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楊欣要買房那陣,每天趾高氣揚的,還帶著馬虎去看過幾套房子,結果熱鬧半天,人家又說先不買了,先就這麼住著吧,買房將來再說!靠,這不是大涮活人嗎?這還沒結婚呢!這要是結了婚,那還不得想怎麼捏估就怎麼捏估?
    馬文替楊欣難過,一個心氣兒那麼高的女人,居然能為結一個婚答應這麼喪權辱國的條件!
    馬文哪知道,女人到了楊欣這歲數,要麼是特沉得住氣的,要麼是特沉不住氣的。沉得住氣的,比如楊欣的女朋友黃小芬,自己開一律師所,有房有車有錢有兒子,人家就不著急。戀愛該談談,約會該約約,合適就來往,怎麼都成,上家裡上酒店一起旅行度假全沒問題,不合適,咱就把話說開,再見還是朋友。楊欣曾經問過黃小芬,再飄個幾年,人老珠黃,哪個男人還要你?黃小芬反問:「你以為真嫁了,到人老珠黃,你嫁的那個丈夫還會要你?!我告訴你,男人除非是玩夠了,身子空了,錢包也空了,他才能老實挨家呆著!可是,咱憑什麼要找一個玩夠了身子空了錢包也空了的男人伺候著?」
    楊欣有一陣也曾經想以黃小芬為榜樣,但很快,她就發現自己不成。人家黃小芬離婚離得早,野化訓練訓練得好,首先人家自己一個人呆得住,其次人家有一份所謂的事業,第三,人家有錢。女人一有錢,就可以購物美容SPA做頭髮,總之,可以很有意義很有品位地打發時間。楊欣不成,自己一個人呆著會難受,又囊中羞澀,最多只能買點恐怖片連續劇什麼的。她也想過要好好幹事業,可是,這事業就跟姻緣一樣,也不是說你啥時想幹,就啥時擺在你面前,等著你幹!現在不要說事業,就是工作也難找啊。
    楊欣也不是說辭職就辭職,她還真沒這麼意氣用事。她只是心裡面清楚,自己人近中年,在單位做一份誰都能幹的工作,性格又好強,偏偏當初的同事現如今全蹭蹭蹭做了她領導,她即便說服自己給人家心平氣和地打工,但趕上像劉如這樣的,也不能讓她呆舒服了。人家憑什麼讓一個昔日的對手兼戰友且知道自己一切根底的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混日子?人家幹嗎不要倆新畢業的大學生,賞心悅目不說,工作不講條件,待遇沒有要求,讓加班加班,讓出差出差,還把她當恩人當女皇當再造父母伺候著孝敬著哄著拍著?楊欣自己也清楚,換了是她,她也寧願用新人,欺老不欺少嘛!
    離婚以前,楊欣經常把馬文馬虎掛在嘴邊,一口一個「我老公」「我兒子」,搞搞自我安慰,好像工作就是找個事兒做做,女人的幸福就在「我老公」「我兒子」上。現在這離了婚,她就連這點口舌上的「幸福感」都沒有了。她也曾經想過,像黃小芬似的,咬咬牙,把精力集中到工作上,可這事兒也不是由你說了算的啊!工作就這麼多,誰多干誰多掙,你想多幹,你就得跟別人爭!一個蘿蔔一個坑,您想佔人家的坑,那人家憑什麼把坑讓給你啊?再說,你早幹啥去了?你早一臉幸福美滿的小娘們兒德行,現在你想躍馬揚鞭建功立業就有功有業有馬有鞭地在那兒候著等著您?
    當然,剛離婚那陣,人們還是同情楊欣的,尤其是劉如,還給楊欣介紹過對象,但自從跟李義好上以後,楊欣就明顯地感覺到周圍的冷淡,甚至是敵意。楊欣的辦公室以婦女為主,有劉如這樣的,也有大齡未婚的,還有離異的,沒楊欣這檔子事之前,大家對劉如有看法,但現在楊欣跟李義鬧了個姐弟戀,她就成了眾矢之的。楊欣那性格就跟彈簧似的,越壓越來勁。她還就索性昂著頭迎著眾人的目光在公司裡走來走去,不解釋也不迴避,那表情分明是說:「我愛跟誰好跟誰好,又沒礙你們的事兒,有本事你們也找去啊!」不過,她心裡也清楚,如果倒過來,是劉如跟了李義,她也會覺得是劉如怎麼著了。女人對女人總是更苛刻的。
    楊欣看上去大大咧咧胸無城府,其實也不是一點腦子沒有。她就是想明白了,與其被劉如一點一點收拾,還不如來一個乾脆利索的。只是她之前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直到劉如找她麻煩,楊欣想,成,就這樣,長痛不如短痛,辭職走人。楊欣尋思過,這麼辭職,再找工作也好找,畢竟這是一個說得出去的理由,公司規定兩口子不能在一個單位,她楊欣這也算是為愛情失去工作,總比到時候人家說你能力不成把你炒了要好吧?
    不過楊欣沒有想到的是,李芹竟然在這關鍵時刻「出爾反爾」。李義都沒好意思當面跟她說,而是給她發的短信。按楊欣的脾氣,肯定是不依不饒破口大罵的,但這次她忍了。她很快回發:「聽你的,別為難。」
    楊欣再沒心沒肺我行我素,還是懂得輕重主次的。以她現在這個狀態,有什麼談判地位可言?她唯一能拿來說事兒的就是跟人家掰扯,說你李芹怎麼說話不算話,說好借錢給我們又不借了?但人家李芹那邊一句就能給頂回來:「我有錢憑什麼非得借給你?我以前是說要借給你,現在我不借了。這不犯法吧?要不你到法院告我,看法院怎麼判!」
    楊欣認為對於她自己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李義」,她要不惜一切代價嫁給他,跟他正式結婚,結為夫妻。她離婚以後,見的男人也不少,還真沒有李義這麼順眼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李義是唯一一個讓她有「感覺」的男人。也有人給楊欣介紹過經濟條件比李義好很多的男人,有一個退休的老幹部,子女都在國外,住一海大的房子,楊欣去過,老幹部身子還硬朗,對楊欣客氣、周到,也同意楊欣帶兒子馬虎過來,反正房子大房間多。楊欣相親完了,老幹部讓司機開車送楊欣回家,楊欣一路忍著,到家進門撲床上就哭了,哭得驚天地泣鬼神,馬文不知道誰欺負了楊欣,問了半天問明白了來龍去脈。馬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哭什麼?他又沒怎麼著你!不喜歡回了就得了唄。」
    楊欣哭得落花流水,半天說不出話來。她是覺得絕望,人家老幹部哪兒都好,那麼好的房子那麼好的人,可是,楊欣跟他沒感覺!不僅是沒感覺,甚至她隱隱地聞到他的口氣——楊欣能聞出來,他其實剛剛刷過牙,但牙膏顯然壓不住那股老年牙周炎的味道。
    楊欣一想,假如就為了一個房子,一個住在哪兒的問題,跟李義鬧翻,她就太不值了。畢竟她已經不年輕了,她這個年齡,物質條件固然重要,但如果讓她挑選,一個是有房有車有司機的牙周炎老幹部,一個是沒房沒車但年輕有體力的大帥哥,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馬文看著楊欣整天呆在家裡,把該打包的打包,該裝箱的裝箱,心裡極不是滋味。他自打離婚以後,還沒有跟楊欣正兒八經肝膽相照地聊過,有什麼話都是冷嘲熱諷夾槍帶棒說的。現在楊欣真要搬走了,而且可能從此之後「侯門一入深似海」,彼此還能不能見著,見著還能不能說話,都是個事兒了,馬文就覺得他必須要跟楊欣深入地聊一次。
    楊欣忙裡忙外,一頭的汗,馬文一條胳膊還打著石膏,也不方便,而且即便就是方便,人家楊欣沒有請馬文幫忙,馬文也不好意思抻茬。李義不怎麼過來,他們有事兒就發個短信,短信說不明白的就打個電話。馬文知道聽人家講電話不地道,但統共就這麼大一地方,也不能楊欣一打電話,他就捂耳朵吧?其實那些電話,馬文聽個兩耳朵,再加上他的經驗值,基本就猜個八九不離十,更何況楊欣還是一個喜怒全形於色的主兒。所以,馬文很快猜到他們是有變化了——而且這個變化絕對不是小變化。要不然,楊欣為什麼成天在家呆著?而且看他們那意思,新房也不買了,結婚以後就在李芹那兒住,這究竟為什麼?按說這些全跟馬文沒關係,但馬文老琢磨這事兒,越琢磨越想知道,就挑了個馬虎上學不在家的時間段,踱到楊欣那屋的門口,楊欣當時正敞著門,把床單啊枕套啊什麼的,疊了裝箱。馬文就站在門口沒頭沒腦地說了句:「你這都好幾天不上班了,是請假啊還是往後都不上班了?」
    楊欣本來想頂馬文一句:「我用得著向你匯報嗎?」
    但話都到了嘴邊,還是給吞了回去。楊欣說:「我辭職了。」
    馬文頂了一句:「當全職太太?」
    楊欣不吭聲。馬文一見楊欣這表情,就得寸進尺了。他直接進了楊欣的屋,坐在楊欣對面,問楊欣:「怎麼回事?說說!」
    楊欣輕描淡寫大致說了一下,馬文聽了,面色凝重,過了一會兒,忽然大罵:「是爺們嗎?讓女人辭職,什麼東西!」
    楊欣從馬文的語氣中,聽出對自己的那份關心,心裡生出了些小感動小感激小感情,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不僅不動聲色,還故意更加漫不經心,息事寧人地說了句:「跟李義沒關係,本來我就不想幹了。」
    馬文聽了,有點自討沒趣,只好忍住不往下說,但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對楊欣說:「我不是挑撥離間啊,擱我,我就做不出這麼卑鄙的事!」
    楊欣笑了:「我知道。你除了有點小心眼,小算計,別的毛病還真不多。」
    「您這算誇我嗎?」
    楊欣歎口氣:「你看你這人就這樣,沒法跟你聊。」
    馬文瞭解楊欣,楊欣對李義是怎麼遷就都成,對他可沒那麼好脾氣,能說翻臉就翻臉,說不聊就不聊。馬文趕緊忙著給自己往回找補:「我改我改,咱接著聊。咱們離婚以後就沒這麼聊過。眼看你現在要結婚了,走向新生活,按說我應該為你感到高興,可是我這心裡呼扇呼扇的,總也高興不起來。我不是嫉妒啊,也不是吃醋,我就是老怕你這一步再邁錯了。你歲數也不小了,任性不起了。咱們犯錯的時候,我是指咱們的婚姻啊……咱們那會兒都年輕,年輕不怕失敗,將來還有機會,可你跟李義,將來要萬一後悔了……」
    馬文這番話言辭懇切,楊欣真有點感動了,但很快這點感動就被舊仇新恨壓了下去。楊欣可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楊欣心說,你現在說這些有屁用。難道我能跟好萊塢大片似的,穿上婚紗站在教堂就等套結婚戒指了,您馬文跑進來,一通胡說八道,然後我就能把李義撂一邊,提溜著婚紗跟著你就跑?我也太不值錢了吧?不過,這番話楊欣沒有說出來,理智告訴她,她現在要做的是盡量跟馬文客氣,就像當年馬文和她剛離婚那陣,跟她客氣一樣。大家客客氣氣的,好合好散。所以,楊欣斟酌了斟酌,說了句:「將來後悔說將來的。」
    馬文當然知道,這句話是自己當初對楊欣說過的,那時候他非要娶楊欣,楊欣問他:「你將來要後悔了怎麼辦?」他豪邁地說:「將來後悔說將來的。」
    十多年後,再從楊欣嘴裡聽到,而且是楊欣要再嫁他人的時候親口對自己說出來,馬文不免感慨萬端,心結成一個死結,也不疼,就是解不開。
    馬文歎氣,連歎好幾聲,最後悠悠地說:「什麼叫將來後悔說將來的?有的事兒真到了將來,就晚了,這世界上哪有後悔藥賣啊?」
    楊欣笑了笑:「我是怕現在不結婚,將來也會後悔。」
    馬文連連點頭,跟遇到知音似的,連連說:「對對對,沒錯,我當初就是這麼想的,我覺得不娶你吧,沒準兒以後更後悔,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覺得,哇,那麼一個大餡餅砸我腦門上,我怎麼就沒張嘴呢?」
    楊欣見馬文重提舊事,「光嘰」冷下臉,馬文立馬賠上笑臉:「咱說別的說別的,哎,你們怎麼又不買房了?」
    楊欣最不願意說的就是這事兒,她敷衍:「先在她姐那住唄,她姐也挺可憐的。」
    馬文截斷:「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農夫與蛇的故事聽過沒有?你看著蛇可憐,把它抱懷裡,它緩過來,第一口咬的就是你。她是一可憐女人,她肯定恨你,李義又頭腦的,到時候真委屈的是你,還有咱們家馬虎。再說,馬虎住那兒,怎麼上學你想過嗎?」
    楊欣有點心虛:「我們這也是權宜之計。」
    馬文深吸口氣,說:「既然是權宜之計,你就在我這兒權宜也一樣。」
    楊欣看著馬文,感到他的轉變太大,一時不知道怎麼接馬文的下茬。
    馬文歎氣:「咱們說到底也不是仇人。你帶著馬虎住在別人家,寄人籬下,多少得看人臉色,你現在又沒工作,經濟上也不富裕,你就在這兒結婚吧。等你手頭稍微寬裕點,將來買了房子再說。」
    「我們住這兒,你不彆扭?」
    馬文故作豁達:「咳!我就把自己當你娘家大舅子,李義要是欺負你,我還可以替你說說話,咱家馬虎在我眼皮子底下,料他李義也不敢怎麼樣。」這段話,馬文雖然說得玩世不恭,但透著情真意切。楊欣聽了,既高興又有點內疚。這事兒最後就這麼定了。
    定了這事之後,楊欣覺得自己有必要關心關心馬文,她就問馬文:「今天沒人自告奮勇給你來做飯啊?」
    馬文牛逼起來:「你當什麼人想來給我做飯就來給我做飯哪?那得提前半個月申請,申請沒批准不能隨便想來就來。」
    楊欣不跟馬文繞彎子,直接問:「那天那女孩誰呀?」
    馬文揣著明白裝糊塗:「哪女孩呀?」
    「就是那個號稱把豬耳朵跟豬舌頭拌一塊叫……叫那個……『悄悄地說給你聽』……就那女孩。」
    「啊,怎麼啦?」
    「我覺得你跟她不合適。」
    「怎麼就不合適呢?」
    「她太年輕了。」
    「年輕有什麼不好?」
    「我嫁給你的時候就是她那歲數,你落什麼好了?」
    馬文被噎住,內心感慨,一時無語。
    楊欣和李義的婚禮辦得極其簡單,單位同事一個沒請,就兩家人一起吃了頓飯。馬文通過楊欣結婚這事兒,又明白一個道理——血濃於水。楊欣她媽,老太太開始多強硬啊,恨不能捶胸頓足尋死覓活,對楊欣說只要她敢嫁給李義,就斷絕關係,從此不相往來;慢慢的,這話就改成:你愛嫁就嫁,以後別上媽這兒來哭。到最後,臨嫁之前,老太太上馬文這兒來給閨女佈置新房,剛一見馬文,老太太還有點害臊,也就是那麼一小會兒,就自然了,跟馬文一點不見外地數落楊欣,好像馬文跟她還是一家人似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我就不明白楊欣她到底圖什麼?工作工作沒了,歲數歲數又不小了,就靠李義一個月那幾千塊錢夠幹什麼的?再說,那個李義還比她小,過兩年……」
    馬文不接茬,也沒法接茬。他心說你不明白你養的閨女?!
    等老太太說夠了,沒話說了,馬文才蜻蜓點水地說:「這事您著哪門子急,楊欣自己都不著急。」
    「這世界上有幾個人跟她那樣缺心眼的?!」
    「您別瞎操心了,其實,李義還行,他們認識好幾年了。」馬文這話到是實話。他也覺得楊欣這歲數能找到李義,也算老牛吃嫩草了,而且李義能娶楊欣,也說明李義還真是老實。馬文打離婚之後,就沒消停過,但真沒一個女人有過讓他想結婚的念頭。也有女人逼他,要死要活,但他最後都閃了。有一個大齡小娘們兒鬧得最凶,馬文怎麼解釋怎麼說都沒用,她跳著腳指著馬文的鼻子又哭又鬧說你馬文就是想白玩臭流氓一個!馬文被逼急了,說:「我是臭流氓你是什麼?你是女臭流氓!都是成年男女,誰流氓誰啊?」
    馬文其實心裡挺煩楊欣她媽的,他給她們家當女婿的時候,老太太就整天拿著一個勁兒,好像馬文佔了她姑娘多大便宜似的。現在她這姑娘二婚,按道理找一李義這樣的,也說得過去了,老太太還是覺得她家姑娘吃了虧!她知道不知道當前的形勢?多少二十七八的大齡剩女一回婚沒結過的都找不到對像?當然這些話馬文是不會說出口的,再說也犯不著跟老太太掰扯。所以,馬文就忍著聽著盡量不發揮主觀能動性,相當於打牌的時候,當一牌架子。
    那天,楊欣正好跟李義去取婚紗,只留馬文和老太太在家,馬文本來也想躲出去,但傷筋動骨一百天,馬文一「殘臂」,去哪兒都不方便。又正好是週末,上辦公室也不是不行,可馬文不願意去。有一回大週末的,他跟楊欣吵了架去辦公室,結果正撞見他們中心主任跟新來的實習生。人家倆倒是一點不尷尬,還問馬文,你也加班啊?馬文只好說,啊,不是不是,我東西丟這兒了。我取一下就走。從此,馬文就記住了,週末啊節假日啊,能不去辦公室就不去。
    馬文跟老太太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了幾個來回之後,到底聽明白點意思,老太太之所以跟他這兒哭天抹淚的,是為了求他給楊欣找份工作。老太太那彎子繞得有點大!把馬文繞得暈頭轉向心煩意亂。好在週末馬虎沒課,中午跟同學踢了場球,三四點鐘一身臭汗就回來了。要不,馬文還真抓瞎,你說一個過去你跟她叫媽的人在你跟前說自己的閨女不爭氣不懂事把好好的日子過成這樣以後可怎麼辦,說著說著,眼睛裡就有了眼淚,你說你怎麼辦?你勸還是不勸?你只能答應她以後她閨女萬一有個什麼事兒,你不會袖手旁觀。
    老太太正那兒跟馬文哭哭啼啼著呢,馬虎回來了。馬文趕緊讓馬虎叫「姥姥」,馬虎這聲「姥姥」還沒叫完整,老太太那邊應聲落淚。
    馬虎童言無忌,問:「姥姥,你哭什麼?」
    馬文趕緊打岔,對馬虎說:「你們老師沒教過你成語,喜極而泣?高興極了就會哭。」
    馬虎說:「老師沒教過這個成語,老師就跟我們說過『樂極生悲』。」
    老太太聽了,連連說「呸」,不吉利!
    馬文就在老太太的一連串「呸」中,知道自己到底是外人,楊欣到底是老太太的親閨女,老太太從內心裡還是巴望女兒這樁婚事幸福如意的,至於對馬文說點楊欣的不是,那也是為了籠絡馬文,說長遠點,是替女兒的將來留條後路。實在不成,還是一門親戚呢,馬文也不是什麼壞人。
    楊欣一直在強努著高興,其實,從商量拍婚紗照那天,她就不痛快。李義的意思是不拍,不過李義一向表達婉轉,不會像馬文似的,直截了當說「不」。楊欣跟馬文剛結婚的時候,倆人窮,沒拍。後來有條件拍了,馬文還是不拍,他說拍那玩意幹什麼?有病啊?!你要拍你拍,愛跟誰拍跟誰拍,反正我不去,丟那人現那眼。你瞅瞅都誰去拍婚紗,人家都是如花似玉小美妞風流倜儻小帥哥,咱倆拍,倆老不正經的!
    楊欣跟馬文吧,特怪。馬文說不拍,她也就算了,儘管心裡也不痛快,但李義說不拍,她就且費勁呢。她跟李義軟磨硬泡,說:「咱們結婚,也不旅行也沒酒席,我也沒要金要銀,就要一套婚紗還不成嗎?」
    李義皺眉:「怎麼你們女的都愛拍那個啊?」
    楊欣不樂意了:「什麼叫你們女的?我還一次沒拍過呢!」
    李義拿眼睛看楊欣,楊欣就知道他是想知道為什麼她跟馬文沒拍過。楊欣也是快人快語:「我真沒拍過!馬文不愛拍,說拍那玩意又俗還傻,死活不肯。」
    李義心說,噢,馬文不愛拍,你就不拍,你怎麼就沒問問我愛不愛拍?我也不愛拍!
    當然這些話李義沒說出來,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李義一不說話,楊欣就會覺得緊張。楊欣用手碰碰李義,半討好半撒嬌地說:「怎麼了你?我知道你跟孫容拍過,就不能再跟我拍一回嗎?」
    李義心裡更加不痛快。跟孫容是跟孫容,那是結髮夫妻,孫容後來對自己再怎麼不好,但當初那感情也不是你楊欣現在可以隨隨便便指手畫腳的。更何況,李義心裡多少還覺得有點對不起孫容。
    楊欣見李義還是不吭聲,以為他是怕花錢,乾脆說:「這錢我出。」
    李義雖然也是怕花錢,但聽楊欣這麼一說,就愈發不得勁。他吭吭哧哧地說:「拍完了,掛哪兒?」
    楊欣不假思索:「掛牆上啊。」
    李義又不說話了,楊欣一想,明白了,就問李義:「你是怕馬文出來進去看見彆扭吧?你放心吧,他沒那麼小心眼。再說,咱掛的是我那屋……」
    李義聽了,嘴角像觸電一樣,歪了一下,楊欣就知道又說錯話了,慌忙改口,把「我那屋」改成「咱那屋」。楊欣知道李義在乎這事兒!
    李義停了片刻,直勾勾地甩出一句:「那什麼,我姐都把房子空出來了。」
    楊欣一愣,這幾天李義沒少跟她磨嘰這事,她想了想,小聲說:「你姐家太遠。馬虎每天上學來回得好幾個小時呢。」
    李義歎氣,覺得楊欣是在找借口。楊欣見李義歎氣,又趕緊解釋,說:「我開始沒想到馬虎上學。這事兒怪我……」
    李義說:「要不,還是租房?」
    楊欣咬咬牙,說:「這我也想過,中介我也打聽過了,人家都要年付,可現在我沒工作,你股票又都套著,咱能租得起的房子,不是太遠就是太差,我倒是無所謂,租一地下室也成,主要是馬虎,我不樂意孩子跟著受委屈……再說,越租房越買不起房,還不如攢攢,攢夠個首付,也就是一兩年的事。」
    楊欣賠著小心說了這些話,李義聽了,什麼都沒說。但什麼都沒說,不代表他沒想法。他只是覺得說了也沒用。他是男人、大人,楊欣是女人,馬虎是孩子,他不能跟女人孩子計較。他對自己說,反正住楊欣那兒,自己也不吃虧。離上班的地方還近,不用像住李芹家,每天光路上就扔掉幾個小時。李義就是這麼一個人,遇到事情,實在繞不開,就盡量往有利於自己的那一面想。按說這也是一個好品質,只是,這種品質也會帶來問題,就是越是這種人,越容易日後翻舊賬,而且翻起舊賬的時候,他就忘了當初自己佔便宜的那部分,光想著是自己讓步了妥協了委屈了,然後越想越虧越想越難受。
    新婚之夜。楊欣那屋的門上,貼著一個大紅雙喜。馬虎睡到馬文房間,跟馬文擠在單人床上。馬文的單人床是一米四寬的,比雙人床窄,但比一般的單人床又寬。當時之所以買這張床,是為了楊欣她媽。新房不給老太太擺張床吧,說不過去,可是統共一百平米的房子,單給老太太置辦一張吧,又覺得浪費。最後還是楊欣說,我媽這人獨慣了,你不給她買床,她挑禮,你給她買了,她不見得來。乾脆咱買一張大點的,平常馬虎住,老太太來,就跟馬虎一起住,也說得過去。
    馬文現在就躺在這張當初算計來算計去算計出來的床上,那會兒他跟楊欣的日子是要算計著過的。儘管現在他們也不富裕,也沒有大手大腳到想買啥就買啥,但那會兒是有商有量真心過日子,一張床也要在心上過好幾個來回,哪像後來,什麼都懶得說,一商量就是你看著辦。有一次楊欣跟他說洗衣機不好用了,是換一個新的還是修一修接著使。馬文說:「你看著辦。」楊欣就說:「修也不便宜,得四百多,換零件,還得等,人家廠家說零件要從外地運過來,咱們這洗衣機是老款,零件都不生產了,只能上庫裡調。還不如買一個新的,咱以舊換新多花不了幾個錢。」馬文點頭,說:「行。你看著辦。」楊欣又說:「那咱們哪天一起去大中轉轉?」馬文搖頭,說:「你自己去看哪個好,定了就成。」楊欣有點摟不住火了,說:「那麼多洗衣機呢,我總得有個人商量吧!」馬文說:「商量啥,你看著辦唄。」楊欣大怒。現在馬文理解楊欣為什麼會大怒——買床的時候,他們一起跑過多少傢俱城?到換洗衣機的時候,大中就在他們家邊上,步行不超過十分鐘,飯後一溜躂的事兒,他都懶得去!日子怎麼會過成這樣,鬧得一點心氣兒都沒有!馬文從來沒有檢討過自己,他覺得男人就是視覺動物,視覺疲勞了,心氣可不就降低了?心氣一降低,不要說激情啊什麼的,就是床上那點事兒,都提不起精神。
    楊欣再婚,馬文腦子裡亂哄哄的。一會兒覺得欣慰解脫,一會兒又覺得鬱悶失落。跟坐過山車似的,忽上忽下一會兒巔峰一會兒深淵。之所以欣慰解脫是楊欣總算有了著落,馬文不用再惦記她了;但楊欣這麼快就有了著落而且嫁掉了,又讓馬文極其不爽——如果楊欣能跟她親媽似的,這輩子就不嫁了,馬文雖然也會不安,甚至內疚,但要比現在好過得多。一個女人,跟你做了十一年夫妻,離婚也就一年多點,說嫁就又嫁了!馬文不禁感慨,說到底,女人還是比男人狠啊!
    馬文本來擔心馬虎,怕馬虎接受不了。他甚至還想過,馬虎跟李義怎麼稱呼——尤其當著他的面,難道管李義也叫「爸爸」?結果,這些事兒還真不用大人操心,馬虎叫馬文「爸爸」,叫李義「叔叔」,挺好。而且,最出乎馬文意料的是,親媽再嫁,馬虎不僅不難受,反而興奮得一塌糊塗,躺在馬文邊上,不停地問這問那,好多問題讓馬文哭笑不得。
    比如馬虎會問:「爸,你什麼時候結婚啊?」
    馬文說:「你盼著爸爸結婚啊?」
    馬虎說:「那當然。」
    「為什麼?」
    「你要找一個有錢的阿姨,讓她開車送我上學。」
    馬文苦笑:「爸爸不認識有錢的阿姨啊。」
    馬虎想了想:「我們班李玫晨的媽媽就很有錢,你追她吧。」
    「哦,那李玫晨沒有爸爸?」
    「李玫晨當然有爸爸,他爸爸更有錢,老帶著她媽媽和她去國外度假,法國啊英國啊荷蘭啊,李玫晨哪兒都去過。」
    馬文啼笑皆非:「那我還瞎追什麼?」
    馬虎立即特嚴肅地教導馬文:「爸,你這人吧,我得批評你兩句,缺乏競爭意識!女人不喜歡沒有競爭意識的男人。」
    馬文咧咧嘴,想樂沒樂出來。他的確沒有競爭意識,不僅沒有,還特別反感那些把自己當做籃球,讓男人爭來搶去的女人。馬文的想法是,我喜歡你,你要喜歡我,你就答應我;你要是沒想好,你就再想想;你橫不能讓我給你當保鏢,一天到晚為你衝鋒陷陣兩肋插刀,抬高你自己的價碼,末了跟不跟我還單說!
    這一夜,李義跟楊欣也沒睡安穩。
    李義不停地翻身,楊欣問他:「怎麼啦?擇床啊?」
    李義憋了半宿了,直接說:「這麼住著,你不彆扭?」
    楊欣說:「那有什麼辦法?除非馬文能找一個家財萬貫良田萬頃的老婆,搬出去。」
    「還真是……哎,馬文到底有沒有對象啊?」
    「你怎麼忽然關心起這事了?」
    李義若有所思,楊欣猜到李義的心思,說破他:「你是不是想知道他那對像有沒有房子?」
    李義馬上撇清:「我沒那麼算計。」
    楊欣說:「那你操那心幹什麼?」
    「我不是怕他還惦記你嗎?」李義說著,盯著楊欣看。楊欣推了李義一把,李義壓上來。
    楊欣對著李義的耳朵:「輕點。」
    「這還重?」
    楊欣聲音更低了:「我是說小聲點。」
    楊欣還真是以身作則,幾乎沒出聲兒。這反倒讓李義更新鮮更刺激更來勁了……
    完事兒之後,楊欣躺在黑暗中,她有個習慣,每次完事兒,都得上趟廁所,沖乾淨了,才能回來踏實睡覺。以前馬文特煩她這個習慣,覺得她事兒多。尤其是馬文睡覺輕,剛迷糊著,楊欣就濕乎乎地回來了,夏天還無所謂,冬天就太難受了,有時簡直不可容忍。李義好像不大所謂,他一般速戰速決,完了,呼呼大睡。楊欣愛幹啥幹啥,他一般都不知道。當然楊欣也在意很多,盡量悄沒聲息,盡量等李義睡熟一點,盡量不開燈。
    楊欣聽著李義起了小鼾聲,才輕輕起來,摸黑下床,開門,快到廁所的時候,被凳子絆了一下。楊欣忍著,才沒「哎喲」出來。馬文本來半迷糊著了,一聽外面有動靜,直接跳下床,跑出來開燈。楊欣正疼得齜牙咧嘴,乍一開燈,眼睛還有點睜不開。她見出來的是馬文,頭一低,鑽進了衛生間。十多年的夫妻,馬文能不知道楊欣是要幹什麼?這又是人家的新婚之夜!馬文覺得自己很沒勁,轉身回了房間,點根煙,抽了兩口,又鬼使神差地出來,把剛才絆著楊欣的凳子,挪到沙發邊上。剛挪好,李義也披著衣服出來了,倆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點尷尬,李義率先退回到屋裡,馬文也覺得自己不合適在廳裡呆著,趕緊鑽回自己房間,客廳裡的燈就一直開著,等楊欣洗了澡出來,還是楊欣關掉的。
    楊欣忽然有那麼丁點小小的興奮。莫名的。
    她當然知道是馬文把那個絆著她的凳子搬開了!如果她沒有再婚,如果沒有李義,她能猜到就她剛才絆的那一下,馬文才不會下床呢,不僅不會下床,還很可能罵罵咧咧,罵她不小心有病嫌她吵了他!劉如說得對,書非借不能讀也,男人也一樣。你是他老婆,你就成了他書架上的書,他有時間也懶得看你,反正你跑不了,他什麼時候想看都可以看,結果就是什麼時候都不想看;倘若你是別人的老婆,在別人的書架上,如果別人再不肯借他,而他又聽說你是本極有意思的書,那他就越發想翻翻,而且只要逮著就愛不釋手。

《馬文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