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辦理護照時,公安局要單位領導的鑒定。於是黛二就去向學院領導要一份個人鑒定。那鑒定寫好後是用信封封著交給黛二的。那天,她去人事處辦公室,處長白白胖胖,腦袋又大又圓,灰白的鬍鬚在嘴唇四周蓬開,儼然一個大胖貓。黛二小姐進屋之際,他欠了欠屁股,伸出大手,鬆鬆地一握,並沒有站起身,一派老前輩大首長的架勢。黛二本能地想冷笑,把一邊的嘴角微微上提,眼睛半睜半閉,既嫵媚又蔑人。這種冷笑從來都是黛二小姐對付那種裝模作樣、酸文假醋的人的最厲害的武器。你傲慢我就比你更傲慢。這世界上最能調動起黛二小姐對抗情緒的東西就是對她傲慢。黛二很想把冷笑丟過去,但一轉念,跟這種不讀書的只會玩弄手腕和權術的傢伙接上火實在沒必要,不對等,人的尊嚴只有在你值得尊重的人面前才需要保持。更何況此事事關重大,沒有好鑒定就得不到護照,得不到護照,你就根本別想出國。於是,黛二收斂起本能,轉換為微笑。黛二向那胖貓似的人事處長用微笑戰術打動了半天,結果仍然不讓她看那份鑒定。黛二心下就想這鑒定可能不妙,壞話連篇也說不定,可黛二不想再衝那張胖貓臉微笑了,她覺得自己若是再笑下去就會變成小丑。在中國小丑已經那麼多,任何一個夾縫裡都會像誕生春天一樣誕生小丑的面孔,這其中有些面孔帶有表演性質,掩藏著悲哀;而有些面孔早已弄假成真,習已為常。這幾年來,黛二小姐用心地觀察過成千上萬的面孔,並對它們做出細緻的分析。走在街上,黛二唯一的愛好就是這件事。可是有一天她忽然自嘲地丟掉了滿街觀察面孔的嗜好,她發現她可以從商店櫥窗裡的各種面具臉譜上不費吹灰之力地就看到人們的面孔。
這會兒,站在人事處辦公室裡,她想,幸虧那胖貓不是掌管人們擢升貶抑、封爵免官,掌管人間陰晴圓缺、生殺大權的大人物。黛二接了信封轉身就走了。
她回到家裡思想鬥爭了一天,但終於不敢拆開信封。
第二天,黛二小姐心中忐忑地到市公安局辦理護照手續。她望望小小一間辦公室裡黑壓壓擠滿一屋子人,人人的臉上都漾著一種毫無主宰自己命運力量的討好神情。房間裡空氣混濁,一片嘈雜。黛二站了一會兒隊,心裡有點噁心想嘔吐,中暑似的感覺。於是就跑到前邊去夾塞,一個穿制服的警官見了黛二柔弱的微笑,倒變了一下面孔,溫和了一點。可一見黛二手裡那未曾開啟的信封和一大堆亂亂的材料,就不耐煩地說:「把材料按順序整理好,後邊排隊。」黛二轉身就要去排隊。那警官本以為黛二會立刻甜甜軟軟地請求他照顧一下,可見她立刻轉身去排隊,就不高興地丟出一句:「我又不是拆信封的,一律拆好信封、捋順了拿過來。」黛二昨天思想鬥爭了一天,沒想到這會兒公安局的人親口說讓自己拆開再交上去。黛二就高興地去排隊,一邊排隊一邊看那鑒定。可一看那鑒定,黛二的血就湧到臉上,頰上泛出淡淡的紅暈。全部鑒定只寫了兩個字:一般。黛二心灰意冷!工作四年半了,黛二無論對教學工作還是她個人的研究課題,都投入了很大的熱情,並在大學生中和學術界都開始嶄露頭角,她的成績有目共睹。黛二望著那「一般」二字,先是一陣寒心,接著她便被憤懣所吞沒。不幹了,不幹了,黛二衝動起來。
辦完了護照手續,黛二小姐就「殺」回學院想辭職。她氣咻咻坐上了汽車,一路上城市的擁擠與內心的空落交疊著向她迎面壓來。她在腦子裡把與人事處長要說的話默想了一遍,然後又站在人事處長的角度向自己反擊,刁難自己,再然後她又想對策回敬過去。黛二在腦子裡你一句我一句激烈爭論了半天,可到了學院大門口,定了定神,又折身走掉了。她這才想起來,一個月後到公安局領取護照時還要人事處開證明方能取出,現在鬧翻了,到時候人家就是不給開證明,護照你就別想取出來。
黛二小姐心裡發堵,頭髮空,站在學院大門外的街上又疲倦又傷感,喘了幾口氣,就不聲不響地走掉了。
黛二沿著一條被明晃晃的太陽曬得發蔫的大路走了。午日的街顯得寂然而耀眼,腳下的柏油路變得有點鬆軟。這條街她已經走過無數遍了,可是忽然之間她對著這熟悉的一切產生一股奇怪的生疏感。
一個月後,由單位人事處開了證明,黛二取回護照,她知道國內方面的手續算是徹底完結了。於是,毫不遲疑地返回學院辭了職。你以為我稀罕你那大學教師的職位呢!人活得總不能像條狗那樣,總還得有一點尊嚴,出去後就是拾破爛也不回來了,黛二小姐像許多受了委屈的人在出國前夕一樣,默默地在心裡發誓。
回家的一路上,她歷數自己幾年來全身心投入過的情感的毀滅,歷數自己所看重的事業成績被別人輕視忽略的種種事端,眼睛裡浸浸的亮亮的。回到家,黛二寫了「永別」兩個字赫然貼在書櫃的玻璃門上。跟誰別、別什麼,她自己也鬧不清。反正那兩個字是一種情緒,一種挑戰。
但黛二畢竟是黛二,「永別」只貼了一天,就被她悄然取下來。黛二小姐善於自省,雖然一方面她是個情緒化的人,但卻也很有自持的控制力。她感到自己太投入了,投入得毫無掩飾,被明白人一眼即可以看穿。於是,她把「永別」換成了「游韌八荒」貼在書櫃上。這樣,既掩飾了自己,增添了超然灑脫的韻味,同時又含有「永別」的情緒。
其實,黛二小姐心裡有底,她出國絕對不會過拾破爛的日子。黛二的那個經濟擔保人約翰·瓊斯原來是黛二父親的一個研究中國文學的學生,高大英俊,混濁的灰藍色眼睛讓人看上去永遠脈脈含情,胸脯上密密麻麻長滿黑毛。他的中國話說得不很好,但卻增添了一種語詞的創造性。比如,他最後一次與黛教授分手告別時說;但願我們早日相碰(應該是相逢)。黛教授去世後,他就專門研究起黛教授的著作來。瓊斯來了幾次中國,對黛二小姐頗有情義,一起並肩坐在長沙發上時,總是「無意」地碰她的小腿和膝蓋。後來有幾次他試圖擁抱她,都被黛二小姐機智地岔開了。
有一次,瓊斯要黛二小姐和他跳貼面舞,黛二同意了,那正是一個月白風清的夏日夜晚,在約翰·瓊斯的宿舍裡,他熄滅了室內的燈,窗外的月光和梧桐樹幽幽的清香一起流淌進來,瓊斯高大的個頭把瘦小的黛二像拐棍一樣攬在懷裡,抱在腋下他那雙覆蓋面很大的手在黛二小姐瘦削的脊背上來來回回撫摸,他甚至垂下頭輕輕舔噬黛二的耳朵和脖頸,瓊斯那有力急迫的心跳聲和他身上的那東西熱熱地貼在黛二的胸口和腹部,室內瀰漫的溫情的格調和他那充滿激情的愛撫,幾乎使黛二小姐失去最後的抗拒力量。
樂曲結束,黛二就裝著毫無感覺地分開了,儘管她的後背、腰部、耳朵和脖頸都很敏感,很有感覺。
上一次約翰·瓊斯回國時說,他這一生若是能娶黛二小姐這麼一位纖秀柔襲的東方女子為太太,就別無所求了。分別時,黛二也動了心,眼睛裡濕潤起來。可一見他那一身濃濃重重的黑毛毛,黛二又退卻了,終於沒能擁到他的懷裡。黛二深知阻礙她擁到他懷裡的東西並不是那些黑毛毛,這只是說得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的才是真正的障礙。
這次他請黛二小姐出去,動機很顯然。黛二想關了燈也許就想不起那身黑茸茸的毛了,想不起任何能夠成為障礙的東西。不就是睡在一起,晚上和他做愛嗎?做就做吧,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男人都一樣,不是和這男人做愛就是和那男人做愛,反正都是做愛。這時候,她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去粗取精、去旁除雜,只剩下男人身上那個關鍵的傢伙——一枝填滿火藥的槍。黛二小姐忽然覺得恐懼,瓊斯的槍就在她的腦子裡一直轉呀轉。於是,幾個畫面就在黛二小姐的眼前搖晃起來:一隻公鹿在追逐一隻疲弱的母鹿,它們翻越柵欄,穿過樹林,爬上山坡,漫過沙灘,終於來到一條淌著涓涓甜水的小溪邊,它們喘息著飲水……她看到一枝香醇的黃花或一株直挺挺的小樹,插在一隻空洞的瓶子裡……她看到一輛飛馳的汽車像一道危險的閃電,猛地衝撞進入一間從未打開過門窗的房子,於是,牆壁坍塌了,窗欞隕落了,轟然傾倒的石灰壁流溢出乳白色的灰漿……黛二小姐知道,出國肯定是一枝槍在等著她;不出國也肯定是一枝槍在等她,結婚是一枝槍;不結婚也是一枝槍。她別無選擇。於是,她在腦子裡就預先把自己嫁掉了。
當時,黛二小姐的兩位女友繆一和麥三都先後與別人同居和結婚,這無形給了黛二一種壓力。她終於感到單身女人之間的情義是多麼的脆弱,多麼的不堪一擊。她與繆一、與麥三都曾經有一段時間好得一星期不見面就想念,都曾經發誓不嫁男人。特別是黛二小姐與繆一,她們躲在黛二家的陽台上,夏日的夜晚無比漫長和深情,她們望著神秘而幽藍的蒼穹,訴說彼此遙遠的往昔、夢幻和苦苦尋索的愛情,來自久遠時代的聲音漫漫浸透她們的心靈。很多時候,她們為悠長無際的天宇所感動,為對方的人格力量和憂傷的眼睛所感動,淚水情不自禁漫漫溢出。夜晚,她們回到房間裡,睡在一張大床上,她們的中間隔著性別,隔著同性之間應有的分寸和距離,保持著應有的心理空間和私人領域,安安靜靜睡過去。有時,黛二會忽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孤獨,她知道同性之間的情誼到此為止了。但黛二想,無論如何總比一個人睡覺要溫暖,畢竟能夠感到深入的心靈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