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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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小麥回海城的事,讓我神思恍惚了好幾天。就連許可證叫我到他家吃飯,我都覺得沒意思——不是吃飯沒意思,是我的心情沒意思。
  沒意思歸沒意思,我還是去了。我繞道小區的水池邊,在那些假山和遲桂花的樹叢裡游移了一會。我已經多次在這裡游移了。我寧願相信那天在水池邊上的女人不是小麥,可我仍然放心不下,在回家和出門上街的時候,我都要繞道水池邊,明知道並無意義,但真的是身不由己。
  我到許可證家,他正在和誰通電話。他拿著手機,開門讓我進去,跟我點頭,示意我換鞋,然後,他在電話裡說,就這麼說定了,老陳都來了。
  不用問我就知道,許可證肯定還邀請了別的朋友,自然是少不了李景德、金中華、張田地他們了。
  許可證跟我打兩句哈哈,讓我把達生和海馬也叫上。
  我打電話給達生和海馬,他兩人也沒客氣,爽快答應了。
  可喝酒時,這兩個傢伙並沒有來。我又打電話催,達生說,下棋了,走不開。
  達生和海馬也太狂了,不把許可證放在眼裡。我只好撒謊說,他倆不好意思來。
  許可證說,那就算了吧,哪天我專門請。
  我今天第一次見到了朱紅梅。
  朱紅梅能來,可以說正中我的意思,我可以問問她,關於小麥的事。
  許可證對朱紅梅的到來,既緊張又開心。
  本來,許可證並沒有叫朱紅梅來,是朱紅梅打來電話。許可證接電話時,說,我今天真去不了了,你也不早點說……是啊,我今天請了客人……當然是朋友啦……什麼,你要來啊?還是別湊這個熱鬧吧……什麼呀……我跟你……那好啊……哪裡哪裡,我還巴不得呢,你來吧,我給你做幾道素菜……當然是你愛吃的菜了……好好,別廢話了,快來啊!
  許可證放下電話,跟我說,朱紅梅,我同學。
  又搖搖頭說,她要來。
  許可證一副為難的樣子。
  怕叫小江知道吧?我說。
  許可證笑了,說,小江啊,她不會亂想,她對我絕對信任。
  我說,這要看你跟朱紅梅有沒有那個事。
  許可證嘖嘖嘴,拿著報紙,到廚房摘菜去了。按照平時的習慣,現在還沒到做飯時間,他還應該把報紙的體育版看完。但是昨天晚上,他在電視裡看過體育新聞了,不是他討厭的網球賽事,就是毫無人道的西班牙鬥牛,沒有他感興趣的足球和NBA什麼的。既然朱紅梅打來電話,要來吃飯,他就修改他的菜譜,給朱紅梅做素菜了。可見他對朱紅梅這個同學的情誼還是非同一般的。
  我覺得,做菜對許可證來說,不光是一項家務活,還是他高興時歡慶和煩惱時排泄的一種方法。但是,大多數時候,他既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煩惱,他只是對做菜充滿了興趣。或者說,做菜、調劑花花綠綠的菜系,已經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要不是芳菲說他想「搞弄搞弄」社長,我都不相信像許可證現在這樣的狀態,還會與世有爭,還會把心事用到單位的那些事情上。
  看出來,許可證在做菜上下了不少功夫,每次都把菜做出不少花樣來。這次更是要迎合朱紅梅,他要使出渾身解數才行,這不,他在廚房裡足足忙了兩個小時。
  朱紅梅進門時,張大著嘴,半天合不攏——她是笑還是驚訝,我不得而知。不過我看出來,她是個善於誇張的女人,和她的身材一樣,胖得過於俗氣了。許可證有這麼個同學,已經很有些搞笑,要是兼職情人,那就有話題可談了。
  喝酒時,只見桌子上擺了一桌子菜,色彩很豐富,香氣很襲人。我們都開吃了,許可證還在廚房煲湯。因為我是第一次看到朱紅梅,我也沒有敢跟她多說什麼話。本來我是想當面問問她,關於小麥的事,可是,我武斷地認為,她不會再知道更多了吧,電話裡已經說了差不多了。朱紅梅和李景德、金中華、張田地大約也是熟人,都是打了招呼,因為沒有人介紹我,因此,我只是謹慎地吃菜。李景德和金中華對許可證的手藝讚不絕口。倒是許可證的老婆江蘇蘇,和張田地小聲地說著話。我聽出來,江蘇蘇是關心胡月月,說了不少類似胡月月這樣的女孩子的弱點。江蘇蘇還感同身受地說,張總啊,你只記住一點,女孩子都是好騙的,你只要略施小計,想怎麼騙就怎麼騙,女孩子就是明知道你在騙她,她也樂意。只有沒本事的人,才讓女孩子自殺。張田地聽了江蘇蘇的話,笑笑。張田地笑起來略顯尷尬,可能是胡月月自殺事件,是他心中永遠的疼吧。他一疊連聲地說,是啊是啊。
  朱紅梅感到奇怪,問,誰自殺啦?
  沒有人接她的話。女主人更是沒拿眼瞅她。
  我看出來,江蘇蘇對這個朱紅梅並不太熱情。
  你應該把胡月月常帶出來,你把她鎖在家裡,真把她當成花啦?就是當成花,也要見見陽光喝喝露水啊,那樣才更滋潤哩。江蘇蘇說。
  張田地冤枉地說,我哪裡是不想帶她啊,她不願意跟我出來。她就喜歡一個人呆著。她要是偶爾跟我出來一回,我不知要費多少口舌。
  那可不行,胡月月那麼年輕,哪裡是在家呆著的人啊,在家呆著,會出毛病的。
  她也沒有什麼朋友。我讓她請朋友回家玩,她說沒有,也不想請。張田地歎著苦經,說,你是不知道,我什麼辦法都用過了,胡月月她,有些固執,還有些……算了,哪天我請你到我家玩玩,跟她聊聊,開導開導她。
  張田地的話,讓我想起我在醫院裡看到的那個高大而英俊的男孩子了。
  江蘇蘇和張田地談胡月月談得投機,李景德和金中華從許可證做菜的手藝又引申了別的話,我呢,只顧發呆,只有朱紅梅受到冷落。朱紅梅也感覺到了,瞟我一眼,問,誰是胡月月?我要是再不理睬她,也太沒禮貌了。我說,張總……朋友。我打了個結,不知朋友一詞表述是否準確。朱紅梅以為不過如此,就端起紅酒自己敬自己一杯,然後把頭轉過去,衝著廚房的門輕輕咳嗽一聲。
  她是在給許可證發個信息。
  好了好了。廚房裡果然傳出許可證的話了。
  隨著聲音,許可證端出一隻形狀怪異的煲。許可證說,嘗嘗我這鴿子湯。
  許可證坐下來,喝酒才開始熱鬧。許可證左右逢源,調節著氣氛。這個碰一杯,那個碰一杯。他對每道菜還有一番說詞。李景德和金中華饒有興味地聽著,會突然爆發出大笑,李景德說,行啊,老許,修煉出來啦。
  許可證說,是啊是啊。
  打算就這樣混混啦?
  那可不是?等待機會再說啊……就是沒機會,這樣也不錯。
  許可證的話絕對是假話——如果許可證說的是真話,芳菲就說了假話。但是,我寧願相信芳菲的話——許可證正在圖謀搞掉社長,掌控晨報。許可證有這麼大的野心,難道沒跟他的幾位好朋友商量?
  不過我突然意識到許可證的精明之處了,他是黃雀,看著螳螂如何捕蟬。許可證把李景德他們當成螳螂了。許可證要想搬動社長,自己取而代之,沒有李景德他們的勢力,絕對不可能辦到。不過他也知道如何掌握這個度,現在的社長位子很穩,他要是讓社長離開報社,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社長高昇,二是社長犯錯誤下台。許可證採取的是第二條策略。這當然是要費一番心機的,而且還有一點不擇手段,這種辦法,怎麼能直接跟李景德他們說呢。只有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才能伺機而動。
  我想,許可證要是演員,一定是個出類拔萃的好演員。
  看來許可證正在一步步實施他的戰略計劃,他讓我到廣告部上班了。
  他在徵求我意見的時候,我以為他不過是說著玩玩。我也不過隨口答應而已,沒想到許可證居然辦成了。
  我的工作是做廣告設計,這是我擅長的工作。
  有工作干,我還是很開心的。可沒想到,在我去上班的時候,芳菲也調走了。
  芳菲調到日報那邊了。芳菲為了調到日報去,連主任都不要了,樂意做一個業務員。我不知道芳菲是怎麼想的,我跟她聯繫過一次,問她是不是因為我。芳菲說你想哪去啦,我並不知道你要到廣告部來——你來了也好。
  我不知道芳菲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我表示聽不懂她的話。
  芳菲說,許可證把我當成他的人了,我這一走,他肯定有看法,你這一來,正好讓他踏實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可芳菲為什麼要調走?難道僅僅是因為她不想和許可證同流合污?我想不明白——看來,事情有些複雜。好在我是無所謂的,只要許可證不叫我拿刀去刺殺社長,應付他那點小伎倆,我還是有辦法的。
  如前所述,許可證做菜的手藝,在同學、同事以及朋友們中間傳為佳話。他家經常貴賓不斷,往來無白丁,人人是酒友,許多人就是衝著他的好手藝。就是說,來的人,都是食客。但是,也有例外,比如朱紅梅。朱紅梅常到許可證家來,是以吃飯為借口,或者幌子,實際上,他們倆是一對情人。他們倆到一起,除了敘舊,除了談工作,重要的,就是談情,就是做愛。他們倆的這種關係,開始還神叨叨的,後來就不是什麼秘密了。實際上,已經是眾人皆知了。他倆也沒有瞞著誰,一切都是那麼自自然然,從從容容。要瞞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江蘇蘇。
  據我所知(許可證樂意跟我炫耀),他倆的這種情感,從開始到現在,時間說長很長,可以從小學時開始,說不長也不長,是從許可證到報社以後的事。
  但是,追根究底,他們的這種情感的形成,還是有一定基礎的。許可證上小學時,和朱紅梅就是同學了,上初中時中斷了三年,沒想到他們在高中又成了同學。無論是小學,還是高中,朱紅梅都沒把許可證放在眼裡。朱紅梅在學校裡,是以校花自居的。那時候,朱紅梅還不像現在這麼胖。那時候的朱紅梅啊,小巧而幹練,渾身都是精神,特別是在體育場上跑步時,她肥大的胸脯就像小兔子一樣亂躥。許可證也正值青春期,他做夢都渴望著能摸一下朱紅梅肥大的Rx房,可以說,她是他狂熱的迷戀者。但是許可證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最多在課堂上或者宿舍裡想一想,要不就在樹上模擬一把。許可證的學生時代比較悲慘,年齡在班上最大(比朱紅梅大三歲),身高卻最矮,上高中時還不到一米六,只有一米五七,和幾個女生坐在前排。站隊從矮到高,他自然是頭一個。體育課跳沙坑,他還沒有女生跳得遠。最搞笑的還是跳木馬,女生都能飛身而過,特別是朱紅梅,矯健如猿猴,許可證卻經常騎到木馬上,經常被木馬刮壞了褲子,露出黑乎乎的大腿。不少男生都揍過他,還常常被一個綽號叫母大蟲的女生欺負。不過許可證命好(同學們這樣說),考上了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那可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啊。
  許可證在大學時又勉強長了三厘米,總算達到一米六了,他自己也鬆了一口氣。許可證畢業後的情況朋友們都知道了,在仕途上還是比較順的。二十多年來,大的波折沒有,小的波折雖然不斷,也沒有使他傷筋動骨。這些年來,不少高中同學都取得了聯繫,只有女同學朱紅梅杳無音信。直到許可證調到晨報,當了副總編,朱紅梅才從人海裡浮出水面。說起來他們的邂逅還有點拍案驚奇的味道。許可證剛當晨報副總不久,被社長拉上,到港區去協調幾家廣告客戶(社長拉上他,不過是禮節性的),和區工商局的領導吃請到了一起,席間就碰到了久未聯繫的老同學朱紅梅。不過許可證最初見到朱紅梅時,還是被她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朱紅梅會變得這樣胖。留在他記憶裡的,始終是小巧豐滿愛大聲說話的女生,是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是他少年情感的最初寄托。這次許可證見到朱紅梅,並沒有因朱紅梅變胖而影響他對她曾經有過的美好的印象。許可證只是悄悄感歎了一下時光的厲害,然後,就悄然地同情朱紅梅了。這時候的同情,和二十多年前的暗戀,有著異曲同工之處。許可證心裡動了一下,多看了朱紅梅幾眼。朱紅梅的目光和許可證的目光,在酒桌上空彈了好幾個回合。許可證有一種預感,二十多年前的小雛雞,要成為他的美味大餐了。其實,朱紅梅已經在報紙上看到許可證的名字了,她也聽不少高中同學說起過許可證。甚至,從芳菲的嘴裡,她也聽說過這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可朱紅梅都沒把許可證放在心上。這次邂逅,讓朱紅梅領略到了許可證的風度和能耐。酒桌上三言兩語的話,就讓朱紅梅佩服得不得了,簡直就是五體投地。最要命的是,朱紅梅此後不久,就由一個普通的工商局小辦事員,被越級提拔為消費者協會的秘書長。而且她的頂頭上司、工商局楚局長在和朱紅梅談話時,明確表示,是許可證對她的美言,起了關鍵性作用,才讓局黨支部決定不拘一格用人才。朱紅梅除了欽佩媒體的力量,還對許可證心存感激。他們一連通了幾次電話,共同回憶了小學生活和中學時光。後來朱紅梅說你好像比高中時長高了不少。許可證有點得意,說,你看出來啦,還真細心啊,是不是高中時就注意我啦?朱紅梅說,美死你了,你那時候太矮,你芝麻粒一樣,掉在人縫裡,找不到你啊,你現在多高啊,有沒有一米六?許可證說,還可以,不到一米八吧。朱紅梅先是不理解他的幽默,後來就哈哈大笑了。他們通電話的次數就越來越多,通話時間也越來越長,由三分鐘,到五分鐘,到十分鐘,到半小時。他們最多一次通話時間破記錄地達到了三小時四十八分。電話通多了,說話就肆無忌憚起來,是許可證先表達那種意思的。他說,我小學時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可愛啊。朱紅梅說,怎麼啦?許可證說,我要知道你這麼可愛,我說不定小學時就愛上你的。朱紅梅說,我那時可是愛上你的呀。許可證假裝大驚失色地說,真的呀,我是高中時才愛上你的,可我那時候太沒有名氣,不敢向你表白。朱紅梅激動的手都拿不住電話機了。朱紅梅明知道許可證在說假話,但她還是激動得要命,她迫不及待地說,那現在愛也來得及啊。許可證說,那咱們就愛一次?朱紅梅說,你以為我怕啊,做我都敢。於是他們第一次做愛是在電話裡。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後來許可證和朱紅梅多次互相承認,他們那次在電話裡做愛,真的達到高xdx潮了。言下之意,他們都想再在電話裡胡說八道一氣。不過他們後來都沒有心情在電話裡浪費時間了,他們迫不及待地把愛從電話裡轉移到床上了。朱紅梅清楚地記得許可證是這樣說的,紅梅,你明天到我家吧,明天是星期三,我在家等著你,做菜給你吃。朱紅梅不相信許可證能做菜,以為他不過說著玩玩,以為不過是一種掩飾,以為不過是把自己當成一盤菜。朱紅梅說,許可證我警告你,要是沒有菜吃,我就把你吃了。可他們在床上風調雨順地忙了一番之後,朱紅梅心滿意足,許可證也精神抖擻,真的要下廚房了。這讓朱紅梅非常感動。朱紅梅要幫幫他。他說不用了,你去看電視,我再找幾個朋友來。朱紅梅說,我喜歡吃蝦仁煨青菜,你會做嗎?許可證說,素菜我是最拿手了,只要你能說出來,我就會做。朱紅梅說,你還要找別的朋友啊。許可證說,沒事,就是常來常往那幾個兄弟。朱紅梅說,可我怕見到他們。許可證說,怕他們什麼啊,我們都是朋友。朱紅梅說,不是你們報社的啊?許可證說,有的是,有的不是。朱紅梅說,我認識你們廣告部的芳菲,你跟她關係如何?應該不錯吧,她是你部下啊。許可證說你認識她啊?你怎麼認識她啊?朱紅梅說怎麼啦,你不知道我在工商部門工作?我在廣告協會幹了好長時間,做廣告的人,哪個不跟我打交道?我覺得她挺有氣質的,你跟她,關係如何?許可證說,一般的工作關係。朱紅梅誇張地撇一下紅嘴。
  不光是許可證喜歡誇耀他和朱紅梅的關係,就是朱紅梅,跟我熟悉一些後,也很樂意把這些過程講給我聽,可能是想說明她和許可證不一般的感情吧。我真佩服她,她什麼都敢說,她的有些話,有些細節,我作為聽眾,常有被她姦污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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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可證把我安排到廣告部,目的性太強了。他基本上天天都要問問我,關於廣告部的一些情況,人來人往啊,廣告額度啊,我由於只是做做廣告設計(尚處學習階段),又不善於觀察和打聽,所知甚少。關鍵是,我對許可證的所作所為是有牴觸情緒的,不太熱情跟他多說。不過許可證也有耐心,他跟我說什麼話,都是在閒散中完成的。比如他在洗魚(許可證最喜歡做魚)的時候,會問,整版套紅的廣告多少錢啊?我說,正常價四萬八,最低三萬八,還有一種三萬二。許可證又問,三萬二是怎麼操作的呢?我說,不知道,好像別人都沒有這種權,主任沒有,連副總編都沒有,只有社長。許可證馬上停下手裡的活,說,噢。意味深長的。我馬上知道許可證的意思了,這傢伙,總是那麼厲害,他肯定想到,社長在這一來一去的權力當中,是能謀取不少實惠的。
  還有一次,他把一個月晨報的合訂本搬出來研究,查那些做整版廣告的客戶,然後打電話給客戶,問這問那的。
  我還聽過許可證給李景德打電話,讓李景德幫查查移動公司簽訂的一年三百萬的廣告是怎麼回事。我聽出來,許可證被李景德好好地批評了一頓。
  總之,我覺得,許可證在一步一步地實施著他的戰略方針。
  不過,我的工作卻相對的清閒起來。也許他們都知道我是許可證的人吧,對我的要求並不嚴格。豈止是不嚴格啊,基本上就是放牛的狀態,遲到了,早退了,中間溜出去了,主任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我一整天不到單位去,也沒有人過問我,這樣一來,我對學習廣告版面的設計,也沒有多少興趣了。
  許可證另一個戰略方針是針對江蘇蘇的,這一著更加陰險,連我都變成他的一枚棋子了。
  這天,許可證讓我到他家來,我一眼就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朱紅梅。我雖然跟朱紅梅不是第一次見面,可每一次我都有這種感覺,即,許可證怎麼會跟這種女人相好呢。他老婆江蘇蘇那麼美麗,難道還不夠滿意嗎?真是不可理喻,他就不怕露出馬腳?但是,我對朱紅梅表面的態度還是很好的。我不能讓許可證看出來我對他的朋友不敬。我對他朋友不敬,就是對他的不敬。
  朱紅梅坐在沙發上一個人打牌。她問我打不打。我說兩個人怎麼打啊。她說打八十分啊,兩人也能打,叫夫妻牌。我說老許呢,你跟他打正配。她說做菜了,我跟你打也配,只要是一男一女,沒有不配的。我說那好,我陪你打兩把。
  我跟朱紅梅說話也就這麼隨意了。朱紅梅這種人,還是蠻有趣的,嘴上說說笑笑不在乎,高興了,還能把她和許可證的事,像說書一樣說給我聽。許可證在她的嘴裡,有時候就不是人了。
  但是,今天打牌時,我忍不住,又問她了,我說,那天在步行街上,你到底看沒看到小麥。
  朱紅梅說,我都跟你說過一次了,肯定是小麥。
  你不是說,不一定是小麥嗎?你什麼時候跟我說肯定啦?
  我也想不起來了,那就不一定吧,你老問這個幹什麼?好吧,我再想想看,好像,看背影,確實像小麥。
  你跟小麥認識幾年啦?
  什麼幾年啊,就是去年才認識的,趕巧是在美容店認識的,也不是聯繫太多,一般化的朋友,後來就聯繫不多了。
  朱紅梅把牌合在手裡,說,小麥有什麼好的,哪天我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看你給她弄的,神魂顛倒,還以為小麥有多迷人了。
  你不瞭解,不要亂說。
  什麼亂說啊,我就是在步行街見過她嘛,她身邊還有一個男的,比你高多了。
  我是寧願相信朱紅梅的話的。
  關於小麥,我越來越不能理解了,我甚至都糊塗了。小麥有必要這麼神出鬼沒嗎?她上海南,跟我斷絕了任何聯繫,她回來,也不回自己家,不找我也不找朋友,她想幹什麼呢?她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呢?
  我還想問點什麼,問問朱紅梅和小麥的交往過程。這時候,商業銀行的老劉就來了。
  老劉是許可證和江蘇蘇的媒人,從前許可證請客喝酒時,我們就在酒桌上見過。我的印象裡,老劉不善於言談。後來,只要朱紅梅來了,老劉也過來。老劉還當著許可證和江蘇蘇的面,和朱紅梅眉來眼去動手動腳的。我開始還納悶,後來,偶然地聽許可證和朱紅梅說話時,才猛然醒悟,原來老劉是許可證請來的托,是做戲給江蘇蘇看的。賭錢有托,賣東西有托,沒想到搞女人也要托,這應該叫情托吧。
  你知道,老劉是商業銀行辦公室主任,和江蘇蘇是一個單位的,江蘇蘇很信任他。許可證跟他也是多年的朋友。許可證專門找老劉來做情托,是給江蘇蘇看的。老劉真是好老劉,他當年經許可證介紹給張田地,貸款給張田地,吃了張田地不少回扣,很感激許可證這個中間人。所以,老劉投桃報李,也盡心盡職幫許可證。江蘇蘇下班回家,常看到坐在客廳沙發上的老劉和朱紅梅聊天打牌什麼的,關係非同尋常。我倒是擔心,哪天弄巧成拙,朱紅梅不要真的投進老劉的懷抱啊。朱紅梅那麼厲害,要想把一個老劉搞上手,還不是小菜一碟?他們的戲,有時候太像了。有一次,蒙在鼓裡的江蘇蘇還跑到廚房問許可證,他們這麼在我家胡來啊?許可證大度地說,隨他去吧,我也不好說。江蘇蘇說,朱紅梅不是你高中同學嗎,老劉也真是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許可證說,蘇蘇,這話可不許亂說啊。江蘇蘇小腰一扭,紅唇一撇,酸溜溜地說,老同學都叫別人泡上了,我看著不忍唄。許可證說,我和朱紅梅什麼都不是,只是一般朋友,你懂不懂!江蘇蘇說,懂不懂都讓你說了。又不失時機地打擊一下朱紅梅道,這個姓朱的越來越胖啊,那兩片嘴唇,夠切兩盤冷菜了。老許,你不要買豬頭肉了,你就切一盤豬嘴唇給他們下酒得了。
  就這樣,許可證把他和朱紅梅之間的事掩飾得天衣無縫。
  我一直認為,許可證做領導也許不是什麼好領導,是好人做什麼領導呢。但是,他搞點歪門斜道,還是有點辦法的,他居然就把江蘇蘇的眼睛蒙上了。
  老劉進了門,看到我和朱紅梅在打牌,也許就沒他事了,他就對許可證說,老許,我可以走了吧?
  許可證說,什麼話,吃過飯再走。
  我趕快推了牌,我說不打了不打了,老劉你來打。
  老劉擺著手說你打你打。
  老劉堅持不在許可證家吃飯,堅決說自己有事,走了。
  老劉在出門時,正巧碰到了回家的江蘇蘇。
  江蘇蘇一眼看到我在和朱紅梅打牌。江蘇蘇詭秘地笑著說,老劉這就走啊,怎麼,沒和朱小姐打幾牌?
  老劉說,沒有,她生我氣了。
  朱紅梅嗲著嗓子說,誰生你氣啊,你那麼小心眼,亂吃醋,吃不相干的醋,阿陳,你出牌啊。
  我這才知道壞了,老劉和朱紅梅一起把我賣了,我是身不由己,要成為許可證的托了。
  果然,朱紅梅在江蘇蘇面前,對我甜言蜜語起來,還時不時舉起粉掌,在我身上的某個部位打一下。我是想躲也躲不了了。我想,既然要我演戲,我就演一場吧。
  倒是江蘇蘇,在朱紅梅跟我發嗲的時候,和老劉那會心的一笑,讓我有一種悲哀感,難道不是嗎,會心一笑的,應該是朱紅梅和許可證。
  我在海馬的舊書攤上,把許可證的這些情況和我對他的印象告訴達生和海馬時,他倆都是不屑一顧。
  海馬說,你還去操這份心,沒得事翻翻卵皮玩玩都好的。
  達生更絕,他說,老陳你應該趁勢而上,把朱什麼梅的拿下,看許可證是什麼感覺。
  對呀對呀,海馬樂了,不拿白不拿,你一腿伸進去,叫許可證後悔吧。
  我說我哪有那本事啊。
  你天天在他家吃來吃去,嘴叫封住了吧?
  說到許可證在家研究菜譜,我說,你們沒吃過許可證的菜,這傢伙真做一手好菜呢,奇怪不奇怪?
  海馬說,我不相信這傢伙能在家安心琢磨這個事,他想吃什麼沒有?做樣子的吧,要不,就是太張狂!
  我說,他那些鬼心思,我不敢說,據我觀察,他喜歡做菜,純粹是個人愛好,就像達生喜歡下棋,你喜歡寫作,我喜歡畫畫,還有人喜歡嫖娼、賭錢一個道理,許可證喜歡做做菜,喜歡研究研究小菜,喜歡在菜譜上變變花樣,是他真心喜歡這個事。
  我對許可證這點認識,還是有的。
  可海馬搖著頭,他說,反正,我懷疑他不可能這樣。
  我說,就算他是裝出來的,也不簡單了。
  海馬說,你崇拜他,你跟他玩好了,我是不準備跟他囉嗦了。我這兒還有一些關於做菜的書,你拿來去給他看看,一來你能套套近乎,二來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我覺得海馬的話有道理,我就收羅了一大捆南北菜譜,送給了許可證。
  許可證果然對這些灰頭土臉的破書感興趣,可以說,讓他受益匪淺,一度,他受《豆腐300吃》和《大白菜的1000種做法》的啟示,準備編創一本《吃在海城》的書,資料都開始準備了,根據經驗,他都動手寫了幾十道關於海鮮的菜譜了,可因為在南京上學的兒子許小暉忙著要轉系,他在兩個城市間往返奔波了好幾趟,弄得他身心疲憊,還心煩意亂,一擱下來就不想動手了。不過他只要想出什麼好花樣,做出什麼好菜,還是喜歡讓朋友們來分享。時間一久,朋友們都摸透了他的脾氣。要是有熟人或朋友想給他送點小禮,都直截了當問他缺些什麼菜,他也不客氣,說,你上街,到菜場去轉,買幾條好魚來,踏板魚或者狗腿魚就不要買了,要有青黃季或活蹦亂跳的海鮮對蝦,給我搞幾條,我做蝦丸子,串湯下,你等著吧,不要把舌頭都鮮掉了。
  許可證動這些腦筋做菜,不少人都知道了,朋友們知道自不必說,就連市裡的一些領導,也都知道許可證新學了這一手。許可證也經常很有心得地對朋友們說,做菜和做藝術是一回事,只要你入行了,入迷了,你就會身不由己,一天不做菜,心裡就發慌,做一桌好菜,從構思,到買菜,到製作,整個過程,就像聽一首交響樂,結果是明擺著的,而那過程,就是享受。
  他的話,沒有人再將信將疑了,只有海馬,還頑固地認為,許可證決不是甘於寂寞的人,狗改不了吃屎,你等著看吧。
  其實,我還是佩服海馬的。只是我沒把許可證暗中用力的那點心事抖落出來。許可證是以賦閒者的身份,要達到他個人的目的。但是,說實在的,他在美食上下這些功夫,我真怕他弄巧成拙,讓領導真的以為他不思進取了,那樣的話,許可證不但社長當不成,還落了個雞飛蛋打也不是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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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可證把做菜的過程比作一首交響樂,真是貼切不過了。
  不過許可證現在忙菜,卻沒有聽交響樂那麼快樂了,心情也不輕鬆了。原因是,朱紅梅又打來電話了。朱紅梅昨天剛在許可證家吃過飯。她這次打電話,沒有說吃飯的事,而是在電話裡哭了,並揚言要自殺。
  朱紅梅可能是覺得胡月月自殺引起許多人的關心,自己也想倣傚一次吧。
  朱紅梅哭哭啼啼語無倫次,說了半天許可證也沒聽出頭緒來。許可證說,好了好了,你過來吧,我燒幾個菜給你吃,正好金主任和王娟娟要來,金主任要帶幾隻蟹子,好久沒吃蟹黃炒韭菜了。朱紅梅說,我不想看到金中華。許可證說,怎麼啦?金主任人不錯啊,挺好啊。朱紅梅說,他讓我噁心。許可證說,不要這樣說,你別看金主任只是經委的副主任,他可是副市長的人選啊。朱紅梅說,我瞧不起他,他要能當副市長,我就能當副市長他媽。許可證說,紅梅,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金主任也沒得罪你。朱紅梅突然就哭了。她說,許可證啊,我受不了啦,我真不想活啦。許可證有點著慌了。許可證才知道,她並不是不喜歡金中華才要罵金中華的。她是心情不好,見人就罵。這時候,許可證不管說誰,她都會要破口大罵的。許可證就是說我,她也不能饒過。許可證幸虧沒有說我,要不然,許可證還以為我真搶了他的朱紅梅呢。好在許可證也知道朱紅梅的意思了。許可證聲音就親密了許多,他說紅梅啊,受什麼刺激啦?你一向可不是這樣的啊?是單位事情還是家裡事情?朱紅梅說,家裡事?家裡能有什麼事啊,家裡事我怕誰啊?許可證說,我知道了,是不是老楚,楚局長調走啦?朱紅梅說,哪裡是調走啊,楚局長才五十四歲,就退居二線了,這不是欺負人麼。許可證說,就為這個啊。朱紅梅又哭了,她語不成句地說,什麼呀,她們……她們罵我。許可證說,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們消協的肖麗麗?你跟她計較什麼啊?不是老同學說你啊,你心態不好,你,你真是沒出息,螞蟻給蛾子輪姦,多大事啊,我不跟你說了,你快過來,讓我開導開導你。朱紅梅說,你也開導不好我了,你知道誰當局長啦?是熊大胖子,我最怕熊大胖子當局長了,我罵過他,我怕我這消協的秘書長是當不成了。許可證說,紅梅,實話跟你說吧,你這點事,不是什麼事的,熊局長我雖然不認識,但是,我們這城市小,七拐八拐……對了,我抽時間去你們區裡一趟,你們赫區長還在我家吃過飯呢,這事好弄,我立馬就幫你擺平。紅梅,我真的沒空跟你說話了,我鍋上忙不開,你過來吧,你過來吃飯吧。朱紅梅說,我不過去,你有本事把熊大胖子也請過去!許可證說,這也沒什麼難的。朱紅梅說,你說的啊?許可證說,是啊,你要是能把他帶來更好了。朱紅梅說,你說的啊,到時候你不後悔啊?朱紅梅破涕為笑了。
  朱紅梅所在的港區離市區有四十分鐘的路程。朱紅梅到許可證家的時候,金中華和王娟娟都到了。金中華在許可證的一撥朋友當中,是最年輕的一個,出生於1969年,他28歲就當經委副主任了,當時是全市最年輕的副處級。金主任年紀雖小,城府很深,一般人輕易看不出他的內心世界。朱紅梅不喜歡他,並不像許可證想的那樣,她是真不喜歡他少年得志的熊樣,一方面,金中華每次看到朱紅梅時,他對朱紅梅都是有眼看沒眼看的,一副愛睬不睬的樣子;另一方面,朱紅梅不喜歡他常帶來的那個王娟娟。王娟娟太漂亮了,也太風情了,據說是經濟廣播電台(也許是交通音樂電台)的節目主持人,聲音很好聽,身材也幾近完美,就是人們所說的,天使的相貌,魔鬼的身材,再加上悅耳的聲音——這是個讓女人們都嫉妒的女人。
  朱紅梅一到許可證家,看到金中華和王娟娟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心裡就有點來氣。他跟金中華打個招呼,看都沒看王娟娟就鑽到廚房了。許可證家的廚房很大,有二十幾個平方,許可證正在灶台上炸藕片,餐桌上已經炒好了三個菜,一個是水煮蝦婆,一個是紅熗八帶魚,一個是炒豌豆涼粉,都是朱紅梅喜歡的菜。朱紅梅說餓死我了。她伸手捏一根八帶魚,張大嘴,舌頭放長,把八帶魚放到鮮紅的舌尖上,舌頭一卷,說,唔,好吃。許可證看出來,她的情緒比電話裡好多了。許可證說,我這炸藕片才好吃了,你來嘗一個。朱紅梅走到許可證身邊,一隻手很自然地搭在許可證的肩膀上,誇張地哇一聲,伸手又捏一片炸藕片。她沒有把炸藕片放到自己舌尖上,而是放到許可證嘴裡。許可證嚼著炸藕片,在她臉上親一下。許可證說,想不想我?朱紅梅說,想啊,想了也不能在廚房裡干啊。許可證說,紅梅膽量越來越大了,什麼話都敢說了。朱紅梅還真來勁了,她說,我還真想。朱紅梅說著,就從後面抱住了許可證。許可證說,不行啊,金中華和王娟娟還在外面呢。朱紅梅說,我就是要讓他倆知道,讓他們晦氣晦氣!許可證說,這叫什麼晦氣呢。朱紅梅說,那就讓他們難受難受。朱紅梅說著,手就從許可證的腰上滑下去了……
  後來,鬧出笑話了。許可證家客廳的電話響了。金中華接了電話,是找許可證的。而此時此刻,許可證和朱紅梅已經分不開了。金中華在外面說話了。金中華說,老許,你電話。許可證說好啊好啊……你接吧。朱紅梅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而是把頭埋在許可證的肩膀上。金中華說,南京的,長途。許可證齜牙裂嘴地說,是不是我兒子……小暉?金中華說不是的,一個女的。許可證真不知道南京還有什麼女的找他。許可證憋著氣說,你讓她過一陣打來,就說我忙得……很。金中華說好吧你忙吧。許可證和朱紅梅就毫無牽掛地忙著了。
  直到李景德來到許可證家。許可證和朱紅梅才在廚房裡收拾利索。
  其實這時候,金中華和王娟娟已經知道他倆在廚房幹什麼了。是王娟娟提醒金中華,金中華才恍然大悟。王娟娟忍住笑,說,你這個木腦殼子!
  李景德敲門的時候,是王娟娟應的門。李景德說,你們早啊。李景德正好看到朱紅梅從廚房出來。朱紅梅面色通紅,臉上還遺留著快樂。本來李景德是和王娟娟打招呼的,沒想到朱紅梅把話接過去了,朱紅梅說,你來也不晚,飯還沒好。李景德說,那你應該進去幫幫老許,幫老許幹幹。金中華大笑道,人家朱秘書長剛幫老許幹過了,還要干啊,那不是要了老許的命了嗎?朱紅梅聽罷,也快樂地大笑了。李景德並不知道金中華的一語雙關。他到廚房看許可證去了。朱紅梅又去一次衛生間。金中華對王娟娟說,看沒看到,朱紅梅這次高xdx潮,恐怕要延續到明天,或者後天。王娟娟不讓金中華說,她做了個要打嘴的動作。王娟娟的嬌態正好讓李景德看到了。李景德從廚房出來,看到金中華和王娟娟有點鬼鬼祟祟,就說,你們兩個,樂什麼啊?王娟娟忍不住了,笑癱在沙發上。李景德不依王娟娟了,說你們兩人搗什麼鬼啊,不是說我的吧?王娟娟終於不笑了,王娟娟說,誰說你啊。金中華小聲對李景德說,朱紅梅在廚房偷嘴。李景德認真地哦一聲,說,不怕胖她就吃。王娟娟一聽,又笑癡了。李景德知道他倆肯定共同保守著什麼秘密,也就傻傻地笑了。王娟娟覺得李景德很可愛,覺得李景德到現在沒聽懂他們笑什麼,肯定因為是他一直單身的原因。她對李景德至今還是單身一個人發生了興趣。她說,李秘書長,我們什麼時候吃你喜糖啊。李景德看著王娟娟,說,你什麼時候想吃,對我說一聲,我一定讓你吃到。王娟娟說,那可不行啊,吃喜糖不是亂吃的,要把新娘子帶給我們看看。李景德說,那當然,你什麼時候想看,我就讓你看看。王娟娟覺得李景德說話也很有趣。她撒嬌地說,真的呀,那我現在就想看看呢?李景德說,你現在要看啊,我只能到窗口向大街上一指,就是那一個。王娟娟說,拋繡球啊,媽呀,嚇死了。王娟娟又說,好啊,我知道李秘書長的意思了。李景德就好奇地問,知道啦,說說看。王娟娟說,李秘書長的意思是說,只要想結婚了,大街上的美女隨便挑,是不是?我聰明吧?李景德說,聰明聰明,你別說,娟娟還真聰明。王娟娟說,怕是你大秘書長挑上人家美女,人家美女不一定瞧得上你吧,你大秘書長憑什麼這樣自信啊。李景德被她說得不好應對了。李景德一時卡了殼,沒想到這個王娟娟口氣這麼尖刻。王娟娟自知她把李景德說敗了,心裡頭有點得意,又有些憐惜李景德。王娟娟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跟他還調皮地拋一個媚眼,還伸一下舌頭,那鮮紅的小舌尖搖啊搖,就像蛇信子一樣。王娟娟這個帶有挑逗性的兩個動作很恰如其分,李景德有這個台階下,也就心滿意足了。
  23
  我現在呈現出兩種不同的喝酒狀態,一種是和許可證他們。和許可證他們喝酒,大部分是在許可證家裡,偶爾在外面的飯店裡。另一種是和達生海馬。跟達生和海馬喝酒,心情是不一樣的,我們會沒心沒肺地胡吹神侃。不過,和達生海馬他們一起吃喝,畢竟沒有和許可證他們在一起機會多。即便這樣,也經常有衝突的時候,有時候我都答應許可證了,但達生或海馬又來了電話,一般情況,我都是推了海馬或達生的酒,而到許可證家,或者赴許可證的宴會。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許可證大部分時候是公款吃喝,就算是在許可證家裡,他也花不了幾個錢,最多也就是火錢油錢,其他材料,譬如魚啊肉啊蝦啊,都有專門投其所好的人給他送來。
  對於我三天兩頭在許可證家吃飯喝酒,達生和海馬都表現出友好的憤怒。海馬說我吃這麼多好東西,都快不是人了,都吃成了豬了。後來,達生和海馬給我下達了一個任務,就是,我可以到許可證家吃吃喝喝,但是,只要達生和海馬喝酒,隨便跟我招呼一聲,我就得過來跟他倆喝。海馬說,我們這是救你,讓你喝點劣質酒,吃點普通人的菜,刮刮你肚子裡的油水,去去你肚子裡的髒氣。
  本來,達生和海馬,也是有可能到許可證家去混吃混喝的。許可證也認真邀請過。但是,他們兩人不願意去。他們還是堅持原來的道理,說不要去掃了別人的興。
  我也試圖說服海馬和達生,說許可證不是這樣的人。但是他們對自己堅持的狗屁原則咬定不放。我也沒有辦法。我只要一有空,就跑來找達生和海馬玩。達生和海馬,對我還像從前那麼好。跟他倆在一起喝酒、下棋,心情確實是很放鬆的。和達生、海馬在一起,我們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能鬧。真的就是自家兄弟。達生和海馬,還一直關心小麥有沒有音訊。這兩個傢伙,對小麥還是很喜歡的,都一致罵我當初不應該放小麥到海南去。後來他們罵著罵著也覺得沒意思了,又張羅著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我們會開一些不著邊際的玩笑。比如達生或海馬要是在書攤前看到漂亮女孩,都要問我,看沒看好?我有時候說看不好。他們就說我沒緣分。我要是說看好了,海馬或達生,就真的要追那個女孩了。這種玩笑開久了,我發現坐在舊書攤後邊,注意從舊書攤前走過的男男女女,還是挺有意思的。所以,很多時候,達生和海馬在後邊的草地上下棋,我就在書攤上照顧書攤。
  有一天,是在下午吧,這是一個悶熱的下午,四周都是白花花的陽光,在這個沒有一絲風、連空氣都潮濕的下午,達生鄭重其事地安排我去和一個叫林如梅的女孩子見面。
  達生說,老陳,這次可是千載難逢啊,我是左挑右挑才給你選定這一個的。
  我說你給我簡單介紹一下啊,我總不能對她一點都不瞭解吧。
  達生說,我要是把什麼事都說滿了,就沒意思了。
  達生的話有道理。
  但他還是透露了一點點,他說,這個女孩子留著一頭長長的秀髮,很漂亮的。達生著重形容了她的長頭髮。我不知道達生說她人很漂亮,還是說她頭髮漂亮,不過漂亮總歸不是壞事。
  達生能夠熱情地幫我介紹女朋友,說起來,起因是這樣的。達生和海馬在我身後下棋,我在書攤上看人,要是看到漂亮的女人,我就用腿碰碰下棋的達生或海馬。他們兩人也都不失時機地看一眼。要是有女人打價買書,我就主動把價格壓低,勾引她買一本。這一招往往很靈。有一次一個長頭髮女孩(像個學生),拿起一本厚厚的《時裝》,這是三個月前的雜誌,還不太過時,她問多少錢。我說一塊錢。女孩一聲沒吭,就掏錢了。她給我十塊錢,我讓達生找零。他臉正湊在棋盤上,可能一塊大棋被纏繞住了,沒工夫理我。我就自己找錢給她,可我翻遍各個口袋,也湊不齊九塊錢。我說,只有八塊錢。女孩說,那就八塊吧。我說,要不,你再挑一本。女孩在書攤上看了看,沒有再挑書,收了錢,走了。我看一眼下棋的達生和海馬,也悄悄跟著女孩走了。我那天一直跟蹤她很遠。等我回來時,他們兩個不下棋了。達生問我幹什麼去啦?我就有點垂頭喪氣了。達生說怎麼啦?我長吁短歎,說不出話來。我說,唉,你不知道,太漂亮啦。達生說,我曉得了,又跟蹤女孩子了吧。
  我沉浸在回憶裡,說,人家那身材,人家那曲線,背一個小包,那小包真叫小,有一個巴掌大,在屁股上一顛一顛的……我說不下去了。達生說,你小子想小麥想瘋了,你小子常跟蹤女人,遲早要出事。海馬說,你別管他,你讓他想去。海馬說,我操,你不想?海馬說,晚上我請你們兩人喝酒去。海馬一連說了三句話,每一句都換一個口氣,光聽聲音,還以為是三個人在說話。海馬最近有些神神鬼鬼的,經常接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也經常請我們喝兩杯。我們都喜歡海馬這個樣子。可達生說,常喝酒也沒什麼意思,光喝喝酒,有什麼意思啊?我們應該做些有意義的事,老陳,我得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了。海馬,你也留意點。海馬說,怎麼想起來這個話啊?達生說,我看老陳這個樣子也不是個事。海馬說,我可沒那本事,我看你達生也是假熱心,要有女孩你自己早泡上了,還捨得介紹給老陳?達生說,還是海馬瞭解我。達生的話,我不過當著他說著玩玩的,不過,後來,達生還真在我面前提過好幾個女孩子。我自然也是聽聽而已。有好幾回,我們在書攤後散混,說一些關於女人的髒話,看到漂亮女孩子,海馬或者達生就鼓動我跟蹤她。我大部分時候都沒有聽他們的。他們有時候會瞎起哄,不知道什麼叫漂亮什麼叫美麗,對漂亮或美麗根本沒有什麼標準。有時候他們說漂亮的,在我看來卻很一般,但也有讓他們說准的時候。那天我拿書攤上的一本《下一步看三步》的棋書看,達生就搗了我一拳。我抬頭一看,上次買書的那個女孩正從書攤前走過。達生說,跟啊。海馬也在我屁股上踢一腳,我還真就跟上去了。
  後來我就被這個女孩的美麗擊傷了。海馬的舊書攤我就少去了。我害怕再見到那個女孩。我見到那個女孩就想起小麥。想起小麥我心裡就難受。那種難受無法言說,有點欲罷不能,就強烈地想跟那女孩親密。我知道這樣發展下去容易出事。趁我現在還能控制自己,還是躲一躲吧。
  有一段時間,我往許可證家跑。許可證也喜歡我去。但我總不能天天去吧,何況我有點怕朱紅梅的,我還怕江蘇蘇哪天發現了朱紅梅和許可證的私情,讓我也下不來台。我就轉移了興趣,到棋社下棋去。我到棋社去,一去就是大半天。達生他們找不到我,就常給我打電話,還罵我,說我變心了,不去跟他們玩了。我說我在棋社玩,我要和高手多對幾局,準備參加段位賽。達生說,你想高手寂寞啊,參加什麼段位賽啊,好歹跟我們在街頭棋攤混混吧。我說不行,現在下棋是越下越有癮了。達生如此打了我幾次電話,見我不改初衷,只好說,那你就在棋社玩吧,你這傢伙,不是往許可證家跑,就是往棋社跑,怕是忘了我們了吧,有空常回來看看呀,別有了奶就忘了娘啊。達生說話不著三不著四的。我也沒去多理會他。
  達生的電話還是常打過來。達生在電話裡說,你快過來,我這兒有好多美眉呢。我知道達生虛張聲勢,就說,你自己看吧。達生就大罵我一通。又隔一段時間,達生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我知道他沒有對手下棋了,想找我去跟他練幾盤。可他天天說,我就有點將信將疑了。一度,我以為他不懷好意,要把他小姨子介紹給我(明知道他沒有小姨子),我還想當然地認為,他小姨子不是疤子就是麻子,要不就是差心眼。後來,就是這一次,他有鼻子有眼,說這女孩叫林如梅,是他對門鄰居,職業中學畢業後在一家超市上班。我這才相信了他。達生沒有細說女孩子如何漂亮,只是對她長頭髮進行了形容,達生說,你沒見過,又長又美啊。達生想了一下,想進一步形容,但他只有那幾個單調的詞了。長有多長呢?美又怎麼美呢?他結結巴巴說不出來。我笑話他一點文學語言都沒有,要是海馬,一定會堆砌許多優美的詞藻,把她形容得像一朵花一樣。不過達生就是達生,他就那生硬的幾句話,我也沒有難為他,我只記住這個女孩子是長頭髮就行了。另外,還知道她叫林如梅。
  我即將和林如梅見面了。這雖然是個陌生的名字,但我相信我對她一定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但是,我在小麥的大房子裡,心情卻平靜不下來。我自然想到了小麥。我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每個房間裡似乎都有小麥的身影,或者有著小麥的氣息。房間裡的擺設已經找不到從前的一點痕跡了。小麥也不知蒸發到哪裡了。她就像一個冰做的人,突然在我的湖泊裡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躺在小麥留下的大床上,雙手抱在後腦瓜上,我看到了潔白的牆壁上幻化成小麥的笑臉。我想,小麥不應該笑,她應該對我怒目而視。但她始終那樣笑著,笑著……這樣的幻覺自然是常有的。在這樣的幻覺的召喚下,我又想起我為小麥畫的那幅肖像畫了,很遺憾,自從我多次畫都畫不出小麥的準確神韻後,我就不再畫畫了,我也沒有遵從小麥要我在畫畫上多用些功的忠告,而是天天散混了——你知道的,我雖然在晨報廣告部上班,卻比不上班還自由,這裡喝酒,那裡下棋,到洗腳店泡腳,找小姐調情,我很快樂地墮落著,相比一些下流的勾當,我跟蹤大街上的女孩子,已經是高雅的事了。
  24
  就這樣,在達生的一手操辦下,我要和林如梅見面了。達生說,做你這個媒,我腿都跑斷了,為了補補腿,你得買十六個豬蹄子給我。我大方地說,十六個豬蹄子,少了點吧,我給你買三十二個豬蹄子,好好給你補補腿。
  我在步行街紅月亮茶社門前,等那個手裡捲著一本時裝雜誌的長頭髮女孩。這是達生幫我們約好的時間和地點。時間是下午兩點,地點是步行街紅月亮。我提前十五分鐘在紅月亮門前的塑料椅子上坐著了。紅月亮是步行街上有名的茶社,達生來沒來坐過我不知道。我只是從門口向裡望過幾次。我從沒有想過要進去坐坐。進去大約要花一筆數額可觀的錢,也許三十,也許五十,也許更多。我不是怕花錢,我是怕觸景生情,想起小麥,心裡難受。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應該有人做伴,是一個能取代小麥的女孩子做伴。既然我單獨一個人怕觸景生情,又沒有能取代小麥的美麗女孩子,那麼我只能從門口向裡望望了。不過有一次,我特別想進去。那天我跟蹤一個女孩,對了,就是從海馬書攤上跟蹤過的那一個,可跟著跟著,又發現不是那一個。前者你知道了,是個長髮,而後者是個短髮。不過她們二人走路的姿態卻特別相像,都是豐臀、細腰,腿顯得特別長。我是個信奉局部美的人。短髮女孩和長髮女孩不同的是,短髮女孩脖子特別漂亮。我那天跟蹤她一直來到步行街。我以為她要到那些時裝店去採購衣服,或者到化妝品店去買那些昂貴的外國香水,沒想到她一頭就扎進了茶社。我在茶社門口不知所措。茶社落地窗的玻璃很討厭。這種玻璃我知道,外面的人根本望不到裡面,而裡面的人可以清晰地望見外面的一切。我在茶社門前踟躕良久,幾次想走進去,可惜我口袋裡沒裝多少鈔票,不敢進去。我還想,那個美脖子女孩說不定就坐在靠窗的位置,說不定正在笑話我。我就斷了進去的想法了。那天我特別傷感。我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傷感了好久我才去找達生玩,狠狠殺他個五比蛋。達生說輸棋不怪他,完全是狀態不好,說他昨晚喝酒太晚了,早上五點又起床,跑遍了東城幾十家廢品收購站,幫著海馬收雜誌,五毛錢一斤剛稱來一批舊書舊雜誌。我說,收沒收到《時裝》?收到《時裝》你幫我留著。達生說留它幹什麼?我說我要用。
  達生真是活學活用,這傢伙安排約會,居然就讓女孩子手拿《時裝》雜誌了。
  閒話少說,長髮女孩子,就是那個叫林如梅的,馬上就要到了。我看一下表,還差五分鐘。我順順氣,提提神,向左邊望去。左邊有許多人走過來。我又向右邊望去,右邊也有許多人走過來。我知道,在這些人中,有一個是來和我見面的,她手裡拿著一本時裝雜誌。據此,我可以推斷,她是個時尚的女孩,愛好服裝,對衣著很講究。聯繫到她是長頭髮,她應該是個清瘦、典雅而高挑的女孩。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認為,只有具備高挑、典雅、清瘦的條件,她才可能留一頭長髮,那種飄逸的、爽爽的長髮,一想起來就賞心悅目,就心裡舒坦。我想我不應該坐著了,我應該站起來。林如梅說不定已經在某一個地方看著我了。我站起來面向左邊。我要具體看一看向我走來的女孩子。她手裡應該拿著一本時裝雜誌。她是穿長裙還是短裙呢?在我的視野裡,穿長裙有許多人,穿短裙也有許多人。背向我行走的那些人我沒有注意她們。我看到的都是向我走來的人。再具體一點,我看到的都是女孩子。我先注意她們的手。她們的手上沒有拿雜誌。後來我又先看她們的頭髮,碰到短髮的,我就不去看她們的手,她們手裡即便是拿著雜誌,也不是來跟我約會的。碰到長髮的,我才認真看她們的手。她們手裡就是沒拿雜誌,我也要多看幾眼。長髮女孩子不是很多,比例好像沒有短髮女孩子多。在為數不多的長髮女孩中,手裡拿雜誌的還沒有出現。我又向右邊望去,情境大致如此。說大致,因為我看到一個手拿報紙的肥胖女人(不是孩子)。這是到目前為止惟一手裡拿著書報的女人。我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
  兩點過十分了,我等待的女孩林如梅還沒有出現。
  女孩可能都有這點作派,就像領導人赴下級的酒宴故意遲到一樣,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徵。其實這沒有什麼不好。這恰巧說明她們的尊貴和重要性。
  來了。
  遠遠的,我看到一個高挑的女孩,她穿一件鵝黃色T恤,白色短裙,頭髮是披在肩上的那種。我一下就覺得,她就是我要等的那個林如梅。可惜她手裡並沒有拿一本時裝雜誌。她兩手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但是這並不說明她不是林如梅,你沒看到她身上背著一個白色小包嗎?說不定她把雜誌放在小包裡了。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女孩子麼,矜持一點也是正常的。如果她手拿雜誌,招搖地走過來,別人還以為她是嫁不出去的困難戶呢。
  她離我很近了。我都看到她細長的胳膊上的淡黃色汗毛了。我站在那兒,展示了我的約會標誌——變形兔,一隻白色的誇張的玩具小兔子。但是她甩著細胳膊從我身邊走過去了,只留下一陣淡淡的清香。我看到她神色從容不迫的樣子,不像是要約會的女孩。
  我又把目光放開去,繼續在人群裡搜尋。你知道,在茫茫人海裡搜尋一個我沒見過面的女孩子,實在是一件難為事。我左邊望一眼右邊望一眼。我脖子都望酸了,我眼睛都望疼了,那個女孩子還沒有出現。她就像故意和我捉迷藏一樣,讓我找不著北。就在我要失去耐心,準備找達生算賬的時候,那個女孩——林如梅,突然就站到我面前了,她個子不高,很清瘦,身後背一個雙肩小包,手裡拿著一本……不是時裝雜誌,連普通雜誌都不是,而是一本什麼書。更讓我不解的是,她不是長頭髮,而是時下流行的短髮。站在我面前的女孩不漂亮,單眼皮,薄嘴唇,鼻子附近還有一窩細小的雀斑——她和我想像中的林如梅相去甚遠。最要命的是,她在跟我微笑。我把小兔子抱在胸前,我說你,你,你……來啦。她客氣地說,先生,請你讓一下。我沒理解她的話。我正在慢慢想著她的話是什麼意思的時候,她就側一下身體,繞過我,把手裡的一團面巾紙扔到我身後的紅色垃圾筒了。然後,轉過身,小屁股扭一下,揚長而去。
  原來她不是林如梅。原來她不過是一個具有衛生或環保意識的女孩。
  經過這一下打擊,我有點心煩意亂。我看一下表,都快三點了,那個林如梅,根本沒有影子。算了,我不等了,我得去找達生算賬,這傢伙辦事怎麼這樣沒有根?怎麼這樣毛糙?但是,且慢,走來的這個女孩說不定就是林如梅。不,不是說不定,她一定就是。她在人群裡鶴立雞群。她懷裡抱著雜誌。她把雜誌抱在懷裡,不是一本,而是好幾本。這個女孩我似乎見過,你瞧她,高高的脖子,瘦削的肩,細腰,豐臀,走路有點一詠三歎的,胸脯雖不豐滿,由於懶散的步態,也給人沉甸甸的感覺。對了,她不就是我曾經跟蹤過的那個把我擊傷讓我心疼的女孩?她今天換了一件棉質連衣裙,樸樸素素大大方方的。我真激動了,我感覺到我心在彭彭地跳。我幾乎都要迎上去了,我幾乎都要向她揮揮我手裡的小兔子了,我幾乎都要喊她一聲林如梅了。但是這個女孩子像沒事人一樣徑直走進了茶社——她不是來跟我約會的。
  我有一拳打空的感覺。
  我實在受不了了。我給達生打電話。我說你搞什麼搞啊?哪有人啊?達生說,怎麼啦?你沒見到林如梅?我說我見到鬼了!達生說,怎麼回事麼?我說,現在都三點多了,我屁股都坐疼了,還沒見到人影子。達生說你不要急,我打電話問問看,不要亂走啊,等我電話啊。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
  步行街上人來人往。我已經沒有心情看人了。我勾著頭,我想著林如梅為什麼失信。這個問題根本想不通。還沒容我想就有一座大山擋在我面前了。我只好想達生。達生不像在騙我,他沒有理由騙我。他騙我幹什麼呢?我眼前有許多條腿和許多只腳閃來閃去,他們或匆匆來去,或晃蕩悠閒。
  達生打來電話了。他劈頭蓋臉就把我罵一頓,說你這傢伙還有什麼用啊,人都到你跟前你都看不見。
  我下意識地四周望望。我說哪有啊,我在紅月亮門口一直沒走。
  達生說,你就沒看到差不多的?
  我說什麼差不多啊?
  就是手裡拿書的女孩啊?
  我說倒是看到了幾個。
  你說說看。
  有一個短頭髮,個子不高,可她扔過垃圾就走了。
  還有呢?
  還有一個懷裡抱著雜誌,她倒是長頭髮,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進茶社了。
  進茶社啦?
  是啊。
  她是長頭髮?
  是啊。
  她有多大?
  二十四五歲吧。
  她是不是穿裙子?比較瘦?
  是啊。
  你呀你呀,叫我怎麼說你啊,你腦袋瓜子是木頭做的啊,你怎麼就那麼笨呢?就是她,她就是林如梅。你想想啊,人家一個小姑娘,還能主動去跟你說話?你不理人家,人家當然去茶社啦。
  我說可她不是拿一本雜誌啊,她是拿好幾本啊。
  這說明你更笨!你想想看,是不是很笨?
  我想一下,覺得達生說的有道理。我說,那我怎麼辦啊?
  還能怎麼辦?進去,跟她約會。
  峰迴路轉,我覺得這樣的經歷很有意思。不過我沒有馬上就進茶社。我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下。因為我發覺我有點緊張。我故意看一下步行街。步行街都是不高的兩層或三層樓房,錯落有致,造型各異,每一幢建築都被商家打扮得花花綠綠。我知道在這些建築中間,不光商店林立,還有許多酒吧、茶社、歌廳、咖啡館、美容院、放映廳等休閒娛樂的場所。我知道來這些地方玩的人都是有心情的人,都是有點閒錢的人,或者說,都是小資的人。林如梅她經常到這裡來。我記得上次跟蹤她,她的目的地也是這兒。這至少說明,林如梅有點情調。我想了一會兒,不那麼緊張了。我看了眼茶社咖啡色的玻璃門。我對我自己說,可以進去了。
  我還是第一次一個人進茶社。我一進門就有兩個身穿紅色制服的高個侍者跟我鞠躬。先生請,其中一個說。
  我定一下神,就看到坐在茶社一角的林如梅了。
  可能是天氣太熱的原因吧,茶社喝茶的人不少。他們一邊享受著空調,一邊慢慢呷著茶,還有的茶友喁喁小談。
  我朝林如梅走去。我故意把小兔子托在手裡。
  林如梅的茶桌上放著一壺菊花茶,一個精緻的茶碗,還有一份小點。最引人注目的,應該是玻璃茶桌上那幾本雜誌了。
  林如梅並沒有抬頭,她可能被打開來的雜誌吸引住了。以至於我跟她點頭她都沒有反應。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看到我。我只好在她對面坐下來。她這才抬起頭。顯然她被我嚇住了。可以想像一下,在茶社還有坐位的情況下,一個陌生人突然坐在你面前,會是什麼感受。但我不完全是陌生人,這你知道的。此前的跟蹤就不說了,我是來和她約會的。她吃驚的樣子就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了。我說我是大大大大達生讓我來的。她沒有做出任何表情。她開始收拾桌上的雜誌。我說你不是林如梅?她說,誰是林如梅?你找誰?我說沒錯啊,你不是在看時裝雜誌啊?她說,我是看時裝雜誌啊,怎麼啦?我笑一下,說,那你還怎麼這樣啊?林如梅說,我怎麼樣啊?這時候,過來一個保安,那兩個迎賓侍者也過來了。保安的臉色和他身上的制服差不多,兩個迎賓侍者比我要高半個頭。茶社裡所有人的目光都轉過來了。保安說,你想幹什麼?這兒可不是鬧事的地方。我說鬧什麼事啊,我是來約會的。我在說話時,眼睛看著林如梅。可林如梅並沒有看我。她拿起雜誌。她把雜誌抱在懷裡。她要走了。我說哎,你怎麼這樣啊。你至少要跟他們說清楚啊,你瞧他們那個樣,把我當成什麼人啦?林如梅就像沒聽到我的話一樣。她的樣子激怒了我。我也要跟著她走。但是我的肩膀顯然被什麼東西拉了一下,我一抬手試圖打掉他。我的胳膊就被擰住了。我感到我必須低頭,否則我的胳膊就要斷了。我拚命低著頭,腰也跟著蝦下來了。我趴到了一張咖啡桌上。我說你們幹什麼,我是是是來約會……我聽到有人說,這小子也太落後了,什麼年代啦,還玩這個事。弄死他。轟他滾。我斜著眼,想看清說話的人。我的臉上就挨了一傢伙了,結結實實的,聲音又沉又悶。我臉上突然就冒了一團火,身上就沒有勁了。我上身被撥弄一下,腿被挑一下,我就老老實實像漿糊一樣流到地上了。我看到那個保安,用手裡的橡皮棍指著我的鼻子,說,滾!
  我聽到身後一串笑聲。
  我走出茶社時,茶客們、侍者、保安,他們都笑著送我。
  步行街上有許多鏡子。我在一面鏡子裡看到一張臉。我伸出左手摸摸我的左臉。鏡子裡的傢伙也摸他的左臉。他左腮上有一塊紅腫,斜在那兒。我問他,你是誰?他也同時問我同樣的話。我跟他笑笑。他也跟我笑笑。我拿出手機。他也拿出手機。我背過身去,不看他。我給達生打了電話。我說你干了好事。你這個騙子。我邊打電話邊往芭蕉樹下站。下午四點左右的陽光還很厲害。我躲在芭蕉樹下責問達生,陳述了我剛才的經歷。達生終於招架不住了。然後他哈哈大笑,說他贏了,贏了。他大笑著要請我吃飯。我說不吃了。我堅決地說,不吃!達生說不是我請,有人請你。我說誰?達生說,還有誰,海馬唄。我讓他輸得淌尿了。一提到海馬,聯繫到達生的話,我知道了,我又上當了。海馬這傢伙,最近除了下棋,就是亂撲騰,沒事喜歡找我開涮。這回我又給他涮上了。我對著話筒大叫一聲,不外乎是痛斥他們這種惡俗的遊戲,然後掛了手機,然後我又走到鏡子前照了照鏡子。鏡子裡的傢伙真沒出息,我看到他一邊好臉一邊壞臉上流下了兩行淚。那淚水越湧越歡,到後來我都看不到鏡子裡的那張臉了。我對著鏡子說,小麥,你在海南還好嗎?我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了小麥,我說小麥,你瞧我,都不是人了。我竟會做出這種事。有人遞一張面巾紙給我。我捏著面巾紙,心裡撲通就軟了,我聽到我的哭聲就像冬夜裡的風聲。我又接過一張面巾紙了。在我不知接了第幾張面巾紙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張女孩的臉,女孩的臉就像擋在落雨的玻璃的後面,有點水氣濛濛。我說謝謝你。我話還沒有說完,我就愣住了。她就是林如梅。不,不是林如梅。林如梅是達生和海馬他們虛構出來的。這個女孩子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在茶社裡被我嚇跑了,我也被揍了一頓,我們算是扯平了。
  我把一把面巾紙甩到她身上。我說你來看我笑話?我都被你們捉弄死了,你們快活是不是?女孩聲若蚊蠅地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著急地說,你說不知道,你就說一句不知道……女孩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你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他們不該這樣。我甩一下手,他們,他們可都是我的朋友啊,你都看到了,我的朋友對我就是這樣。我說這話時,我看到她手裡拿著我的小兔子。她說,對了,這是你的小兔子。我說,你要不是取笑我,就扔了吧。她說,留著吧,下次還能用。我說,你說下次?你還想我被捉弄一次啊?你還想看我笑話啊?女孩撲哧笑了。女孩說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可以把它送給你喜歡的女孩子,你剛才不是說到一個女孩子了嗎?你可以把這個小兔乖乖送給她,她一定會喜歡的。女孩的話讓我聽不懂,我沒有聽懂她的話。她要我把小兔子送給我喜歡的女孩子,讓我送給小麥?我剛才的話她都聽到了,她還記住了小麥,真讓人匪夷所思。我有點不敢相信這是她說的話。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我覺得,我被達生和海馬他們戲弄一下,又在茶社被揍了一頓,遷怒於她也是不對的,她也是無辜的。可她讓我把小兔子送給我喜歡的女孩子是什麼意思呢?我小聲地說,對不起,我不該怪你,這個小兔子,你要是喜歡,你就拿去玩吧。她又笑了,這回她笑得靦腆,還有點羞澀,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了女孩子的矜持。她又看了眼小兔子,說,那我就拿著了,謝謝你啊。她說話的口氣和神情再次嚇了我一跳。她要幹什麼啊?不是又一個騙局吧。這時候,我的手機在我的腰上響起來了。我看一下號碼,是達生的。我不想接,我倒要看看,這個女孩子要跟我耍什麼把戲。我說,你看,今天,我讓你看了……看了這麼多笑話,其實……我還沒有說完,她就打斷我,說,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了,你是被你朋友騙了是不是?你朋友說不定也不是惡意的,他們說不定只是想逗你玩玩,你瞧我,本來這個下午我一點事都沒有,本來我只是想上茶社來喝喝茶,翻翻書,本來我只是想隨便瞎玩玩的,沒想到碰上你,沒想到就……女孩聲音越來越小了,真是對不起,你看——我請你去喝茶可以嗎?就算我替你消消氣。我說,喝茶?你說就到這家?我不敢了。女孩善解人意地說,是啊,那,就換一家吧。
  後來我們去看了電影。
  看電影不是我提議的。都這個年代了,誰還看電影啊。可她說她喜歡看電影。她問我看不看《周漁的火車》。我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看完電影出來天快黑了。我想請她吃飯。這時候,我已經知道她叫株株了。株株說,我有個主意,你看怎麼樣。我說什麼主意啊?只要能收拾達生海馬他們就行。我快樂地說,可我說過就後悔了。收拾什麼達生海馬啊,應該感謝他們才對啊,不是他們兩人打賭,我還不認識株株呢。株株說,你朋友不是打賭輸給你另一個朋友了嗎?你另一個朋友不是要請客嗎?我和你一起去,你跟你朋友說我就是林如梅,保證很好玩。株株說完,調皮地望著我。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我準備給達生打電話,我把手機拿在手裡,這時候,我的小靈通恰巧響了(通常情況下,我的手機和小靈通都帶在身上,用起來方便),我看了號碼,是達生的。我接了電話,說,你好。對方說,什麼事這樣高興啊?我說我正要感謝你啊。對方說,感謝什麼啊,別說昏話了,是我對不起你,不過海馬輸了,是要請客的,海馬已經安排好了,你趕快過來啊,在春城飯店,你過來,我先跟你殺一盤。我說,我不去了,我要請小林喝茶。對方說,什麼小林啊?我說,你真健忘啊,林如梅啊,不是你介紹我們約會的呀?對方說,你說什麼啊,你花癡了吧,我說過我是逗你玩的,我看到一本舊書上有這個名字,就瞎編一下,你這麼容易就上當啊?我是知道的,可你……好了好了,下次我真介紹你認識一個漂亮美眉。我對著話筒大喝一聲,你別廢話了,我真的要請林如梅喝茶,你別想學雷鋒,別想做好事不留名了。對方說,你啊你啊,你要真有什麼小林,你就把她帶過來,讓我們見識見識。我說,小林可不想跟你們一起散混。對方說,你說什麼?你當真啦?好好好,你要癡你就癡吧,我們等你啊,帶不來林如梅,要罰你請一百次!我說沒問題,小林就在我身邊,我馬上就去。
  掛了電話,我對株株笑一下,意思是說,怎麼樣?
  株株開開心心地說,好玩,我要看看你這幫朋友,看還能耍出什麼蛾子來。
  我和株株走進春城飯店。我們是牽著手進來的。是株株主動來牽我手的。株株的手柔軟溫潤,像脂玉一樣。
  我一度是春城飯店的常客,但是,正如你知道的原因,我後來少來了。
  株株坐下來以後,拿著一本時裝雜誌半靠在我肩膀上,漫不經心地翻著,對達生和海馬的話,羞澀地一笑。
  株株這樣一裝,我們還真像那麼回事了。我看到達生和海馬滿臉不對勁。我知道株株的主意達到效果了。其實我心裡也暗自得意,說不定能弄假成真呢。一直到喝酒時,達生頂不住了,他終於還是頂不住了。他說老陳,這是誰啊,你也不跟哥們介紹一下。我裝腔作勢地說,你不認識啊,不是你做的大媒嗎?不是你讓我去和她見面的嗎?她就是林如梅啊。達生說你……你……你沒發燒吧?我說怎麼啦?你才發燒了。海馬看看我,看看達生,用手摸摸我的腦殼子,說,正常啊。海馬眨巴著眼,恍然地說,我知道了,達生,老陳,還有你,你們老實交待,下午都幹了些什麼?是不是合夥騙我一頓酒喝?達生一臉冤枉,說,哪裡話啊。海馬又盯住我的臉,說,老陳,你臉上怎麼腫了一塊?老實坦白,下午你們都幹些什麼?好啊,你們合夥就是騙我一頓酒啊?
  讓海馬這麼一責問,我也不知道下午我在幹些什麼了。我試圖回憶一下。回憶一下,我漸漸清楚我要時來運轉了。
  海馬最後不想付賬,他堅持認為這裡有詐。達生也不想付賬。他們倆人都覺得,事情太蹊蹺了。
  就在海馬和達生爭執不休的時候,株株偷偷笑了。株株拉著我的手,站起來,親切地對達生和海馬笑道,再見,拜拜啦。
  我們走到門外,株株並沒有把手鬆開,而是仰著光潔的腦袋,問我,怎麼樣?我能不能做個演員?
  謝謝你。
  謝謝什麼啊,她收斂了笑,清純地說,我們還能見面嗎?
  能。我說著,輕輕地摟一摟她的腰。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株株把一張粉色的紙片塞到我手裡。

《連滾帶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