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馬文手臂上掛著繃帶,沖鏡子裡的自己咧嘴一樂。沒人相信馬文是一不留神掉下去的——連楊欣的親媽也不相信。她在電視上看到馬文的「跳樓」轉播,當時就心臟病發作了。所以,楊欣這幾天一直在她媽跟前兒照顧著,馬虎一去上學,整個房子就剩馬文自己。
    平常,楊欣那間屋子都鎖著門,自從馬文出事兒之後,楊欣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事兒太多沒顧上,總之,再沒鎖過。馬文推開門,平常,他最多是站門口跟楊欣說兩句,現在他幾乎是充滿好奇心地走了進去。房間裡乾淨整潔,床還是數年前居然之家的那張,兩米四的特大床。當時,馬文嫌貴,但當著熱情女店員的面,馬文不好意思說貴,只說擔心不結實。那女店員是一中年悶騷型美婦,頸上一顆黑痣,一雙桃花眼烏溜溜地罩住馬文和楊欣,似笑非笑地說:「這床還不結實?!你們要幹什麼呀?」
    馬文在床邊坐下,床頭櫃上除了電話還有一幀水晶相片。相片裡的楊欣塗脂抹粉穿著旗袍。那一年王家衛拍了《花樣年華》,滿街的女人都瘋了,全以為自己穿上旗袍能跟張曼玉一個樣兒。楊欣就是那會兒照了那麼一套「旗袍裝」。照完,楊欣讓馬文幫著挑一張做成水晶,馬文根本連看都懶得看,敷衍著說都好。後來楊欣自己選了一張立領的做了,拿回家來擺在床頭,馬文天天上那張床,從來就沒有認真看過一次。現在,馬文躺在床上,伸手把楊欣的「花樣年華」拿過來,好好地端詳了端詳,還真有點「盜版張曼玉」的意思。馬文感覺自己有點睏了,閉上眼睛,平常馬文還有點失眠,沒想到這回倆眼皮那麼一合,竟然就迷糊著了,而且還極踏實沉穩,有點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意思。楊欣電話打進來的時候,馬文正睡得暈頭轉向,估計那會兒要是有人問他姓啥,他都得想一陣。馬文很久沒這麼睡過了,所以根本不想接,但架不住楊欣固執,反覆撥打,馬文只好伸手在床上一通亂摸,原本他想著摸到就關機,但等摸到了一看來電顯示「前妻」,趕緊接了。
    還沒等馬文說話,楊欣那邊已經是「黃洋界上炮聲隆」,一通嚷嚷,把馬文的耳朵震得嗡嗡的。馬文剛開始還沒鬧明白,楊欣怎麼一上來就沒頭沒腦劈頭蓋臉地掃過一梭子:「你有完沒完?有意思嗎這樣!」
    憤怒譴責歇斯底里神經質。
    馬文聽了一陣,直到聽到「小報記者」四個字,馬文才知道楊欣究竟是為什麼。馬文忍不住壞笑。沒錯,是他幹的。他自打從醫院回家,家裡電話就沒消停過,這幫記者也真厲害,竟然能知道他家電話。當然這也沒什麼稀奇的。他從哪座樓掉下去的,找物業保安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誰給你保密啊?馬文開始還有耐心跟記者們解釋:「我真不是跳樓,我是上去散心。為什麼散心?散心用得著為什麼嗎?我跟前妻,對,我們是發生了爭執。為什麼事兒爭執?靠,我憑什麼跟你說啊?!」三問兩問,馬文就煩了,煩了以後再接電話,就跟人家說:「馬文不在」。但世上的事就怕「認真」二字,架不住人家記者「敬業」,你說不在,人家就問什麼時候在?你是誰?然後第二天報紙上就會出現這樣的報道:「本報記者打通馬先生(為情自殺者)宅電,一男子聲稱馬先生不在家。據悉……」據悉之後,就可以胡編了。
    馬文頭一回領教了「人言可畏」。但他生來具有自嘲精神,所以也不至於怎麼樣。只當是看別人的故事。不過,後來有一天,馬文一個人在家呆得煩了,正好有記者打電話來,馬文就動了壞心眼,心說:「憑什麼我這麼背,摔骨折了不說,還得整天應付小報記者?讓人家隨便編排?」他一犯壞,就把楊欣手機號給了人家。反正給一次也是給,索性那次之後,凡是電視台的八卦廣播的街頭小報的,一律全給。
    楊欣覺得奇了怪了,怎麼在老媽家這一兩天,手機就沒消停過。開始她沒回過悶兒來,後來她急了,跟一記者嚷嚷,問人家怎麼知道這個號碼的。那記者就說是先打了馬先生家電話,一男的接了電話告訴他的。楊欣一聽能不火嗎?當即掛了電話就給馬文撥了過去。她在電話裡咬牙切齒警告馬文:「你信不信,我把你手機號貼到路邊的小廣告上去!」
    馬文躺在那張居然之家買的結實而柔軟的大床上,懶洋洋地說:「行啊,我不反對。」
    楊欣本來語言就貧乏,一生氣就更貧乏,這人語言一貧乏就容易罵街,楊欣破口大罵:「你要臉嗎你?」
    馬文任由笑罵,不急不惱:「這話該我問你吧?」
    「你怎麼不嫌亂啊?」楊欣惱羞成怒。
    「我怎麼不嫌亂,我不就是上樓頂溜遛彎散個心,怎麼警察就來了?誰打的110?你怎麼不說那打電話報警的孫子不嫌亂呢?」馬文直接把楊欣給頂了回去。
    楊欣沒詞兒了。她跟馬文一沒詞兒,一般就會狠呆呆地罵上自己一句:「我當初怎麼瞎了眼會嫁給你!」這一套馬文早已耳熟能詳,所以楊欣剛一咒自己「瞎了眼」,馬文就在那邊接過去,說:「別老是說『瞎了眼』,來點新鮮的,哪怕是『瞎了狗眼』呢!」楊欣一聽,當即把「馬文」列為「拒接電話」。馬文反覆打,反覆拒接。馬文氣得笑起來,想當初,楊欣哪兒懂什麼「拒接功能」?還不是馬文手把手反覆教會的她!
    楊欣的媽躺在裡屋的床上。楊欣在廳裡給馬文打電話,楊欣她媽雖說聽得不真,但也聽明白是真吵。而且楊欣她媽根本不用問,就知道女兒是跟馬文嚷嚷。楊欣跟別人說話都淑女著呢,就跟馬文,整個一潑婦。
    楊欣掛了電話,調整一下呼吸,進了臥室。楊欣她媽靠在床上,一臉慍怒。
    楊欣賠著個笑臉,沒話找話:「媽,您吃個蘋果吧?」
    「不吃。」
    「那您睡一會兒?」
    老太太面沉如水。不搭腔。
    「您別這樣,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啊!」楊欣說。
    「我年紀大了,不像你們,能沒皮沒臉地活著,該吃吃該喝喝,沒心沒肺不嫌寒磣。」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
    「是,馬文那人就那樣,唯恐天下不亂。」楊欣就著老太太的話茬說。
    「我說的是你!」老太太怒了。
    楊欣臉色訕訕,不敢再吭聲。老太太不說話是不說話,一說話就如江河決堤前赴後繼:「我怎麼有你這麼一個閨女?!你跟我說說,你圖他什麼?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要什麼沒什麼,房子房子沒有錢錢沒有,你腦子進水了?你跟著他是他養活你還是你養活他啊?」
    楊欣煩了:「我怎麼就非得要他養活呢?我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不行嗎?」
    老太太冷笑:「行行行,太行了!你這麼有志氣,別上你媽這兒來張嘴啊!」
    楊欣軟了,她一軟,臉上嘴上舌頭上就都跟抹了蜜似的。
    楊欣說:「我這不是跟您商量嗎?您看您上我們那兒住,跟馬虎一起,也有個照應。您電腦要是壞了,馬文還可以隨時給您修。再說,我們也不會在您這兒住太長時間,最多一年,我們就買房子了。」
    「怎麼就不能現在買?!」
    「昨天不是跟您說了嗎?都是期房,現在買現在也住不上。再說房價不是還得落嗎?」
    「那你們怎麼就不能等?!」
    「這不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有廉恥?!」老太太到底是大家閨秀書香門第,即便怒了,說的話還是書面語。其實她想說的「不要臉」,但話都到了嘴邊,拐一彎,換成了「沒有廉恥」。
    馬文「跳樓」的事鬧得滿城風雨的那幾天,林惠剛巧出了一個差,什麼都不知道。她知道還是聽宋明說的。她是行政助理,電腦裡本來就存著馬文家地址。當即調出來,不等下班,抱著一大束百合十萬火急地跑去了。
    梆梆梆一敲門,馬文在裡面問:「誰呀?」林惠在外面大大方方答:「林惠。」
    馬文本來正躺在那張碩大的床上,立馬坐起來,以為自己聽錯了:「誰?」
    「林惠。」
    林惠一進門,就開始忙活。先是四處找花瓶,最後找到一個喝了一半的大可樂瓶子。林惠把那半瓶可樂直接倒進馬桶,然後找把剪子,幾下子就把大可樂瓶修成一花瓶,再然後那一大束百合就被擺在客廳茶几上,怒放著,清香四溢。
    再再然後,林惠又上衛生間刷馬桶,一面刷一面對馬文說:「可樂比潔廁靈好用多了。」
    馬文見林惠從一進屋就跟魚戲蓮葉似的,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看著那叫一個鬧心。雖然馬文胳膊骨折了,有理由坐在沙發上啥也不幹,但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林惠穿來穿去,腳不點地兒的,他也不自在。說來也奇怪,這要是楊欣這麼忙活,他就心安理得,換了林惠,他就覺得比自己幹活還累。
    林惠刷完馬桶,喊馬文過去。馬文頂煩這個,但又沒辦法,人家干了半天活,讓你視察一下你還推三拖四,太說不過去了吧?馬文硬著頭皮走進廁所,伸頭做視察狀。
    林惠問:「怎麼樣?」
    馬文不想搞得太肉麻太直接,只好說:「沒想到你還會幹這個。」
    林惠驕傲起來:「那當然,我會幹的多了。」
    馬文本來要接一句「說來聽聽」,但話到嘴邊生給嚥了回去。他不想跟林惠這麼你一句我一句的。所以,他只是笑笑,算是回應。
    投桃報李。見馬文衝自己笑,林惠也還之以一笑。林惠的笑比較舞台化,一笑,露出八顆牙。這主要得益於林惠的媽媽。林媽媽是南方小鎮一縣曲藝團的台柱子,打小就訓練女兒「笑」。人家林惠那笑容,是嘴裡含一雙筷子訓練出來的,格外喜慶,極具迎賓效果。
    林惠笑完了,直奔冰箱。馬文想攔還沒來得及攔,林惠就已經把冰箱門打開了。馬文心裡叫苦不迭,心裡說:靠,這些姑娘都是一個老師培訓出來的?怎麼上男人家都奔冰箱去?又不是上我們家競聘小時工!
    馬文想起當年楊欣也是這樣,不知道從哪兒借了個小煤油爐,歡天喜地地拎到他宿舍,倆人又上街買煤油又上自由市場買雞蛋買調料,折騰一下午搭半個晚上,雙雙塵滿面鬢如霜跟一對賣炭翁似的,這才吃上。後來楊欣再倡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馬文就趕緊勸住。還不如壓馬路看電影躲小樹林裡卿卿我我呢。
    馬文覺得「田螺媳婦」那是干一天農活的長工對美好女性的渴望。累得賊死,又下不起館子,一身臭汗,可不就指望進門有一個姑娘把飯做好了衣服洗乾淨了?而且還都是免費的?!可現代社會了,哪個男人還會把吃上一口熱的當做選媳婦的標準?要真那樣,社會上最搶手的姑娘就應該是廚娘了!
    馬文也不是煩姑娘給他做飯。甚至做的時候他在邊上打個下手他也樂得,陪著說話聊天也不困難,難的是要時刻準備回答各類讓馬文頭疼的「問題」。比如姑娘會問:「我好嗎?」你怎麼說?!人家揮汗如雨給你埋鍋造飯,你好意思說人家不好?但你要說了「好」,後面就該輪到你「大汗淋漓」了。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你以為吃一頓姑娘做的飯那麼容易,人家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逐漸增加難度,一個台階一個台階上去直到登峰造極問出:「愛我嗎?」你總不能前面都是肯定答覆,就到這個節骨眼上掉鏈子吧?那不是找人家罵你臭流氓不要臉嗎?
    馬文是鐵了心了,今天寧肯餓著,也不吃林惠做的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犯不著讓人家姑娘最後又哭又鬧指著鼻子罵這罵那的。所以,別管林惠從冰箱裡往外拿什麼,馬文都會說:「這不行,這是我前妻的。」林惠不知道是缺心眼還是較勁,蹲在冰箱跟前,一樣一樣翻騰。
    「別動別動,那肉是我前妻的。」
    「這肝呢?」
    「也是她的。」
    說著說著,馬文自己樂了。林惠看著馬文傻樂,不明就裡。馬文跟她解釋,說:「這要是有人在門外聽著,肯定覺得瘆,非報警不可,說這兒有一變態殺人狂!冰箱裡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前妻的肉,前妻的肝……」
    林惠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忽然,像按了DVD的暫停鍵,林惠一個「急剎車」,笑容收住。
    馬文哪見過這個呀,一時有點手足無措。
    林惠的目光中漸漸有了難過,然後,這種「難過」逐漸瀰漫,就像剛剛在房間裡噴了「槍手」,氣味從無到有由弱變強逐漸濃烈。馬文感受到了,林惠是在為他難過。他如果是蚊子,林惠的「難過」如果是「槍手」,他現在肯定已經中招。但馬文快四十了,他不想當「蚊子」。所以他裝傻,故意問林惠:「怎麼啦?」
    「這冰箱裡什麼是你的?」林惠的語調中不僅透著「難過」,還添了一層「心疼」——一種女人對男人的心疼。
    「還真沒有。」
    「那你平常在家吃什麼?」
    「方便麵。」
    林惠咬了咬嘴唇,顯然馬文的反應沒有達到她的預期。馬文表現得過於沒心沒肺,缺乏必要的顧影自憐,這讓她無機可乘。哪怕馬文抱怨一句,或者做悲傷狀,她也好就勢偎依到他懷裡,然後相機行事,說出:「讓我照顧你吧好嗎?」
    林惠重新調整戰術,她再次露出招牌笑容,八顆牙的,含了兩雙紅木筷子的那種,問馬文:「你今天晚上想吃什麼?」
    馬文不敢輕易接招,乾笑著打岔:「你請我?」
    「我給你做!」林惠直奔主題。
    「做多麻煩呀。」馬文避實就虛。
    「不麻煩。蓮藕燉排骨。吃什麼補什麼……」林惠舉重若輕。
    「我沒骨折,就是傷了點筋。」馬文以退為進。
    「那就喝牛筋湯。」林惠一錘定音。邊說邊走到門口,伸手就擰防盜門。結果不僅沒擰開,反而給鎖上了。馬文家的門一旦從裡面鎖上,就得用鑰匙開。馬文傷了一條胳膊,再說,就是沒傷一條胳膊,馬文也不樂意跟林惠擠在門鎖跟前。男女授受不親。馬文把鑰匙給了林惠,站在林惠身後,口授機宜:「往左擰,到頭。對,拔出來,然後拉上面的那個,對,開了吧?」
    林惠打開門,直接把鑰匙揣兜裡,扔下一句:「你睡會兒吧,我回來自己開門。不勞駕你。」
    一小時之後,楊欣和林惠狹路相逢。那天楊欣是夠背運的,先是從一早開始就被各路記者電話騷擾圍追堵截,接著又被老媽一通訓斥直至轟走。楊欣灰頭土臉地回家,一進小區就碰上拎著大包小包的林惠。林惠屬於那種只要自己有困難,就會毫不猶豫尋求幫助的女人。她見楊欣過來,就故意走得離楊欣很近,並且在楊欣看她的時候,抓住時機,一面苦笑一面說:「累死了。拿不動了。」
    林惠就有這麼個本事。一點不認識的人,只要她想認識,並且想讓人家搭把手,她總能弄得特自然特貼切特天衣無縫。
    楊欣儘管心情不好,也不認識林惠,但人家跟自己主動說話,按照楊欣的脾氣性格教養,她還真不好意思裝沒聽見。所以,楊欣接一句:「怎麼買這麼多?」
    林惠說:「咳,沒想到這麼沉。其實,我家就前面那棟,沒幾步。」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楊欣卻不過面子,只好說:「我幫你拎點吧。我也住那樓。」
    林惠立馬笑逐顏開:「哎呀,太謝謝了。你住幾層?」
    「十層。」
    林惠更親熱了:「那咱們是鄰居。我也十層。」
    說話間就把兩兜子沉甸甸的肉啊蛋啊交到楊欣手裡,自己就留了點蔥姜蒜和幾根黃瓜芹菜以及一小瓶日本清酒。楊欣有點不自在了,但又不好太計較。倆人進同一樓門,按同一層電梯,出了電梯,林惠自然地走在前面,邊走邊對後面跟著的楊欣說:「這邊這邊……」
    楊欣心裡已經猜個八九不離十。她心說馬文你真是閒不住啊,我這才去我媽家幾天,你就把人招家裡過日子了!還把鑰匙給了人家!林惠開了門,轉身對楊欣一面說「謝謝」一面接過肉啊蛋啊。馬文剛巧在上廁所,匆忙結束戰鬥,推門出來,正撞見楊欣不動聲色地跟在林惠後面進來!
    馬文的臉上,依次掠過「吃驚」「尷尬」「難堪」「好奇」,但這只是短暫的「序幕」,很快「正戲」開始,「吃驚」「尷尬」「難堪」「好奇」迅速被「得意」「虛榮」「威風」「炫耀」替代。是那種中年男人在前妻面前,擁有一個年輕小姑娘的感覺。那種感覺裡面儘管多少有點小彆扭,但總體感覺巨爽——就彷彿苦練十年終於擊敗夙敵一舉成名的那種過癮解恨。
    楊欣盡量平靜,好像一切很正常。她換上拖鞋,進了洗手間。她用肢體語言告訴林惠,她司空見慣。你不過是馬文的一個女人而已。我見得多了!
    林惠也不是省油的燈。她一面妖嬈地繫上圍裙,一面問馬文:「好看嗎?」
    馬文笑笑,配合地說「好看」。他竟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就像海燕,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展翅高飛,用高爾基的話說,那是在渴望「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馬文現在就有這種渴望。
    他的胸膛中湧動著「砸碎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的萬丈豪情。
    楊欣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林惠已經繫好圍裙挽好袖子。她就跟故意似的,當著楊欣的面,沖馬文賤兮兮地一笑,問:「你知道我最拿手的菜是什麼?」
    馬文顯然很受用,故意說:「西紅柿炒雞蛋?」
    「去你的!」林惠嘴上刁蠻,臉上可是蜜糖一般的笑容。
    楊欣當然知道馬文跟林惠如此這般是帶有強烈的表演性質,如果缺乏她這個觀眾,馬文未必肯演得這麼賣力!楊欣在衛生間就已經想好了對策——她要給馬文做一個榜樣。她要優雅大度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所以,楊欣從衛生間一出來,臉上就掛著淡淡的笑容,她提醒自己一定要給馬文一個微笑,可是她發現,她根本沒這個機會。馬文根本不往她這看!不管她是開冰箱也好,走來走去做出找什麼東西的樣子也好。
    楊欣有些無趣。這就跟你在辦公室整天起早貪黑早來晚走掙表現,結果領導壓根啥都沒看見,那得多鬱悶?楊欣索性回了自己屋。外面林惠跟馬文打情罵俏,艷陽天春光好百鳥聲喧。
    林惠嬌滴滴地問馬文:「知道這道菜的名字嗎?」
    「豬耳朵拌豬舌頭。」
    「一點不浪漫。」
    「那浪漫的叫法呢?」
    「悄悄地說給你聽。」
    「什麼?」
    「悄悄地說給你聽。」
    馬文有點臉紅,但還是湊上去:「為什麼非得悄悄地說給我聽?」
    林惠哈哈大笑,說:「你大腦短路啦?這道菜的名字就叫『悄悄地說給你聽』!」
    馬文也被逗樂了。
    芍葯開牡丹放花紅一片。
    楊欣在自己房間裡,對著鏡子,畫眉畫眼線上胭脂塗口紅。隔著門,外面奼紫嫣紅桃紅柳綠。楊欣知道馬文是故意跟林惠鬧出這麼大動靜。她已經決心決不生氣——無論如何也不生氣。但她最終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
    當她看到她那張「盜版張曼玉」被扔在床上,而床上又有一個清晰可見的人印!
    「馬文!」一聲斷喝,瀟瀟雨歇。
    馬文應聲進去,一見楊欣那樣兒,趕緊將門在身後輕輕掩上。
    楊欣滿臉悲憤,怒不可遏,指著床上的「人印」,聲兒直哆嗦:「你們居然在我的床上,不要臉!」
    馬文知道楊欣誤會了,他這人有一毛病,人家是急中生智,他是慢工出細活。越急他越不成,包括在床上。所以,馬文搞不了一夜情,他最怕遇上的就是那種一進房間門還沒關嚴就要的女人,准陽痿。現在馬文就「陽痿」了——他想跟楊欣解釋明白,也知道楊欣誤會了,但就是結結巴巴不得要領,再加上神色慌張更讓楊欣覺得他是做賊心虛。
    偏巧林惠還在這當口添亂,她在外面叫:「馬文——」
    叫第一聲第二聲,馬文沒動,叫第三聲第四聲,馬文答應著出去。
    林惠舉著日本清酒,要馬文打開。
    東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誰怕誰。楊欣筆直地走到林惠跟前,盯牢林惠;林惠毫無懼色,回視楊欣。劍拔弩張旌旗相望。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一直不怎麼言聲的馬文陡然乾咳一聲:「我還沒給你們正式介紹過呢吧?」
    「免了。馬文,我警告你,以後少帶人回來,尤其不許在我的床上。現在的女人真夠賤的。」楊欣一向短兵相接刺刀見紅。
    「是,夠賤的,離了婚還住人家房子。」林惠毫不含糊。
    楊欣被激怒了,但她即便在狂怒之下,也提醒自己絕對犯不著跟林惠一般見識,她不能掉這個價。楊欣轉過臉對準馬文:「這房子是咱們共同財產,我搬出去也行,你把錢給我。這房子咱們買的時候,5500一平米,現在能賣12000,你自己算算你應該給我多少錢。別欺人太甚!」
    說完,楊欣匡噹一聲摔門而去。
    楊欣一走,馬文整個人就萎了。任憑林惠百般哄勸,馬文還是提不起精神來。
    林惠覺得委屈。她認為自己有資格有權利跟馬文掰扯。
    「你生我氣了?」
    「沒有,你來看我,給我做飯,我幹什麼生你氣啊?我有那麼不知好歹嗎?」
    「我是看不慣她這麼對你,她憑什麼呀?都離婚了!」
    「我知道,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林惠一點都不傻,她半開玩笑地說:「得了吧。你其實想跟我說:『以後我的事你少管。楊欣再怎麼對我不講理,那是她對我,跟你有什麼關係?用得著你摻和嗎?』」
    馬文被說中。的確,他就是這麼想的,只是他不忍對林惠這麼說。何苦傷人家女孩呢?更何況人家不也是為自己出頭嗎?再說,林惠之所以敢蹬鼻子上臉,不是也跟他一下午的慫恿鼓勵假戲真做有關?
    林惠見馬文不言聲,也不言聲了。
    馬文一看,這叫什麼呀?趕緊主動找話。
    馬文說:「哎,對了,上次你說要給我介紹一媳婦,什麼樣啊?人靠譜嗎?」
    林惠聽了,更加不愉快。
    馬文見林惠這樣,心裡有點發毛。這明擺著是等著他哄她呢!
    馬文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然大叫一聲:「哎喲,這都六點多了!我兒子該回來了。」
    林惠滿臉驚詫,拿眼看馬文,眼睛裡飛出無數的問號。
    馬文硬著頭皮厚著臉皮對林惠解釋:「那什麼,特別不好意思啊,我不願意讓我兒子看見你。怕他誤會。」
    林惠輕輕地把筷子放下,默默地停頓一會兒,問出一句:「你覺得她哪點好?」
    馬文裝糊塗:「誰啊?」
    「你前妻。」
    馬文停了停,對林惠說:「你覺得宋明哪點不好?」
    「他哪兒都挺好的。」
    「他哪兒都挺好的,對你也挺上趕的,你怎麼就偏對人家那麼愛搭不理的呢?」
    林惠賭氣:「所以說,我賤唄。」說完,站起來,找手機換鞋拎包。
    馬文見狀有點過意不去,剛要再對林惠說點什麼安慰的,林惠那邊已經先說了:「你不用安慰我,我沒什麼,我最多就是自作多情唄。」
    馬文極其誠懇地:「不是,林惠,我覺得你特別好,我配不上你。」
    林惠一笑:「你本來就配不上。」
    說完,走到門口,這次,林惠順利打開門。林惠本來已經下決心不再說什麼,但她畢竟年輕,實在是沒忍住,腳已經邁出門去了,身子卻回轉過來,對馬文說:「我知道你剛才跟我那樣,是故意做給你前妻看的,你怕你兒子誤會,怎麼不怕你前妻誤會?你是巴不得她誤會,巴不得她吃醋呢吧?」
    馬文被說穿。他張口結舌,看著林惠,林惠一笑,八顆牙,招牌笑容。隨即,像收傘一樣,笑容剎那收得乾乾淨淨。接著,「砰」的一聲,門被帶上,林惠的高跟鞋,一路敲著走廊的地磚,負氣而決絕。馬文守著一桌子菜,出了一口長氣,竟然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他知道按道理按常規於情於理他都應該追出去,至少追到電梯口,但他就是坐著沒動,一是他懶得動,二是他覺得還是這麼著最好,免得拖泥帶水夾纏不清。

《馬文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