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部

    趙通達說:「包括我。但不僅僅是我。今天我只能給你把話說到這裡。順便提醒你,我們是機關,是一個無風還起三尺浪的地方,希望你,你們,小心,自重!」
    沈聰聰恢復了伶牙俐齒:「謝謝。可惜你的一番好意用錯了地方。我們無須小心,因為我們一直自重!……送你一句話,通達,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身正不怕影子斜!」
    趙通達冷笑:「你我不管,也管不著。而魏海烽,現在是身不正,所以才怕影子斜!」說罷,一甩手走了。心裡發狠道,沈聰聰,以後你可別怨我沒跟你打招呼。
    沈聰聰追上一步,搶在趙通達前面,說:「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再走!什麼叫魏海鋒身不正所以才怕影子斜?」沈聰聰本能地意識到趙通達應該知道點什麼。
    趙通達站住了,看著這個糊塗的女人,心裡是恨鐵不成鋼。但是他知道,只要跟她透露半個字的風聲,她轉眼就能說給魏海烽。現在趙通達滿腔悔恨,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說什麼也不會沾這個女人一下。他當年說給她的那些話,估計她早一個字不剩地學給了魏海烽,所以魏海烽才能在每一次跟他的較量中反敗為勝,因為他的身邊藏著一個內奸。
    趙通達決定跟沈聰聰談點不怕她告訴魏海烽的話。
    趙通達說:「沈聰聰,可能在你眼裡,陶愛華既粗俗也沒有文化,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但是你想過沒有,為什麼這樣的老婆魏海烽一直沒有離掉?」
    「不知道。我和魏海烽從來沒有談過這個問題。」沈聰聰態度惡劣,滿臉鄙薄,卻故意把話說得不動聲色。
    「你這話的潛台詞就是,因為你沒有出手?」趙通達被激怒了,但為了男人的風度和必要的尊嚴,他也盡量喜怒不形於色,愈發不動聲色地說下去,「你以為只要你一開口,魏海烽就會義無反顧甩了陶愛華而娶你?」
    沈聰聰不語,靜待他說下去。趙通達也就不緊不慢地接著說:「沈聰聰,我明告你,你休想,休想讓魏海烽跟陶愛華離婚;換句話說,你休想跟魏海烽結婚!因為,對於他來說,他的官職高於一切!」
    「那是你!」沈聰聰沉不住氣了。
    「也是他!……不要抱幻想了沈聰聰,男人,都一樣!」趙通達語重心長。
    「不一樣!」沈聰聰執迷不悟。
    雙雙愣住。片刻之後,沈聰聰對趙通達說:「趙通達,你一直說要和我好好談一談,我一直在迴避你。這是我的錯,我想我們之間有必要認真談一次,把話說開。」
    「好啊。你先說。」
    「你是一個好人,我承認你在很多地方都非常優秀……」
    「直接說『但是』!」
    「但是,你我之間不合適。」
    「我們不合適,是你自己發現的,還是有什麼人告訴你或者啟發你?」
    沈聰聰開始都很誠懇,到這裡,她受不了了,對趙通達說:「這一點不用別人告訴我啟發我。」
    「這麼說,是你自己發現的了?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是在你認識了魏海烽之後,跟他有過幾次接觸之後,對嗎?」趙通達冷笑著。他的忍耐是有極限的。
    「對!」沈聰聰一臉的「怎麼著吧」,把趙通達氣得差點胃出血。他後來想,什麼叫不知好歹,這就叫!他捫心自問,究竟有哪裡對不起沈聰聰?沒有。可是沈聰聰怎麼就跟他這麼不對付?這個問題,他琢磨了很長時間,最後找到了答案。女人,尤其是動了感情的女人,就別指望她們有腦子,這就跟在母親的眼中,最漂亮的永遠是自己的孩子是一樣的。在動了感情的女人心中,全世界就只有她愛的那個男人是最好的,而他趙通達偏偏來跟她說那個男人這不好那不好,那不是討沒趣嗎?
    趙通達猜著沈聰聰會把「照片」的事以及他找她的事,無條件地告訴魏海烽。這種行為在趙通達的字典裡叫「賣友求榮」,屬於卑鄙行為。但人家是為了高尚純潔的愛情,所以自然不在乎趙通達的評價;而且即使趙通達當面質問沈聰聰,沈聰聰還會翻著白眼,說他是小人,說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其實,即使沈聰聰不十萬火急地趕來報信,魏海烽也感覺到了四周的氣氛。趙通達每天夾著一個小本,找這個談話找那個談話,其中洪長革已經被找了三四個下午。魏海烽本人也得到通知,近日不要出差,不要離開本市,可能隨時有情況找他。
    週一例會的時候,一圈傳達完畢,廳長習慣性地掃視四周,客套地說一句:「我要說的就這麼多。還有誰有什麼事?」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搖頭,會也就散了。魏海烽最厭惡開會,尤其是那種漫長的疲憊不堪的會。但這個週一,廳長那目光剛一開始掃視,他就搶上去開口:「我再耽誤大家幾分鐘時間,說兩句!……組織上分工我抓平興高速,是對我的信任。這是條近百億的路,如果沒有組織的支持、領導的信任,我魏海烽再無私無畏再粉身碎骨也幹不好。俗話說得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此,我只有一個要求,希望組織上盡快對我的事情做出結論,讓我輕裝上陣大幹一場!」這話說完,鴉雀無聲。喝水的喝水,抽煙的抽煙,低頭的低頭,做記錄的做記錄,還有人湊熱鬧似的放了一個響屁。廳長自然把目光投向趙通達,趙通達硬著頭皮把這兩道目光收下,咳嗽了一聲,說:「海烽同志,組織上調查瞭解情況,是為了把問題搞清楚。信任是相互的,不是無條件的,沒有無緣無故的信任,也沒有無緣無故的不信任,希望你能端正態度,以實際行動接受組織的考驗,重新贏得組織對你的信任。」
    魏海烽還欲說什麼。
    廳長一揮手:「散會!」
    所有人起來走掉。
    只有魏海烽坐在原位,許久沒動。
    會後,沈聰聰給魏海烽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打到辦公室的座機上。沈聰聰照例問:「說話方便嗎?」魏海烽回答得遲緩了些,事實上他現在沒心情說任何話。但沈聰聰卻誤解了,道:「你方便的時候給我打過來?」魏海烽這個時候,才強打精神說:「方便方便。你說你說。」沈聰聰說了說東方娛樂城的進展,她說她已經弄了個東西,讓魏海烽看看。魏海烽打開電腦,收了沈聰聰的郵件,一字一字地看:「東方娛樂城有假日酒店,有購物中心,還有別墅群,甚至還有高爾夫球場,但這只是表面文章,背後是嚴重的債務拖欠危機……」魏海烽看著看著,心裡笑了起來,是嘲笑。他想,這些表面文章,難道其他的人都不知道嗎?估計別的人早就知道,只是人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罷了。魏海烽自己也知道,他現在的位置,稍微採取些技術處理,其實是可以做到「進可攻退可守」的,他完全沒必要跟著瞎摻和。如果泰華中標,他就跟著鼓掌;萬一將來出問題,他往上一推,可以推到廳長那裡,往推,可以推到洪長革那兒,能出什麼大事兒呢?
    沈聰聰電話又追過來,問魏海烽看過沒有。魏海烽心裡想最近這段時間,最好跟沈聰聰稍微保持一點距離,一方面是其他人的閒言碎語,另一方面是陶愛華那邊的壓力。電話裡,沈聰聰說見個面,魏海烽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了。他總是這樣,心裡覺得不要見不要見了,但臨了臨了,又去見。而且見之前,還會給自己各種理由。比如,人家沈聰聰是為他辦事,辦到節骨眼上了,你一個大老爺們撤了,不合適。或者,他跟沈聰聰是君子,君子坦蕩蕩,怕什麼怕?他們又沒有別的事兒,在一起說的哪句話,是兒女私情?比如沈聰聰勸他跟陶愛華搞好關係,這話說得多冠冕堂皇?再比如他勸沈聰聰不要和趙通達鬧得太僵了,這話說得有毛病嗎?後來,陶愛華跟魏海烽提出來離婚,魏海烽不同意,為自己辯解,說自己和沈聰聰什麼事兒都沒有。陶愛華當即冷笑,說:「事兒還是有的,什麼事兒罷了。」魏海烽跟陶愛華解釋,說:「都是工作上的事!」還信誓旦旦地保證,「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跟工作有關,不論是她,還是我。」陶愛華說:「有些話是不必說的,是用不著說的!」陶愛華還說,「大家都是女人。誰不知道誰啊?她也就是嘴上不說,她憑什麼說呀?老鷹抓小雞,吱吱叫的是雞;花貓逮耗子,不聲不響的是貓!」「跟你說海烽,我陶愛華是有很多缺點,但有一條優點,那就是,我從不惦記別人的東西!尤其是別人的男人丈夫老公!」
    魏海烽特意跟沈聰聰約八點半在「標辦」一層的咖啡館見面。這個時間地點定得都很有講究。時間上,他恰巧可以跟陶愛華一起吃個晚飯;地點上,又安排在「標辦」附近。這樣,他就可以借口「標辦」有事兒,溜過去一趟,而且還可以光明正大地讓司機開車到樓底下接他,完事他自己打車回來。這個地點,魏海烽是反覆琢磨過的,儘管他跟沈聰聰在那家咖啡館被陶愛華跟蹤追擊看見過一回,但那件事當天就被他糊弄過去了,他說確實是在採訪。陶愛華說既然採訪你為什麼騙我說在開會?魏海烽說我這不是懶得解釋嗎?陶愛華聲淚俱下,說:「我恨的就是你這個懶得解釋!……你根本不稀罕跟我解釋,你從心裡瞧不起我。海烽,你以為我老了,文化水平不高,我就沒有感情,就沒有自尊,是嗎?你以為你只要和我維持著這樣一種夫妻的名義,我就應該知足,就應該對你感恩戴德,是嗎?你以為你是一個成功的男人,我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女人,你不拋棄我,就已經是你對我的寬厚了,是嗎?」魏海烽當時無言以對,但心裡卻並不慚愧。陶愛華大吵大鬧一通,完了給魏海烽來了個「約法三章」,第一條就是要和她說實話,同時加強了管理,強迫他使用一款能發送照片的手機,以隨時監管。當然他魏海烽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事先拍了一堆各種各樣的照片,有會議室的,有現場的,陶愛華隨時要他隨時發。有幾次,當著沈聰聰的面,他發了幾張「會議照」,讓沈聰聰唏噓不已。
    吃完了,魏海烽自覺主動地到廚房刷碗。陶愛華陰著個臉把桌子擦了,然後上廚房拎垃圾。魏海烽說:「垃圾你別管了,我一會兒帶下去就成了。」陶愛華整個人僵住,這算什麼?這就算告訴她,一會兒他還得出去!按從前的脾氣,陶愛華肯定火了,肯定抓著魏海烽問個水落石出,跟誰去哪兒什麼事幾點回來。但現在,她什麼都沒說,把抹布一丟,手一洗,進房間了。最近這段時間,陶愛華一直是這樣,也不吵也不鬧,整個人彷彿受了什麼刺激,整天一副心不在焉欲哭無淚的樣子。魏海烽看在眼裡,心裡也是難受。人心都是肉長的,畢竟做了十幾年的夫妻。
    魏海烽到麗堇酒店的時候,沈聰聰已經到了。魏海烽下意識地看看表,沈聰聰含笑說:「我來早了。」倆人坐下。茶,聰聰已經要過,這會兒剛巧沏好,是上好的普洱。魏海烽注意到沈聰聰剛洗過頭髮,濕漉漉的,臉上雖然有點疲倦,但溢光流彩。她穿一件白色的純棉襯衫,領口開得恰到好處,正好顯出脖子上細細的一圈白金項鏈。其實,沈聰聰出來之前,連續換了兩身衣服,她先挑了一件桃紅色絲綢襯衫,但怎麼看怎麼覺得下擺的蕾絲不順眼,有點造作;後來她換了一款天藍色蓬鬆無袖上衣,那身衣服穿著俏皮倒是俏皮,但有些過於隨意。沈聰聰穿職業裝很好看,但除非是上魏海烽辦公室,其他的時候她是絕對不穿套裝的,尤其是見魏海烽。
    正事兒五分鐘就說完了。沈聰聰問魏海烽下步怎麼辦?魏海烽感覺有點慚愧。他能怎麼辦?他又不是公安機關,又不是檢察院,他能怎麼辦?最多就是提醒廳領導注意。然後,如果他那點良心和正義感還能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茶飯不思,他最多再逐級逐級匯報,往上拱,至於能拱到哪一步,拱出個什麼結果來,他自己也沒底兒。沈聰聰說,她倒有個主意,直接把文章發表出來。魏海烽面沉如水,問:「在哪兒發?」沈聰聰笑了,說,有的是地方。然後,魏海烽囑咐沈聰聰要當心,別被打擊報復了。沈聰聰一笑,她就喜歡魏海烽的這種關心。這種關心吧,就像冬天裡的陽光,照得她暖洋洋的,但又讓她看不見摸不著;不像爐火,靠得近了,烤得人脾氣暴躁肝火兩旺,離得遠了,又不管事。沈聰聰見魏海烽情緒一直不高,就在想他可能是怕回家難過陶愛華這一關。這麼想著,心裡又可憐起魏海烽來,一面催促他趕緊回去,一面招手買單。魏海烽臉紅了,忙說我結我結我結。他每次都說他結,但事實上,多數時候都是沈聰聰結,這次也不例外。沈聰聰給他的理由是,她掙得多。其實,沈聰聰是不願意讓他為難——中國很多已婚男人是老婆的長工,這一點沈聰聰知道。
    魏海烽回家的時間跟他往常比,就算早了,九點半。陶愛華還沒有睡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房間裡只開著一盞壁燈,黑咕隆咚的。魏陶住校,平常不回來。陶愛華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能少開燈就少開燈。
    魏海烽進門,跟陶愛華打了個招呼,說:「還沒睡啊?」
    茶几上有一支筆兩頁紙。陶愛華繼續靠在沙發上,連動都沒動,對著面前的空氣說:「你簽個字吧。簽完了,找個時間把手續辦了。」
    魏海烽皺起眉頭,說:「簽什麼字,大晚上的。」
    陶愛華說:「離婚協議。」
    魏海烽以為陶愛華又要跟他鬧什麼妖蛾子,輕描淡寫地說:「愛華,你這怎麼想起一出是一出?」
    陶愛華說:「就這一出了,這一出完了,就沒了。我這幾天都打聽過了,現在離婚也簡單,倆人一簽字就完事了,根本不用單位領導同意。」
    魏海烽根本沒把陶愛華的「離婚協議」當回事。陶愛華鬧離婚也不是頭一次了。他有點頭痛,想早點睡覺,後天就得開標了,明天還得去趟「標辦」,趙通達那邊還給他添著亂呢。魏海烽賭著氣說:「離什麼離?我不同意。」
    陶愛華瞇起眼睛:「為什麼?」
    魏海烽耐下心來:「愛華,咱們之間有誤會,你一定要聽我解釋!」
    陶愛華:「你說。」
    魏海烽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沉默了幾分鐘,說:「總之一句話,我絕對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什麼叫對不起我的事?是不是只要你不拋棄我,不主動跟我離婚,就叫對得起我?」
    「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的!?」
    「直說吧,你不就是為沈聰聰嗎?我可以發誓,我和她的所有接觸,都是為工作!」
    陶愛華滿眼是淚。半天,哽咽著說:「你以為我是傻瓜?你什麼什麼都不願意跟我說,工作上的事不說,外面的事不說,心裡的事不說」——這正是魏海烽跟沈聰聰說過的話,魏海烽聽著,心裡暗暗一驚:「愛華,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什麼了?」
    陶愛華反問:「你是不是跟人說什麼了?」
    魏海烽矢口否認:「沒有!」
    陶愛華突然就憤怒起來,把面前的杯子往地上一摔:「海烽,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跟我撒謊?!你跟她無話不說!工作上的,心裡的,生活中的,無話不說!包括我,你的合法妻子你兒子的母親,你跟她都能隨便地議論隨便地說!」
    魏海烽啞口無言。不過,他早已經習慣陶愛華的各種怒火,所以一直到這個時候,他還以為只要他息事寧人,這事兒就能過去。他把陶愛華遞過來的「協議書」放下,說:「愛華,我們倆的事上我是有錯,不,主要是我的錯。你生氣發火都是應該的,但是離婚,我想還不至於吧?你冷靜一下,再考慮考慮。」
    陶愛華被魏海烽這種態度徹底激怒了。她本來還對魏海烽抱著一線希望,以為他會怎樣怎樣,但他現在,居然就是這麼敷衍她,像算準了她不會真離,她就是鬧鬧而已。陶愛華橫條心,今天她絕不退讓,如果她今天退了,那麼這一輩子她就得一直這麼屈辱著,屈辱地在惶恐不安中忍受沈聰聰和魏海烽的憐憫。她差點想跟魏海烽說:「你看錯人了,魏海烽,我陶愛華沒那麼賤!你以為你哄我兩句,我就感恩戴德讓你哄過去了?完事兒,你就又可以找那個沈聰聰,跟她無話不說?做夢吧你!」陶愛華胸脯如波濤起伏,淚水如鋼花四濺,她說:「這事我已經冷靜地、不冷靜地想了很長時間了。沒什麼可想的了。簽字吧。」
    魏海烽皺著眉頭,問:「你想好離婚以後……怎麼過了嗎?」
    「條件都寫那上面了,陶陶歸我,存折一人一半,每月你再給我1000塊錢,算孩子的撫養費。還有,你提了副廳,單位應該再補差你一套一居,我就帶陶陶去住那套一居。」
    「那套一居還得有些時候呢。」
    陶愛華說:「那我們暫時先住這兒。保持現狀,我臥室,你書房。」頓了頓又說,「按照工齡,我在醫院至少能分個兩居,因為你分了,我就沒有。我的意思是說,我住你那套一居,是該著的。」
    魏海烽思索片刻,然後說:「還住一起,就辦一個離婚手續,那跟沒離有區別嗎?」
    「有。」
    「什麼區別?」
    「離了婚,無論你幹什麼都不會再傷害到我,我不必再充當蒙在鼓裡的大傻瓜!」陶愛華憤怒地看著他。片刻之後,陶愛華站起身。魏海烽根本來不及反應。「啪」,陶愛華一伸手把房頂燈打開,爾後挨著個的燈都一一被打開,房間一下子大亮。魏海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刺得瞇起了眼,用手去擋……陶愛華冷冷一笑,把筆塞到魏海烽手中:「太黑,怕你看不清,特意把燈打開,你可看仔細了……一條一條看,我文化不高,有寫得不周全的地方,你幫我改。」
    陶愛華鬧離婚這事兒,儘管沒聲張,但沒過多長時間,就誰都知道了。老譚老婆老朱第一個跑來勸陶愛華,說兩口子都過了快二十年了,何必呢?陶愛華說沒感情了。老朱說:「都這個歲數了還談什麼感情?就是搭伙過日子!過一天,就是一天的勝利,尤其對我們女人來說!……都說男才女貌男才女貌,按這個規律,不管婚姻愛情還是男女關係,情況永遠是對男人有利。因為,咱女的拼的是容貌,所以只能是每況愈下;而男的,只要他有能力,只要他肯努力,那肯定蒸蒸日上!要不為什麼八十多的男的能娶到二十多的女的?」
    陶愛華對老朱本來是沒多少好感的,但人到這個時候,格外脆弱,魏海烽已經簽了字,倆人就差辦手續了。魏海烽說等一開標就辦,開標前事情太多,陶愛華也就沒逼著他非去辦。老朱知心貼意地給陶愛華出主意:「是不是你們家海烽要離?我跟你說,這男人要離肯定是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你死咬著不離,他一點招都沒有!」陶愛華自尊受到傷害,況且這也不符合實際情況。陶愛華說:「不是他提的。」老朱一個「阿母大撫掌」,跺著腳問:「那你主動抻這頭幹嗎?男人容易喜新厭舊,你要學會給他時間。我那天聽誰說過那麼一耳朵,說這舊人和新人比,舊是劣勢但同時也是優勢。咱舊,但咱有厚度,咱跟新人比,咱不就差了那兩口熱火氣和新鮮勁兒嗎?別搭理她們,你擱一擱,稍微忍一忍,不就把她們那兩口熱火氣新鮮勁兒給晾涼了嗎?男人自己算得過來賬。為偶爾的一朵野花,丟掉一整座花園,他捨不得。我告訴你,他不提離婚咱就不提,裝傻!」
    陶愛華眼睛裡不揉沙子:「你意思是,讓我打碎了牙往肚裡咽?」
    老朱趕緊說:「我是要你講究戰略戰術:首先,看他值不值得忍;值得忍,咱再說忍的事。……別人我不說啊,我就跟你說那個泰華的丁志學,那老婆你在電視上見過吧?丁志學到處說,他這一輩子最榮幸的事就是娶了她,為啥?就因為她對他老公在外面的事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一次記者採訪她,問題問得特尖銳,人家回答得輕描淡寫,話裡話外的意思似乎還很維護自己的男人。這樣的女人多聰明!」
    陶愛華冷笑:「這叫聰明?這叫賤!」
    老朱歎口氣,苦口婆心:「咱都四十多了——別嫌我說話難聽啊,我是為你好!——四十多了,離婚,再找誰去?上婚姻介紹所看看,四十歲的女人,只能找六十五歲以上的男人,普通男人!成功的還輪不上你!說句實在話,六十五歲以上的咱還要他幹嗎?拿回去供著看啊!……」
    陶愛華搖頭:「我是不會再結婚的了,有這一次,就夠了。」
    老朱說:「都這麼說!……現在你有兒子,兒子早晚得離開你吧?那時候你怎麼辦?老了,病了,不能動了,身邊連個倒口水的人都沒有!我就不明白了,他那邊又沒說要離,您這邊非鬧這事幹嗎?跟你說啊,咱不是小姑娘了,咱沒有資本跟男的賭這個氣!」
    陶愛華冷個臉,說:「老朱,你這麼說我就不愛聽了。什麼叫咱不是小姑娘了?合著我這是在賭氣?」
    老朱趕緊給自己找補幾句走了。回家就跟老譚說:「那個陶愛華,死要面子活受罪,活該!」老譚說:「人家兩口子的事,你就不該瞎摻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魏海洋消息靈通,多少也聽說了點,趕緊跑來問陶愛華真的假的。陶愛華說真的,海洋就問為什麼。陶愛華懶得跟他從頭說,她明白,魏海洋畢竟是魏海烽的親弟弟,又都是男人,這種事兒,肯定是替哥哥說話。陶愛華輕描淡寫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哥早就分居了,離婚就是一個手續,辦完就完。」
    魏海洋聽了,一樂,說:「嫂子,敢情您是為這個生我哥氣的呀?……其實很正常!年輕時夫妻倆容易膩在一塊不願分開,寧肯相互影響也得睡在一張床上,歲數大了沒那麼多激情了,各睡各的會比較實際一點,科學一點。……再加上我哥那麼忙,工作壓力那麼大,睡眠就顯得尤其重要。……」
    陶愛華根本不搭理,連個好臉都沒有,自己該幹什麼接著幹什麼。
    魏海洋討個沒趣,接著說:「跟你說個笑話吧嫂子,網上看到的,說有人做了個統計,夫妻結婚第一年,每過一次性生活就往竹筒裡放一粒黃豆,從第二年開始,每過一次性生活就把竹筒裡的黃豆往外拿出一粒,結果怎麼樣?……結果,那竹筒裡的黃豆拿了一輩子也沒能拿完!」說罷率先大笑。
    陶愛華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等魏海洋笑完了,跟他說:「海洋,你根本就不瞭解我和你哥的實際情況。」
    「我哥到底怎麼了?」
    「他跟我就沒一句實話。」
    「一個男人肯騙你,說明他至少是把你放在心上的。」
    「我不用他可憐。」
    「你看你這麼敏感,他還怎麼敢跟你說實話?再說,夫妻之間,說點甜言蜜語得了,哪那麼多實話可說?人說實話很累的,實話又枯燥又乏味,也不浪漫。」
    「你的意思倆人過日子都不說實話?!整天耗在一起混點兒?」
    「不是耗,是好好談談。如果他是偶爾的那個什麼,就算有那麼一次兩次,該原諒就原諒,離婚是最後一步。」
    「如果不是偶爾一次兩次呢?」
    陶愛華是這麼一個人,她只要拿定了主意,那就誰也勸不了她,而且誰勸她她跟誰急,越勸越上臉,鬧到最後,還非離不可了。當然,這中間,也有魏海烽沒處理好的地方。魏海烽簽了字,接下來幾天,天天在外面忙到半夜,好像心裡就沒裝著離婚這檔子事。陶愛華跟他提了一次,說離婚這事,光簽字不行,還得換證,把結婚證換成離婚證。魏海烽居然說,等魏陶上了大學再換吧。陶愛華當即冷下臉,說不行,可以先不跟魏陶說,但手續得先辦,她一天也不願意跟他這麼過下去了。魏海烽被逼到牆角,覺得再拖也沒什麼意思,辦就辦了。
    那一刻,陶愛華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吃的苦受的累遭的委屈全都值了,眼淚嘩嘩地淌下來。
    塵埃落定。鄭彬加盟泰華,位子直接在丁志學之下丁小飛之上,是泰華集團第一副總裁。業內的明眼人,不用看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據說青田建設本來就有一撥人對鄭彬有意見,他上青田建設沒多長時間,給人家正經事兒沒辦幾件,倒是把人家賬上的錢花掉一多半,說是高投入高產出。後來出了舉報信,大家才知道,他這投入敢情全是吃喝玩樂,花公家的錢,結自己的緣。再加上他老爹鄭長舟在出了舉報信以後,很快表了態,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還責怪地方政府不及時向他通報。這麼一來,鄭彬在青田建設就待得很不舒服了,花個什麼錢也不像以前那麼隨便,當然也是沒多少錢讓他花了。公司裡,想陞官發財拍馬屁的,對鄭彬好歹還有個好臉,大家都明白鄭彬的價值——他父親還有林省長現在的表態,只是丟卒保車;如果局面允許既可以保卒又可以保車,他們何樂而不為?但問題是,青田建設很快就要開不出工資來了,那你鄭彬還混個屁啊?一個有希望的企業,交到你手裡,沒兩天你就把人家折騰得氣息奄奄,人家就算當面不罵你,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混了吧?
    丁志學就是這個時候沖鄭彬揮了揮橄欖枝。丁志學心裡很清楚,這種事兒,也是雙刃劍,弄不好,最後反受其累,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但他決定賭一把。
    他得趕緊把平興高速拿下來,拿下來了,他就能撐下去,撐的時間越久,機會就越多,他的債務危機也就越有機會化解。這就像一座樓,蓋好了,你搞假按揭,這事兒說嚴重了,就是金融詐騙。但是假如過兩年,樓價全漲了,你成功解套,誰還會知道你詐騙了呢?你就是成功企業家了!丁志學事先跟丁小飛交了個底,鄭彬來,就是給官員們提供一個順水推舟就坡下驢的機會。丁小飛開始有點想不通,覺得老爸怎麼會把鄭彬安排在他的上面,但等老爸說完通盤打算以後,他不得不佩服老爸的智慧。丁志學說:「小飛,你是我親骨肉,你想想,你老爸又不糊塗,怎麼可能讓鄭彬一個外來人,當我們泰華集團的家?他對泰華不會有我們對泰華的感情深!將來,平興高速拿下,我做董事長,你直接替我的位置,做總裁。鄭彬呢,還做他的副總。」
    平興高速開標結果,沒有任何人驚訝。
    經過評標委員會的評審,一致認為泰華集團的報價是滿分,然後依次為藍天集團、興業達股份、城建一分、青田建設等等。這一開標結果,按照程序,將在省建設網公示七天。七天之內,任何單位或個人均可對公示企業申請材料的真實性進行舉報,單位舉報要加蓋公章,個人舉報則必須署真實姓名和聯繫電話,舉報必須附詳細證明材料,以便於核查。
    七天之內,如果沒有意外,那麼定標通知書如期送出。
    當天下午,丁志學跟魏海洋結清了錢。50萬美金,買一個標底,太值了!晚上,丁志學興高采烈地開了一瓶五糧液,他還是喜歡喝白酒,味道醇厚。他一邊喝一邊跟丁小飛講人生,也可能是喝得多吧,居然講著講著就講到「送牢飯」——他記得丁小飛當時還批評他,說:「爸,你怎麼盡說些不吉利的事?」丁志學一愣,心下也奇怪,怎麼就把話說到這兒了?他本來是跟小飛談找對象的事,說找女人就應該找小飛他媽這樣的,別管到什麼時候,就是你什麼都沒有了,坐了監獄了,她也能給你送牢飯。
    大概就是這個時候,丁志學接了一個電話,接完,丁志學暴跳如雷。電話是王友善給他打來的——說是在一份金融內參上看到一篇署名「沈聰聰」的文章,文章不長,點名道姓直指泰華,說泰華集團存在嚴重債務危機。丁志學出了一身冷汗,這個節骨眼上,出這樣的事情,意味著什麼?尤其又剛剛說完「牢飯」,生意人格外迷信,酒也沒心思喝了,笑容也沒了,連臉色兒都變了。丁小飛本來沒把這事兒當作是個多大的事兒,見老爸這樣,以為老爸是純生氣,就說了兩句寬心話。他說這個沈聰聰就是一老姑娘,老姑娘脾氣都有點怪,明天一早他就上省報搞掂她。丁志學搖搖頭,說還是先把內參找來看看,摸摸水深水淺。一面說,一面要丁小飛去找魏海洋。魏海洋手機關機,丁志學沒顧上細琢磨原因,魏海洋的手機以前是從來沒有關過的。
    第二天一大早,丁志學親自主持公司高層聯繫會議。會議統共只開了十五分鐘,丁志學面色凝重,言簡意賅,只說了一件事和兩個原則。這一件事就是「東方娛樂城二期」,丁志學說:「東方娛樂城,目前看,迴避是不可能了,越迴避就越多猜測。我們必須直面媒體,由我們告訴媒體真相!……我要你們以最快速度,給我一份最完整的東方娛樂城的報告,重點放在我們的業績上。我們要講事實,要讓媒體和公眾知道,我們東方娛樂城為振興地方經濟,解決下崗再就業,所做出的貢獻!」兩個原則即是:第一,要學會用虛構的數字來說明事實;第二,要懂得用事實來說明數字的虛構。見有幾個高層一臉糊塗樣兒,丁志學索性把話說得更斬釘截鐵:「如果事實與數字不吻合,那麼,改變事實。」全場面面相覷。當時工程部經理不識時務地問了句:「拖欠工程款這事兒……」丁志學立刻用目光震懾住了那個幹工程的,厲聲反問:「那叫拖欠嗎?泰華集團從來沒有拖欠過一分錢的工程款!」
    丁志學這麼多年,什麼沒見過?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磨磨唧唧。他太知道自己手底下這撥人的成色了。說起來也是這個畢業,那個畢業,學歷高得能嚇你一個跟頭,但事到臨頭,你等他們給你出個主意?那還不如找根繩上吊。所謂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秀才遇見秀才,其實更講不清。對待秀才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跟他們講理,也不給他們講理的時間。丁志學知道,越給他們時間,就越等於浪費時間。因為他們只要還有一點富餘時間,他們也會用來討論。而討論的結果,就是形成各種不同的意見,然後他們就會在意見的叢林裡忘情地辯論,就像戀愛中的男女,完全忘記辯論的目的,而只顧享受辯論的快感。丁志學才不呢。他發給他們工資,不是讓他們來這兒辯論的。他以直截了當不容質疑的口氣清楚明白準確無誤地說:「明天早晨以前,我要看到一份有利於我們泰華的,詳實的生動的,有事實有數字能自圓其說的,東方娛樂城的二期報告!散會!」說完,第一個起身,大步流星出去。門「匡當」一聲關上。
    與此同時,鄭彬挨著排地給交通廳、省委省政府的頭頭腦腦打電話,邀請他們參加泰華的一個公益項目,叫「泰華與你心連心」,是專為本省貧困大學生捐資助學的,活動現場安排在東方娛樂城,捎帶著腳,參觀一下「即將竣工」的東方娛樂城二期。那些頭頭腦腦當然樂得答應,又是公益活動,又是鄭彬出面,去就去了。
    丁小飛則馬不停蹄地跟施工單位全打了一遍招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交代一遍。施工單位也明戲,別看平常他們為結賬沒少跟泰華犯葛,但畢竟泰華跟他們是利益共同體,整垮了泰華,對誰都沒好處。
    媒體由梁冰負責搞掂。她一一核實,其中丁小飛特意囑咐她要落實沈聰聰。沈聰聰來,他們有來的辦法;不來,最好。出乎他們的意料,沈聰聰居然答應了。丁志學跟丁小飛商量,新聞發佈會由梁冰主持。丁志學的意見是,對付女人,還就得女人,而且最好是比她年輕的女人。男的對付女的,很難佔到便宜。她咄咄逼人,可以,但你反唇相譏就丟了風度。如果你為了風度,不跟她一般見識,又容易在氣勢上被她壓住,顯得理屈詞窮。梁冰跟沈聰聰打過幾次交道,總體上說,對沈聰聰極不喜歡。她覺得沈聰聰身上有一股子勁,這種勁她說不出來,但是她能感覺得到。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自我感覺怪不錯的,特把自己當回事,卻還裝得平易近人。

《男人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