去,說:「別,金超,不說這個。」
金超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
金超很驚訝自己為什麼會當著已經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吳運韜流下淚水——他現在還沒有把自己弄清楚,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轉變為這個世界需要的那個樣子。人都是先弄清別人然後才弄清自己的,而弄清自己需要時間。
金超這個熟悉的動作突然觸動了吳運韜,這是農村孩子的動作,吳運韜小時候遇到委屈,也是這樣擦去眼淚的。
吳運韜的鼻子一酸,眼眶裡也有了淚水。
吳運韜還以為面對的是初出茅廬的金超,完全沒有從金超的淚水中看到那種隱含其中的不自覺的技藝。
……
金超說:「如果你同意我的選擇,我今天就給那邊回話。我有一個要求:先不要宣佈我到東方印刷廠的任命文件,不向那邊介紹這一情況,我仍然以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務副主任的身份調動……」
「沒有問題!」吳運韜揮揮手,「沒有任何問題。你要求組織怎樣配合你,組織就會怎樣配合你……」
……
晚上十點鐘,金超準時給張柏林打了那個至關重要的電話。
專程到北京來辦理金超事情的行署官員是一位姓鄭的局長。此人皮膚白皙,性格綿軟。張柏林為有機會陪侍鄭局長興奮不已,一路上說了很多的話,對鄭局長照顧得很好。牛鴻運縣長因為其他工作沒來,讓張柏林代為問候金超。鄭局長還帶了一個戴眼鏡的副處長,這位副處長不苟言笑,老是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的,好像那就是他的工作,張柏林和他反倒沒說幾句話。
當天晚上,接到張柏林的電話,金超先到他們下榻的飯店拜會了鄭局長,然後約請鄭局長到一家有名的海鮮城「隨便吃點兒東西」。
這是金超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報銷的最後一筆費用。
對這次聚餐張柏林印象深刻:金超實際上不像以往給他留下的那種不灑脫的印象。能夠平靜地花兩千八百元吃一頓飯本身就說明著金超的領導者素質。張柏林暗暗對自己說:「以後和這位老同學說話不敢太隨便了……」
鄭局長對金超印象也很好,覺得比本地幹部素質好,這樣的人才是值得引進的。
第二天一早,鄭局長一行就直接到Z部見吳運韜去了。
吳運韜介紹了金超從事領導工作的情況,有許多溢美之詞,最後,他強調說,要不是為了支援西部大開發,他是不會同意放金超走的,「金超是我們這裡非常能幹的年輕幹部,前途不可限量……」
鄭局長一再對Z部對西部地區的人才支持表示感謝。
按照程序,吳運韜還安排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向鄭局長一行介紹了金超的情況,請他們看了金超的人事檔案。
鄭局長一行辦妥了金超的事情,就向吳運韜辭行。吳運韜握住鄭局長的手說:「鄭局長,金超,就交給你了,還要請你多多關照。」
鄭局長說:「客氣了,你客氣了。」
鄭局長沒在北京停留,就要帶著金超的人事檔案和Z部提供的有關文件回K省去了。
金超打電話給蘇北,誠懇地請求說,希望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領導幫他一個忙。蘇北不好意思地說:「你是單位的領導,當然要聽你的……」
金超簡單說了一下他的事情。
蘇北的反應是:對於金超來說,儘管這未必是一個好的選擇,但是相對於到東方印刷廠,仍然好一些。
如果金超是可以深入交談的朋友,蘇北會說到他的顧慮,會囑咐金超很多事情——他自認為對K省,對洛泉地區官場上的事情是略知一二的。金超不是這樣的朋友。生活的悲劇就在於,總是有什麼東西使本應當成為朋友的人無法成為朋友,所以,那些很想說的話就不能說。
「金超,」蘇北吃力地說,「你肯定經過周密考慮了,我不能說什麼。到那邊,希望你小心……」
金超不想聽蘇北說下去,他打斷了蘇北,直截了當地說,想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全體領導都到機場為鄭局長送行。
蘇北知道了金超的意圖,熱烈贊同。
結果,鄭局長走的那天,氣氛相當熱烈。蘇北、夏昕、陳怡、沈然、韓思成等人做了很好的配合,簇擁著金超在一起談笑風生。
鄭局長鮮明地感覺到金超在這些人中的威信,感覺到金超帶出了一個多麼融洽和朝氣蓬勃的領導班子。
在安檢通道盡頭回過身告別的時候,鄭局長又注意地看了一眼金超,心裡想:「小伙子的前途不可限量。」
鄭局長離開北京的第二天上午,吳運韜帶著Z部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宣佈蘇北等人的任命文件。
經過調整以後的領導班子是這樣的:主任:吳運韜;常務副主任:蘇北;黨委書記兼副主任:陳怡;副主任:夏昕、石振國。
這實際上已經是晾涼了的消息——金超已經連續五天沒到單位來上班了,因為文件沒有宣佈,蘇北還不能接管金超的職責,日常工作就由陳怡負責,但是,有些事情責任重大,陳怡不敢簽字,問蘇北,蘇北說,先放一放。到吳運韜來宣佈文件的時候,這些放下來的事情已經堆積如山。
在三樓會議室,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全體職工再一次聆聽領導班子的變動,已經沒有了以往的熱情,但是,精明的人仍然在留心蛛絲馬跡。有人注意到吳運韜不像三年前宣佈金超任命文件的時候那樣富有激情,他說了很多支持和鼓勵新領導班子工作的話,但是所有的話都是事務性的,他也沒特別說到蘇北。
頭一次和領導班子成員以及全社員工見面的副主任石振國,是一個皮膚黧黑的中年人,坐在主席台上,好像非常有興趣地含著笑意睃巡著台下的人。吳運韜介紹他的時候,用上了所有能夠使用的誇讚詞彙,因此他的感覺很好。表態發言的時候,說一定在「吳運韜主任」領導下,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蘇北也做了表態發言,大家都注意到他面容疲憊,但是他的發言贏得了熱烈掌聲。
在過去的五天裡,他和夏昕進行了深入溝通。夏昕重申以往一再堅持並得到蘇北支持的觀點,認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沒有一個好的管理體制,必須在管理體制上探索出一條新路。蘇北贊同夏昕的看法,他們對於未來管理體制改革的思路也大體相同。蘇北對大家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每一個員工都是這個單位的主人,我們期待大家關心它,愛護它,發展它。他沒有說具體的編輯事務。
掌聲是從被尊重中得來的——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員工渴望被尊重,然後才是發展。蘇北為此而感動,他愛著他們,強烈地渴望為他們做事情,做很多的事情。他覺得自己身上湧動著一種創造的激情。自從把《西北文學》主編的位置交給費黧,離開K省回到北京以後,他沉湎於自己的內心生活和精神創造,幾乎遠離了公眾事務,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激情了。
從這一天開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進入到了蘇北時代。
金超把房子租給了一個在北京做生意的山東人,讓於海文幫助他料理走後的一切事情。一個月以後,金超正式簽署了洛泉地區行署郵寄過來的聘任合同。
拿到文件,金超完全沒有興奮的感覺。如果把這個東西比喻為父親勞作一年以後拿到的收穫,那麼,他為此付出十二年時光,值得還是不值得?如果把它看成通向未來的通行證,那麼,這個小小的通行證能不能為他提供一種保證?如果它是腳下開始的路,那麼,這條路是否堅實?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在等候他?他不知道。
這是他目前能夠做出的最切實的選擇,其他的一切都交給了上天。
十二年前那個在北京火車站廣場東張西望的小伙子對未來也是一無所知。他懵懵懂懂,然而他內心燃燒著希望,因為一切都還沒有開始……現在,那個小伙子消失了,取代他的是處在過程當中的一個人,這個人的一切都已經開始了,他現在做的,不過是對開始了的那些事情的一個總結。
金超在向紀南述說他的想法的時候,紀南曾經這樣和他說起過類似的問題,當時他無言以對。
「如果僅僅為逃避現實就下這樣大的賭注,」紀南沉吟著說,「是不是有點兒太那個了?」紀南具體分析了事情的利弊,但是這沒有改變金超的決定。
「吳運韜是有責任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不是你的選擇,這是吳運韜的選擇……你在走向政治,在政治鬥爭的戰場上,書生氣的人的結局都是悲慘的。我擔心的是,你太善良了……」
金超幽幽地說:「我想,縱惡不會比向善更難。」
紀南看著金超,好像突然遇到了一個不認識的人。
在吳運韜眼裡,金超漸行漸遠,已經消失在大西北黃土高原深處了,就像曾經出現在生活中給他帶來好處和壞處的很多人一樣。他對這些人甚至連記憶都不能留下,很多過去的敵人或者朋友出現在面前,他都不能把他們認出來。他面對的永遠是直接作用於他眼前生活和利益的人。
蘇北對吳運韜:「金超這兩天可能離開北京。」
吳運韜很驚訝說:「誰?金超?」
他竟然一時想不起來金超是誰。
蘇北看著他。
「哦……」吳運韜說,「他要走了。」
蘇北說:「我們應當為他送行。」
「應當,」吳運韜說,「你跟金超聯繫一下,問是哪一天,到時候你安排一下——你現在在這裡主持工作,這些事要由你決定。」
吳運韜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意。
……
金超在電話裡非常激烈地拒絕了蘇北為他送行的要求,但是,他的語氣隨後就緩和了下來:「謝謝你,老蘇。謝謝班子裡的人。」
金超沒提吳運韜,儘管蘇北特意說明這是吳運韜的意思。也許吳運韜在金超心中也像他在吳運韜心中那樣褪去了顏色?歲月就沒留下一點兒痕跡?
人和人之間,究竟為什麼會成為這個樣子?
放下電話,蘇北極為難過,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麼。他不知道。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靈魂並不是一個整體,你感覺到的實際上僅僅是很小的一部分,很多情況下,你根本不知道在另外那個很大的空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金超離開北京那天是星期一,奇妙的是——這天正好是八月三十一日。
十二年前,農村小伙子金超就是這一天來到首都北京的。
現在,他又回去了,或者說,他不得不回去了。
金超沒有向任何人通報具體的離開時間,連和他走動最近的大學同學也不知道,本來這些同學是想為他送行的。他不想讓人們在無法預知前景的事情面前說三道四,他更不願意聽任自以為是的人的指教。無論前面是什麼,哪怕是火坑,他也要跳下去。至於跳下去是死是活,現在都不能去管。回首過去的整整十二年時光,他痛切地感覺到自己像是一個孩子。他必須學會獨立地判斷事情,處理事情。
拉開距離看眼前這個世界,金超突然發現它並不像以往那樣強大。在這個意義上,他並不是失敗了的人,他甚至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者——一個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並且已經知道怎麼對付它的人,不是成功者是什麼?未來雖然未知,但是,相對於十二年前初來北京的時候,他,一個出身貧寒的莊稼人的後代,畢竟有了新的基礎,再想到他家鄉土地上那些為生存掙扎的人,他有理由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者。他自信他的年齡優勢會給他創造前所未有的機會。他像所有有抱負的人那樣暗暗下定決心:你一定要讓吳運韜、讓蘇北和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所有人對你刮目相看。
然而,這種賭氣式的誓言還沒有具體內容,他還不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期望究竟是什麼:是獲得更大的權力還是獲得更多的財富?或者這兩者都要?他暫時還不知道。但是,他一點也不懷疑,只要他要——不管更大的權力還是更多的財富——他就能夠得到。帶給他這種自信的,是黑色挎包裡的彩錦緞面的聘書,聘書上的文字是:
崤陽縣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四次會議決定,聘任金超同志為崤陽縣人民政府副縣長。
聘期自某年某月某日起,至某年某月某日止。
崤陽縣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
某年某月某日
說不上衣錦還鄉,畢竟,他是作為一個有二十四萬人民的崤陽縣副縣長回到那塊土地的。
成功者金超心情很好,他打上車,專門讓司機從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門前的馬路上經過。他在那裡遠遠地看著這座白色小樓,感慨萬千。
他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貢獻給了這裡,他是在這裡成長為人的。
辦理完登機手續,經過安全檢查,金超來到候機大廳。
時間還早,他從旅行袋拿出水杯,為自己沏一杯綠茶,坐在靠近落地窗前的座位上,看飛機起降。現在他內心安寧,就像以前任何一次出差一樣。
但是,一個人打亂了他內心這種處子一般的安寧:他意外地看到了陸明!
當時陸明和助手麥克在女服務員引領下正在往貴賓休息室走。金超不自覺地萎縮了一下自己。他完全沒有和這個人見面的思想準備。服務員停在門口,躬身做出請進的姿勢,陸明和麥克走了進去。K省旅遊資源豐富,到那裡去的外國人很多,貴賓休息室裡足有三十多個人,圍坐在茶几周圍的綠色皮面沙發上,喝茶聊天。幾個孩子在追逐打鬧。漂亮的女服務員已經離開,強烈的好奇心驅使金超利用這個機會溜到貴賓休息室裡面去。他在離陸明和麥克落座不遠的地方坐下來。
陸明穿一身深色西服,不凡的氣度把他從周圍的人當中區別出來,就像當年金超在北京站廣場一下子就把年輕漂亮的他從人群中區別出來一樣。這個剛剛結束與曲遠征疲憊的婚姻關係的人滿臉滄桑,顯得老成持重,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五六歲。
金髮碧眼的美國小伙子麥克的眼睛一直像地地道道的中國僱員那樣帶著殷切追蹤著陸明。麥克撥通手機,然後放到陸明手裡。陸明用英語和電話裡的人交談起來,談了有七八分鐘。
麥克用地道的中文問陸明:「要不要通知柴進賢副專員我們到達的時間?」
陸明說:「好吧。你告訴他,到洛泉以後,我要直接去見他。」
麥克撥通柴進賢的電話。「是柴進賢副專員嗎?」麥克無聲地笑著,聽那邊說話,時間很長。「我知道。我告訴你,柴副專員,陸明總裁的態度很清楚,如果我們這次再遇到上次那樣的情況,我們就不再考慮與貴方的合作了。我們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們將向埃森馬克總部匯報我們在中國遇到的情況……不,這不是威脅。當然,你說的是對的,這可能意味埃森馬克中心重新調整在K省的投資戰略……陸明總裁會向李震省長交涉……你知道這將對你政治發展不利……是的,是的。我知道曲遠征在K省的活動……我知道。但是請你相信,我們有辦法……當然,我們不希望事情發展到那一步,事情如果發展到那一步,結局將是:沒有勝利者。你也不會是勝利者,這一點你比我們清楚。」
麥克看陸明。陸明說:「聽他說。」
麥克又聽了五分鐘左右時間。
「你仍然堅持……好……很好……柴進賢先生,我已經說過,在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這要冒很大風險……」
陸明聽到柴進賢沉穩有力的聲音:「儘管陸明加入了美國國籍,但是他身上流的仍然是中國人的血,他就永遠是中國人。既然他是中國人,他就能夠做我說的那件事情,而且他知道怎麼做。」
麥克摀住電話,用英語罵了一句,然後請示陸明:「他仍然堅持要我們把那筆款打到他在新西蘭的賬戶,他說這是全部問題的關鍵。」
陸明沉吟一下,說:「我們再耗不起了,答應他。」
「柴進賢先生,我們滿足你的條件。……好,好。……那就說定了。你放心,我會轉告他。」麥剋扣上手機,「他說將做出安排,我們一到達馬上簽約……」
陸明臉上顯露出笑容,隔著高大的落地玻璃窗,看著停機坪上緩慢移動著的飛機和穿梭其間的行李車,彷彿沉浸在對往事的回味之中。
「麥克,」陸明回過頭說,「你知道嗎?洛泉地區南部的崤陽縣是我的家鄉,我就出生在那裡。」
麥克十分驚訝:「我的上帝!這是真的嗎?」
「真的。」
「你從來沒說過。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因為這與我們的業務無關。」
「真的無關嗎?洛泉煤田的主要構造帶在崤陽,我們的項目也主要在崤陽……這裡沒有情感上的原因嗎?」
「麥克,」陸明說,「你在美化我。生意就是生意,我從來不在生意中混雜什麼感情因素。」
麥克笑起來。
……
金超溜出貴賓休息室,重新來到剛才坐過的地方。
旁邊座位上的人驚訝地注意到,這個剛才還靜如處子的人呼吸急促,臉色蒼白,額頭上塗滿了汗漬,就像剛剛跑完五公里路程一樣。
開始登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