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瓷娃娃」跟王洋的這幾招,在《女子兵法》裡,叫「欲擒故縱」、「誘敵深入」、「以靜制動」。會這幾招的女人,絕對不是等閒之輩。
    唐微微沒花多少時間,手起刀落幾個回合,就把前男友王洋的情史問個水落石出——他們竟然是在網上認識的。在兩三年前吧,那會兒王洋無聊,經常在網上下棋消磨時間,算是棋逢對手,殺來殺去就殺熟了,天天約著固定的時間殺兩盤。然後有一天,「瓷娃娃」忽然失蹤,王洋挺著急,到處找她,大概找了一段時間,「瓷娃娃」又從網上冒出來了,跟他說是失戀了。他安慰她,安慰來安慰去,安慰了大半年,這中間,王洋的媽嫁了老外,老外沒有兒女,王洋忽然就有了個「富爸爸」。再後來,倆人說要約著見個面。地方是「瓷娃娃」定的,就是那家相親餐吧,與唐微微不期而遇的那次,是他們頭一次見面。
    「那她怎麼成了你秘書?」
    「哦,她大四,學的是文秘專業,需要個地方實習。」
    「你們現在到什麼程度?」
    這問題算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屬違禁之列。王洋猶豫了半分鐘。儘管他內心覺得不應該繼續由著唐微微問東問西,但一看唐微微那一臉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尤其是,她還剛做了手術,一隻手還捂在刀口上呢!內心一軟,王洋「老實交代」了。
    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唐微微既像他的哥們兒又像他的親人。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嘗試過跟一個異性談論自己的情感生活。那種感覺吧,既緊張又輕鬆,跟做針灸一樣。
    「她知道我喜歡她,但她說她是慢熱型的。要我給她時間。」
    「除了上班見面,剩下的時間,她還要寫畢業論文,準備答辯。不是老在一起,一周吃兩次飯吧。我不想給她壓力。」
    「公司可能有人議論,但應該不知道。她挺注意這方面的。我也不想鬧得盡人皆知。」
    「她來過我這兒,也住過,但我們,沒……沒那種關係。她不是那種女孩……跟你們的麗莎不一樣。」
    「我也不知道喜歡她什麼。就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捉摸不透飄忽不定的東西。」
    在王洋敘述的過程中,唐微微屢屢生出一種要救王洋於水火的衝動。照著她的直覺,這個「瓷娃娃」絕對不是一個省油的燈。現在的姑娘,見到優秀男人,只要智商正常,有幾個不動手的?「瓷娃娃」跟王洋的這幾招,在《女子兵法》裡,叫「欲擒故縱」、「誘敵深入」、「以靜制動」。會這幾招的女人,絕對不是等閒之輩。
    唐微微跟王洋暴吵了一架。
    原本她不想吵的——但看著王洋那麼執迷不悟,她就忍不住了。一忍不住,她就「得得得」跟一串點著的小掛鞭似的:「在網上認識,跟陌生男人傾訴自己的失戀痛苦,完後又拿著勁,裝矜,既不說不愛你,也不說愛你,就說需要時間,她需要什麼時間?放長線釣大魚呢吧?她是在熬著你跟她求婚呢!不見兔子不撒鷹!想什麼呢!真不想跟人家有那種關係,上人家男人家住什麼?盼著人家強暴你吧?完後好哭哭啼啼賴人家手上?」
    王洋也火了。首先他規勸唐微微不要把人想得那麼壞。尤其是不要把小姑娘想得那麼壞。人家今年夏天才到二十二歲,又剛失戀不久,受過傷害,人家對感情,既渴望又害怕,這是很正常的。怎麼叫裝矜?其次,什麼叫不見兔子不撒鷹?人家對性生活嚴肅不對嗎?第三,我邀請人家到我這裡來玩,晚了住下,怎麼叫人家想讓我上?你現在不是也住在我這兒嗎?難道你也是盼著我強暴你?完後哭哭啼啼賴我這兒不走?
    唐微微不言聲了。她感覺刀口隱隱作痛。
    王洋也覺得有點後悔。何必呢,為了一個不在眼前的女人,得罪跟前的這個?王洋想起余忠孝,那是一能把謊話說得出神入化讓你不相信都不好意思的男人。他跟王洋說過,對付兩個以上的女人,一定要遵循「就近原則」。誰在你跟前,你就遷就誰討好誰,那個不在你跟前的,反正她也聽不到,你何必要說她的好話而得罪了你眼前的這個呢?除非是你想要把眼前的這個趕走,那另當別論。
    王洋過去跟「瓷娃娃」在網上聊天的時候,也曾說起過自己的傷心往事。那時候,他還沒跟「瓷娃娃」見過面,而且心裡還多少惦記唐微微,所以會說自己很後悔對不起前女友之類的話,也肯大方地說些前女友的好話。「瓷娃娃」問他是不是還愛前女友的時候,他會說愛。「瓷娃娃」問他既然愛,為什麼不去找她呢?他說不知道找到了說什麼好。再說也許人家已經有了新的感情生活,不想打擾人家。「瓷娃娃」說那要是人家沒有呢?他說他瞭解他的前女友,估計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現在王洋每每回想起這些事來,都會後悔——那個時候好傻!當然也不能說好傻,那時候他不過是一下崗女工的兒子,母親給老外做保姆,他自己做著朝不保夕的工作,壓根想都沒想過會跟「瓷娃娃」有什麼關係——怎麼可能?愛一個比自己小一輪的女生?再說,人家剛剛失戀,自己就衝上去,那不叫趁人之危嗎?準確地說,那時候,王洋和「瓷娃娃」在相互療傷,誰能想到後來的事呢?但凡早一點想到,王洋也不會說那麼多,以至現在給「瓷娃娃」一個「口實」——那時候他曾一時衝動,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很多很多錢,他一定要回去找曾經的女友。他離開她,是因為他不能給她幸福,當他可以的時候,他就會回去。現在他可以了,「瓷娃娃」問他:為什麼不回去?你現在可以給她幸福了?她在哪裡?要不要我幫你去找?
    每當「瓷娃娃」這麼說的時候,王洋的心裡都跟針扎的似的——是的,現在,至少從理論上說,他可以給唐微微幸福了,但他卻沒辦法給,也不知道怎麼給。感情並不像酒,只要不打開,一直放在那裡,就永遠在那裡,甚至更香更醇。感情更像是殉葬的絲綢,只要你不打開不觸動,它就一直靜靜地埋葬在記憶深處那座以愛命名的墓穴,鮮亮如初。但是只要你挖掘,在見光的那一刻,那些薄如蟬翼熠熠生輝的絲綢就迅速氧化,你即便不錯眼珠地盯著,它還是會在一瞬間,失去光澤色彩以及曾經的質感,然後,闇然無光,枯槁,一觸成灰。你看著它,除了一聲歎息還能怎樣?
    王洋上廚房給唐微微做了一碗雞蛋羹。他現在學會「翻篇兒」了。唐微微不高興,生氣,情緒低落,他就躲開,不發生正面衝突,然後,到吃飯時間,他再跟什麼事兒都沒發生似的,做好雞蛋羹,招呼唐微微去吃。
    擱幾年前,唐微微是不會讓王洋輕易「翻篇兒」的。那時候她是他的女朋友,他想翻篇就翻篇嗎?現在既然不是了,而且還寄人籬下,住在人家養病,那就得稍微自覺點,不能人家給台階,自己不下,非得讓人家抱自己下來。
    唐微微窩一口氣坐到餐桌邊。王洋給她遞過勺。唐微微眼眶裡忽然就濕了。
    他們那些貧寒的青春啊。她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坐在王洋自行車後面,去自由市場……
    她記起她做家教,賺的第一筆錢,九十八元吧,在她那個時候,算很多了。她說要下館子,請王洋好好吃一頓。王洋說不,還是去自由市場買菜,他來做。他騎著車,帶著她,她摟著他的腰,風吹在臉上,好幸福啊。唐微微叨叨嘮嘮地說要喫茶雞蛋,要吃好多好多,還要吃雞蛋羹,要連吃一星期。王洋說您就這點追求啊?到了自由市場,一個一個挑雞蛋,等挑好了,又討價還價,非要人家再饒幾個。等過了秤,付錢的時候,唐微微用手一摸兜,眼淚「刷」地下來,錢包沒了!王洋本來還要接著逗她,一看她那樣,不敢了,趕緊摸出錢包——「在我這兒呢!在我這兒呢!」唐微微眼淚還掛在臉上,但嘴已經開始一癟一癟地笑了,她哭哭笑笑的,用小粉拳砸著王洋,問錢包怎麼到了他那兒!王洋順勢把她摟到懷裡,手一插就插到她背在身後的雙肩背裡,說:知道怎麼到我這兒的吧?
    賣雞蛋的老太太看著他們,當即決定再饒他們幾個雞蛋。
    現在,王洋裝作沒看見唐微微眼睛裡的淚花。他知道唐微微一定是想起以前的事兒了,而且一定是和他有關。他本來想對唐微微說,過去的就過去了。但是,他說不出口,怕說了傷到唐微微,但他確實又不願意聽唐微微說那些舊事——舊事有甜蜜的也有悲傷的,要都是甜蜜,他怎麼會離開她呢?但要提悲傷的,那又何苦?都過去的事兒了。
    王洋半開玩笑地建議唐微微,該給自己找一個「做雞蛋羹」的了。
    當天晚上,王洋幫唐微微在婚戀交友網站做了註冊——照王洋的意思,婚戀網站再不靠譜,大部分是騙子,那也總有幾個靠譜的吧?怎麼你就非得輪上騙子?你就輪不上好的呢?再說,你現在反正也是養病,上不了班,閒著也是閒著,騙子除了能騙你點時間還能騙你什麼?你這麼精明!
    沒錯,誰騙誰啊!唐微微心一橫,就上了網。這一方面是王洋慫恿,另一方面,她也確實想試一試——那麼多人都在網上找到老公了,她又不缺胳膊短腿,怎麼偏她就找不到呢?
    首先要起個「網名」。唐微微不同意太庸俗的,什麼「渴望真愛」了,「寂寞女人心」了,還有「我想有個家」,太急不可耐了,掉價。王洋給唐微微起了好幾個,雅俗共賞的,像「等風的旗」、「甜蜜蜜」之類的,被唐微微當即否決。最後,唐微微自己起了一個,「之子于歸」,王洋差點樂翻了,問唐微微:「您這是要找老公嗎?」唐微微說:「我這怎麼不是啊?之子于歸,宜其家室。不就是歌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嗎?」
    王洋說:「你這不是給自己設置障礙嗎?人家要是沒讀過詩經,不懂『之子于歸』什麼意思怎麼辦?要叫『之子于歸』還不如叫『桃之夭夭』呢!」
    「OK,就『桃之夭夭』吧。儘管還不是太滿意,但先往下進行吧,等有了好的再改也不遲。」
    接下來是照片。唐微微堅決不肯上照片,即便是加設密碼也不可以。王洋苦口婆心:「男人是視覺動物,如果你不上照片,他們就會認為你很醜,至少不漂亮,否則為什麼不給看照片?」唐微微回擊:「難道你和『瓷娃娃』認識,是因為先看到了她的照片?」王洋耐下性子:「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在網上玩遊戲,打個牌下個棋聊個天,開始沒那層意思。」唐微微冷笑:「你告訴我是哪個遊戲室,我也去那兒打個牌下個棋聊個天!」王洋不急不惱,微笑著,不言聲,過一會兒,指著下一項,說:「擇偶標準,這特重要,你想好要什麼樣的?」
    唐微微辟里啪啦一通敲,王洋一看,樂了:「有房有車有錢,沒老婆沒子女沒情人,工作好相貌好身體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近之不遜,遠之不怨……」
    王洋一邊按刪除鍵,一邊說:「咱能嚴肅點嗎?擇偶態度要端正啊。」
    唐微微小眉毛一挑:「怎麼不端正啦?我這都是大實話!」
    照片的事兒不提了,自然翻篇兒,過渡到「擇偶標準」。倆人又有說有笑的了!
    王洋心中暗自感慨,在他和唐微微相愛的時候,他並不懂得這些,唐微微也不懂得這些,那個時候他們會為一丁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連續爭論數十小時,甚至冷戰數天,到最後都忘記了究竟是為什麼。其實,現在看來,多簡單的一件事,只要避其鋒芒就可以了。當然,避其鋒芒也是一種功夫,就像武林高手,最高的境界並不是一招制敵,而是手無寸鐵,任對方使出渾身解數,均一一避開。
    HOWMANYROADSMUSTAMANWALKDOWN,BEFOREYOUCANCALLHIMAMAN?王洋有的時候也會替唐微微難過——他和她的時候,他太年輕,年輕不懂愛情,並不是說不懂得什麼叫愛,而是不懂得如何去愛——他也想體貼她疼愛她哄她開心讓她快樂,可是他那個時候,既沒有能力也缺乏技巧。愛是一種能力,讓對方感受到被愛則是一門課程。現在他學會了,掌握了,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王洋也常常感到矛盾,到底是應該像現在這樣關心唐微微好呢,還是索性對她不聞不問?或者敬而遠之?他也下過決心,說服自己,每個人的人生都要自己去面對,唐微微也應該自己去尋找屬於她的幸福,找得到是她的福分,找不到是她的不幸,跟他毫無關係。但,他發現他確實無法做到熟視無睹——比如說,她闌尾發作,疼得披頭散髮小臉煞白,竟然還要親自在自己的知情同意書上簽字手術,那一刻,他萬分難過。那張知情同意書上列了無數風險,王洋看得心驚肉跳,而唐微微連看都沒看就簽了。王洋提醒她,要不要念給她聽。她搖搖頭,長時間的劇痛,讓她大汗淋漓,頭髮全都貼在額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但她竟然還能對王洋微笑——王洋知道她是因為驕傲。假如她還是他的女朋友,她一定會靠在她的懷裡,哭泣,喊疼,撒嬌,要他抱著。但她不是了,於是,她只能咬緊牙關。她太驕傲,太倔強,眼睛裡是眼淚,臉上是笑容。他替她擦汗,她說謝謝;他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她說不用。他感到心疼——心碎。他為她請了護工,但他還是把她接回了家,他無法忍受她手術後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由一個陌生的護工照顧。他那個時候甚至想,假如這個世界上有情感超市,他會第一個衝進去,為唐微微「購買」一個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男人,好好疼她愛她陪伴她,不讓她受一丁點的委屈。
    擇偶條件經過反覆磋商修訂幾易其稿,最後終於定了下來,「年齡三十二歲到四十二歲,身高一米七以上」,其它沒有了,平淡無奇。唐微微本來還要加上一些諸如「體貼」、「幽默」、「懂情趣」之類的,被王洋制止了——王洋告訴她,這些詞「太虛」。比如「懂情趣」,什麼叫「情趣」?你們對情趣的看法一致嗎?尤其是男女之間,對「情趣」的理解差異大了,趕上幾個把「三P」當情趣的男人,你認同嗎?還有「幽默」,有的人覺得周星馳很幽默,但有的人就覺得那最多叫搞笑,怎麼能叫「幽默」?錢鍾書才稱得上「幽默」。「體貼」也一樣,你要他在你工作的時候不要打擾你,你管這個叫「體貼」,他可能認為一遍一遍給你打電話問你晚上想吃什麼才叫「體貼」!
    再接下來,就是「身高、體重、教育程度、月薪」,這些都無爭議。爭議的是「內心獨白」。王洋替唐微微數易其稿,唐微微均不滿意,唐微微自己寫的,王洋又嗤之以鼻。依著王洋的意思,這內心獨白吧,一定要誠懇,但又不能太誠懇。太誠懇,顯得缺心眼。可是,如果太雲裡霧裡的呢,又容易讓有些好男人知難而退。王洋教導唐微微,男人實際上是很怕被女人拒絕的。你太雲裡霧裡高深莫測的,人家男的就怕了——怕摸不準吃不透,都老大不小的,沒閒工夫猜你的心思了。
    作為參考,唐微微也「學習」了其它「競爭對手」的內心獨白——有的獨白真的坦率:「你有錢沒錢並不重要,只要你強健,懂得女人,你就是我要找的男人。」
    這是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網名叫「住別墅的小少婦」!還小少婦呢,小騷婦好不好?
    唐微微最後的內心獨白是這樣寫的:我想找一個能給我做雞蛋羹的男人。而且只給我做,不給別的女人做;而且,要做一輩子。
    王洋說:「得,等著吧,肯定一堆廚子上您這兒報名。」

《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