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不過月亮方不過鬥,好不過十三省的涼州;麻不過花椒辣不過酒,甜不過尕妹妹的舌頭。《西部女神》中不少花兒的味兒,咂摸來咂摸去,其基調激越亢奮、粗獷豪放,其詞兒火辣辣、熱騰騰,猶如山風野火,撩人情懷……
每當我事業受阻、前途迷茫的時候,母親那堅忍不拔、不屈不撓的精神都鼓勵著我,使我猛醒,讓我振奮;每當我跌倒了跌得頭破血流時,母親為追求幸福生活奮鬥不止的一生又賦予了我承受苦難的力量。
謹以此文獻給我敬愛的母親。
——作者題記
一
涼州城西有座人稱三羅城的古宅。它依山勢而立,內外三層圍牆,系夯土築成,堅固無比。內院牆高約兩丈,牆頂寬可跑馬。牆內共有十五個天井,井井相連。正門高約三丈的大墩下,十五道大木門,層層有兵丁把守。王胖子一家老少五十餘口人,居住在這裡。
六月初十這天,王胖子在古宅的內院裡,擺了幾十桌酒席,請了涼州城數十名軍政要員及親友,為母親王邱氏過七十八歲大壽。大堂上掛著斗大的包金「壽」字,兩邊懸掛楷書對子,一眼望去,頗具氣勢:雲鶴千秋壽,古松萬年青。
壽星王邱氏銀髮蒼蒼,一身青綢衣,表情冷峻,顯得跟這熱鬧的場面不大協調。出身貧寒的老太太,雖然生了幾個如狼似虎的兒子,自己卻篤信佛教,整天吃齋念佛。此刻王邱氏手捻佛珠,端坐在壽星席位上。儘管宅院內外一派熱鬧歡樂的氣象,耳邊卻分明傳來了馬蓮花淒涼得讓人掉淚的「花兒」:
……
清茶熬成個牛血了,
茶葉熬成個紙了;
相思害在了心肺上,
血疤疤兒吊在了嘴上。
……
這女子苦啊,她怎麼就讓我那個喪良心的兒子給看上了呀!老太太的臉上平靜,可心裡焦慮,似貓爪子撓心一般。
祝壽活動進行到牆頭跑馬這個節目時,已經到正午了。隨著三聲號炮響過之後,二十名年輕娃子牽著二十匹高頭大馬走進了大院,一字兒擺開,朝主賓們行過禮後,翻身上馬,一個接一個地通過天井的斜坡,疾馳到了內院的牆上,動作乾淨利落,絲毫沒有一丁點拖泥帶水的樣子。大院裡掌聲雷動。二院裡的長工們因為老太太關照過今天可以不下地,也和下人們一起興高采烈地看著騎手們的表演;三院裡當兵的和王家大院護衛隊的弟兄們也在高興地看著這神奇的表演。
縣長拍著手,大笑著對老太太說:「美得了不得嘛。老太太,這牆頭上跑馬,在涼州真個是一大景觀呢!」
王邱氏點點頭,並沒有回答縣長的話,老太太的耳朵裡響著的仍然是馬蓮花那憂傷的「花兒」,眼裡看到的只有馬蓮花仇恨的目光,至於看牆頭跑馬,她一點心思也沒有。她不願意跟這些人說話,但也得做出一副專心致志看熱鬧的樣子。
王胖子得意地說:「就是嘛,牆頭跑馬在涼州,除了王家,再沒有第二家。從我記事起,我爹逢年過節、祝壽娶親,都要看這齣戲……」
通!通!通!又是三聲炮響,牆頭跑馬結束了。戲班子老闆顛顛地跑來拿著戲本請王胖子點戲。
老太太點了《三娘教子》和《張連賣布》,縣長點了《賣水》、《大保媒》,王胖子點的是《求婚》,王營長點的則是《打懶婆》……
與院子裡熱鬧非凡的場面截然不同,堂屋旁的「新房」裡卻是一副冷清淒涼的景象。
馬蓮花被搶進王家大院已經有些日子了。
王胖子送來的綾羅綢緞、金銀珠寶,她連正眼兒也不瞧一眼,丫環們端來的羊羔肉她聞都不聞一下,整日裡只是以淚洗面。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唯有「花兒」才能表達她對五斤哥的思念:
一對鴿子飛崖彎,
身穿一對的寶藍;
捨我的金山和銀山,
捨我的五斤哥是萬難。
負責看守馬蓮花的士兵馬忠被驚醒了,他被這優美淒楚的「花兒」深深地打動了,然而看守的職責使他不得不走過來勸道:「都黑天半夜了,你唱個啥哩麼?放著清福不享,嫁個窮漢去遭罪呀!」
馬蓮花看了馬忠一眼,繼續唱道:
好馬不備雙鞍子,
走個千里路哩;
好女不嫁二夫男,
做個烈女哩。
馬忠當兵前,是家鄉有名的「花兒」高手,此刻,他也想露一手。他左手托腮,壓低聲音唱道:
白牡丹不開了拿水澆,
綠葉兒自己長哩;
婚緣不成了好話勸,
你是個鐵心兒也軟哩。
在王家派來的說客當中,唯有馬忠,嘴上雖也在勸,可他的心裡卻是同情她的。
這一點馬蓮花也覺察到了。現在這一曲言不由衷的「花兒」,更使她對他產生了好感。她索性用「花兒」向馬忠表明了她的決心:
五十里堡的甜水泉,擔兒擔,
榆木的勺勺兒把它舀干;
要想和五斤哥的婚姻散,三九天,
明冰上長出個馬蓮。
聽著這首花兒,馬忠不禁對她的「花兒」和嗓音暗暗稱奇,這麼干散的「花兒」,只有馬蓮花才能唱出來。可她還不知道她的五斤哥怎樣了呢。唉!自古以來,干散的女娃子多災難啊。
馬忠看了一眼馬蓮花,壓低聲音說:「尕妹子,你的五斤哥早讓馬家軍抓去充軍了,現在在新疆騎七旅當差呢。」
蓮花一聽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問:「新疆在哪噠?他新疆做啥去了……我尋他去!」
馬忠說:「尋他去?你謀著新疆是涼州呀?遠得沒式樣……有幾千里路吧……」
馬忠的話讓敲門進來的丫環打斷了,丫環對馬忠說:「老太太讓你去哩。」
馬忠看了一眼蓮花,無奈地走了出去。
壽宴散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王老太太趁王胖子酒醉之際,把馬忠叫了進來。在昏暗的燈光下,老太太把一串鑰匙交給了馬忠,她說:「娃子,三更天放尕女子出去,讓她跑得遠遠的,近了還會被抓來的。這是令牌,拿在手上沒有人敢擋……記住,你要是敢肋巴窩裡漏氣,我就讓你的營長拾掇你。」
馬忠心裡滿是感激,連連向老太太點頭,小心地把鑰匙和令牌藏在了身上。他來到了關馬蓮花的「新房」,把兩個丫環支到了門外後悄悄地對馬蓮花說:「老太太讓我在今夜三更天放你出去哩。」
「真的?」馬蓮花又驚又喜,「大哥,你是好人,我早就看出來了。」
馬忠又試探著問:「你上哪噠去呢?」
馬蓮花說:「我要上新疆去找他……」
馬忠說:「尕妹子,不是我小看你,你根本跑不到新疆。那路真是遠得沒式樣,有人煙了好說,到了沒人煙的地方,連水都找不上。我擔心你還沒到那兒,就得渴死、餓死。」
「不!」馬蓮花望著牆角喃喃地說,「他說過,他要用八抬大轎來娶我哩……」她轉過臉來看著馬忠,說:「大哥,你別管我,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新疆在天邊邊上,我也一定要去。」
馬忠說:「那我幫你,三更前我替你去看你媽,你不能去。王胖子如果發現你跑了,首先要尋的地方就是你媽那裡。」
「大哥!」馬蓮花含著眼淚說,「你告訴我媽,讓她別扯心我,就當沒有生我這個女兒吧。我見到五斤哥就拉他回來,一起伺候她老人家……」
馬忠點點頭說:「還有啥?」
「把我繡的十幾雙繡花鞋拿來,再讓媽給我多帶幾條褲子,把褲帶繩縫在褲腰上,路上用……」
三更的梆子敲過後,王家大院裡一片寂靜。
馬忠領著馬蓮花來到了三羅城的第一道城門前,所謂城門是用土打的厚厚的高高的大墩下的門,足有六丈深,每隔四尺一道堅固的木頭門。開過十五道門,應付了十五名守門的兵丁,他們順利地走出了內院。
走過城門約十步,兩把長槍頂到了馬忠的胸口上:「做啥的?」
馬忠出示令牌說:「去取東西。」兩個兵一見令牌,讓開了道。第一座城門到第二座城門大約有三十五丈的距離,這叫二院,包圍著高牆內院。二院裡住的是王胖子的一幫狗腿子和給王家幹活的長工。馬忠和馬蓮花又順利地走出了第二座城墩下的五道大木門。二院外是三院,住的是王家大院的護衛隊和王營長派來的一個班的士兵。馬忠手持的令牌真管用,護院的、站崗的、守門的、巡邏的,都恭恭敬敬地把他倆送出了城門。他們終於走出了深不可測的王家大院。
「尕妹子!」馬忠把藏在牆外的包袱交給了蓮花說,「上了這個坡就是谷子地。如果有人攆,你千萬別跑,就藏在谷子地裡,沒有人攆,就照直朝西北方向走,趕天亮,你就能走到豐樂堡。聽著,千萬別回家!王胖子是不會放過你的。你媽讓我告訴你,一路上要小心,別擔心她……」
「大哥!你一定請大夫給我媽瞧病。」她流出了感激的眼淚。
馬忠把自己僅有的一點錢全塞到了她的手裡說:「這些錢你拿上,路上救個急。」
馬蓮花淚眼婆娑,朝馬忠鞠了一躬說:「大哥,我會永遠記著你的……不過,你怎麼回去呢?王胖子會不會害你?」
馬忠說:「你就心放寬吧。我不怕他,天塌了還有老太太給我撐著呢,她會護著我的。王胖子把我做不上個啥……我要是個女人,我會陪你去的。」
二
油潑的辣子茄拌蒜,
辣辣兒吃碗攪團;
只要能見上哥一面,
喝一碗涼水也心甘。
馬蓮花走到了山丹境內時,唱著「花兒」流下了淒涼的眼淚。帶的炒麵已經吃完了,她的肚子餓了口也渴了。馬蓮花又想起了家裡常吃的山藥攪團,把山藥煮熟剝掉皮,用木勺子搗爛,炸上蔥花兒,加上油潑辣子,就著蒜拌茄子,真是好吃得了不得。出門一里,不如屋裡,出門走了幾百里地了,回頭是萬萬不能的。走吧,再走一程就到山丹城裡了……
她艱難地邁著沉重的步子,渾身兒一點勁也沒有了,一對小腳每挪動一步就鑽心地疼,一軟腿坐在了地裡。她坐在那裡才發現鞋底子早就通了,連裹腳布都磨爛了兩三層了。她從包袱裡取出了一雙新鞋穿在了腳上。這些鞋原本是準備和五斤哥成親時送親戚鄰舍的,現在就自家穿吧。新疆到底有多遠,委實不知道,也不曉得這十幾雙鞋夠不夠穿,管他呢,先穿著再說吧,新鞋穿爛了,就縫上舊鞋再穿。連舊鞋也沒有了,就精腳片子跑。我就不相信跑不到新疆!
她這樣想著,吃力地站起來又走。快走吧,前面不遠就有人煙了,先要點水喝,要點東西吃,然後再趕路。
她走到了山丹城南的一戶人家門前,隔著柴門望見了一位老媽媽。她拍了一下門說:「開門來……老奶奶,有水了給點吧,我快渴死了。」
老媽媽趕緊打開柴門,見馬蓮花嘴上起了一嘴的泡,忙往院子裡讓:「姑娘,快進來吧。」
老媽媽把馬蓮花讓到了一間茅屋裡:「坐下,姑娘,我給你舀水去。」
馬蓮花跟在老媽媽身後走進了葵花稈子搭的小廚房裡,接過老媽媽遞過來的一大碗水,咕嚕嚕一口氣全喝了下去。喝完水,她用衣袖抹了一下嘴,雙眼情不自禁地盯著鍋台上冒熱氣的鍋。
老人明白馬蓮花肯定是很餓了,就上前去揭開鍋蓋說:「姑娘,來,吃山藥吧,新山藥,沙得很。」
馬蓮花把包袱放到了地上,接過山藥就吃。
老媽媽見她吃得那麼香,取過了一個小凳子塞在了她的屁股下:「姑娘,別急,慢慢兒吃。」
馬蓮花一口氣吃了五個山藥,又喝了一碗水,這才緩了一口氣說:「奶奶,你煮的山藥真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哩。」
她說著從包袱裡取出一雙繡花鞋遞給了老媽媽:「奶奶,這鞋做得不好,就送你吧。」
老人手捧著鞋,邊看邊誇獎說:「喲,這姑娘的手巧得很,你看這針腳,又細又勻。」
當老人從馬蓮花口裡知道她要隻身去新疆千里尋夫時,頭搖得像撥浪鼓:「這裡到新疆,遠得沒式樣,就靠你那小腳要到那噠,除非日頭爺從西邊出來。唐僧到西天取經,是孫猴子保著哩,你一個女兒家,不成!不成!小伙子也難哩,你更不行。」
後來,老太太還是被馬蓮花千里尋夫的決心打動了,就把鞋又塞到了馬蓮花的包袱裡說:「姑娘,你是個烈女子。這鞋還是你路上穿吧。哪天不想走了,就來我家吧。」
老媽媽說著,把鍋裡吃剩的山藥全包到了馬蓮花的包袱裡說:「姑娘,還有點炒麵你也帶著吧,這是準備給孫子上山時吃的,你先拿去吧。」
趁著老人裝炒麵的當兒,蓮花悄悄把馬忠給的錢分出一半來,放在了老媽媽的鍋裡。她接過老人包好的炒麵,感動得連聲說謝。老人又把西去的路線告訴了她。
在山丹城的東門邊上,馬蓮花遇上了一位算卦的老先生。她把身上剩下的一半錢全給了老先生:「老先生,我要算我多會兒能到新疆,啥時候能找見我五斤哥?」
老先生戴一副眼鏡,六十多歲的樣子。他把三個麻錢遞到了她的手裡說:「兩手合起來,在心裡念一遍你要算的卦,再把麻錢撒在桌上。」馬蓮花把麻錢雙手合在掌心裡,在心裡念叨:神仙保佑我早早到新疆,早日見到我的五斤哥……
「姑娘!」老先生看了看麻錢的面說,「你別去新疆了,你要找的人趕你到了,他也就離開人世了。他面前有道三丈高的鐵門檻,跳過去則生,跳不過去則亡。三丈高哪,他根本就跳不過去……」
算卦先生的一番話,猶如一盆涼水,從她頭頂澆了下來,心裡涼了個透。……她跌跌撞撞地朝西走著,五斤哥的話又在耳邊響了起來:「我要用八抬大轎來娶你哩!」
這天夜裡,她找到了一個盛滿麥草的小土房,她在麥草上掏了個洞鑽了進去,又用麥草塞住了洞口。從那位老媽媽家出來到現在,她沒有吃過東西,也沒喝過水,滿腦子都是三丈高的鐵門檻,五斤哥能不能跳過去?她想,五斤哥肯定能跳過去……跳過去!她念叨著睡著了。在夢中,她看見五斤哥長上了翅膀,一下子飛越過了三丈高的鐵門檻,她高興地朝五斤哥跑去……
三
五斤娃聽信了馬家軍「立功三次可回家」的謊話,在青海積極接受訓練,在「抓馬回營」的訓練中,他果真立了大功一次。
這天的天氣很好,訓練場是一片望不到邊的盆地。隨著一聲炮響,五百個鐵門裡衝出五百匹驚飛的馬,朝盆地奔來,五斤娃等五百新兵迎馬而立,誰要是先騎上馬,再制服馬,第一個騎馬趕回原地,誰就可以立大功一次。這是馬步芳為搞獨立而苦心經營的騎兵第五軍第七旅,近乎殘忍的訓練方式,的確為馬步芳造就出了一大批好騎手。可從訓練開始到結束,血肉橫飛,血流成河,強者生,弱者死。能騎馬回來的連一半都不到,不能回來的連屍首都找不全,被馬踩死的、拖死的,被馬帶一條人腿回來的,無計其數。
五斤娃雖第一個回來了,可那驚心動魄、血肉橫飛的場面讓他心驚肉跳,這國民黨、馬步芳就這麼把人不當人?轉眼一想,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今天立了第一功就是好兆頭,再立兩功就可以回家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王胖子如動馬蓮花一根毫毛,我絕不會饒他。蓮花呀,你現在在哪裡?
想起馬蓮花,他的心情好極了。他常常在放馬溜膘之際,用「花兒」來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
老虎溝裡的煙瘴大,
大同河裡的水大;
尕妹不知在幹啥,
想死了哥不給個回答。
祁連山的南邊,馬步芳的騎兵第五軍第七旅從青海樂都出發,一邊訓練一邊往新疆行進。騎兵過了老鴉城、西寧,終於到了大同山牧地。這天晚上,大同山的山溝溝邊上扎滿了帳篷。
次日,騎七旅韓有文旅長下令向牧區徵集羊毛。牧民的羊毛很快被劫掠一空了,爾後給每個兵發了四斤羊毛,並限期用手捻成線,織成帽子、毛衣褲、毛襪子,說是到新疆要和哈薩(蘇聯紅軍)開戰,那地方賊冷。
五斤娃兩年前就和馬蓮花訂了婚,沒想到馬蓮花被財主王胖子看上了。馬家就和五斤娃商議早點把人娶進門,他王胖子也就沒辦法了。五斤娃趕個毛驢到西山馱上炭,又到涼州城裡換成錢,置辦了娶媳婦用的東西後正要出城時,就被王胖子弟弟王營長派的人抓了兵。
開始,他老想著瞅空子逃跑,可逃兵抓回來都被槍斃了,他就打消了當逃兵的念頭。馬家軍還有條規矩,那就是立三次戰功就可以回家。五斤娃就決心立功,好早點回家娶馬蓮花。
在青海「抓馬回營」的訓練中,五百個騎兵中,他第一個立了大功。他的勇敢,深得韓有文旅長的賞識,訓練結束後,他被提升為旅執法隊隊長,少尉軍銜。這給了他很大的希望。
在這次捻線織衣的過程中,他帶動執法隊的弟兄們自製了捻線機,白花花的羊毛被架上了山岡,很快就完成了任務,五斤娃由此立了第二功。之後,整個旅都效仿執法隊,全體行動了起來。
五斤娃望著滿山遍野的羊毛,想起了馬蓮花,不由得放開嗓子吼起了「花兒」:
白羊毛架在山尖尖上,
多會會捻成個線哩;
羔羊毛圍著山溝溝轉,
多會會能見蓮花的面哩?
四
晚上,當馬蓮花被驚醒時,三個當地的潑皮無賴已把她從麥草里拉了出來。兩個潑皮一左一右牽住了她的胳膊,一個潑皮強行要親嘴,被馬蓮花撞了一頭。那潑皮搓搓發疼的頭,又來解她的大襟衣裳扣子,乘機捏她的胸脯,她哭叫著掙扎,但根本不是三個傢伙的對手。眼看著兩層衣裳被脫去了,她急中生智,用膝蓋狠狠往上一頂,對面的潑皮一聲慘叫,手捂著下身蹲在了地上。
左邊的潑皮說:「喲,看不出這婆姨還扎幫得很嘛,我來拾掇她!」說著就強行抱住她親嘴,她乘勢讓潑皮的舌頭伸進了嘴裡,然後用盡力氣,「咯崩」一下就咬下了半截舌頭,疼得那傢伙哭爹喚娘地大叫了起來。
最後一個潑皮還不甘心,又捋袖子抹胳膊朝她逼來。這時候,當地的幾戶農民聽到叫聲趕來了,嚇得三個潑皮扔下馬蓮花連滾帶爬地跑了。
馬蓮花驚魂未定,從麥草裡提出包袱,抱上被脫去的兩件衣裳,瘋了一樣地衝出了村子。
跑了多久了,她一點也不知道,只知道跑得肚子餓了腿軟了。她手扶著一根洋桿(電話線桿)坐了下來,洋桿給她帶來了極大的喜悅。馬忠說過,從涼州通往新疆的路不好找,只要找到洋桿子,一直順著洋桿子往西跑,那洋桿子上的洋線線就通到了新疆,五斤哥就在洋線線的那頭。
馬蓮花不知哪來的勁,三下五除二把衣裳穿好準備趕路。她摸了摸縫在褲腰上挽成死疙瘩的褲帶繩笑了,五斤哥,你的尕妹沒有給你做下丟人的事,三個壞蛋別說解我的褲帶繩,連三層衣裳也才只脫去了兩層。五斤哥呀,你快來吧,別說用八抬大轎來娶我,你就是騎馬來,我也會跟上你走的。
她這樣想著,順著洋桿子往前走,這裡是一片荒涼的戈壁灘,除了偶爾閃現的一兩點鬼火外,啥也看不見。沒有莊子,沒有行人,只有通往五斤哥身邊的洋線線和洋桿子。她實在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著實走不動了,她靠在洋桿子上坐了下來。空曠無際的戈壁灘上,又一次響起了幽怨動人的「花兒」:
過了一灘又一灘,
洋線線量不完荒涼;
一黑裡夢見了兩三回,
啥時候能到那新疆?
五
馬家軍騎七旅的騎兵,經青海野牛溝,橫穿甘肅肅州,過了星星峽,又走過了「窮八站富八站,不窮不富十八站」的八堡,在新疆的哈密紮下了營盤。
五斤娃一邊放馬一邊唱起了思念馬蓮花的「花兒」:
緊要不過星星峽,
好不過哈密的甜瓜;
庫城的洋缸子一朵花,
好像是我的馬蓮花。
涼州城裡的鐘鼓樓,
半截子在天裡頭;
馬蓮花是阿哥的護心油,
千思萬想著難丟。
沒幾天五斤娃和騎七旅的騎兵們就離開哈密,穿越新疆大石頭、木壘等地,來到了博格達山附近的滋泥泉子,這裡就是騎七旅駐紮的目的地了。
這時候的五斤娃已由執法隊隊長被提升成了旅警衛隊隊長,上尉軍銜。然而,五斤娃對陞官一點興趣也沒有,還是夢想著快快立夠三次功,好早日回家與馬蓮花團聚。如果王胖子搶走了他的馬蓮花,他就報仇雪恨,殺了王胖子,搶馬蓮花回來。他在帳篷裡想著馬蓮花,又唱起了撩人心懷的「花兒」:
尕馬兒趕到平灘裡來,
綠草的灣灣裡吃來;
盼著蓮花妹到跟前來,
我兩個對上了唱來。
馬蓮花開在溝沿上,
葉葉兒落在水上;
……
忽然,傳令兵進來打斷了他的「花兒」:「隊長,旅長讓你馬上去旅部!」
五斤娃出了帳篷,接過衛兵牽來的大青馬的韁繩,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六
馬蓮花吃力地在戈壁灘上走著,一個狼牙石頭把她的腳脖子戳爛了,鑽心地疼。微風中,細沙打著旋兒,往她受傷的腳上、身上撲著。她選了塊沒有石頭的沙地坐了下來,小心地把鞋脫掉,裹腳布上、鞋底上是花花搭搭的血跡,新的鮮紅,舊的褐黑,那是這幾天腳上打起的泡破了滲出來的。她把裹腳布一層一層地打開,帶血的裹腳布成了一塊一塊的破爛布。她索性取一塊扔一塊,反正也接不到一起了。裹腳布揭去了幾層後,再也揭不下來了,原來早已滲透了血的裹腳布結成了堅固的硬塊。
她看看西北邊,天黑黑的,雲低低的,像要起風的樣子,就放棄了努力。她用刀子割下了最裡邊一條破褲子的褲腿,把腳脖子上的傷口包好,又用剩下的把小腳重新包上。沒多久,就開始颳風了,先是一陣一陣的能捲起細沙的風,後來就是能捲起小石粒的大風了。她用包袱護著頭頂著風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前走。風,像厲鬼一樣嗚嗚地怪叫著撲向整個戈壁大漠,沙石粒子像鞭子一樣朝她受傷的腳脖上、身上抽打著,護著頭的手也被沙粒打得生疼。她想,這戈壁上的風像刀子,硬生生地往骨頭肉裡插,朝四周看看沒有一個人,她想今天真要被這大風刮死在這裡了。她打了一個寒噤,五斤哥呀,你在哪裡?
在肆虐的大風中,在這空曠的戈壁上,她那絕望的聲音被風沙吞沒了……淚水漣漣的馬蓮花失去了知覺。
等她清醒過來後,風已經停了,周圍是一望無際波瀾起伏的大沙漠,她在大風中誤入到了沙漠之中。她看不見洋桿桿了,也看不見洋線線了,她覺著她離五斤哥越來越遠了,馬蓮花又一次流下了絕望的淚水……
馬蓮花在沙漠裡摸索著走了五天了。沒有吃的,沒有喝的,她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一定要走出沙漠。出了沙漠,就快到星星峽了,過了星星峽,再走出「不窮不富十八站」的八堡,就到新疆了,就能看見五斤哥了。
沙漠的天氣真是日怪得很,真個是「早穿皮襖午穿紗,黑坐燙炕吃西瓜」。早五更的時候,冷得人加上衣裳還嫌冷,好在她冷了就走路出力驅寒,還真頂用,有時還走得滿頭大汗呢。晌午的時候,只穿一件汗褂,一條單褲子,還熱得流汗呢。黑了雖沒有西瓜吃,可趴在沙子上睡覺,熱乎乎的,像家裡燒熱的燙炕一樣。頭兩天,餓了,渴了,腳疼得走不動了,她還能唱幾段花兒解悶。這幾天,她只能在心裡唱了,放聲大唱的勁兒早讓這無邊無際的沙漠給耗光了。
今天是第五天了。她想,媽媽說過,女人的耐力比男人強,男人三天不吃不喝,就要餓死,女人七天不吃不喝才會死的。我今個明個兩天走不出這沙漠,不餓死也會被埋在沙漠裡。
日頭爺照在起伏的沙丘上,她腳踩著影子朝偏北方向走。她知道,這會兒是早飯吃罷的時候,日頭爺已經兩桿子高了。如果順著影子走,就朝西了,只能朝偏北方向走。到日頭爺懸掛在頭頂時,她就順踩著一尺多長的影子走。沙子很軟,一腳下去一個窩,鞋裡頭進了不少沙子了,她索性脫掉鞋子走路,踩在軟軟的沙子上,很是舒服,腳也疼得不厲害了。
有個伴兒多好,她喃喃自語著。要是五斤哥伴著自己走路,該有多好,有條狗兒陪著也行呀。她想起了家裡的黑爪子小狗。那小東西機靈著呢,一身白毛,只有爪子是黑的。她只要叫一聲「黑爪子」,那小東西就顛兒顛兒跑來了。她想,就當是黑爪子在給我做伴兒走路吧……
她和黑爪子聊起了天。
「黑爪子!」她喊了一聲。
黑爪子顛兒顛兒跑到了她的前面,轉過小腦袋問她:「喊我做啥?」
她說:「五斤哥離這噠多遠了?我兩個啥時能瞅著他?」
黑爪子邊小跑邊說:「快了,快了!我們很快就會見到他的。」
她笑了:「黑爪子,你真乖。有你做伴,我爬也得爬出沙漠去……是呀,我憑什麼要埋在這噠?憑什麼要餓死在這噠?黑爪子,我要是埋在這噠了,誰坐五斤哥娶親的八抬大轎呢?我要是餓死在這噠了,誰去給五斤哥做媳婦呢?聽人說,沙漠裡風大,風起了沙子會走路,誤進沙漠五天四夜了,還沒有碰上針尖兒大一點風,黑爪子,你說,是不是老天爺在保佑呢?」
黑爪子朝她使勁點了點頭……
她抬頭看看日頭爺,怎麼老是懸在頭頂不走呢?熱極了的她渴得要命,她就把臉上流下來的汗水用手指往嘴裡刮。被日頭爺烤熱的沙子,釋放出了全部的熱浪,朝她的腳、臉、手及全身撲來,腳下的沙子真像活了一樣,她順著沙子又滑到了沙山下的凹窪裡。她抬頭看了沙山頂一眼,又看看當頭白花花的日頭爺,眼前出現了綠茵茵的草甸子,五斤哥騎著高頭大馬朝她跑來,她興奮地朝前迎去,五斤哥輕捷地躍下馬,朝她跑來,她撲上去抱住了五斤哥……
她終於清醒了,眼前冒著五顏六色的金花,抱在懷裡的不是五斤哥,而是熱浪滾滾的沙包。
她悲哀地叫喊:「老天爺呀,你瞎了眼了呀!」
然後就開始挖身下滾燙的沙子,她多麼希望能挖出一兩根草根來呀,可是什麼也沒有挖出來,連濕沙子都沒有挖出來,只是兩三尺以下的沙子有點涼意罷了。她四肢無力,一丁點兒氣力也沒有了。她疏忽了一點,也是沙漠路人最忌諱的一點,那就是歇腳的時候,千萬不能呆在沙山下。因為沙漠裡的天氣變化異常,如果突然刮起一場大風來,那是避也避不及的。此刻,她根本想不到這些,剛趴倒在沙漠裡就失去了知覺……
她要出嫁了,莊子上的姐妹們拿著各自用扣線扎的襪溜跟子給她,她的炕桌上堆了一堆各色各樣的襪溜跟子和繡花鞋。她高興得不得了,這些東西足夠她和五斤娃拜天地時給他的親戚朋友和本家子送了。姑娘出嫁,誰的襪溜跟子多,那就意味著誰是個腳勤手快的巧媳婦,給婆家人的第一印象就很好。馬蓮花是方里圓裡有名的巧手姑娘,她做了不少繡花鞋,眼下姐妹們又送了這麼多的東西,保管讓五斤哥的親戚們、本家子們豎起大拇指頭:「五斤娃娶了個好媳婦,巧得很,勤快得很。」
媽媽顛著小腳也走了進來,她笑瞇瞇地說:「蓮花呀,該收拾了,娶你的新轎子快來了,快把東西包好。」
姐妹們就開始給她拾掇包袱,媽媽又把兩個用紅紙包著的饅頭揣到她的懷裡說:「蓮花,這兩個饃饃你出門時把一個丟在門裡、一個丟在門外,千萬別忘了。如忘了,你婆家娶親的笑話不說,還會忘了你媽。記住了?……好。這就好,嫁出去了,還不會忘了你媽……」
堂姐把包上紅紙的棗兒、核桃也塞進了她的懷裡說:「妹妹,別丟了,保你兒女滿堂!」
她紅著臉用手指戳了一下堂姐說:「姐,不害臊!」
堂妹把幾枚麻錢用紅頭繩串起來也塞進了她的懷裡說:「姐姐別丟了,也保你一輩子不缺錢兒花……」
正說著,五斤娃披紅戴花地走了進來,媽媽、堂姐、堂妹們都不見了,房間裡只剩下她和她的五斤哥了,她被五斤哥抱上了一頂大花轎……
一覺醒來,才知道自己在挖的坑裡美美地睡了一覺。她一下子翻起身來,太陽已經偏到了西邊。雖然不熱了,但仍然是飢渴難當。她發現了沙坑裡身子下亂跑的蠍子,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一隻,揪掉尾刺一口吞了下去,又抓了一隻,也揪掉了尾刺,丟到嘴裡,「咯錚咯錚」嚼爛嚥下了肚。抓第三隻時,她險些讓蠍子的毒刺紮著指頭,她瞅空兒抓住了它的尾巴,她望著蠍子張牙舞爪的樣子笑了,在家裡連蝸牛都不敢碰一下,這會兒怎麼了,敢捉蠍子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下去再說吧。她揪掉了蠍子尾刺,慢慢地咀嚼著,這東西還真香,可惜,再也找不見第四隻了。三隻蠍子下肚,覺謀著有點勁兒了,耳邊又傳來了五斤哥的聲音:「你等著,我要用八抬大轎來娶你哩……」
她感到下身熱乎乎的,用手一摸,知道是身上的(月經)來了。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時難,在這荒無人煙的沙漠上,沒有麻紙,沒有棉花套子襯,更沒有水洗……她脫下褲子,鋪在熱浪滾滾的沙子上,又把滾燙的沙子捧到了上面。一會兒功夫,血干了,結硬疤了。她用手揉去了血渣渣後,很快又穿好了。她望望身後波濤起伏的沙漠和眼前的沙山,心想,快翻過這沙山吧,說不定就走出沙漠了呢!走出沙漠,離五斤哥就越來越近了。她一鼓作氣爬上了沙山頂,回頭朝後一看,這才嚇出了一身冷汗。心說,幸虧沒有颳風,要是風來了,被沙子埋掉,還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呢。她又想,趁天涼了,我還是趕緊走吧,這沙漠總是要走出去的。
她穿上鞋,抱好包袱,從沙山頂滾到沙山下,翻起身來,朝前走去。
走哇走,走到黑影子下來時,又一座沙山擋住了去路,朝西走吧轉得遠了,朝東無路可走。她已經走不動了,怎麼辦?還是爬上去吧,爬上去緩一下再走,實在不行就睡上一覺再走。她開始爬山,後晌吃的三個蠍子早就消耗完了。她爬得眼冒金星、冷汗滿背時,終於爬了上去。她把沙子往平裡刨了刨,平展展躺在了上面,身子下熱乎乎的很舒服。這時候,飢餓感又一次傳遍了全身,她想起了堂哥娶媳婦時她吃過的那頓席。堂哥家有錢,那場面真是了不得,吹吹打打,敲鑼打鼓。她和廚房裡打雜的姐妹們、嬸嬸們擠坐了一桌子,大家像餓皮瘋虱子一般,你叼我搶,大吃起來。唯有她坐在那裡不動筷子,堂姐給她搛了一塊肉說:「蓮花,你昨不吃。」她說「就吃就吃」,趕到吃完那塊肉時,桌子上的菜盤子全空了。她悄悄地又到廚房裡幹起活來……
她想,這時候要是坐到那桌席上,她也會像她們一樣,大吃特吃,吃個滿嘴流油……她又一次昏睡了過去。
她坐在大花轎裡,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嗚裡哇啦,熱鬧極了。她順轎簾縫,首先看到的是抬著轎子的幾個棒小伙子的背,又看見了她的五斤哥,頭戴大禮帽,身穿青綢布汗褂子,披著大紅被面子挽成的花,身後的羊毛腰帶上綁著一串串有孫大總統、蔣委員長頭像的白銀元,叮叮光光的。座下一匹高頭大紅馬,神氣地邁著有力的蹄子,護著轎往前走著……
到婆家了,在一陣鞭炮聲中,她被請下了花轎,莊門上的一個大鐵火盆裡架著熊熊燃燒的劈柴火,送親娘娘說:「在火上跳過去,一圖個大吉大利,二圖個今後日子紅紅火火。」蓮花一下子跳了過去……
院子裡比堂哥娶媳婦時熱鬧多了,擺著七八桌酒席,親戚賓客們吆五喝六,划拳吃喝。正面牆上掛著一個斗大的「喜」字,兩邊掛著親戚們送的紅布被面子。她和五斤哥被送到了新房裡,外面加了個大鐵鎖。五斤哥的堂兄弟們用指頭在舌頭上舔濕,在毛頭紙糊的窗戶上戳開了幾個洞朝裡看。蓮花聽到了指頭捅窗戶紙的聲音,她一動也不動,只是偷偷地在紅布蓋頭下看五斤哥土坯樣大的腳。人都說腳大手大,吃啥有啥,我五斤哥腳大手也大,我們肯定有好日子過。她繼續看五斤哥的腳,那條絨鞋還是她一針一線親手做的呢。
這時候,門鎖「吧嗒」一聲開了,婆家的堂兄弟們進來,把新郎新娘推推搡搡出了門,參加新婚典禮。
「頭一項,夫妻拜天地!」隨著主婚人的話音,她和他被強迫按倒在折得不能再小的白氈上跪下,叩頭拜天地。
「二拜高堂!」話音剛落,公公婆婆被請到了正堂坐下。她和他向二位老人叩頭,叫「爹媽」,尤其是新娘要當眾叫得響亮,公公婆婆也要當眾應得響亮。然後,公婆把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包遞到她的手裡。
「夫妻對拜!……」
「給親友端禮!」主婚人照單讀著五斤娃哥嫂、堂哥嫂、叔叔嬸娘、舅父母、姑父母諸親的名字,馬蓮花雙手用木盤端著一雙雙繡花鞋和襪溜跟子,凡接受端禮的人都用紅紙包十幾個或三五個麻錢不等,投進木盤裡,表示感謝和祝福……
晚上,莊鄰前來鬧新房。說是新房屋裡三天沒大小,除了五斤娃的堂兄弟們,還有歲數輕一點的叔輩們。鬧房的節目很多,一是鴿娃子噙柴,用紙把煙葉捲個喇叭筒,然後讓新娘把喇叭煙的中間用嘴叼住,鬧房者從一頭往嘴裡噙煙,趁機在新娘的臉上蹭一下,說幾句下流話……這個節目就折騰了馬蓮花小半夜,還有什麼蜘蛛吊線、煙洞招手、阿伯子爬灰等等……
送走鬧新房的人後,已經是三更天了。
五斤娃拉開了被子說:「蓮花,你乏了,早點睡吧。」
她說:「五斤哥,我冷,把你的被子給我壓上吧。」
五斤娃把自己的被子蓋在了她的身上,她還是冷。她說:「五斤哥,你也鑽進來吧,我冷得了不得……」
她被凍醒時,早上的太陽已經在東邊沙漠的盡頭升起來了,又紅又大。為了驅趕寒冷,她準備起來趕路。
可沙山下有個黑影,她仔細一看,是一隻黃褐色的老狼,她嚇了一跳。老狼也發現了人,嚇得掉頭便跑,可是前爪上套著個夾子,跳了兩下就跳不動了,轉過身來看馬蓮花。
她驚恐之中,看到了老狼身下的一攤血跡,飢餓感又一次傳遍了全身。仔細一瞅,原來老狼的一條後腿是半截子,那血就是從斷腿上流下來的。她一陣興奮,求生的慾望使她心中萌生了殺死老狼飽餐一頓的念頭,能喝一肚子狼血也是再好不過的了。然而,怎麼靠近它呢?狼會咬人,也會吃人的。
她用手抓起沙子想迷住狼眼,狼跳了一下,還是跳不出那個小沙窩,只好轉過身來看著她,發出陣陣哀叫。
她想,這東西被獵人打掉了一條腿,前腿又被夾子夾著,現在也是很餓了,自己要是冒冒失失下去,用刀子殺不了它,還會被它吃掉的。這時候,她腳下的沙子溜下去了一些,一直滑到了狼的爪子下。她靈機一動,想到用沙子埋住它,再下去殺死它!
主意一定,她就使勁往下蹬沙子,那沙子刷刷刷地往下滑,埋住了狼的爪子,狼又跳了出來。她又用身體推了一片沙子下去,那一大堆沙子埋住了狼的後半截身子,這下老狼動不了了。她繼續用身體往下推沙,一會兒工夫,沙子就埋住了老狼脖子以下的身子。
她滑了下去,雙手握著刀子朝老狼逼去,老狼大張嘴,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她對準狼的脖子使勁捅了進去,血哧哧哧冒了出來,她雙手捏住了老狼張開的嘴巴,用嘴對著刀口一口一口地吸,狼血從她喉管咕嚕咕嚕進了肚子。她用嘴把刀子拔了出來,又繼續對準狼的脖子狠吸,那血熱乎乎的,又腥又鹹。她不停地吸,不停地喝,直到吸不出來了,才抬起了頭。
這才看見不遠處,站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獵人,他頭戴氈帽,身穿狐皮短襖,腳穿牛鼻子鞋,麥草從鞋幫裡冒出來了幾根,光著的腳脖子被磨得紅紅的,手裡還提著一枝獵槍。
老獵人望著滿臉滿身血跡的馬蓮花,大聲問:「你是人,還是鬼?」
她說:「大爺,我是人。」
老獵人把獵槍拄到了沙地上繼續問:「是人?還是個女人,……敢到這噠來,敢殺狼喝血?」
「大爺,我從涼州來,要到新疆去,我男的在那裡當兵吃糧。」
老獵人說:「別胡說!一個女娃兒家,說出話來沒高沒低,涼州到這裡有多遠,你曉得嗎?就憑你,能跑到這裡來?」
「大爺,」她從包袱裡抖出磨通了鞋底、血跡斑斑的繡花鞋說,「你看,我就是從涼州來的。」
老獵人走過來,看了看她的小腳上裹著的滲出血跡的髒布,這才相信了也感動了,他說:「這娃娃,是個了不得的烈女子。從涼州跑到這裡來,真正不得了,不得了!……這老狼吃了我的兩夾,大夾夾斷了腿,小夾子給帶跑了,我是來攆這畜生的。你怎麼走進沙漠了?娃娃呀,你命大福大造化大,你要不進沙漠,早讓戈壁灘上的狼吃了。……娃娃,新疆還遠得沒式樣呢,你還是回涼州去吧。」
馬蓮花喝了狼血後,精神氣正足,一聽老獵人的話,難過極了。她唱道:
唐汪川有個船哩,
牛行山有個洞哩;
遠路上有我的扯心人哩,
家裡有我的啥哩?
老獵人感動地說:「娃娃,你別傷心,不回去也罷,我送你一程。這裡的狼可不少……好些沒經驗的獨行客,就讓狼吃了。」
她問:「怎麼才能不被狼吃掉呢?」
老人說:「這些人不知道狼搭肩膀的事,正走著,狼就從後面把兩個前爪搭到了人的肩上,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要回頭看,一回頭,狼就咬你的脖子。你不回頭看,狼是硬脖子,一時三刻還吃不了人……」
老人說著,把死狼拉出來,取下夾子裝在身後的褡褳裡,又三下五除二把狼皮也剝了下來。他砍下四條狼腿說:「娃娃,這些肉夠你吃一陣子了吧?我們拿上它。我送你出沙漠,到狼少的地方你就一個走吧。這些肋巴肉,我們找點柴,燒熟了吃。」
「能行。」馬蓮花說著從包袱裡取出一塊頭巾來,把狼腿包好提在手裡。她說:「大爺,我真不知該怎麼謝你哩!」
「謝?」老人拾掇好東西走著說,「你一個女娃兒家,都敢往新疆走,我就不能送送你?」
七
老獵人帶著馬蓮花朝偏西方向走著。走過了一片大沙漠,在戈壁灘與沙漠交界的地方,老人站住了,他說:「娃呀,有經驗的行路人,在沙漠裡渴了餓了就會找鎖陽吃。鎖陽不多見,可能找見。我們拾些柴火架起來,你燒肉,我去找鎖陽來吃。」
馬蓮花的雙腳又疼起來了,鑽心地疼,本來想緩一下再走,聽到鎖陽,她的精神又來了,她說:「大爺,讓我也去吧,你教我怎麼挖鎖陽。」
老人把狼皮狼肉諸物放了下來,說:「好吧,你把東西放下來。」
老人領著她在沙漠與戈壁接壤處有紅柳的地方仔細地瞅著。
「你看。」老人拉蓮花蹲下,指著沙子說,「這沙子上有什麼名堂?」
她說:「小紅芽,好像有什麼草要長出來了。」
老人說:「是的,是鎖陽要出來了。你往下挖,鎖陽就挖出來了。」
她按老人的指點挖,果然,有紅紅的鎖陽出現了,問:「大爺,這就是鎖陽?」
老人說:「是鎖陽,再挖,深裡挖。」
馬蓮花繼續挖,不一會兒,挖出了一根紅褐色、樣子像胡蘿蔔一樣的東西來。老人說:「這就是完整的鎖陽。」
蓮花驚喜地說:「唉喲!這麼大!」
老人說:「擦掉沙子,吃吃看,好吃不?」
她擦去了鎖陽上的沙,一折兩半,把一半給了老人,一半自己咬了一口。
她說:「大爺,澀澀的水氣大得很,好吃極了。……大爺,你真是能得很……」
老人說:「這裡再挖不出來了,有時碰好了,還不止一根呢!走吧,我們去烤狼肉吃。把狼腿也燒熟了,路上好吃。」
老少兩人用石頭架起了狼肉,用柴火烤著。他們說著話,不時地翻著狼肉。不一會兒,香氣四溢,狼肉烤熟了。他們說笑著吃了起來。
……
老人又送了她一程,到了狼跡很少的地方說:「姑娘,走過這片戈壁,就到紅柳園了。你一個人走吧。」
馬蓮花雙膝跪倒,給老人磕了個頭說:「謝謝大爺……」
與老獵人分手後,馬蓮花一步三回頭,直到看不見老人了,才快步走了起來。她心裡說,到紅柳園就有人煙了,就能找見洋桿子看見洋線線了,就離五斤哥不遠了……
又是日頭爺當頭的時候,她走累了。腳下是滾滾的黃沙,真正是嗓子冒煙臉上冒火。她朝一叢紅柳走去,紅柳枝上掛著幾個小小的綠葉兒,她想起這綠葉兒有水分哩,就揪著吃,揪完了綠葉兒就找鎖陽。找了半天,在沙面上發現了一點紅尖兒。她喜出望外,這不是鎖陽還是啥?這芽兒都長出這麼高了。她用手扒,一會兒就扒出了一根又大又粗的鎖陽來。老人說過,碰好了還能挖出好多呢!她又在周圍亂挖,但始終沒有找出第二根鎖陽來。她吃著澀中帶甜、水分飽滿的鎖陽開心極了,五斤哥,我能找到鎖陽了!再有多大的沙漠也難不住我了。這都是獵人老大爺教會我的……
她朝老人離去的方向又磕了三個響頭說:「老大爺,等我找見五斤哥回來,我一定來看你。」
又過了一天,她還沒有走到紅柳園。
她繼續在沙漠邊上走著,忽然一陣涼風吹過,舒服極了。她朝前一看,嚇了一跳,只見西北邊天上一團黑雲鋪天蓋地而來,這肯定是大風來了。她嚇傻了,這麼大的風到來,她會被沙子埋住的。不行,得想辦法。老獵人說過,沙漠裡遇上風要往高處走,千萬不能在低處躲。
她鼓起勇氣沒命地往西邊最高的一個沙疙瘩上跑去。跑上沙丘時,風沙也到了。她暗暗在心裡說,真是老天有眼呀。風越刮越大,沙子打在臉上生疼。沙子埋住了她的腳,她不停地拔腳,站高,再抬腳,再站高。一會兒工夫,沙丘下的凹窪就被沙子填平了。她感到沒力氣了,風沙硬是把她往沙丘下推。她的身體開始朝風沙刮的方向傾斜了,她咬牙把身體平衡到了最佳狀態,還把包袱死死地摟在懷裡。包袱不能讓風吹走,包袱沒有了,鞋也就沒有了,裡面還有狼肉呢!這些東西沒有了,怎麼往新疆走,怎麼去找五斤哥?
她實在堅持不住了,腳也抬不動了,但沙子還在一層一層地增高,沙子埋住了她的腳,埋住了她的小腿……她的身子仍然迎風站著,不讓風吹倒。趕到沙子快埋到大腿的時候,她雙手撲倒在沙上,閉著雙眼任風沙往頭上刮。別無他法,只有等死了!這時,彷彿五斤哥的聲音又出現了:「你等著,我要用八抬大轎來娶你哩!」她喃喃地說:「五斤哥呀,我今生……今……世是坐不上你……娶我的八抬……大轎了……來世……來世吧……」
沙漠的天氣也日怪得很,風沙來得快,去得也快。馬蓮花睜開眼睛才知道風沙住了,她抖抖身上的沙子,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包袱還在胳膊上挽著。五斤哥呀,我今天沒有讓沙子埋掉,沒有把屍骨埋在沙窩窩裡,這是老天在保佑。我一定要找到你!
她這樣想著,覺著身上有了一點點勁,可是雙腿埋得太深,說啥也拔不出來。她就用手挖,挖了半天才挖出了膝蓋,試試還是拔不出腿來。她就繼續挖,手指上的皮磨破了,出血了,她不管,還是不停地挖。她終於從沙裡把雙腿拔了出來,兩隻鞋也被埋在沙裡了……
她光著腳往西北方向爬了一段,順勢滾到了沙丘下面。緩了一會兒,她才取出一雙新鞋穿上站了起來,艱難地一步一步朝前走著。肚子餓了,她就從包袱裡掏出狼肉吃了起來。一塊狼肉下肚後,她覺著渴得難受,看看朦朦朧朧的太陽還掛在西邊天上。她渴極了,如果能找到鎖陽就好了。可是,眼前的沙漠與戈壁上,連一片綠綠的紅柳葉子都未找見,哪裡會有鎖陽呢。她咂咂沒有一點水分的舌頭,用手摸摸嘴唇上的一層血泡,唱起了花兒:
沙子刮成個大山了,
路也刮成個灘了;
……
她恍恍惚惚往前走著,沙漠被她徹底丟在了身後,眼前是一大片荒涼的戈壁灘。正走著,忽然看到腳下扣著半個大西瓜。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蹲下來仔細瞅,還用手摸,不錯,是半個黑黑的、亮亮的、圓圓的大西瓜扣在沙子上。她爬下來把臉貼在了西瓜上,西瓜皮雖熱乎乎的可心裡像是涼了許多。她一把抱起西瓜來,原來是沒有瓜瓤的半個西瓜皮。她想起來了,老獵人說過,沙漠上的人走路,吃完西瓜後把瓜皮扣在沙上,裡面的水分十天半月也不幹,過路人要是渴了,瓜皮能解渴呢!她想,一定是前面過去人了……
她用袖子把西瓜皮上的沙子擦掉,大吃了起來。西瓜皮比起沙漠裡的鎖陽來,那水氣、那甜是無法相比的。不一會兒,她就吃完了瓜皮的一半,並把另一半小心地放進了包袱,等到下次渴了再吃。這時候,她渾身都是勁,不渴了也不餓了,天也涼下來了……
她正走著,忽然感到有人把雙手搭在了她的肩上,頓時,嚇得她毛骨悚然,她知道天快黑了,在這戈壁灘上是不會有人的,即使是人也絕不會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的。老獵人說過,當地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在戈壁上走路碰到人要先搭話,不准動手。要是把手搭在了人家肩上,被殺死了也是不會償命的。她想,身後肯定是一條狼,可千萬別回頭,一回頭狼就會咬你的脖子。她的心嚇得通通通直跳,她鎮靜了一下,心想,狼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她從包袱裡取出了刀子,用盡全身力氣朝狼肚子捅去。狼慘叫一聲倒下了。她回過頭又一刀插進了狼脖子,直到連刀把也捅進去了狼才被捅死。狼死了,她也像麵條一樣,癱倒在了一邊。
八
「隊長,給我們唱一段花兒吧。」一名騎兵說。
五斤娃說:「這尕娃還日鬼得很,想聽個花兒?想媳婦了……旅長進防空洞了,要是哈薩(蘇聯紅軍)的飛機來了,怎麼辦?」
那騎兵說:「唱一段吧,隊長。我看著天空,別說飛機,蚊子飛來,我也知道。」
五斤娃笑了:「能行,我就給你吼一段。」
圓不過月亮方不過鬥,
好不過十三省的涼州;
麻不過花椒辣不過酒,
甜不過尕妹妹的舌頭。
「好!唱得好!」騎七旅韓旅長從防空洞裡出來了,他說,「日奶奶的,再唱一個給本旅長聽聽。」
五斤娃不識好歹,就又唱了起來:
雪花花落在個石頭上,
冰碴碴凍在個水上;
……
韓旅長未等五斤娃把「花兒」唱完,就打斷了他:「日奶奶的,大敵當前,你是本旅長的警衛隊長,不好好當警衛,唱什麼花兒,來人!給我拉下去打二十馬鞭!」
旅長的命令誰敢不執行,再加上五斤平時脾氣不好,在當執法隊長時得罪了不少手下,現在正是他們報仇的好時候。幾個執法隊員如狼似虎地把五斤強行按倒,用馬鞭狠狠地打,打完了二十鞭,五斤娃背上、屁股上的血從衣褲上滲了出來。但是五斤忍著疼,一聲未吭……
晚上睡覺前,韓旅長又來到五斤的住處,問道:「還疼嗎?」
五斤站起來一個立正說:「不疼!」
韓旅長把一瓶藥酒遞到了他手裡說:「坐下,睡覺時喝上點,這東西消炎止疼,靈驗著呢。日奶奶的,本旅長晌午心裡窩火,氣出到你身上了,別往心裡去。」
五斤見旅長這麼誠懇,感動地說:「旅長,我不計較,是我不好……哎,旅長,你想啥呢?……是共……」
韓旅長忙打斷他的話說:「你,你睡吧。」說完拍拍五斤的肩頭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九
馬蓮花就要走完口裡的路了,前面是星星峽,過了這道關口,就到口外新疆的地界了。她好高興呀,她找到了洋桿桿、洋線線,心想,現在離五斤哥是越來越近了。
她一瘸一拐地在一條黃土飛揚的路邊上走著,忽然發現前面路上停著幾十輛裝滿麻袋的大汽車,車下是穿黃軍衣的兵。她想也許就是五斤當兵的隊伍,就上前向一個站崗的哨兵問,果然是馬步芳騎五軍軍部軍需處的一個車隊,要從青海運軍糧到新疆去。
馬蓮花一聽,不由得心花怒放,問:「你們的長官在哪噠?我想求他,讓我搭你們的車去新疆。」
一士兵指著一輛吉普車,朝那邊努努嘴說:「副隊長在那噠,你自個去找吧。」
副隊長是個四十多歲的麻子,他看都未看一眼馬蓮花就說:「去去去,走開!」
「長官,我大老遠的從涼州來,你行行好,把我拉上吧。」馬蓮花央求道。
麻子副隊長掉頭一看,眼前是一個漂亮的姑娘,那張麻臉立刻堆下笑來:「哦,就拉上吧。哦,……請上車。」麻子副隊長做了個「請」的手勢。
馬蓮花以為碰上了好人,就坐上了吉普車,麻子副隊長也上車坐在了司機旁邊,爾後命令司機開車。司機發動車按麻子副隊長的指揮,向東將車子開進了沙漠深處。
馬蓮花覺謀著不大對勁,忙喊著:「站住!站住!」
吉普車像瘋了似的朝沙漠深處奔去,馬蓮花又喊:「再不站下,我跳了!」
她幾次想打開車門,因為從來沒有開過車的門,始終打不開,急得她大喊:「你要再不站住,我就到騎五軍馬軍長那裡去告你!」
然而,無論她怎麼喊叫,車就是不停。麻子副隊長涎著臉說:「別叫了,美人,先讓我嘗嘗你的滋味,再拉你去騎七旅。要麼,就嫁給我,我絕不虧待你,怎麼樣?」
馬蓮花不理麻子,伸過手來揪著司機,司機把頭伸過方向盤掙扎著,就是不停車。
麻子說:「你就打死他,他也不會停下的。除非你答應我,我就讓他停車。」
麻子一說「打死他」三個字,提醒了馬蓮花。她靈機一動,從包袱裡掏出刀子架到司機脖子上:「再不站住,我就殺了你。」
司機想不到,一個女子會殺人,就把脖子一橫說:「殺吧,我只聽長官的。」
麻子哈哈笑了:「我還沒有見過會殺人的婆姨呢,你殺吧,殺給我看。」
馬蓮花心想,就把他當狼捅了吧!她右手舉刀,一狠心就向司機的後背捅去。司機慘叫一聲,汽車撞到沙丘上熄火了,車門也被撞開了,馬蓮花跳下車就跑。
麻子趕緊下車追趕,並鳴槍嚇唬她:「站住,不站住我開槍了!」
馬蓮花就是不站住。麻子瞄準馬蓮花的腿部,扣動了扳機,「叭」的一槍打中了她的大腿,她撲通一下跌倒在了沙漠上,鮮紅的血從腿上流了出來。
麻子提著槍,走了過來,馬蓮花雙手舉刀準備反抗。麻子趁她不注意用腳尖勾起沙子朝馬蓮花踢去,她眼裡進了沙子,閉著眼睛舉著刀亂捅,麻子輕而易舉地奪走了刀子。他撲上來三下兩下扯開了她的衣裳大襟,馬蓮花拿沙子揚他,連滾帶爬想跑。
麻子撲過去騎在了她背上,擰過她的雙手用鞋帶捆上,然後,翻過她的身來,扒開了她的衣襟,扯碎了她穿在最裡邊的小甲甲,粗暴地捏摸她的胸脯。
她用嘴咬麻子的手,喊叫著:「放開我!放開我……」
麻子不理她,又開始扯她的褲帶繩,褲帶繩被挽成了死疙瘩,怎麼也解不開。他就把褲子抓在手裡扯,這才發現褲帶繩是縫在褲腰上的,他拔出靴筒裡的匕首,「彭!彭!」兩下,割斷了褲帶繩。馬蓮花急了,又用腳踢,用嘴咬,麻子用拳在她腿上的傷口上狠狠捶了一下,疼得她叫了一聲就倒下了。麻子三下五除二扯掉了馬蓮花的褲子,又脫去了自己的衣褲,就朝馬蓮花身上撲去。
就在這時候,突然從沙丘上飛來一把尖刀,不偏不斜插進了麻子的後背,麻子抽搐著倒下了。
一個人飛快地跑下了沙丘,拉起她的衣裳蓋住了她的身子,然後解開了她的雙手。
馬蓮花睜不開眼,大聲問道:「你是誰?」
那人說:「我是馬忠,送信路過這裡的。你快點穿上衣褲,我再為你包紮傷口洗眼睛。」
等馬蓮花穿戴好後,他檢查了一下傷口,說:「子彈沒傷著骨頭,是從肉上穿過去了。我這裡正好有消炎藥,先給你包上。」
包紮好傷口後,他小心地把馬蓮花的眼睛翻開,用舌頭尖仔仔細細地舔去裡面的沙子,舔一下吐一下,直到舔淨了才停下。
她的眼睛睜開了,看見了馬忠:「大哥,你來得真是時候呀!」
馬忠說:「我們得馬上走,那司機還活著,慢了,我們就走不脫了……」
她說:「就是的,他們人多。」
馬忠說:「你套上麻子的軍服,女扮男裝。」
她問:「到哪噠去?」
馬忠說:「騎七旅的軍車正停在星星峽,離這裡不遠。你自己去找一個叫馬團長的,就說是騎七旅韓旅長讓你找他的。他不但會拉你到新疆,還會保護你的。」
馬蓮花問:「你送什麼信,怎麼到這裡的?」
「別問了。」馬忠說,「快扣上扣子!……我抱你上馬。」
馬蓮花有點猶豫,馬忠催促說:「別磨蹭了。」
他把她抱上馬背,自己也上了馬,「駕」的一聲,馬朝西北方向飛奔而去……
跑到沒有危險的時候,馬忠才告訴她:「王胖子尋了你幾個月,沒有找著,就猜著你上新疆找五斤去了。他就讓他弟弟王營長想法兒害掉五斤。又托騎五軍軍需處麻子副隊長的哥給麻子寫了一封信,讓麻子殺了五斤娃,斷了你的念頭,然後再抓你回去。這不,麻子還沒有收到我送的信,也沒有見上五斤的面,就讓我殺了。」
馬蓮花銀牙咬得咯咯響:「這個該死的王胖子,讓他做夢去吧……馬忠哥,我媽她肯定遭罪了吧。」
馬忠說:「這倒沒有。王胖子親自帶人到你家裡去抓過人,他知道你沒有和你媽接頭,你媽又哭著喊著問王胖子要人,王胖子就沒有難為你媽,還派了幾個兵去了,明裡照料你媽,實際是等候著抓你的……」
十
馬團長問:「你說是韓旅長讓你來找我的?」
馬蓮花答:「是。」
馬團長不大相信她的話,又問:「你男的是幹啥的?韓旅長叫啥,是哪噠人?」
「我男的是韓旅長的執法隊長。韓旅長叫韓有文,青海人。我還認得你們的軍長哩,他的名字叫馬承先,是涼州那噠河州毛牛溝的人。」
馬蓮花把馬忠教的話全搬出來了,她知道,哄不住這個馬團長,她拉著個傷腿是無法上新疆的,說不定還得給那個麻子償命哩。
馬團長還真讓她這些話給說懵了,就有意想保護她。他說:「五斤的執法隊長當得厲害,現在已經升為警衛隊長了,是旅長的大紅人。」
她一聽到五斤哥的消息,激動得要站起來,但受傷的腿和腳疼得她說啥也站不起來,只好又坐了下來。她想,不能讓團長知道她不知道五斤娃消息這事兒。她擦了擦腦門上疼起來的汗說:「噢,就是的,是警衛隊長。」
馬團長又問:「麻子副隊長是你殺死的?」
她把腿一指說:「你看,他要欺負我,還要殺我,我不殺,早沒命了。」
馬團長笑了:「這麼說你是自衛才殺死麻子的?你不殺他,他就要殺死你?……嗯,我相信,麻子的毛病誰不知道,該死!不過,旅長、軍長要問你,你怎麼說?」
她說:「我給團長怎麼說的,就給他們也照頂兒刨(如實說)。」
「好!」馬團長說,「叫軍醫來,給她瞧腿看腳。」
軍醫背著藥箱進來了,他取出急救袋,擺好了剪刀、藥水、繃帶等,又用剪刀剪開了她的褲腳,麻利地擦藥水、上藥、纏繃帶。
軍醫對馬蓮花說:「腿上的傷不要緊,換幾次藥就會好的。」
馬蓮花感激對他說:「大夫,謝謝你!」
軍醫開始剪她腳上的裹腳布,那連成片的花花搭搭的裹腳布一層一層被剪開了,剪到最後幾層時,腳掌、腳脖子下說啥也剪不下來了。軍醫發現腳脖上有了膿水,就一發狠把那塊髒布剝了下來,疼得她咬斷了髮梢上的頭髮。軍醫用藥水把剝下來的地方洗了一遍,爾後又一點一點地剝腳掌上的髒布,馬蓮花疼得臉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軍醫看了她一眼,用左手的鑷子撬開一些,再把右手的剪刀插進去,把那塊布一剪為二,這才發現腳掌裡都長出新肉來了。軍醫用敬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三下五除二除去了髒布,又用藥水把腳洗了一遍,才給她上藥包紮。
軍醫說:「真是個奇女子,我都不敢相信用這雙腳能走這麼遠的路。」
這時,馬蓮花感覺著腿腳不那麼疼了。她想,再也不用去找洋桿桿、洋線線了,再也不用討吃要飯走路了,再也不怕狼搭肩膀了,終於找到了五斤哥的隊伍了!
「歡迎警衛隊長的家小來新疆!」
……
她坐在軍車裡的擔架上,車在路中間緩緩行駛著,兩邊軍車上和馬上的士兵拍著手,歡迎馬蓮花,像歡迎凱旋的勇士一樣。她含著熱淚,向軍士們揮手。
馬團長騎著馬過來了,他止住了士兵們的歡呼聲說:「弟兄們!讓我們的烈女子來一段家鄉的花兒怎麼樣?」
士兵們高呼「好!好!」
兩個兵扶著馬蓮花從擔架上坐了起來。她興奮地唱道:
大山背上的馬叫喚,
青騾子拉了個磨盤;
能見到阿哥瞅幾眼。
越瞅著心裡越甜。
馬團長帶頭鼓掌,士兵們的手都拍紅了。
「再來一個要不要?」兵士們「要!要!……」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她心裡一陣難受,倒在了擔架上。軍醫忙上前檢查,士兵們把車圍了個水洩不通……
十一
警衛隊的騎兵護衛著韓旅長在山中巡察。韓旅長對五斤說:「尕娃,啥時候把媳婦子接來?」
不說媳婦時,五斤還有說有笑,一聽「媳婦子」三字,他心裡一陣難受。他說:「報告旅長,我已立過兩次功了,再立一次我就回家去。」
韓旅長問:「這是為啥?」
五斤說:「這事兒說來話長了,我未過門的媳婦叫馬蓮花,她長得很干散,被財主王胖子看上了,要讓她做小。蓮花是個烈女子,死也不去。王胖子就讓涼州城裡的弟弟王營長抓我當了兵。到現在了我還不知道家裡的事情。我想等著立上三次功,三次功立夠了,我就回去了。如若王胖子叼走了我的媳婦子,我就把他千刀萬剮!」
韓旅長說:「為啥不早說?早說了我就讓人把她接來了。你呀,怕球個啥哩……我立即派人去涼州把她給接回來。三次立功就回家?這誰說的?誰能立三次功?就你能,立了兩次了,抓馬回營第一功,紡線織衣第二功,再還有誰立過功?」
五斤娃脖子一梗,和旅長較上勁兒了,他生氣地說:「這麼說你們馬家軍真是土匪了,說話不算數!」
韓旅長不急不躁:「就是真有那麼一條規定的話,我也不會放你走的。別人可以放,就你不能!……我保證把你媳婦子接來,怎麼樣?奶奶的!」
這時,五斤隱隱聽到了「隆隆」的聲音,抬頭朝西北一看,天上是密密麻麻的飛機。他說:「旅長,哈薩(蘇聯紅軍)的飛機又來了,快進防空洞!」
他一把搶過旅長的馬韁繩,狠狠抽了大青馬一鞭,兩匹馬掉頭朝防空洞方向跑去,警衛隊的騎兵也尾隨而來。
然而,他和旅長信馬由韁,走得實在是太遠了,一時還跑不到洞口,這時屁股後面的騎兵已經被炸得人仰馬翻了。
五斤一把把旅長揪下馬來說:「旅長,我們躲在這裡吧,再跑就沒命了。」
旅長大罵:「日奶奶的!」
還未等他們找出個藏身的地方,炸彈的爆炸聲已在他們身後響成了片。他們被炸彈炸起的山土埋住了身子,旅長的馬也炸驚了,一蹄子下去踩在了五斤的大腿上,五斤娃大叫一聲昏死了過去。……飛機投完了炸彈,掉屁股飛回去了,山上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韓旅長從土裡爬了起來,抖落身上的土,見自己沒有受傷,便搖五斤的頭,見五斤不說話,知道他傷得不輕。旅長把五斤娃從土里拉了出來,抱在懷裡搖了幾下,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旅長大喊道:「你不能死!我還要接你的媳婦來呢……日奶奶的!」
漸漸地,五斤甦醒了,他斷斷續續地說:「旅長,我……死不了,腿……腿……」
五斤抽搐了一陣,又昏過去了。左腿血淋淋的一片模糊,韓旅長掉下了眼淚,他對著五斤說:「我要盡全力治好你的腿。你放心,你的馬蓮花要是讓王胖子叼走了,我就把我的尕花嫁給你。」
韓旅長在他的鼻下、心口上摸了一下,又放下他,翻身起來朝四周看,警衛隊的五十多名騎兵全被炸死、炸傷了,只有五斤的大青馬還活著,韓旅長罵了聲「日奶奶的」,牽了大青馬過來。好不容易才把五斤弄上了馬背,他也上了馬,大青馬噠噠噠朝兵營跑去……
十二
馬蓮花趕到新疆騎七旅駐地時,五斤大腿上的骨頭已經接好了……
韓旅長親自把馬蓮花接進了自己的家裡,讓太太和女兒尕花陪著她洗澡、換衣裳。馬蓮花對韓旅長一家的熱情犯疑了。本來,她擔心因為假傳命令、殺死麻子的事兒會被處罰,現在可倒好,不問她,也不打罵她,還把她接到了家裡,吃喝不算,還要洗澡換衣裳。再說,五斤哥究竟怎麼樣,還沒有見上他的面哩。
旅長太太知道她的心事,她說:「蓮花呀,你不洗澡、不換衣服,怎麼去見你的五斤哥呢?」
韓旅長也接著說:「對,你五斤哥已被提升為我的副官了。你拾掇好一些,讓他著實吃上一大驚!」
韓旅長女兒尕花也說:「阿姐,你就聽我阿爸阿媽的吧。」馬蓮花這才放下了心,跟著尕花母女倆走出了客廳。
馬蓮花洗完澡,換完衣服後回到了客廳,驚得韓旅長呆了,半晌才說:「呀!真是一朵干散的馬蓮花!……日奶奶的,這五斤真好福氣呀!」
韓太太說:「我們的尕花已認蓮花做姐姐了。」
韓旅長大喜:「是嗎?」馬蓮花跪到地上朝韓旅長磕了一個頭說:「阿爸在上,請受女兒蓮花一拜。」
韓旅長高興地扶起馬蓮花說:「這就是一家人了。等會兒,我們就去看五斤,我們的女婿。」
馬蓮花說:「阿爸、阿媽,我要馬上看見他。」
韓旅長為難了,尕花母女心裡那個急呀,就像貓爪子抓一樣,她們擔心蓮花知道五斤受傷住院的事後,會受不了的。
馬蓮花果然急了:「爸、媽,是五斤哥出事了?」
韓旅長只好把五斤腿受重傷,大腿骨折,現住在醫院搶救的事說了一遍,最後還再三說沒有生命危險……
馬蓮花說啥也接受不了五斤哥受重傷這個現實。四個多月的千里尋夫路上,她承受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苦難,可以說是吃盡了苦頭,飽嘗了磨難。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可是他卻躺在了醫院裡……
十三
五斤聽說他的腿除了截掉,再沒有其他辦法可想的情況後,突然從旅長腰裡拔出手槍對準了太陽穴:「日怪的很,沒有了腿,我還活著做啥哩!」
韓旅長忙搶過了手槍說:「日奶奶的,你急什麼!馬軍長已經下令從嘉峪關調骨科醫生去了。你以為我韓有文不急?你是為騎七旅受的傷!醫生怕嘉峪關的骨科醫生趕不上時間誤了你的腿,才說還有截腿這個法兒……我已派出一個班的騎兵,持軍長的手令,一路上換馬不換人地趕路,大概幾天就趕來了。軍長這樣做,是把你尕娃當作全軍的英雄呀!另外,你的馬蓮花千里尋夫,已到了新疆,現在就在我家裡。你這樣胡來,還對得起她嗎?」
五斤一聽馬蓮花來了,開始說什麼也不相信,還以為是旅長在想方設法安慰他。當他確信朝思暮想的蓮花真的來了時,眼裡發出一陣驚喜的光芒……他安靜了下來了……
從嘉峪關調來的軍醫的醫術果然高明,他顧不上休息就要給五斤做手術。打上麻藥針後,他讓五個兵把五斤娃的腿拉直,然後才開始接骨。因為腿腫得厲害,摸不著骨頭,軍醫只好把大腿肉割開,對接上骨頭後,又用兩塊鋼板把大腿給夾了起來,最後縫上了傷口。在這個過程中,拉緊的腿一刻也不能鬆動。等包紮好了傷口,上緊了鋼板,把傷腿固定在了床板上之後,下一步就是用十個土坯吊在五斤的腳脖子上,防止骨頭錯位。整個治療過程都很順利。手術時,雖打了麻藥,可還是疼得要命,五斤咬爛了被子角,沒有叫一聲疼,心想,只要能保住我的腿,受點苦沒有啥。
手術後,軍醫伸起大拇指說:「這尕娃,厲害!」
十四
韓旅長的小汽車,拉著韓旅長一家和馬蓮花朝醫院駛去,門衛大老遠就打開了大門,黑色小汽車暢通無阻,很快停在了住院部的樓下。
旅長在前,尕花母女擁著蓮花上了樓,軍醫、護士們見旅長來了,在一邊站著敬禮。旅長還了禮也不停下來,照直來到了五斤的病房門口。
軍醫忙向韓旅長匯報了病情,最後說:「情況正常,只是疼痛得很厲害,時常昏昏沉沉的。」
馬蓮花未等旅長就直接推門進去了,只見病房裡有四個病人,靠窗子的一號病床上睡著的正是五斤,腳上還吊著十塊大土坯。她不顧一切地撲到了五斤的床前,只見五斤臉色蒼白,嘴唇微紫,還有一圈血泡。她擦了擦他頭上的汗珠,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一陣一陣地抽搐,頭上又冒出了一層汗珠,身子還一個勁地左右扭動。她又一次給他擦去了汗水,淚水滴到了他臉上。
尕花把一個雪白的毛巾遞到了蓮花的手裡,又搬來一把椅子說:「姐,你坐下吧。」
她慢慢地坐了下來,用毛巾認真地擦著他頭上、脖子裡的汗水……
同病室的傷兵都是警衛隊的人,他們和五斤一樣,也是在巡山時受的傷。二號病床上的是警衛隊的小胖子,他的傷是最輕的,被炸彈炸掉了右胳膊。別說接骨了,連手都沒有找見。他們幾個的傷因為處理得早,現在已經過了疼痛的時候。
小胖子悄悄對身邊的陪床說:「這女子厲害,為了我們隊長,一雙小腳行千里從涼州走到了新疆,吃的那個苦喲,嘖嘖……」
小胖子沒有說下去,搖了搖頭。三號病床的家人問:「你搖頭幹啥?」
小胖子說:「我們隊長真有福氣,我們三個的腿、腳、胳膊都炸飛了,瘸的瘸,拐的拐,就他的腿接上了。這不,又來了個能吃苦、干散的烈女子媳婦……」小胖子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
五斤娃被劇烈的疼痛疼醒了,睜開了雙眼,可是啥也看不見。蓮花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哭著喊道:「五斤哥,我是蓮花呀!」
五斤伸出雙手摸索著握住了她的手說:「你,你是蓮花嗎?我怎麼啥也看不見?……你受苦了。」
馬蓮花說:「五斤哥,你真的看不見我嗎?」她又把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他還是沒有反應。
尕花轉身對旅長說:「阿爸,快讓醫生來!姐夫的眼睛看不見。」
軍醫走了過來對旅長說:「報告旅長,副官的眼睛是劇烈的疼痛造成的暫時失明。現在需要靜養,過幾天疼痛減輕了,眼睛自然會好的。」
韓旅長說:「就是說,副官的眼睛沒有問題?」
軍醫說:「是的。沒有問題。你可以看他的後腦勺,頭髮都磨光了,你再看他的舌頭,都讓自己咬爛了,這都是劇烈疼痛所致。」
馬蓮花聽到這些話後,安靜下來了。她抬起五斤娃的頭一看,後腦勺上手掌大一塊頭髮果然沒有了。她說:「五斤哥,你伸出舌頭來。」五斤娃就張開了滿是血泡的嘴巴,舌頭雖伸不出來,大家都看見了舌頭被咬爛了好幾處。
旅長也放心了,他安頓了五斤幾句後握住了五斤的手:「好好養著,等你的腿好了,我親自為你和我女兒蓮花操辦婚禮……」
小胖子說:「隊長,嫂子,你們就知足吧,不管怎麼說,隊長的腿還能長好。我們三個呢,少胳膊缺腿不說,連個媳婦也沒有……」
五斤娃聽大家一說,再加上蓮花在身邊,戰勝疼痛的決心更大了。他說:「疼點沒啥,比起蓮花在一路的苦上,這是小菜一碟。」他疼出了眼淚,笑了。馬蓮花也笑了,旅長一家也笑了,大家都笑了。
馬蓮花接過尕花打開的罐頭,用小勺兒給五斤娃餵著,他強忍著疼吃著,幸福感湧上了心頭……
十五
時間過得真快。五斤娃在醫院裡度過了春節,眼看就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五斤娃腳上的土坯只剩下五塊了,疼痛已經減輕了。
這一天,他的眼睛突然能看見東西了。他一把抓住了馬蓮花的手說:「蓮花,我的眼睛好了,我看見了。」
馬蓮花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兒,聽他這麼一叫,高興極了:「是真的?你真的看見我了?」
他在蓮花的幫助下,把身子往高裡墊了一下。他說:「是真的。哎呀,日怪得很,你比過去更干散了。」
說得馬蓮花紅著臉,小胖子等病友們也打起了趣。
「吃點啥,喝點啥?」馬蓮花悄聲問。
五斤也小聲說:「能看見你比吃羊肉喝酸奶要強得多……真是日怪,你穿上這一身,像個闊太太的樣子,你不打算回家了?」
她說:「你要做馬匪的官,我就一個人回去。」
他說:「哎,你悄點說,小心讓尕胖子他們聽見了,什麼馬匪呀,在口裡是馬家軍不假,出了口外是蔣委員長髮的餉,就是蔣委員長的兵。」
她撅起了小嘴說:「反正還是馬步芳管你的軍長,只要是馬步芳的兵,誰發餉也是土匪,王胖子、王營長、麻子副隊長,統統不是好東西。你能,你就蹲著。我是不想披金戴銀、穿綢掛緞的。」
他捏了一下她的手說:「悄悄的,我聽你的還不行嗎?你說怪不怪,我本想你來了,我也當官了,有花不完的錢,就呆在新疆算了。可你非要走,我一個人又有啥意思?我就跟你回去吧。」
她說:「金窩銀窩,不如涼州家裡的土窩。我們還是回去吧。」
他若有所思地低聲說:「其實我也不想呆在這裡,馬家軍、國民黨,跟我們莊稼人不是一條心。我們那次抓馬回營時,死了那麼多人,都是我們莊稼人。你知道共產黨嗎?……知道就好,好多蔣委員長手下的大官,都投共產黨了。照這樣下去……蓮花,我這個副官雖然也不小,但我實實在在不想當這個官。只是怎麼跟韓旅長提這個事呢?」
蓮花說:「你不是能得很嗎?這下沒主意了吧。我早就和尕花商量好了,你腿好了別丟掉拐子,裝病,我和尕花再勸一下她爸媽,他們肯定會同意的。尕花還要跟我們回涼州去呢。」
他問:「她去幹什麼?」蓮花說:「她的老家在青海,想順便回一趟老家。」
「這麼親熱呀!」這時,尕花提著飯菜、瓜果進來了,一邊放著東西一邊說,「有話讓我也聽聽,是不是在悄悄商量成親的事兒呀?」
馬蓮花紅著臉拉尕花坐下說:「你能得很,沒有個正經。」說完話又擰了尕花的鼻子一下。
尕花俏皮地說:「今天是應該高興的,爸媽已為你們請好了阿訇,我爸還要做你倆的古瓦西呢!」
馬蓮花問:「古瓦西是啥?」
尕花說:「古瓦西就是媒人。我向阿姐和姐夫道唔吧哩克。」說完她把右手搭到了胸口上向他倆鞠了三個躬。
蓮花說:「噯呀,尕花,你這是什麼禮數?『五八里克』是啥意思?」
尕花笑得直不起腰來,她說:「阿姐,不是『五八里克』,是『唔吧哩克』,是祝賀的意思。右手搭到胸口以上是向老人問候,平輩是把手放在心口上,晚輩是把手放在小肚子上。」
馬蓮花拉著尕花的手說:「尕妹,我知道了,你能,能得不得了!我啥時候向你道『唔吧哩克』?」
尕花用手捶了她一下說:「只是我還沒有瞅上個可心人哩……姐,你不是說那個馬忠在新疆嗎?」
馬蓮花笑著說:「說不定回去了呢。我就知道你在想他。別急,我一定給你當好古瓦西。」
尕花又捶著蓮花說:「姐,你壞!姐……」她小聲對蓮花說:「你講他幫你跑出王家大院時,我就對他有好感。後來,他又在沙漠上殺死了麻子,又一次救了你。我就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姐,不說了。你給我和姐夫唱一段家鄉的花兒吧。」
「好!」鄰床的小胖子等病友紛紛響應,「嫂子,就來一段吧。」
馬蓮花理了理頭髮,唱了起來:
金邊邊的草帽綠飄帶,
不怕你天上的雨來;
頭不要搖來手不要甩,
尕妹子是跟上你來。
山裡頭高不過天山,
路裡頭難走的沙灘;
花裡頭的馬蓮,
心上有個少年。
「好!唱得好!」大家拍手稱好。馬蓮花說:「我們尕妹也來一段吧。」
大家又紛紛響應:「來一段吧。」
尕花笑著說:「好吧,我為阿姐、姐夫唱一段。」說完她面對著她倆,左手托腮唱了起來:
馬蓮花開了著紫茵茵,
鴿娃花開了個水紅;
阿姐姐夫愛死個人,
是一對幸福的愛人。
大家鼓掌稱好。馬蓮花羞紅了臉,小聲對五斤說:「咱們尕花好是好,就是有時候太不給人面子了。」
尕花大聲說:「你是說看戲的那件事吧。」
馬蓮花點了點頭。
五斤問:「啥事?」
馬蓮花小聲說:「那天去看戲,我跟尕花坐一條長椅子,椅子邊上還能坐一個人。你們三團的團長太太就坐在了我的一邊。尕花站起來就當眾指著團長夫人的鼻子說:『去去去!這裡哪有你的位子?』那太太臊得就差個鑽老鼠窟窿了。你說說,你這個小姨子厲害不?」
尕花還是旁若無人地說:「那當然了,一個小小團長太太,哪有資格跟我和阿姐坐在一起?」
馬蓮花繼續說:「我就聽到後邊的太太們在打聽,坐在旅長姑娘旁邊的那位太太是誰?有人說,那是副官的太太,也是旅長的乾女兒。那些人說,怪不得,這麼牛氣……」
五斤聽完哈哈大笑起來,姐妹兩個也抱在一起笑了……
十六
過了二月二,馬蓮花邁進了十八歲的門檻。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和五斤娃經歷了千辛萬苦,終於要成親了。
婚事是韓旅長夫婦按照回民的習慣辦的。韓家為馬蓮花準備了十二抬嫁妝:第一抬是兩門帶抽屜的檀木首飾箱,箱上擱著拜匣;第二抬是一件帽鏡、一隻撣瓶、兩隻帽筒;第三抬是兩對宗罐;第四抬是一對盆景;第五抬是魚缸、果盤;第六抬是一對鏡子;第七、第八抬是一對大皮箱,裝著新娘的陪嫁衣裳等物,箱上擱著對匣子和禮盒;第九抬是一隻小皮箱;第十抬是新娘沐浴用的木盆、湯瓶以及大銅鍋、小銅鍋、大銅壺、小銅壺;第十一抬是爐屏三色;第十二抬是大座鐘。
迎送親隊伍浩浩蕩蕩從韓家側門拐出來,轉了半條大街,又從韓家的正門進來,旗、鑼傘、扇、樂隊,吹吹打打,熱鬧極了。花轎進了門,早已請好的「齊潔人」就迎上前去,挑開了轎簾兒,給馬蓮花添胭粉,再迎入新房。最後,婚禮儀式正式開始了。
八仙桌上,已經擺好了筆硯,由韓家請來的阿訇寫著意扎布,「意扎布」就是婚書的意思,上面寫著家長韓旅長、新郎五斤娃和新娘馬蓮花的姓名。下面是八條。第一條寫明這是婚書,第二條說這婚緣是真主訂的,第三條是家長同意,第四條是夫婦雙方情願,第五條是有豐厚的聘禮,第六條是證婚人,第七條是有親友祝賀,第八條是求真主賜新人美滿的生活。
阿訇寫完之後,又向新人道晤吧哩克,新娘馬蓮花紅著臉說達旦(願嫁),新郎五斤拄著雙拐說蓋畢爾圖(願娶)。這時,賓客們祝賀聲四起,那些當兵的手舞足蹈,抓起一把把糖果向五斤娃、馬蓮花撒去,祝願他們甜甜蜜蜜、白頭偕老。
婚禮上最忙碌的要數尕花了,她跑前跑後,跟馬蓮花有說不完的話。
歡宴和鬧新房持續到了半夜才結束。
次日一早,五斤娃夫妻來向韓旅長夫婦叩頭請安,韓旅長夫婦則給女兒女婿送了紅包包。
上午,尕花陪著一對新人坐韓旅長的小汽車去清真寺參加穆斯林的主麻(聚禮)日,請阿訇再次為他倆念意扎布,在肅穆的清真寺裡,阿訇又為他們道了唔吧哩克。
馬蓮花說:「達旦。」
五斤娃說:「蓋畢爾圖。」
……
回家的路上,尕花說:「姐夫,你給我和阿姐唱一段花兒吧。」
馬蓮花也含情脈脈地說:「就給尕妹唱一段吧。」
五斤娃就手托腮唱了起來:
陰山陽山的山對山,
對不過放馬的草山;
尕妹子坐在了我面前,
就像是才開的馬蓮。
姐妹倆拍著手,沉浸在了無比幸福之中。
十七
「阿爸,阿媽」,馬蓮花擦淨了剛吃過飯的飯桌說,「我們思謀著要回去哩。」
韓旅長忙問:「回?你回到哪裡去?」
韓太太早就和女兒尕花訂下了同盟,她說:「女兒女婿要回老家看一下,也對著哩。」
尕花說:「阿爸,我也陪姐姐去,順便去青海老家一趟。」
韓旅長說:「奶奶的,一個尕娃娃懂個啥。我都派人給你姐姐姐夫準備修房子的料去了,到能動土了就修房子。另外,我還準備把五斤再提升一下哩。你們怎麼想到要走?」
馬蓮花雙手扶著韓旅長的膝蓋說:「阿爸,你和媽還有尕花永遠是我們最親的親人。可是,我涼州的媽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我們說啥也要回去看她老人家一眼。再者,聽說涼州解放了,我們要去看看王胖子的下場……更要緊的是,五斤哥的腿已落下了殘疾,當多大的官也是閒的,他再也不能為阿爸出力了。阿爸,你就讓我們走吧。」她說著哭了起來。
韓旅長摸著蓮花的頭髮說:「日奶奶的蔣委員長,今天打共產黨,明天打共產黨,打來打去,還是讓共產黨把他攆出了南京城。現在大半個中國都落在了共產黨的手裡。遲早,我們得要徹底敗在共產黨的手裡……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就回去吧,我把尕花也托付給你們……」韓旅長說著也流下了眼淚。
「阿爸!」馬蓮花把頭埋在了韓旅長的膝蓋上說,「謝謝你,我們會永遠記著你和媽媽的。」
「起來吧。」韓旅長說,「孩子,去收拾吧,大件的、重的東西就別帶了。別聲張,悄悄地走,最好是晚上走。我派兩名貼身警衛,是我的老鄉,送你們回去。到涼州後,你就讓他們回青海老家去。盤纏我發給他們。」
韓太太抹開了眼淚,尕花也過來抱住了媽媽說:「媽媽,我們姐妹倆會想你們的,你別哭。」
馬蓮花也拉住了她的手:「媽媽,女兒不會忘記你的。我們會來看你和阿爸的。」
……
臨行時,韓旅長低聲給五斤交代著尕花的婚事……五斤不時點著頭。
十八
馬忠救了馬蓮花後,始終在等待著奇跡出現。他想如果馬蓮花找不到五斤娃了,他說啥也要找到馬蓮花,讓她做他的妻子。
當他知道五斤娃還活著,而且在醫院時,他又暗暗地祝他早日康復,早日和馬蓮花團聚,並祝願他倆幸福美滿。這時候,他不想回涼州,他知道國民黨、馬家軍大勢已去,也不想回青海老家去,一來怕王營長處罰他,二來還期盼著能再次見到馬蓮花。
為了生活,他在一個牧場放牧度日。馬蓮花結婚時,他也去了。他遠遠地看著她,為他們祝福。……
當他知道馬蓮花夫婦要回老家時,他義無反顧地離開了牧場,騎著馬尾隨著馬蓮花他們,一直跟到他曾救過她的這片沙漠邊上。
陽光下,馬忠騎著馬站在一座高高的沙山頂上,注視著馬蓮花他們,望著她那飄起的紅頭巾,他又一次為她和五斤祝福:「蓮花呀蓮花,我就送你們到這裡吧。從今天起,我就要遠走高飛了。祝你們永遠幸福!」
兩個警衛早已發現了尾隨在後的馬忠。他們把這個情況報告了五斤。
五斤說:「真是日怪得很,他跟著我們幹啥哩?不管他,我們走我們的路。」
馬蓮花也勒住馬頭回頭看這個尾隨而來的人,但看不出他是誰。但她有一種感覺,她自言自語:「難道是他?」
「阿姐是誰?」尕花問。
五斤也問:「是誰呀?」
馬蓮花說:「可能是兩次救過我的馬忠。」
「那你快叫他過來呀!」尕花急著說:「我們迎過去也行。」
「等等!」馬蓮花說,「我有辦法知道他是不是馬忠。」她說完後一手托腮,朝就要離去的那個人唱起了「花兒」:
冰凍著三尺口自開,
雷響三聲雨點來;
救我的阿哥開口來,
尕妹我等你走過來。
馬忠聽到馬蓮花那優美動人的「花兒」,也掉轉馬頭,不由自主地唱了起來:
蘆花公雞的毛大了,
毛大著上不起架了;
阿妹現在有家了,
阿哥說不成個話了。
就是他!馬蓮花一陣興奮,繼續唱道:
老天爺變臉風大了,
平灘灘變成沙疙瘩了;
阿妹有家添妹了,
找妹夫眼兒瞪大了。
馬蓮花的歌聲剛完,馬忠還是呆呆地立在那裡。
馬蓮花見狀推一把尕花說:「傻妹妹,還不快給我迎個妹夫來?」
尕花如夢方醒,催馬向馬忠迎去……
關於《西部女神》題外的話
五十二年前,我母親懷著對愛情的憧憬和對自由婚姻的嚮往,千里尋夫,歷盡艱辛,終於夫妻雙雙把家還。
1960年鬧饑荒,我出生在了涼州西的四十里堡。為了養活我,我母親未出月子就給生產隊裡放驢,每天在麥秸堆裡揀上三五顆糧食,回家炒熟餵我。我一週歲那年,她扒車到寧夏我姨母那裡,討了一升大米,回家時又扒了個快車,不料,家鄉的槐安車站是個小車站,快車不停。我母親從車窗跳了下來,摔斷了右腿,昏死了過去。醒來後,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一升大米丟了沒有。然後往有人的莊子爬,腿腫得像沙缸子一樣粗。因耽誤了治療,被截去了一條腿。
我懂事後,母親撐著雙拐為生計而奔波。母親去世時,父親因當過國民黨軍官正在接受一場又一場的批鬥;哥哥因反抗別人的欺負而被投進了大牢;姐姐也因為沒有嫁上個好人家在鬧離婚;我當時還未成人。我母親至死也沒有過上一天幸福的日子。
時至今日,於清明節來臨之際,我以這部書稿,作為給母親的祭禮,獻在母親的墳前,來告慰她老人家的亡魂。
親愛的媽媽,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