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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認為,喝酒,是增進情感和交流思想的有效途徑。許多事情,在別的場合解決不了的,在酒桌上往往就能順利解決。大部分人的朋友,也是在酒桌上相識並相知的。難道不是嗎?推杯換盞間,陌生人變成熟人了,熟人變成朋友了,朋友成為了兩肋插刀的鐵桿弟兄。所以啊,為什麼喝酒喝了幾百年幾千年,人和酒越來越近乎呢?喝酒喝出各種各樣的仇恨來,也喝出各種各樣的友誼來。友誼多深喝多深;交情深,一口悶;交情淺,舔一添。這些都是喝酒的歌謠。
對了,我就是去參加一個朋友聚餐的。簡單說,就是去喝酒的。
請客的是十年前的一個朋友。
十年前的朋友發達了。
十年前,我這個朋友叫達生。當然,他現在還叫達生。不過,在十年前,達生屬於落泊之人,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一雙皮鞋能穿四季,一套西服也是長年不下身。十年了,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說發達就發達了。達生,的確和他名字一樣,吉祥而如意。海馬早在十年前就說過,達生命相好,名字更好,聽聽,達,生,發達的生意人,多貼切啊。說來有趣,在一個城市裡住著,也聽海馬或許可證偶爾說起達生,居然就是十年不見面,十年不見面,還叫什麼朋友啊,還不是喝酒喝得少啦?如果不是達生安排這次聚餐(通知人是海馬),我們的情誼,多半還會這樣陌生下去。
達生現在春風得意,他在春城飯店請我們吃飯。我們以為,他會和我們另一個朋友許可證一樣,也會一身名牌,也會帶著秘書(女友),也會得意忘形。可我們一見面,讓我們大失所望,達生還是十年前的達生,破衣爛衫,灰頭土臉,鬍子拉碴,一說話露出兩顆門板一樣的白牙。海馬扯他一把衣袖,誇張地打量他幾眼,故意幽默地說,不像啊,這哪裡是一個大老闆啊?達生手裡甩著車鑰匙,把車鑰匙甩得嘩嘩響,若無其事地說,你看我像什麼,像個司機?海馬說你別抬舉自己了,我看像個撿破爛的。達生轟然大笑了。這一笑,我聽出來了,達生確實不是從前的達生了。從前的達生,哪裡這樣放聲笑過啊。從前的達生,很少笑,即便是偶爾一笑,也藏在喉嚨裡,就像一口痰沒來得及吐出來。而達生現在的笑,是從胸腔裡發出的,豪放而舒暢,和有錢人的笑別無二致。
已經到了三個人了。達生是東道主,他先來理所應當。海馬是個耽於幻想的自由作家。他有一個漂亮而可愛的老婆,他老婆有一個詩意的名字:汪洋。他老婆小汪,盲目地癡迷文學,就連她的愛情名言,也和文學有關,這就是,我不是愛你海馬才嫁給你的,我是嫁給文學的。為此,海馬感動得不能自禁,熱淚流成了太平洋,發誓要對得起小汪,對得起小汪就是對得起文學。可是,多年下來了,寫了那麼多文字,都成了廢紙,文學對他一點情面都不講,他還是一個文學小青年。文學小青年一直受困於文學,他閒著沒事,一邊構思著一邊早早就閒逛過來了。我呢,就不用說了,最慘不忍睹的一個畫家。誰都知道我是畫家,最拿手的是水粉畫,卻對油畫情有獨鍾,十多年前就參加過市油畫大獎賽,並獲得了第一名,許多人以為我會在繪畫上一展身手,沒想到我卻做起了生意來——搞起了裝潢公司。多年下來,畫沒畫出名堂,裝潢公司也開一個賠一個。現在落得幫一些小公司打短工,這裡幾天那裡幾天,畫一些不成體統的東西(有活就畫,沒有活就呆著),和勤雜工沒有什麼兩樣,有時候能混點小錢,有時候連一包煙錢都混不到。我對目前的處境不能說喜歡,但我還沒有資格去討厭它。惟一讓我有點負擔的是,我沒有固定的地方居住。我原來居住在老城區的房子拆遷了,補貼我的費用也在我幾次投資中賠光了。我只能在大部分時候睡在工地上或者工作間裡,實在萬不得已,我才跑到我在城郊租賃的平房裡住上一晚兩晚,以對得起我已經預付的房租。
能夠和多年前的朋友相聚,我就像找到組織一樣高興。至少,我能有一頓飯吃了,有一頓酒喝了。要知道,有時我連吃頓飯都相當困難。能夠和失散多年的親如兄弟般的朋友同桌共飲,我沒有理由不和他們一樣開心。
達生看上去沒有什麼變化,還和十年前一樣,這讓我有點始料不及。而達生那句話,就讓我有點百感交集了。他說,老陳啊,你倒是一點沒變啊。
十年了,一點沒變可不是個好事情。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達生。我看著達生,想說你也沒變啊,可這話我說不出口,我是從裡到外都沒變,而達生外表上還是十年前的達生,可他開上了切諾基豪華吉普車,關鍵是,還是一家私營企業的老闆。海馬跟他有過聯繫,說他那家財務軟件推廣公司,在全國不少地方都有分公司,真他媽不要太牛逼了。
今天請客的慫恿者就是海馬,他早就跟我說過了,要敲達生那小子請客。這一說就是不短的時間。一年多來,海馬屢次提到這個話題,可一直也不見動靜。海馬說,達生的公司我沒去過,但電話我知道怎麼打。我說那你就打呀,先讓他請一頓再說。海馬說,我也沒少打,這傢伙應酬多,騰不出空。我就以為達生那小子小氣,或根本就把我們給忘了。這也難怪,當了老闆,又是成功的大老闆,事情怎麼能不多?不多怎麼又能叫老闆呢?天天要是跟我們一樣,閒著沒事,還當什麼屁老闆!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奢望達生能請客。可就在海馬好久不提這個話題的時候,突然的,海馬一個電話打來,竟然就吃了。
客人都到齊時,嚇了我一跳。請許可證是不出我所料的,另兩位就大出意外了。她們一個是許可證從前追求過的小麥,一個是視我為仇人的芳菲。說芳菲是仇人,當然是指情感上的,早在十年前,芳菲差一點鬧出婚外情,她那個婚外的情人,就是我。只是,一個不恰當的遭遇,讓我們有可能順當發展的婚外情突然終止了,我們也從此形同陌路(關於這段故事,後面將有交待)。
一別十年,小麥還是那樣迷人,她穿一件咖啡色大衣,脖子上系一條裝飾性的小紗巾,一副典型小女人的作派。她坐在那裡,或者不說話,或者說一些讓我們希望她繼續說下去的話。可她不是太多的話,偏偏都是欲言又止的。
我關心的芳菲,雖好久不見,但她在晨報廣告部當主任我是早就聽說的。我在電視上,還看過她競選主任時的演說的鏡頭。我下意識地看她一眼,她還是那麼美麗,還是那麼氣質逼人,還是把笑意始終掛在臉上。如果說,小麥是迷人的,精巧的,那麼芳菲就是大家閨秀的樣子,她們兩人的任何一個,都是入畫的。
許可證我們就不陌生了。許可證是某要害部門管要害的副總經理(原來都是稱什麼局的,後來機構改革,才叫公司)。許可證公司的老總,剛剛當上副市長,副市長雖然還兼著總經理,但他不可能天天到公司上班,也是不可能兼多長時間的,這不符合我國的人事體制,所以,公司在一個階段是群龍無首,幾個副總都想扶正,人人心事都不少。許可證本來在幾個副總裡排名靠前,本來他應該主持工作,或者是事實上的一把手。可市裡不久前又配一個書記來。書記雖然不兼總經理,但,事情明擺著,書記一肩雙挑也是遲早的事(據說已經一肩雙挑了),弄得幾個副總沒了一點脾氣。原來許可證手中的權力很大,書記一到任,他就被削弱很多了。
如前所述,許可證很會擺一點派頭,出入不是有秘書跟隨,就是紅粉知己不離左右。不過,今天可能是純屬私人聚會吧,他一個人開著車來了。許可證個子不高,人也不精幹,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不過氣質上還是從容很多。他當了多少年不大不小的幹部,和我們在一起也比較優越,一不小心還會露出驕傲的尾巴,但他擺架子不擺給我們看(有時也例外),和我們還是能夠說到一塊的,不然,他也不會來參加我們這樣的聚會。順便再說一句,他對我還是比較欣賞,我在做生意那段時間裡,沒少找過他幫忙,也沒少請過他喝酒。他忙也幫酒也喝,對我生意做不好也曾著急過,也曾給過我指點,也曾罵過我死腦殼子,也曾讓我到他那裡干一個分公司的副職。後來差不多都要成了,他又請我喝酒,說我恐怕不是做生意的料,離他太近,說不準會給他添麻煩。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也就沒再找他幫過什麼忙。我這人,雖然沒混好,這點尊嚴還是有的。
小麥是步行來的。步行,大約是很符合小麥這樣的女人的心情的吧。你可以試想一下,一個風姿也還綽約的女人,能從容走在大街上,不是有著平靜如水的心境,就是過著簡單若素的生活。
芳菲開著一輛摩托車,大踏板的那種,車和人一樣既大氣又中規中矩。
如前所述,我一見到芳菲,心裡不由得咯登一下,心想,壞了,我們今天會很尷尬的,弄不好會不歡而散。可我們一打照面,我的疑慮就顯得太可笑了。芳菲還是始終如一地笑著,她目光直視著我,開口就說,早啊老陳。
剛來,我說。我有點受寵若驚。她叫我老陳,這可是個新稱呼。從前她是叫我什麼來著?我是一點也記不得了。她的一笑,她的一聲老陳,就像我們是什麼都沒有過的熟人。也是,如今的社會,誰還有心思記得多年前的雞毛蒜皮呢。
落座時,芳菲在我對面坐下了。她左邊挨著海馬,右邊挨著小麥,小麥這邊是許可證,許可證這邊是我,我這邊是達生。達生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八個冷菜早就上來了。大家一落座,服務小姐就開始上酒。許可證這時候就欠欠屁股,對上來的冷菜審視一番,又用鼻子嗅嗅,然後,用肯定的語氣說,你們看到沒有,這八個菜啊,顏色搭配很好,氣味也不錯,叫色香味俱全。海馬還是不改他的老脾氣,喜歡直截了當,他說,許總開始研究菜譜啦?許可證得意地說,也談不上研究,愛好而已。海馬說,不得了,許總官沒耽誤當,還是一個美食家!許可證說,吃了這麼些年,不吃出點名堂來,不是白吃了嘛。海馬臉上痛苦了一下,表示佩服。許可證又賣弄道,一般吃飯,都上六道冷菜,即使是八道冷菜,另兩道應該是小點。沒有人再去附和許可證了。他肚子裡菜經可能還不少,你看他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如果有人接著他的話茬,那他該滔滔不絕了。
可沒人接他的話茬,他也繼續說道,你們不知道吧?到我們這個歲數,就是要研究點吃的,怎麼吃,吃什麼,事關後半輩子的身體。我對你們說啊,吃菜要以素菜為主,另外就是多吃魚了……
達生顯然對他的話興趣不大。因為是達生請客,所以,他對許可證說,許總,我們先喝起來,再談,如何?
許可證攤開一個手掌,送到桌面上,表示同意達生的話。許可證攤手的動作很優雅。
達生以主人的身份站起來,舉起酒杯,一臉幽默的樣子。達生致辭了,他說,聖誕節剛剛過去,元旦節即將到來,各位至愛親朋,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我祝大家兩旦(蛋)快樂。在座的人對他的話不明就裡,就在大家略一愣神間,達生又糾正(或強調)道,對了,是聖誕節和元旦節之間,聖誕和元旦,簡稱兩旦,現在正處聖誕和元旦之間,祝大家兩旦(蛋)之間快樂!
我聽到海馬哈地一聲笑了。大家這才跟著笑起來。海馬重複道,兩(蛋)之間快樂,好,很好,非常好,非常很好!
於是大家又笑一陣。
氣氛一下子放鬆了。
大家開始碰杯。達生是東道主,他敬了一圈,五杯下去,臉有點紅,說話也咬舌頭了,他說,你們喝,你們喝,喝,你們喝呀,兩旦(蛋)之間,快樂嘛!
這時候,達生再說兩旦不兩旦的大家已經不笑了。大家都進入了喝酒的狀態了。
我們都以為許可證和小麥會發生不愉快,至少說話會閃爍其辭,畢竟許可證追小麥的時候,發生過許可證自殺的事件。這件事,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大家當面都不好再提。我們在座的這幫菜鳥(許可證語),當年是一個單位的同事,所謂「自殺事件」當時真是滿城風雨。好在自殺事件不久,我們陸陸續續就散了。這是後話,暫時不說。
第一個向達生敬酒的,不是許可證(許可證最有出息,而且他一直也以老大自居),而是小麥。小麥端起酒杯說,大老闆,我敬你一杯!達生擺著手,說,這你就說錯了,什麼大老闆啊,什麼敬啊,喝酒就是了,來,我敬你!
我也想跟芳菲喝一杯,我感覺到,在今天這種場合,芳菲會給我面子的。可海馬已經敬芳菲了。海馬說,芳菲,你是報社大主任,想想辦法把我調去吧,我小說都能寫,詩歌也能寫,寫你們那種屁新聞,還不隨便?芳菲說,我是搞廣告的,不搞采編,何況,我就是搞采編,怕是也沒有這個權力啊。海馬說,我就知道你不幫忙。芳菲就笑了。芳菲說,你一個作家,能瞧得起咱們報社這些小記者?海馬說,你罵我啊,我這什麼狗屁作家啊,我就是寫給自己看……人家說我天天製造垃圾……不說了不說了,喝酒!芳菲抿一口酒,對海馬說,你要真想到我們報社干,你找許總啊,他要是答應,跟我們社長總編說說,不是沒可能。
芳菲的話讓許可證聽到了,許可證說,誰要到報社啊?海馬啊?這個忙恐怕不好幫,報社是事業單位,海馬的身份怕有問題……而且,報社嘛,那是個好單位啊,說真話,我都想到報社混他幾年玩玩。
海馬說,我是跟芳菲說著玩玩的,誰要到那個狗屁單位……達生,來,我們喝一個!
海馬的話,明顯是對許可證的話不滿。
可達生望著海馬,卻和小麥乾了一杯,這是因為,小麥在海馬之前已經端起杯子示意跟達生喝了。
芳菲有眼色,立即跟海馬說,來,我敬你一杯。
我只好找許可證喝。許可證已經端起了杯子——桌子上只剩下我們倆了。許可證臉上有些淡漠,看來他有點在乎這個了——通常情況下,東道主敬酒以後,應該是地位高或社會影響較大的人先敬酒(比如許可證)。但是,如果是兄弟們喝酒,也沒人去講究,除非他沒把大伙當兄弟。不過,許可證長期在官場上混,不成文的規矩很多,有些習慣,讓他改變大約也很難。許可證把酒杯端起來,吞吞吐吐地說,來,我們也喝一個。我趕忙說,我敬你。許可證說,無所謂,隨便喝喝吧。許可證說無所謂的時候,我感覺他還是有所謂的。許可證沒跟我碰杯,而是自己喝了一點點。我發現他有些心猿意馬,有些王顧左右而言他。他是不是後悔參加我們的聚會啦?
酒喝到一半時,上了一道菜,服務員報了菜名,魷魚燒牛鞭。由於亂哄哄正在敬酒,小麥沒聽清楚。小麥舉起筷子,沒敢下手。她說,這是什麼菜呀?沒有人答小麥的話。小麥用筷子撥弄一塊牛鞭,又問一句。還是沒有人說。我也不好重複牛鞭什麼的,我說,你吃吧。我也舉起筷子。小麥說,老陳這是什麼菜啊,你不說我怎麼敢吃啊。有人偷偷發笑。海馬起哄道,老陳你告訴人家小麥啊,你不告訴人家小麥,小麥怎麼吃啊。我說,許總對菜大有研究,老許你說。許可證也笑,他諱莫如深地說,我確實喜歡研究點菜,也喜歡做菜,但是,這道菜,我還真的說不準,老陳,你好像知道啊。小麥就更好奇了,她說老陳你也怎麼這樣啊,老陳你知道還不說呀。小麥把眼睛望著我。小麥長一雙月牙眼,媚媚的,能把人給看暈。給她這樣一認真,我還真不好意思說這是牛鞭。
本來,要是小麥不問,是可以自自然然說出來的。小麥一問,我就不好去強調了。我就繞點彎子,說,這道菜呀,是一種牛肉。我怕小麥還不懂,就進一步說,這種牛肉是牛身上的一個器官,這種器官人身上也有。小麥哦一聲,似懂非懂的樣子。小麥說,那我身上有沒有啊。大家都忍著笑。我也忍著。我知道我此前表達不準確了,我應該說,這種器官,男人身上也有。但似乎也不對。我不知道怎麼表達更準確。有人催我快點說。我說,哎呀,這個,這個,你身上嘛,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我這句話引起了哄堂大笑。小麥不知道大家為什麼這樣笑,她更不依不饒了。她說,老陳你怎麼這樣啊,怎麼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啊,你老陳說這叫什麼話啊。我說哎呀我讓你搞亂了,全亂了,你讓我怎麼說呀。小麥在大家的笑聲中悟到點什麼了,小麥說,我什麼黃段子沒聽過啊,看你老陳羞答答像什麼樣子。我說,我再說一句,你要是再聽不懂就不怪我啦。小麥說你說。我說,是這樣的,你先生在家時……小麥趕快打斷我,打住打住,什麼我先生啊。我說,我是說假如,假如你先生在家時,你就有,或者有可能有,你先生不在家時,你就沒有,這要取決於你老公——是假如啊——和你的共同興趣。大家再次大笑了。小麥也笑了。小麥臉也跟著紅了。她說,這有什麼呀,你們也真是的,不就是牛鞭嘛。小麥把月牙眼都笑瞇了。她說,你這個老陳啊,敢拿我開心,你等著瞧吧,什麼時候,把你也紅燒吃了。海馬說,是紅燒老陳,還是紅燒老陳身上的器官啊?小麥也逗趣地說,當然是他身上的器官了。小麥的話,再次讓大家哄堂大笑了。
接下來的喝酒,我就有點不安了。我不相信小麥從一開始就沒聽懂。她說不定是故意造造氣氛呢。我敬了小麥一杯酒。我說,不好意思啊,我笨嘴笨舌也不會說。
小麥說你還不會說呀,我看你比誰都會說,你等著老陳,今天這事,我跟你沒完!是不是芳菲?
芳菲說,我不摻和啊。
小麥的話讓我心裡甜滋滋的。從小麥的話裡,可以聽出來,她至今還是單身。不知為什麼,對單身的小麥,我頓生憐憫之心。這些年下來了,一個還算漂亮的女人過著單身生活,雖不能說生活失敗,至少她不算成功。我看一眼許可證。他依舊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我想,他應該跟我一樣,也在想著有關小麥的問題吧。
此後,我和小麥的目光,就經常在酒桌上彈一下,好像有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今天東道主是達生,不用說了。招集人卻是海馬。酒喝到差不多時,海馬說話了。他說,我們十年前在一起打過土疙瘩,都過著煙熏火燎的日子,那時候,我們有的人還很年輕,像小麥,二十歲還不到,還是個,是個孩子,是個小小小小小少女。可現在,也該是孩子他媽了是不是?我是假設啊,我是說……說年齡差不多夠了,對不起小麥……十年,難得在一起,我們有的人,今天也是第一次見面,比如小麥和芳菲,比如老陳和小麥,比如老陳和芳菲……對不對啊?反正說錯了也沒有人怪我,是不是……我估計還有第一次見面的,可不管怎麼說,我們都走過來了,我們都走過來了,今天,能夠有幸聚在一起,真他(媽)不容易。再過十年,我們還不知什麼樣子了,所以,我建議,我們一起乾一杯,為我們曾經有過的過去,為以後我們能夠常相聚。
大家齊聲響應海馬的話,覺得這個傢伙文章沒白寫,說話一套一套的。
海馬的話,讓大家心裡難受,這杯酒,也讓大家心裡不好受。
許可證說,這樣吧,明天,我做東,還在這地方,還是這個時間,還是我們原班人馬。
海馬也說話了,行,明天我們都來。海馬說,許總請過了,就挨到我了,也是這個地方,也是這個時間,也是原班人馬。
我不敢表這個態,我口袋裡沒有這些銀子。
小麥說,等你們請過了,我也請大家來坐坐。
芳菲說,乾脆,我們輪著得了。
大家都覺得這是好主意。我是覺得更好。我巴不得有人天天請客呢。
芳菲說,剛才聽說許總喜歡做菜,許總什麼時候請我們去嘗嘗你的手藝啊?
許可證說好啊,你要怎麼吃都行,我一定親自做。
芳菲說,聽說你金屋藏嬌,二奶都讓你養瘦了,我們好向你取經,也減減肥啊。
許可證說,你說話也不嫌腰疼,誰要減肥你也不需要減,你朝哪裡減?再減,就剩下一把骨頭了。
芳菲說,骨感才好了,才最時尚了。
海馬說,那你讓老許開些菜譜給你。
達生說,把那道菜也開上。
大家又起哄一陣。海馬更是說,對呀,老許你會燒牛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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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不知為什麼我老想起小麥,內心深處,對她有一種探索般的嚮往,還有一種,怎麼講呢,說不上來的衝動吧。
帶著這種蠢蠢的沒有邊際的慾望,我走過城市繁華的街區,走過城鄉結合部,走進一條污水橫流的長長的小巷,來到我租住的小屋。
我先沒有開燈。這是我的習慣。
我喜歡黑暗短暫地把我淹沒,同時,黑暗會讓我有一種安全感。
我就在靠門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這是一張豪華椅子,真皮的,花了我一千多塊。我當年開公司,需要體面一下,就買下這張椅子了。可我並不知道,坐什麼樣的椅子,和做生意本身沒有任何關係。這張椅子,跟著我搬了幾次家。我扔下了不計其數的東西,惟獨它,和那一卷一卷畫,我沒捨得扔下。如今,它跟著我來到城郊這間灰暗的小屋,它就被我隨意地丟在門邊。在它周圍,都是些凌亂的雜物,盆盆罐罐,大小紙盒,各種鞋子,包括一堆臭襪內褲,它們經常親密地絆我一下。有幾回,我都被它們絆了一跤,一個豬啃屎,跌跌撞撞就趴到了靠近裡邊的床上,我這才能順手打開床頭上的檯燈。這時候,屋子裡就亮了,是橘黃色的,這種顏色讓我的小屋更顯昏暗和沒有朝氣。不過大多數時候,我都先在椅子上坐幾分鐘或十幾二十幾分鐘,甚至更長的時間,除了感受被黑暗淹沒的那種虛無和縹緲,聞聞從四周涼粉和豆腐作坊飄蕩過來的腐爛的氣味,我就有落腳人間的感覺。
今天酒足飯飽,還和多年不見的朋友見了面,心情是既愉快又沉重。愉快是見到多年不見的朋友,沉重也是見到了多年不見的朋友。我喜歡他們,真的,他們都是有尊嚴地活著,好像只有我在混吃混喝,在為錢而分心——我畫廣告的那家廣告公司,已經好久不找我畫了,原因不是我畫不好,而是如今都是用電腦製圖了,不需要我這支畫筆了。用電腦設計,又不是我的特長,所以,他們好久不付我工資了,雖然他們還欠我千把塊錢,老闆也催我去拿幾回,我一直沒有去——不是我瞧不起那點錢,是我和公司的小會計發生了不快。說起來,這話還有些不好意思說,是我試圖想吃人家的豆腐,被人家拒絕了。小會計是個染了頭髮的活潑而多情的女孩,胖乎乎的,白嫩嫩的,嘴裡有兩顆小虎牙,嘴上常跟我打情罵俏。可有一天,是下了雨的秋日晚上,我請她吃肯德基,她笑嘻嘻就跟我去了,我以為時機已經成熟,真要跟她調情時,她卻躲我了。她拿手推開我的手,也拒絕我的擁抱。這就太不好玩了,我跟著也就不好意思起來。那頓飯不歡而散——她收拾包,跟我道聲再見,搖著屁股走了。當晚我給她手機發短信,表示道歉,她沒有給我回短信。我連發了好幾條她都不予理睬,我就覺得沒臉見人家了。可那千把塊錢,對於我真的是很重要。我錢包裡的錢,不會超過三百塊了,如果沒有別的進項,要不了幾天,就要舉債度日了。雖然另一家廣告公司還欠我一筆錢,可那是一筆死錢,要不回來了,他們說我給他們畫的那塊三十幾平方米的牆壁廣告,沒按圖紙畫,不合格,廠家不付錢。既然廠家不付錢,我是拿不到提成的。可每次我路過前河街,路過中和大廈,看到牆壁上的廣告,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既然廣告錯了,不符合要求,你另請人重畫啊,為什麼還用我的作品?這裡面有沒有貓膩,我不得而知。不過就算有貓膩,我也沒精力和膽量跟他們打官司——我還得圖下一次呢。
我的小屋裡混合著說不清的氣味,我知道這種氣味和這條小巷有關,也和我的東西有關。可我沒有能力搬離這裡。我每次回來,想得最多的,就是趕快搬離這裡。我不敢相信我將來某一天能在這裡接待小麥——我突然就是這樣想的。小麥的眼神讓我看到某種希望。老實說吧,我常在這間小屋裡,對某個我半生不熟的女孩產生性幻想,我都沒有覺得這裡容不下她們,她們把繽紛的花衣裳抖在這裡一點也不委屈。可想到小麥,我就覺得這個破地方,怎麼能是小麥呆的呢?珍貴的小麥怎麼能走進這間小屋?
即便她能屈就,我和小麥也是不能做任何事的。想到這裡憂鬱就來了,恐怖也跟著來了。我的血液裡流動著憂鬱和恐怖,它們都和這黑暗一樣的黑。
我的手機響了,是短信。我看一眼,內容只有三個字:有錢嗎?
號碼很陌生,可內容很熟。我回了一個,問對方,你是誰?
對方很快就回了,忘啦?庫斯科。
我想起來,三天前,有小雨,晚上,我到庫斯科找小姐玩。被我挑來的小姐皮膚有些黑,模樣卻很媚,聲音也嗲,一看就讓人想跟她做事。我馬上想起我身上只有兩百來塊錢。本來兩百塊錢夠了,五十塊錢包廂費,一百塊錢付給小姐。可眼前的黑珍珠一樣的小姐是個很會做事的小姐,幫我要了一些茶點和兩聽啤酒,還有口香糖什麼的。黑珍珠小姐跟我磨磨蹭蹭的,摸我這裡摸我那裡,拿身體和熱話撩我,要跟我做一回大的。我雖然激動,頭腦還清醒,問她要多少。她跟我豎起兩根手指。我說沒有那麼多,怕不夠。她說這是正常價目,不打折,要是特別一點的,至少要這個。她又豎起三根手指。我說真的沒帶那麼多。我掏出錢包,讓她看。她翻翻我的錢包,罵一句窮鬼,說,正好夠付包廂和茶點酒錢了,我的小費怎麼辦?我真誠地表示無奈。黑珍珠小姐還算夠意思,把錢包裡大小票子全掏出來裝到自己身上了,我估計也就二百三四十。黑珍珠小姐瞟我一眼,迅速地探過頭來,伸出鮮艷的舌頭在我嘴唇上舔一下,視死如歸地說,看你還不錯,挺有人樣的,不滑不拐,今天本姑娘就讓你便宜一回,不過說好啦,等有錢了,來呀!她說著,就在我面前脫了。我雖有些歉疚,但還是沒過她的美色關。臨了,她褲子往上一拎,又說,多會再來?我實話實說,等有錢就來。她跟我勾勾小手指,說不許耍我。我說那當然。她說,做大的,外加特別的。我說特別的怎麼樣?她說,你做一回就曉得了,搞不死你!我說那我真要找你享受一回了。她說你告訴我機子號碼唄。我就在她告訴我的手機上打一個。沒想到她晚上還真的跟我聯繫了。我已經回家了,不想再出去,便給她回一個,明天吧,明天我找你玩那個特別的。
我收起電話,一想我錢包裡的全部家底,就否定我對她說的話了。
黑珍珠的短信讓我特別想錢。
想錢是我最近常想的事。我每每走近巷口,離這間小屋還有好幾百米時,我就想錢了。我想,我要是有錢,我就不住這破地方了。
椅子在我的屁股下呃呃地叫著,似乎在說,錢,錢,錢……
手機又叫了。我以為又是黑珍珠小姐的短信。可我一看,竟是小麥的——
明天晚上喝酒你去嗎?小麥。
小麥怎麼會知道我的手機號呢?這個問題在我腦子裡一閃,我就自己罵自己了,小麥要是想知道我的手機號,她是很容易就知道的,比如從海馬那裡打聽。
我離開椅子,摸索著走到床前,打開床頭燈。我要鄭重其事地給小麥發短信。我對小麥說,去,幹嘛不去!
小麥很快回信了,那我也去吧。
聽小麥的口氣,我要是不去,她也不去似的。
小麥這個短信,對我是個意外的驚喜。我心情突然愉快起來。想,要是小麥叫我出去,叫我跟她做回大的,我去不去呢?我一定去吧?我問我自己,感到這個問題一點也不好玩,這不是背地裡罵人家小麥嘛……我常常這樣惡毒地想些事來自慰,可過後又罵自己要完蛋了。不過現在我預感到,我要結束目前的這種生活了,我彷彿看到小麥的短信裡藏著許多內容。
我早上起來已經是上午十點多。
上午十點多,我有了一個奇妙的想法。還是在夏天時,有一陣,天天下雨,我門前的小巷成了一條河,出不了門。我躲在屋裡畫畫,畫人物肖像,內容是廣告公司的那個小會計。我一連畫了幾天,把她畫得很美麗。我差點告訴她,我為她畫了一幅畫。可自從那次不歡而散的晚餐之後,我就把畫了一半的肖像停下了。現在,我何不接著畫?不過我不畫那個小會計了,我把她改成小麥。小麥咖啡色的大衣和暗綠色小絲巾,都很入畫。
我從床底下拖出畫板,彈去灰塵,在小會計的肖像上修改著。
一直到下午四五點鐘我都在幹這一件工作。我思想放得很開,一邊修改著畫,一邊修改著美妙的思路,美麗的小麥,基本上就定格在我的畫板上了。不過,這還不能算作一幅畫,修改和加工的餘地還很多——成功的油畫作品,可不是頭腦一衝動就能畫成的,藝術的簡單規律我還沒有忘。
3
晚上喝酒時,人員沒有第一次時那麼純了。你知道,上一次我們六個人曾經是一個單位的。而這一次,做東的許可證帶來一個人。如果是帶來一個女人(不管是情人還是女秘書什麼的),倒還罷了,來者是某工程公司的張經理,許可證介紹說他叫張田地,是許可證高中時的同學,如今生意做大了,路政工程、房地產、橋樑、堤壩、碼頭、室內室外裝潢、填海圍灘等等和建築有點關係的,通吃,是名副其實的億萬富翁。許可證在介紹的時候,滿嘴是自豪的口氣,彷彿張田地的那些錢就裝在他的口袋裡。許可證也把我們介紹給了張田地。許可證一一點過我們的名字,然後,籠統地說,我們是十多年前的同事,一個戰壕戰鬥過的戰友,患過難的兄弟姐妹。許可證最後的話,基本上照顧了我們的情緒——他沒有把我們視成異類。不過,我想,他的話,也許多半是說給小麥聽的。我不由得看一眼小麥,小麥也的確聽到了,她的神情很安靜。
不消說,酒還是照常的喝。不過在喝酒之前,許可證又畫蛇添足地對張田地說,應該讓誰誰誰也來,好久沒見著誰誰誰了,誰誰誰,最近忙些什麼啊,你也不透露一點。聽許可證的口氣,好像這個誰誰誰挺重要的。
這個誰誰誰大約是他們共同的朋友吧。
張田地淡淡地一笑,說,她忙她的。
許可證說,你不敢帶出來,是怕她見異思遷,還是怕我們搶了去?
張田地說,你這麼大名頭,給你你也不要,哈哈,我主要是覺得胡月月她會瞎講究。
講究好啊,講究就對了,許可證說,你是風裡來雨裡去的,身在江湖,想講究也身不由己,身邊有這樣的美女相伴,再加上香車、別墅、保健醫生,你已經不是小資了,你已經進入小私階層了。
張田地臉上的笑容持久而溫和,他說,都是朋友們幫忙啊,我這些年做生意,說不賺錢是騙人的,但是,最大的財富是結識了像你這樣的許多朋友。有許總你這些朋友,我張田地才如魚得水啊。
還是你做得好。許可證說,我們不光是朋友,我們還是同學呢。
他倆這些話,游離於我們之外了。不過我們也聽出來,他倆說的那個誰誰誰(胡月月),是張田地的女朋友,如今的習慣稱呼叫情人。
許可證和張田地煞有介事地議論著胡月月,我們也是有興趣聽的,畢竟,女人的話題永遠是常說常新的嘛。只是,他倆說得太多了。雖然,許可證還時常把話拉回到我們之間來,但我還是覺得,氣氛和味道,和昨天晚上是不一樣的。他倆把胡月月當成了一道菜,吃了差不多的時候,張田地給我們敬酒。到底是生意場上的人,他一臉謙虛的樣子,站著對我們鞠躬,表示感謝,還讓我們吃好喝好。他的話讓我們覺察到,這頓飯雖然是許可證請客,埋單的卻是這個張田地張大老闆。張田地對我們連說幾個感謝,不知是感謝我們,還是感謝許可證。不過,我們對張田地還並不討厭。張田地大約也感覺到我們跟許可證的關係了,所以才這樣尊重我們。
酒剛喝了個開頭,張田地的手機就響了。張田地接了電話,聲音非常謙和,告訴對方自己在哪裡哪裡,又說和誰誰誰在一起,自然把我們也帶上了。他說,還有幾位是許總的朋友,你要不要跟許總說兩句?
張田地把手機還拿在手裡,他對許可證說,許總,不好意思,是月月,你跟她說?
許可證哈哈道,人家查崗來了吧。
許可證接過手機,說,小胡你好啊,我和張總在一起,他剛剛還誇你哩……他敢罵你?他罵你我們都不答應,全國人民都不答應……哈哈哈……好好好,你過來過來,叫張總去接你……我安排我安排……
許可證是把手機關了遞給張田地的。張田地把手機握在手裡,又對我們說,我女朋友要來,對不起大家啊。
我們都說沒事。我們都覺得,張田地太客氣了。
許可證跟張田地揮著手,說,你開車快去接她一下。
張田地說,不用,她有車,我買了一輛豐田佳美給她,那款還不錯,等會你看看,適合女孩子開。
胡月月開什麼車都好看,許可證的笑有些色迷迷的,他說,只要人漂亮。
張田地笑笑道,什麼漂亮啊,月月有時候太過認真,讓你受不了……好了好了,不說了,喝酒喝酒!
幾分鐘以後,張田地手機又響了。張田地看一眼,說,我出去一下,把月月接來。
聽話聽音,我覺得,張田地的女朋友胡月月,大約本事很大,大約和許可證也是非常熟的。一般規律是,漂亮女孩子本事都大,要不人家不是白漂亮一場?和許可證太熟,我就為張田地擔心了。許可證剛才的嘴臉,我們都看到了,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不過這個胡月月「太過認真」(張田地語),認真就是很講究嘛,漂亮不可怕,講究,就說不准了,許可證要想下手,除非張田地主動讓出來。現在,像張田地這樣成功的男人,雖然四十多歲了,卻是很有魅力的。市場上流行一句順口溜,說中年男人的三大幸事是,陞官,發財,死老婆。張田地雖沒陞官,卻發財了,還有許可證這些當著不大不小的官的朋友,他老婆死沒死我們不知道,但至少他目前沒有老婆——這個叫胡月月的,如此公開露面,也不像是二奶。聽口氣,更不像是一般的情人——他們應該是傳統意義上的戀人——誰知道呢。
我看到小麥的目光——小麥正看著我,她大約看出來我的瞎操心了,她大約在說,你自己都顧不了了,還操別人的心。
我跟小麥說,喝一杯?
小麥端起飲料,象徵性地喝一口。
胡月月在我們面前一出現時,確實讓我們眼睛一亮。我有一個毛病,就是看到漂亮女人時,胸口就一陣一陣地刺疼。在我看來,美麗是一劑毒藥,或者是一支利箭,能讓人暈眩和死亡。換句話說,美麗就是讓人難受,讓人疼痛,讓人死亡。眼前的胡月月,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小麥、芳菲和她根本不能一比,就像不是一個重量級的摔跤選手。難道不是麼,她身高和長相,讓我想起韓國的一個人造美女和美國的一個時裝模特——胡月月就是她們的混合物。她進來時,好像看我們一眼又沒看我們一眼,那樣的眼神,飄飄忽忽的,只有漂亮女孩子才能做得出來——似是而非,恰如其分,既有禮貌,又不張揚。她穿一條牛仔褲,一件休閒的格子上衣。她把上衣脫下來了,白色的緊身毛衫表達了女孩最耐人尋味的性感魅力。我以為,她的穿著會很花哨的,沒想到這麼樸素,彷彿獨享一種空靈的自然,強調了心靈與生活的無限擴張。是啊,她這種不事雕琢的樸素之風,這種樸素的簡單,彷彿快樂、自然和放鬆在她身上真切地流露。她雖然不是時尚的引領者,卻處處透出時尚的元素。總之,她是個特別的女孩,只能和張田地這種億萬富翁匹配。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一直注意著許可證的表情。胡月月一進門,許可證的眼睛就貼上去了。許可證的眼睛就像一把手術刀,鋒利而準確地切開胡月月的衣衫。他跟胡月月打招呼,跟胡月月拉手,請胡月月落座,叫服務員上餐具,其熱情明顯過度了。
胡月月在張田地身邊坐下後,她不要白酒也不要紅酒,而是要了一杯奶——果然是個講究的女孩子。
於是,喝酒又開始了。
我敬張田地酒,張田地端起酒杯,喝了。
我注意到,我在敬酒時,胡月月一直看著張田地。張田地把酒乾了以後,胡月月說,你嘴裡不是潰瘍了嗎?還能喝酒啊?
張田地說,還是疼。又說,不就是喝酒嘛,不礙多大事呀。
胡月月說,喝酒受罪那又何苦哩,別喝了。
張田地說,不要緊,初次喝酒,哪能不喝呢。
許可證兩隻眼睛閃閃發亮,他看看張田地,又看看胡月月,故作吃驚地說,你嘴裡怎麼會潰瘍啊?缺少維生素或者營養不良才會潰瘍,你張總不會是疲勞過度吧?看面色,唔,是像,像啊,哈哈哈小胡,你是怎麼讓張總潰瘍的!
胡月月微微一笑,說,他是自己咬的,把嘴唇咬了個小洞洞。
自己咬自己的舌頭、腮、唇,一般是小孩子幹的事,而且都是有說頭的。我就笑了。我說,饞咬舌頭餓咬腮,張總咬了唇,是什麼啊?
這要問小胡了,許可證說,到底是誰咬的啊哈哈哈……
在胡月月來了之後,許可證突然哈哈哈地笑了幾次。他的樣子太過興奮了。
胡月月也應了許可證一句道,就是我咬的,許總不就是想聽這樣的話嗎?你又不是沒挨咬過!
許可證就更開心了。
這時候,小麥的腿碰我一下,小聲說,男人咬嘴唇是缺少愛情,或者根本就沒有愛情。
小麥的聲音很細小,嘴唇都要碰到我耳朵了,我臉上感覺到她嘴裡呼出的清新的氣流。小麥的意思我懂,別看張田地身邊有這麼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說不定也是擺設,最多是相互的工具,而真正的愛情卻是蒼白的。我也把臉湊過去,說是。我擔心別人也能聽到小麥的話。還好,沒有人注意我和小麥在咬耳朵。
許可證繼續詭秘地笑著,說,張總,你這個咬了嘴唇值得懷疑,自己怎麼會咬了自己的嘴唇呢,你怎麼不把自己的鼻子咬下來?
許可證還這樣說,就沒有多少意義了,也不好玩了,人家胡月月已經承認是自己咬的了,一句話說到底了,你許可證再拿這個事說話,不是無聊嘛。
好在張田地給他面子,說,哪能呢,這點常識,我們還是有的吧。
這可不是常識不常識的問題,這個嘛,和常識無關,小胡你說是不是?
也許是他們經常這樣沒完沒了開玩笑吧,小胡也開心地說,就算是我咬的,又怎麼啦?你還能沒接過吻啊?我看許總的香唇,嘗過不止一百個吧?聽沒聽說,接吻可有好多好多好處哩,可以讓臉上三十多處肌肉得到運動,可以讓肌膚的組織細胞維持良好的彈性,可以預防皮膚鬆弛,可以在瞬間提高呼吸的頻率,增加血液循環,可以保持和女孩子的良好關係,還可以讓對方有安全感……好處還有好多好多哩。
胡月月聲音款款的,好像她不是在開玩笑,好像她是在給一群不諳世事的孩子上課。
許可證大加讚賞道,沒想到小胡真是學問大,什麼事都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五來,還有呢,我們都想學一招,以後在女朋友面前也好賣弄賣弄。
胡月月說,許總女朋友還少啊,你是好菜不嫌多是不是?還要交女朋友,要是讓江蘇蘇知道,就不是咬你嘴唇了。
胡月月說的江蘇蘇是許可證年輕貌美的老婆。
許可證說,我是說假如啊,假如嘛。
胡月月說,那就再教你幾招,好讓你在女朋友面前顯擺顯擺……這個嘛,還有就是可以減肥,新鮮吧?接吻是可以減肥的,平均每四十五秒鐘的熱吻,大約可以消耗十二大卡的熱量,如果一個月接吻一千次,可以減肥半公斤,而且是有效減肥。接吻還能預防蛀牙,還能省買巧克力和口香糖,還能提高工作效率……
許可證已經哈哈大笑了。他說,怪不得張總那麼優秀,原來有小胡的熱吻。
我們都跟著笑起來。
許可證顯然來了情緒,他說,來,我敬你們倆一杯,祝你們幸福!
這時候,張田地的手機又響了。張田地接電話,對著電話唉唉啊啊了一陣,然後,對胡月月說,你看,說有事又有事了。
又很抱歉地對我們說,對不起大家了,有人找我談事情,我要先走一步。
許可證問他,誰呀?
張田地說,一說你就知道,是金主任和李秘書長。
許可證嘴裡哧一聲,不屑地說,這兩隻菜鳥啊,別理他。
張田地為難地說,這樣不好吧,你許總根粗葉茂,能不理他,我可不敢啊,我們做生意,靠的就是朋友。
許可證說,你不能走,你走了,誰接管小胡啊?我看這樣吧,你讓他們過來。
張田地說,你看,在座的都是朋友,他們再來是不是不方便?
許可證說,有什麼不方便,既然都是朋友嘛,你讓他們過來就是了,他們幾個人?就兩人啊,這不是正好嘛,妹妹,給我們再加兩個台。
張田地也對服務小姐說,那好吧,標準再加兩個人的。
「都是朋友。」許可證又對我們強調一句,然後說,金中華金主任是市經委副主任,專管我們張田地張大老闆的事,李景德李秘書長是市府的副秘書長,是我的大學同學,大家認識認識,也不是什麼壞事。對了,李秘書長你們也是曉得的,我們在開發區的時候,這傢伙就是開發區辦公室主任了,現在厲害了,市府副秘書長,在我們市,能一手遮天了。
張田地說那是那是。
小麥用腿在桌子底下碰我一下。我知道小麥的意思。我也會心地碰她一下。小麥再碰我一下,然後,她的腿就靠著我不動了。我似乎感到小麥身上的熱流流經我的身體。小麥今天主動朝我身邊坐。我猜想,可能是許可證請客的原因吧。小麥討厭許可證,這是我們都知道的。小麥主動和我示好,我也要對小麥好一些才對。這些年下來,我們誰對誰都不瞭解了,就連無事不通的海馬,昨天也不是錯說她都有孩子了嗎?後來一瞭解,小麥現在還是單身呢。是啊,多年了,誰會瞭解誰呢?就像初次相識那樣去相處,說不定心情會更自然一些,說不定會有妙不可言的結果。
小麥又咬我耳朵了,她說,今天可是見識大幹部了。
我也去咬小麥耳朵,我不喜歡這種場合。
我也是。
要不,我們找地方喝茶去。
不好吧,等會再說。
好。
直到現在,海馬才說話,嘿,你們倆說什麼呢?也說給我們聽聽。
小麥說,你不能聽。
達生說,要是能說給你聽,還叫悄悄話啊!
一會兒,金李二位大駕光臨了。
金主任和李秘書長是分別坐兩輛車來的,我從他們的招呼中聽出來了。因為許可證問他們,駕駛員呢?對方都說回去了。
重新落座以後,許可證介紹說,這是經委金中華金主任,這位你們應該認識,市府李景德李秘書長。
這場酒,到底沒有達生那天請客有氣氛,一方面是人有些雜,主要的,還是許可證太想表現什麼了。許可證一直都在喋喋不休,這讓我們感到奇怪。特別是和張田地、金中華、李景德他們說話時,許可證口氣裡的那種優越感是顯而易見的。當然,他的優越感不是針對李景德、金中華和張田地他們,而是說給我們聽的。我看,主要是說給小麥聽的,顯示他的成功和優秀。意思是,你們看,我在官場上,混得多熟啊,多牛啊。的確,他的許多話,都是關於官場上的,誰誰誰從科級直接升到副處啦,誰誰誰當了十多年科級,到現在還沒有動靜啊,誰誰誰是誰誰誰的人啦,誰誰誰和誰誰誰關係曖昧有一腿啊,誰誰誰跟錯了人啊,誰誰誰沒有良心啊。這些話,我們都不愛聽,因為聽了也聽不懂,聽懂了也沒用處。倒是達生,我們有點為他鳴不平。不管怎麼說,達生也是老闆,在場面上應該不輸給他們的,至少不輸給那個叫張田地的。可達生,跟我們一樣,只豎著耳朵聽,就像看什麼西洋景似的。我感覺最彆扭的就是達生了。海馬怎麼說也是個作家,腦子裡的宏大思維和深邃思想,是許可證之流無法企及也無法想像的。芳菲干廣告,早鑽到錢眼裡了。我和小麥呢,常常咬咬耳朵,就像共同藏著某種秘密,也是相互有著依靠。只有達生是孤獨著的。
許可證的話越說越多,話說著說著,就說到他自己了。按級別,許可證是副處,金中華也是副處,李景德雖然是市府帶「副」字頭的秘書長,卻是名副其實的正處。許可證對自己多年來還是副處很是不服氣,言語中,對市領導有些不敬。李景德也是善解人意,他說,許總,你這副處干了有四五年了吧?許可證說,整整八年。許可證感歎道,我今年四十多了,眼看「奔五」了。李景德說,這倒是個問題,我看你差一歲就五十了,不過,有一個變通的辦法,不知你老許想過沒有。許可證說,什麼好辦法?李景德說,換一個更實惠的單位。許可證說,想倒是想過,可這也不容易啊。李景德說,當然當然,事在人為嘛,只要你敢想,就有這個可能,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副處跟副處可不一樣,有的副處,一年收入幾十萬,有的只能拿點死工資,有的工資加獎金,收入也不少,比如報社廣電什麼的,是不是?
話又說到金中華。聽口音,李景德對金中華充滿希望。李景德說,中華你要穩妥一點,你年輕,三十出點頭的副處級,正是幹事情的好時候,前途鮮花燦爛啊。
金中華謙虛地說,還不是朋友們幫忙。
他們談了一陣官場上的話,又談女人。談女人和談官話,他們都一樣的擅長。我擔心他們會拿小麥和芳菲開玩笑,甚至還有胡月月。還好,他們嘴裡都有各色各樣的女人,並不去顧及小麥和芳菲。這樣一來,我又有點為小麥和芳菲鳴不平了,敢情小麥和芳菲還沒進入他們的視線啊。這樣也好,小麥和芳菲落得耳朵乾淨。不過,他們說了那麼多女人,後來把話題盯在一個女人身上了。這個女人叫王娟娟。我們聽出來,這個王娟娟,是和金主任有瓜葛的。最後,金主任自鳴得意地說,你們不要再說王娟娟了,你們誰再說王娟娟,我讓王娟娟過來,都把你們喝趴下。金主任說這話時,臉色通紅,我注意到了,他並不是喝多了才臉紅,他喝頭一兩杯時,臉就紅了。不過他沒有表示不能喝的意思,而是一杯一杯地跟我們乾杯。金主任長相緊湊,鼻子眼睛嘴巴收得很近,說話也緊湊而有力。他說讓王娟娟過來喝酒,說要把大家喝趴下,是一個字一個字說的,好像一個字就是一杯酒,但是大家並沒有怕他,而是跟著起哄,一致要求讓王娟娟來。李秘書長哈哈著說,你讓王娟娟來啊,看誰把誰喝趴下!李秘書長虛虛胖胖的,喝再多的酒臉也不紅。許可證也說好久沒和王娟娟喝酒了。許可證還說老金你怎麼沒把王娟娟叫來。金主任打了幾句哈哈。關於王娟娟的話就告一段落。金主任到底是江湖上的,他酒杯一端,就敬小麥和芳菲了。小麥隨便端一下杯子,並沒有喝。倒是芳菲,端起杯子又多說一句話,金主任,這杯酒,算我敬你的。金主任說,這可不行,這杯是我敬你的,你要是敬我,這杯喝完以後你再敬,你敬多少我喝多少。芳菲也討巧賣乖地說,好啊金主任,我干!芳菲真的把杯中白酒一飲而盡了。我們都跟著喝彩。芳菲親自給金主任倒酒。金主任眼睛跟著芳菲轉,跟芳菲開著不輕不重的玩笑。我以為芳菲應付起來會很吃力,沒想到她游刃有餘,看來,幾年的報社工作,已經把她鍛煉出來了。許可證看喝酒重心發生了轉移,也偷偷竊喜。他對芳菲說,金主任可是能辦事的人啊,你廣告部有什麼困難,金主任會樂意幫忙的。金主任也不客氣,他說,幫忙不敢說,幫著出出主意還差不多,芳菲看來是有目的的,她抓住金主任猛喝。金主任最後招架不住了,他對李秘書長說,老李啊,我喝多了,你可要……你可要把我送回去啊。李秘書長說,我才不送你呢,讓芳菲送!讓芳菲把你送到王娟娟那兒。金主任說,那不行,那不是全亂啦,娟娟非把我鼻子咬下來不可。李秘書長說,那也未必吧,你以為娟娟真愛你啊?說不定,正好找借口逃脫呢。金主任認真地說,李秘書長,你,你是什麼意思?你是說……絕對不可能,我們是經過考驗的。李秘書長不屑地說,考驗?哈哈哈哈,你還相信考驗。金主任看李秘書長不救他,又跟張田地求援,張老闆,我喝多了……喝多了。張老闆說,不多不多。張老闆說不多不多的時候,眼睛望著許可證,意思是說,差不多了。
酒確實喝得差不多了。
大家舌頭都硬了。
每個人說話也都是各有重點了。
金主任和芳菲說話,達生和張田地說話,我和小麥說話。最精彩的,還是許可證獻媚般地和胡月月說話了。
話越說越多的時候,我們才沒有配角的感覺。
但是,達生和張田地關於挖掘機之類的話,讓胡月月岔過去了。胡月月岔達生的話,並不是對達生的不敬重,而是要逃避許可證。這一點,小麥也是看在眼裡的。
胡月月說,田地你把嘴張著,讓我看看。
張田地就把嘴張著,用一根手指頭按住下嘴唇,讓胡月月看。胡月月看了一會,說,還沒好,還有米粒大一塊,你不應該喝酒,這種口腔潰瘍,對酒很過敏,會加重的。
張田地說,感覺比昨天好多了,我少喝點酒,去去火,消消炎,不要緊。
幸虧我昨晚給你貼上意可貼。胡月月說完,就不說話了。她坐著不動,也不看別人,乾淨而整潔的臉上,氤氳著淡淡的喜悅。我注意到,整個吃飯的過程,她都基本保持這樣的表情和姿態,她也不敬別人酒,如果別人敬她酒,她就端起鮮奶抿一小口。如果別人不找她說話,她也不跟任何人說話。就連跟她熟悉的李景德、金中華,也沒跟她多說什麼。她大約不是不善說話,而是沒有說話的氣氛。至於像許可證那樣,近乎不知廉恥的嘴臉,她是能躲就躲的。
幸而還好,許可證和李景德說上了。他們說著市裡主要領導的愛好和特長,以及他們的陞遷過程。他們說著說著,許可證一激動,摸出手機,說,讓周主任也過來?還有孫市長,都把他們叫過來,吃完飯我們到賓館去打牌。李秘書長說,這麼晚了,驚動市長、人大主任他們,不太好吧?許可證說,這有什麼不好的,都是小弟兄,我叫他們來,誰還敢不來啊。許可證又說,要不這樣也行,讓他們直接去賓館。李秘書長說,也好,那就讓領導去賓館吧,張田地你先去聯繫一下。
小麥的腿又碰我一下了。我看一眼小麥,她低著頭正在喝湯,臉上的表情若無其事的。我也碰她一下,表示我懂她的意思。小麥再碰我一下,還瞟我一眼,意味深長的。我們都知道,許可證又搬出副市長和人大副主任,確實是擺顯給我們看的。但是,我能夠理解許可證這種人,因為他不擺這個,如何又能顯示自己的身份和能量呢?
整個席間,我和小麥都用腿在桌子底下說話。我知道她碰我的意思,她也知道我碰她的意思,我們碰腿的主要內容,都是針對許可證的,彷彿在說,看看。其實,我看出來,海馬、達生,還有芳菲,都覺察到許可證的言行了,因為他們的眼神,經常對一下,言外之意是,大家都懂。但是,小麥把腿貼在我的腿上長時間地不動,那可是有言外之意的。我隱隱覺得,我和小麥,要有新的生活了。
由於許可證等人要到賓館去打牌,酒很快就散了。
在散酒之前,許可證特意關照我們。他說,你們再慢慢喝著玩,我和這幫弟兄去摸幾把。
許可證的口氣裡充滿了得意和自豪。
我們表示聽懂了,他要陪副市長和人大副主任到登泰大酒店打牌去了。是張田地打電話安排的房間。
但是,許可證又多此一舉地把我拉到一邊了。許可證說,老陳,你最瞭解我,我也想跟兄弟們在一起玩,能玩出感情,能說些真話,可身在江湖由不得自己啊,市長我能不陪嗎?人大主任我能不陪嗎?還有李秘書長,都是大領導,你是搞藝術的,你什麼都懂,我也從來都高看你一眼,你能體諒我就行了。這樣,你跟兄弟們解釋一下,我改天請你喝酒,到我家到飯店都行……就這麼說定啦,你先別急著走,帶著他們慢慢再喝幾杯,還有小麥,你們還挺不錯嘛,哈哈笑話笑話……我走啦,這裡就交給你了。
我答應了許可證。
可我們並沒有慢慢再喝幾杯。
我們也各自散了。大家表面是痛痛快快的,實際上,內心和我差不多。作家海馬說,我本來是要趕稿子的,我都好久沒寫什麼正經東西了,我那首詩,都構思兩個星期了。達生說,我上南京都沒去,南京的生意都讓我推掉了。芳菲熱烈地笑著,說,我看這樣很好,金主任人不錯,金主任說不定能幫我拉點廣告呢,還有李秘書長,還有張老闆,也不錯,沒想到許可證還有點本事。海馬說,得著你了,我是看著不順眼。芳菲說,什麼順眼不順眼的,人家許可證玩的是面子,是展現自己的實力,懂不懂你呀,看你還是作家呢,就不曉得林子大什麼鳥都有的道理?這樣子來說,大家不都是很好?看不順眼就各忙各的,順眼就常在一起玩玩,實在不行,最多不遠不近就是了。
我很贊成芳菲的話。我覺得,這和芳菲的職業可能有關,她在晨報搞廣告,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碰到金主任這樣的人,不一把抓住才怪了。但是,我看芳菲臉上掛著笑意。她的笑和十年前一樣,十年前的笑,走過長長的時間隧道,還是那樣的感動人。我的心裡咯登一下,我想到了重敘舊情一類的話。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她也看到小麥和我的言行舉止了。我再看一眼芳菲,心裡有些隱隱的,還是什麼話也沒有說。我覺得,大家心裡也許並不好受,我還是少說兩句吧。芳菲騎上摩托車,然後跟我們叫一聲拜拜,她目光在掃過我的時候,是和我的眼睛對視了一下的。與此同時,芳菲的摩托車呼地一聲就衝進街市的燈光裡了。達生也上了他的切諾基吉普車,跟海馬說,跟我去玩啊。海馬臨上車時,看了我和小麥一眼。達生又說,老陳、小麥,一起走啊?小麥說,不了。我也說,我還有點事。達生說,要不你和小麥找地方聊天去,老陳,可要照顧好小麥啊,出了差錯我拿你算賬。海馬說,出什麼差錯?老陳還巴不得出點差錯呢,你說是不是老陳?小麥,你和老陳去出點差錯啊哈哈哈……
我打著哈哈,跟他們揮手。
就剩下我和小麥了。我和小麥在春城飯店門口的燈光裡,互相笑著。我看到小麥閃閃發亮的牙齒,還有她閃閃發亮的眼睛。
我說,你老是碰我腿,什麼意思啊?
小麥說,那你不是也碰我腿嗎,你是什麼意思?
我說,原來這樣啊。
小麥說,原來就是這樣啊。
我們再次笑起來。
小麥說,只可意會……
我說,許可證這傢伙,真有意思。
小麥說,什麼有意思啊,我當初就沒看錯。
小麥說的當初,就是十年前,她和許可證那場不了了之的戀情。
我說,人家那是有尊嚴的生活嘛。
喲喲喲,別噁心我了!小麥說,算了算了,我們提他幹什麼啊,沒勁!
我也附和著說沒勁。
小麥說,坐坐去啊。
我說,坐坐去啊。
小麥說,到老樹咖啡館還是半打啤酒吧?
我說,到那麼豪華的地方幹什麼啊,我可是弱勢群體,身上沒有幾個銀子,隨便找個地方坐坐吧。
小麥說,你怎麼這樣說啊?小瞧自己啊?錢也是人賺的,錢算什麼啊,有錢就花,沒錢借錢也要花,你說是不是?你要是這樣說,我還非要到好地方不可,說好了,今天我請你,我們到外婆的廚房去喝咖啡。
小麥說完,還拉一下我的胳膊。小麥這一拉,讓我心裡一熱,我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要不要打車?小麥說。隨即她又說,別打了,走走吧。
我也說,走走吧。
走走也挺好。
我喜歡走路。
我們就在大街上慢慢走了。
安靜的街上,有一些神出鬼沒的影子。我心裡也有一道影子。行人很少,他們彷彿都有著沒完沒了的心事。我們走了一會兒,身邊的小麥噗地一笑,說,走路,路怎麼能走呢?有沒有別的表達?
燈光劃過一道道大樹的枝節,落在小麥的身上。
和尚不說走路,他們說行腳。
行腳?腳在行,精闢。
你常走路?我又改口道,你常行腳?
不常。你說你喜歡走路,啊——行腳——和誰啊?
我哈哈兩聲說,和誰啊?和影子。
小麥便又不說了。大街很長,白天時,好像沒有這麼長似的。我們拐過一條街時,我的手機突然叫了,是短信的聲音。我掏出來看,是庫斯科的黑珍珠小姐。我心裡一慌,在假裝回短信時,把對方的短信刪了,又把手機關機了。我想讚美幾句小麥,一時又想不起恰如其分的詞句來。倒是小麥說,這天氣,要冷了。我說,那是,冬天了,也該冷了。
又是沒話。
後來,我想起我為她畫的肖像。不過我還是反覆告誡自己,可千萬不要把我為她畫肖像的事洩露出去啊,這時候,還不是時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