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如今夏季的雨越來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們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得脫了毛的狍皮褥子,那些濃密的絨毛都隨風而逝了,留下的是歲月的纍纍瘢痕。坐在這樣的褥子上,我就像守著一片鹼場的獵手,可我等來的不是那些豎著美麗犄角的鹿,而是裹挾著沙塵的狂風。

  西班他們剛走,雨就來了。在這之前,連續半個多月,太陽每天早晨都是紅著臉出來,晚上黃著臉落山,一整天身上一片雲彩都不披。熾熱的陽光把河水給舔瘦了,向陽山坡的草也被曬得彎了腰了。我不怕天旱,但我怕瑪克辛姆的哭聲。柳莎到了月圓的日子會哭泣,而瑪克辛姆呢,他一看到大地旱得出現彎曲的裂縫,就會蒙面大哭。好像那裂縫是毒蛇,會要了他的命。可我不怕這樣的裂縫,在我眼中它們就是大地的閃電。

  安草兒在雨中打掃營地。

  我問安草兒,布蘇是不是個缺雨的地方,西班下山還得帶著雨?

  安草兒直了直腰,伸出舌頭舔了舔雨滴,衝我笑了。他一笑,他眼角和臉頰的皺紋也跟著笑了——眼角笑出的是菊花紋,臉頰笑出的是葵花紋。雨水灑下來,他那如花的皺紋就像是含著露珠。

  我們這個烏力楞只剩下我和安草兒了,其他人都在早晨時乘著卡車,帶著家當和馴鹿下山了。以往我們也下山,早些年去烏啟羅夫,近年來到激流鄉,用鹿茸和皮張換來酒、鹽、肥皂、糖和茶等東西,然後再回到山上。但這次他們下山卻是徹底離開大山了。他們去的那個地方叫布蘇,帕日格告訴我,布蘇是個大城鎮,靠著山,山下建了很多白牆紅頂的房子,那就是他們定居的住所。山腳下還有一排鹿圈,用鐵絲網攔起,馴鹿從此將被圈養起來。

  我不願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裡,我這輩子是伴著星星度過黑夜的。如果午夜夢醒時我望見的是漆黑的屋頂,我的眼睛會瞎的;我的馴鹿沒有犯罪,我也不想看到它們蹲進「監獄」。聽不到那流水一樣的鹿鈴聲,我一定會耳聾的;我的腿腳習慣了坑坑窪窪的山路,如果讓我每天走在城鎮平坦的小路上,它們一定會疲軟得再也負載不起我的身軀,使我成為一個癱子;我一直呼吸著山野清新的空氣,如果讓我去聞布蘇的汽車放出的那些「臭屁」,我一定就不會喘氣了。我的身體是神靈給予的,我要在山裡,把它還給神靈。

  兩年前,達吉亞娜召集烏力楞的人,讓大家對下山做出表決。她發給每人一塊白色的裁成方形的樺樹皮,同意的就把它放到妮浩遺留下來的神鼓上。神鼓很快就被樺樹皮覆蓋了,好像老天對著它下了場鵝毛大雪。我是最後一個起身的,不過我不像其他人一樣走向神鼓,而是火塘,我把樺樹皮投到那裡了。它很快就在金色的燃燒中化為灰燼。我走出希楞柱的時候,聽見了達吉亞娜的哭聲。

  我以為西班會把樺樹皮吃掉,他從小就喜歡啃樹皮吃,離不開森林的,可他最終還是像其他人一樣,把它放在神鼓上了。我覺得西班放在神鼓上的,是他的糧食。他就帶著這麼一點糧食走,遲早要餓死的。我想西班一定是為了可憐的拉吉米才同意下山的。

  安草兒也把樺樹皮放在了神鼓上,但他的舉動說明不了什麼。誰都知道,他不明白大家在讓他做什麼事情,他只是想早點把樺樹皮打發掉,好出去做他的活計。安草兒喜歡幹活,那天有一隻馴鹿的眼睛被黃蜂蟄腫了,他正給它敷草藥,達吉亞娜喚他去投票,安草兒進了希楞柱,見瑪克辛姆和索長林把樺樹皮放在了神鼓上,他便也那麼做了。那時他的心裡只有馴鹿的那隻眼睛。安草兒不像別人把樺樹皮恭恭敬敬地擺在神鼓上,而是在走出希楞柱時,順手撒開,就好像一隻飛翔的鳥,不經意間遺落下的一片羽毛。

  雖然營地只有我和安草兒了,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孤單。只要我活在山裡,哪怕是最後的一個人了,也不會覺得孤單的。

  我回到希楞柱,坐在狍皮褥子上,守著火塘喝茶。

  以往我們搬遷的時候,總要帶著火種。達吉亞娜他們這次下山,卻把火種丟在這裡了。沒有火的日子,是寒冷和黑暗的,我真為他們難過和擔心。但他們告訴我,布蘇的每座房子裡都有火,再也不需要火種了。可我想布蘇的火不是在森林中用火鐮對著石頭打磨出來的,布蘇的火裡沒有陽光和月光,那樣的火又怎麼能讓人的心和眼睛明亮呢!

  我守著的這團火,跟我一樣老了。無論是遇到狂風、大雪還是暴雨,我都護衛著它,從來沒有讓它熄滅過。這團火就是我跳動的心。

  我是個不擅長說故事的女人,但在這個時刻,聽著刷刷的雨聲,看著跳動的火光,我特別想跟誰說說話。達吉亞娜走了,西班走了,柳莎和瑪克辛姆也走了,我的故事說給誰聽呢?安草兒自己不愛說話,也不愛聽別人說話。那麼就讓雨和火來聽我的故事吧,我知道這對冤家跟人一樣,也長著耳朵呢。

  我是個鄂溫克女人。

  我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個酋長的女人。

  我出生在冬天。我的母親叫達瑪拉,父親叫林克。母親生我的時候,父親獵到了一頭黑熊。為了能獲取上好的熊膽,父親找到熊「蹲倉」的樹洞後,用一根樺木桿挑逗它,把冬眠的熊激怒,才舉起獵槍打死它。熊發怒的時候,膽汁旺盛,熊膽就會飽滿。父親那天運氣不錯,他收穫了兩樣東西:一個圓潤的熊膽,還有我。

  我初來人間聽到的聲音,是烏鴉的叫聲。不過那不是真的烏鴉發出的叫聲。由於獵到了熊,全烏力楞的人聚集在一起吃熊肉。我們崇拜熊,所以吃它的時候要像烏鴉一樣「呀呀呀」地叫上一刻,想讓熊的魂靈知道,不是人要吃它們的肉,而是烏鴉。

  很多出生在冬季的孩子,常由於嚴寒致病而夭折,我有一個姐姐就是這樣死去的。她出生時漫天大雪,父親去尋找丟失的馴鹿。風很大,母親專為生產而搭建的希楞柱被狂風掀起了一角,姐姐受了風寒,只活了兩天就走了。如果是小鹿離開了,她還會把美麗的蹄印留在林地上,可姐姐走得像侵蝕了她的風一樣,只叫子那麼一刻,就無聲無息了。姐姐被裝在一條白布口袋裡,扔在向陽的山坡上了。這讓我母親很難過。所以生我的時候,母親把希楞柱的獸皮圍子弄得嚴嚴實實的,生怕再有一縷寒風伸出吃人的舌頭,帶走她的孩子。

  當然,這些話都是我長大後母親告訴我的。她說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全烏力楞的人在雪地上點起篝火,吃著熊肉跳舞。尼都薩滿跳到火裡去了,他的鹿皮靴子和狍皮大衣沾了火星,竟然一點都沒傷著。

  尼都薩滿是我父親的哥哥,是我們烏力楞的族長,我叫他額格都阿瑪,就是伯父的意思。我的記憶是由他開始的。

  除了死去的姐姐,我還有一個姐姐,叫列娜。那年秋天,列娜病了。她躺在希楞柱的狍皮褥子上,發著高燒,不吃不喝,昏睡著,說著胡話。父親在希楞柱的東南角搭了一個四柱棚,宰殺了一隻白色的馴鹿,請尼都薩滿來給列娜跳神。額格都阿瑪是個男人,可因為他是薩滿,平素的穿著就得跟女人一樣。他跳神的時候,胸脯也被墊高了。他很胖,披掛上沉重的神衣神帽後,我想他一定不會轉身了。然而他

  擊打著神鼓旋轉起來是那麼的輕盈。他一邊舞蹈一邊歌唱著,尋找著列娜的「烏麥」,也就是我們小孩子的靈魂。他從黃昏開始跳,一直跳到星星出來,後來他突然倒在地上。他倒地的一瞬,列娜坐了起來。列娜朝母親要水喝,還說她餓了。而尼都薩滿甦醒後告訴母親,一隻灰色的馴鹿仔代替列娜去一個黑暗的世界了。為了牽制因貪吃蘑菇而不願意回營地的馴鹿,秋天時我們常把馴鹿仔拴在營地,這樣馴鹿就會惦記著回來。母親拉著我的手走出希楞柱,我在星光下看見了先前還是活蹦亂跳的小馴鹿已經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了。我攥緊母親的手,打了個深深的寒戰。我所能記住的最早的事情,就是這個寒戰,那年我大約四五歲的光景吧。

  我從小看到的房屋就是像傘一樣的希楞柱,我們也叫它「仙人柱」。希楞柱很容易建造,砍上二三十根的落葉松桿,鋸成兩人高的樣子,剝了皮,將一頭削尖了,讓尖頭朝向天空,彙集在一起;松木桿的另一端則貼著地,均勻地散佈開來,好像無數條跳舞的腿,形成一個大圓圈,外面苫上擋風御寒的圍子,希楞柱就建成了。早期我們用樺皮和獸皮做圍子,後來很多人用帆布和毛氈了。

  我喜歡住在希楞柱裡,它的尖頂處有一個小孔,自然而然成了火塘排煙的通道。我常在夜晚時透過這個小孔看星星。從這裡看到的星星只有不多的幾顆,但它們異常明亮,就像是擎在希楞柱頂上的油燈似的。

  儘管我父親不願意到尼都薩滿那裡去,但我愛去。因為那座希楞柱裡不光住著人,還住著神。我們的神統稱為「瑪魯」,它們被裝在一個圓形皮口袋裡,供奉在希楞柱入口的正對面。大人們出獵前,常常要在神像前磕頭。這使我很好奇,總是央求尼都薩滿,讓他把皮口袋解下來,讓我看看神長得什麼樣子?神身上有肉嗎?神會說話嗎?神在深更半夜會像人一樣打呼嚕嗎?尼都薩滿每次聽到我這樣跟他說瑪魯神,都要拿起他跳神用的鼓槌,將我轟出。

  尼都薩滿和我父親一點也不像親兄弟。他們很少在一起說話,狩獵時也從不結伴而行。父親非常清瘦,尼都薩滿卻很胖。父親是個打獵高手,尼都薩滿行獵時卻往往是空手而回。父親愛說話,而尼都薩滿哪怕是召集烏力楞的人商議事情,說出的話也不過是隻言片語的。據說只有我出生的那天,他因為前一夜夢見了一隻白色的小鹿來到我們的營地,對我的降生就表現出無比的欣喜,喝了很多酒,還跳了舞,跳到篝火中去了。

  父親愛和母親開玩笑,他夏季時常指著她說,達瑪拉,伊蘭咬著你的裙子啦!伊蘭是我們家獵犬的名字。「伊蘭」在我們的語言中是「光線」的意思。所以天黑的時候,我特別愛喊伊蘭的名字,我以為跑過來的它會攜帶著光明,可它跟我一樣,只是黑暗中的一團影子。母親太熱衷於穿裙子了,所以在我看來,母親盼夏天來,並不是盼林中的花朵早點開放,而是為了穿裙子。一聽說伊蘭咬了她的裙子,她就會騰空跳起來,這時父親就會得意地大笑。母親喜歡穿灰色的裙子,裙腰上鑲著綠色的縫道,前面的縫道寬,後面的縫道窄。

  母親在全烏力楞的女人中是最能幹的。她有著渾圓的胳膊,健壯的腿。她寬額頭,看人時總笑瞇瞇的,很溫存。別的女人終日在頭上包著一塊藍頭巾,而她是裸露著頭髮的。她將那茂密烏黑的髮絲綰成一個髮髻,上面插著一支月白色的鹿骨打磨成的簪子。

  達瑪拉,你過來!父親常常這樣召喚她,就像召喚我們一樣。母親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父親往往只是笑著扯一下她的衣襟,然後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說,沒事了,你走吧!母親努一下嘴,不說什麼,接著忙她的活去了。

  我和列娜從小就跟著母親學活計,熟皮子,燻肉干,做樺皮簍和樺皮船,縫狍皮靴子和手套,烙格列巴餅,擠馴鹿奶,做鞍橋等等。父親看我和列娜像兩隻蝴蝶離不開花朵一樣繞著母親飛,就嫉妒地說,達瑪拉,你一定得送給我個烏特!「烏特」就是兒子的意思。而我和列娜,像我們這個民族的其他女孩一樣,被叫做「烏娜吉」。父親管列娜叫「大烏娜吉」,我則成了「小烏娜吉」。

  深夜,希楞柱外常有風聲傳來。冬日的風中往往夾雜著野獸的叫聲,而夏日的風中常有貓頭鷹的叫聲和蛙鳴。希楞柱裡,也有風聲,風聲中夾雜著父親的喘息和母親的呢喃,這種特別的風聲是母親達瑪拉和父親林克制造的。母親平素從來不叫父親的名字,而到了深夜他們弄出了風一樣響聲的時刻,她總是熱切地顫抖地呼喚著,林克,林克。父親呢,他像頭瀕臨死亡的怪獸,沉重地喘息著,讓我以為他們害了重病。然而第二天早晨醒來,他們卻面色紅潤地忙著自己的活計。就在這樣的風聲中,母親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不久,我的弟弟魯尼降生了。

  父親有了自己的烏特後,即使狩獵歸來一無所獲,一看到魯尼的笑臉,他陰沉的臉也會變得和顏悅色了。達瑪拉也喜歡魯尼,她幹活的時候完全可以把他放在樺皮搖車裡,可她不,她把魯尼背在肩頭。這時達瑪拉的鹿骨簪子就戴不得了,魯尼老是伸手去抓,抓下來就放到嘴裡啃,簪子尖尖的,達瑪拉怕紮了魯尼的嘴,所以就不戴它了。而我喜歡母親戴著簪子的樣子。

  我和列娜也喜歡魯尼,我們搶著抱他,他胖乎乎的,像只可愛的小熊,咿呀叫著,口水流進我們的脖子,就好像鑽進了毛毛蟲,癢得慌。冬天時我們喜歡用灰鼠皮的尾巴去掃魯尼的臉,每掃一下他都要咯咯笑個不止。夏天時我們常背他到河邊,捉岸邊草叢中的蜻蜓給他看。有一次母親給馴鹿喂鹽,我和列娜把魯尼藏在希楞柱外裝糧食的大樺皮桶裡。母親回來發現魯尼不見了,慌張了,她四處尋找,沒有見魯尼的蹤影,問我和列娜,我們都搖頭說不知,她哭了起來。看來魯尼和母親是連心的,先前他還安靜地呆在樺皮桶裡曬太陽,母親一哭,他也哭了。魯尼的哭聲對母親來說就是笑聲,她循聲而去,抱起他,斥責我和列娜。那是她第——次跟我們發脾氣。

  魯尼的出現,使我和列娜改變了對父母的稱呼。原來我們規規矩矩地像其他孩子一樣,稱母親為「額尼」,稱父親為「阿瑪」,因為魯尼太得寵了,我和列娜起了嫉妒心,私下裡就管母親叫達瑪拉,叫父親為林克。所以現在提到他們的時候,我還有些改不過來。請神饒恕我。

  烏力楞的成年男人身邊都有女人,比如林克有達瑪拉,哈謝有瑪利亞,坤得有依芙琳,伊萬有藍眼睛、黃頭髮的娜傑什卡,可尼都薩滿卻是孤身一人。我想那狍皮口袋供的神一定是女神,不然他怎麼會不要女人呢?我覺得尼都薩滿跟女神在一起也沒什麼,只不過他們生不出小孩子來,有點讓人遺憾。一個營地裡,如果少了小孩子,就像樹木缺了雨水,看上去總是不那麼精神的。比如伊萬與娜傑什卡,他們常常逗自己的那雙兒女——吉蘭特和娜拉,並發出哈哈的笑聲;坤得與依芙琳的孩子金得,雖然不那麼活潑,但他也像盛夏時飄來的一片雲彩一樣,給坤得與依芙琳帶來陰涼,讓他們心境平和。相反,哈謝與瑪利亞因為沒有孩子,臉上就總是瀰漫著陰雲。一旦羅林斯基來我們的營地了,他帶到哈謝的希楞柱裡的,就不僅僅是煙酒糖茶了,還有藥。可瑪利亞吃了那些治療不孕症的藥後,肚子還是老樣子,急得哈謝像遭到圍獵的駝鹿一樣,臉上總是現出茫然的神情,不知道出路在哪裡。瑪利亞常用頭巾遮住臉,低著頭去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她去拜見的不是人,而是神。她希望神能賜予她孩子。

  依芙琳是我的姑姑,她很愛講故事。關於我們這個民族的傳說、以及父親與尼都薩滿之間的恩怨,都是她告訴我的。當然,有關民族的傳說故事,是在我年幼時就聽到的;而大人們之間的愛恨情仇,是在父親去世後,母親和尼都薩滿先後變得癲狂後告訴我的,那時我已快做維克特的母親了。

  我這一生見過的河流太多太多了。它們有的狹長,有的寬闊;有的彎曲,有的平直;有的水流急促,有的則風平浪靜。它們的名字,基本是我們命名的,比如得爾布爾河,敖魯古雅河,比斯吹雅河,貝爾茨河以及伊敏河、塔裡亞河等。而這些河流,大都是額爾古納河的支流,或者是支流中的支流。

  我對額爾古納河的最早記憶,與冬天有關。

  那一年,北部的營地被鋪天蓋地的大雪覆蓋,馴鹿找不到吃的,我們不得不向南遷移。途中,由於連續兩天沒有打到獵物,騎在馴鹿身上的瘸腿達西咒罵那些長著腿的男人都是沒用的東西,聲稱他已經掉進一個黑暗的世界,要被活活地餓死了。我們不得不靠近額爾古納河,用冰釬鑿開冰面捕魚來吃。

  額爾古納河是那麼地寬闊,冰封的它看上去像是誰開闢出來的雪場。善於捕魚的哈謝鑿了三口冰眼,手持一桿魚叉守候在旁邊。那些久避冰層下的大魚以為春天又回來了,就搖頭擺尾地衝著透出天光的冰眼游來。哈謝一看見冰眼旋起了水渦,就眼疾手快地拋出魚叉,很快就戳上來一條又一條的魚。有附著黑斑點的狗魚,還有帶著細花紋的蟄羅。哈謝每捕上來一條魚,我都要跳起來歡呼。列娜不敢看冰眼,吉蘭特和金得也不敢看,冒著水汽的冰眼在他們眼裡一定跟陷阱一樣,他們遠遠地避開了。我喜歡娜拉,她雖然比我還小幾歲,但跟我一樣膽大,她彎著腰,將頭探向冰眼,哈謝讓她離遠點,說是萬一她失足跌進去,就會餵了魚了。娜拉將頭上的狍皮帽子摘下來,甩了甩頭,賭咒發誓地跺著腳說,快把我扔進去吧,我天天游在裡面,你們想要魚了,就敲一敲冰面,叫一聲娜拉,我就頂破冰層,把魚給你們送上!我要是做不到的話,你們就讓魚把我吃了算了!她的話沒嚇著哈謝,倒把她的母親娜傑什卡嚇著了,她奔向娜拉,在胸口不住地劃著十字。娜傑什卡是個俄國人,她跟伊萬在一起,不僅生出了黃頭髮白皮膚的孩子,還把天主教的教義也帶來了。所以在烏力楞中,娜傑什卡既跟著我們信奉瑪魯神,又朝拜聖母。依芙琳姑姑為此很看不起娜傑什卡。我並不反感娜傑什卡多信幾樣神,那時神在我眼裡是看不見的東西。不過我不喜歡娜傑什卡在胸前劃十字,那姿態很像是手執一把尖刀,要剖出自己的心臟。

  黃昏時,我們在額爾古納河上燃起篝火,吃烤魚。我們把狗魚餵給獵犬,將大個的蟄羅魚切成段,撒上鹽,用樺樹枝穿上,放到篝火中旋轉著。很快,烤魚的香味就飄散出來了。大人們邊吃魚邊喝酒,我和娜拉在河岸上賽跑。我們像兩隻兔子,給雪地留下一串串密集的腳印。我還記得當我和娜拉跑到河對岸的時候,被依芙琳給喊了回來。她對我說,對岸是不能隨便去的,那已不是我們的領地了。她指著娜拉說,她去可以,那是她的老家,早晚有一天,娜傑什卡會把吉蘭特和娜拉帶回左岸的。

  在我眼裡,河流就是河流,不分什麼左岸右岸的。你就看河面上的篝火吧,它雖然燃燒在右岸,但它把左岸的雪野也映紅了。我和娜拉不在意依芙琳的話,仍然在左岸與右岸之間跑來跑去。娜拉還特意在左岸解了個手,然後她跑回右岸,大聲對依芙琳說,我把我的尿留在老家了!

  依芙琳白了娜拉一眼,就像她看著馴鹿產下畸形仔時的表情一樣。

  在那個夜晚,依芙琳姑姑告訴我,河流的左岸曾經是我們的領地,那裡是我們的故鄉,我們曾是那裡的主人。

  三百多年前,俄軍侵入了我們祖先生活的領地,他們挑起戰火,搶走了先人們的貂皮和馴鹿,把反抗他們暴行的男人用戰刀攔腰砍成兩段,對不從他們姦淫的女人給活生生地掐死,寧靜的山林就此變得烏煙瘴氣,獵物連年減少,祖先們被迫從雅庫特州的勒拿河遷徙而來,渡過額爾古納河,在右岸的森林中開始了新生活。所以也有人把我們稱為「雅庫特」人。在勒拿河時代,我們有十二個氏族,而到了額爾古納河右岸時代,只剩下六個氏族了。眾多的氏族都在歲月的水流和風中離散了。所以我現在不喜歡說出我們的姓氏,而我故事中的人,也就只有簡單的名字了。

  勒拿河是一條藍色的河流,傳說它寬闊得連啄木鳥都不能飛過去。在勒拿河的上游,有一個拉穆湖,也就是貝加爾湖。有八條大河注入湖中,湖水也是碧藍的。拉穆湖中生長著許多碧綠的水草,太陽離湖水很近,湖面上終年漂浮著陽光,以及粉的和白的荷花。拉穆湖周圍,是挺拔的高山,我們的祖先,一個梳著長辮子的鄂溫克人,就居住在那裡。

  我問依芙琳,拉穆湖也有冬天嗎?她對我說,祖先誕生的地方,是沒有冬天的。可我不相信有一個世界永遠是春天,永遠那麼溫暖。因為從我出生的時候起,我每年都會經歷漫長的冬天和寒冷,所以依芙琳給我講完拉穆湖的傳說後,我就跑到尼都薩滿那裡,打算問個究竟。尼都薩滿沒有肯定拉穆湖的傳說,但他肯定了我們以前確實可以在額爾古納河左岸遊獵,他還說那時生活在尼布楚一帶的使鹿部每年還向我們的朝廷進貢貂皮。是那些藍眼睛大鼻子的俄軍逼迫我們來到右岸的。勒拿河和尼布楚在哪裡我並不知道,但我明白這些失地都在額爾古納河左岸,在一個我們不能再去的地方,這使我幼年時對藍眼睛大鼻子的娜傑什卡充滿了敵意,總以為她是跟著馴鹿群的一條母狼。

  伊萬是額格都亞耶的兒子,也就是我伯祖父的孩子。伊萬的個子很矮,臉很黑,額頭上有一個紅痣,像顆耀眼的紅豆。黑熊愛吃紅豆,打獵的時候,父親一旦發現了熊的足跡,總是提醒伊萬要倍加小心,怕熊襲擊了他。父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熊看到伊萬比看到其他人容易激動,而伊萬有兩次從熊的巨掌下死裡逃生。伊萬的牙齒非常堅固,喜歡吃生肉,所以打不到獵物的時候,最難過的是伊萬,他不喜歡吃肉乾,對魚更是嗤之以鼻,認為魚是小孩子和老人這些牙齒不健全的人吃的。

  伊萬的手出奇地大,他若是將雙手攤開放在膝蓋上,那膝蓋就像被粗壯而綿長的樹根給覆蓋和纏繞住了。他的手很有力氣,能把鵝卵石攥碎了,能把搭建希楞柱用的松木「卡——」的一聲折斷,省卻了用斧子去砍。依芙琳說,伊萬就是憑借他那雙力量非凡的手,使娜傑什卡成了他的女人的。

  一百多年前,在額爾古納河的上游,發現了金礦。俄國人知道右岸有了金子,常常越過邊界來盜采。那時當朝的皇上是光緒,他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大清王朝的金子流入那些藍眼睛的人手中呢?就讓李鴻章想個法子,不能讓黃金流失。李鴻章就動了在漠河開辦金礦的念頭。漠河這地方,每年中有半

  年飄雪花,荒無人煙,朝廷的重臣是不可能到這裡來的。最後,李鴻章選中了因反對慈禧太后而被降罪的吉林候補知府李金鏞去開辦金礦。漠河金礦一開,商舖也跟著興起了。就像有了花就要有果子一樣,妓院很快就跟著出現了。那些來自關內的終年看不見女人的采金男人,見著女人,眼睛比見著金子還亮。他們為了那片刻的溫暖和痛快,把金子撒到女人身上,妓院的生意跟夏季的雨水一樣旺盛。被我們稱做「安達」的那些商人,看上了妓院的生財之道,於是就有俄商從境內帶來她們的女人,將年紀輕輕的她們賣進妓院。

  依芙琳說,那年他們在克坡河一帶遊獵,森林被秋霜染得紅一片黃一片的時候,一個俄國安達帶著三個姑娘越過額爾古納河,騎著馬,穿過密林,朝漠河方向而去。伊萬在打獵的時候碰見了他們。他們打了一隻山雞,籠著火,正在吃肉喝酒。伊萬見過那個大鬍子安達,他知道凡是安達帶來的東西,一定都是商品。看來金礦不僅僅需要物品和食品,也需要女人了。由於常與俄商打交道,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能講簡單的俄語,而俄商也聽得懂鄂溫克語。那三個姑娘有兩個姿色動人,大眼睛,高鼻樑,細腰身,她們喝起酒來發出放縱的笑聲,像是早已做熟了妓女這行當的人。另一個小眼睛的姑娘看上去就不一樣了,她很安靜地喝著酒,目光始終放在自己的灰格裙子上。伊萬想這個姑娘一定是被逼迫去做妓女的,不然她不會那麼憂鬱。他一想到那灰格裙子會被許多男人撩起,就心疼得牙齒打顫——還從來沒有哪個姑娘能讓他這麼心疼過。

  伊萬回到烏力楞,將兩張水獺皮、一張猞猁皮和十幾張灰鼠皮捲到一起,帶著它們,騎著馴鹿追趕安達和那三個姑娘。見到安達,他將皮張卸下,指著那個小眼睛姑娘告訴安達,這個女人歸他伊萬了,而皮張歸安達了。安達嫌皮張太少,聲言他不能做虧本的買賣。伊萬就走到安達面前,伸出他的大手,將安達懷中的酒壺掏出來。那是個鐵酒壺,伊萬把它放到掌心,用力一握,它就扁了;再用力一攥,隨著酒花飛濺,鐵壺竟然成了個鐵球。把安達嚇得腿都軟了,立刻讓伊萬帶走了那個小眼睛姑娘,她就是娜傑什卡。

  依芙琳說,我的額格都亞耶就是被伊萬給氣死的。他早已為伊萬定了一門親,本打算那年冬天就把人家娶過來的,誰想到秋天時伊萬自己領回來一個。

  伊萬的判斷沒錯,娜傑什卡確實是被黑心的繼母賣給安達去做妓女的。途中她曾兩次試圖逃跑,被安達發現後,先把她姦污了,想讓她死心塌地地做妓女。所以伊萬把她帶走,娜傑什卡雖然心甘情願,但對伊萬總有種愧疚。她沒有對伊萬說安達把她姦污的事,她把此事告訴給了依芙琳。告訴給依芙琳的事,如同講給了一隻愛叫的鳥兒,全烏力楞的人沒有不知道的了。伯祖父先前只是反感娜傑什卡的血統,當他知道她還是個不潔的女人時,便命令伊萬把娜傑什卡逐出山林。伊萬沒有那麼做,他娶了她,轉年春天就生下了吉蘭特。大家懷疑那個孩子可能是大鬍子安達的。藍眼睛的吉蘭特一出世,額格都亞耶吐血不止,三天後就上天了。據說他離世的那天,朝霞把東方映得紅彤彤的,想必他把吐出的鮮血也帶了去。

  娜傑什卡沒有山林生活經驗,據說她剛來的時候,在希楞柱中睡不著覺,常常在林中遊蕩。她也不會熟皮子,不會曬肉乾,不會揉筋線,就連樺皮簍也做不出來。伊萬見我母親不像依芙琳那樣對娜傑什卡滿懷敵意,就讓她教她做活。所以在烏力楞的女人中,娜傑什卡和達瑪拉最親近。這個愛在胸前劃十字的女人是聰明的,只幾年的工夫,就學會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會做的活計。她對待伊萬格外地好,伊萬出獵歸來,她總是在營地迎候。她見著伊萬,彷彿幾個月沒見著似的,上前緊緊地抱著他。她比伊萬高出一頭,她抱伊萬,就像一棵大樹攬著棵小樹,像一頭母熊抱著個熊崽,十分好笑。依芙琳很瞧不起娜傑什卡的舉動,說那是妓女的做派。

  最不喜歡見到額爾古納河的,就是娜傑什卡了。每次到了那裡,依芙琳都要冷言冷語地譏諷她,恨不能讓娜傑什卡化成一陣風,飄回左岸。娜傑什卡呢,她望著這條河流,就像望著貪婪的東家,也是一臉的淒惶,生怕它又剝削她。可我們是離不開這條河流的,我們一直以它為中心,在它眾多的支流旁生活。如果說這條河流是掌心的話,那麼它的支流就是展開的五指,它們伸向不同的方向,像一道又一道的閃電,照亮了我們的生活。

  我說了,我的記憶開始於尼都薩滿那次為列娜跳神取「烏麥」,一頭馴鹿仔代替列娜去了黑暗的世界了。所以我對馴鹿的最早記憶,也是從這頭死去的馴鹿仔開始的。記得我拉著母親的手,看著星光下一動不動的它時,心裡是那麼的恐懼,又那麼的憂傷。母親把已無氣息的它提起,扔到向陽的山坡上了。我們這個民族沒有存活下來的孩子,一般是被裝在白布口袋裡,扔在向陽的山坡上。那裡的草在春天時發芽最早,野花也開得最早。母親是把馴鹿仔當作自己的孩子了。我還記得第二天鹿群回到營地的時候,那只灰色的母鹿不見了自己的鹿仔,它一直低頭望著曾拴著鹿仔的樹根,眼裡充滿了哀傷。從那以後,原本奶汁最旺盛的它就枯竭了。直到後來列娜追尋著它的鹿仔也去了那個黑暗的世界,它的奶汁才又泉水一樣湧流而出了。

  據說在勒拿河時代,我們的祖先就放養馴鹿。那裡森林茂盛,被我們稱做「恩克」和「拉沃可塔」的苔蘚、石蕊遍佈,為馴鹿提供了豐富的食物。那時的馴鹿被叫做「索格召」,而現在我們叫它「奧榮」。它有著馬一樣的頭,鹿一樣的角,驢一樣的身軀和牛一樣的蹄子。似馬非馬,似鹿非鹿,似驢非驢,似牛非牛,所以漢族人叫它「四不像」。我覺得它身上既有馬頭的威武、鹿角的美麗;又有驢身的健壯和牛蹄的強勁。過去的馴鹿主要是灰色和褐色,現在卻有多種顏色:灰褐色、灰黑色、白色和花色等。而我最喜歡白色的,白色的馴鹿在我眼中就是飄拂在大地上的雲朵。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種動物會像馴鹿這樣性情溫順而富有耐力,它們雖然個頭大,但非常靈活。負載著很重的東西穿山林,越沼澤,對它們來說是那麼的輕鬆。它渾身是寶,皮毛可御寒,茸角、鹿筋、鹿鞭、鹿心血、鹿胎是安達最願意收入囊中的名貴藥材,可換來我們的生活用品。鹿奶是清晨時流入我們身體的最甘甜的清泉。行獵時,它們是獵人的好幫手,只要你把打到的獵物放到它身上,它就會獨自把它們安全運到營地。搬遷時,它們不僅負載著我們那些吃的和用的東西,婦女、孩子以及年老體弱的人還要騎乘它。而它卻不需要人過多地胴應。它們總是自己尋找食物,森林就是它們的糧倉。除了吃苔蘚和石蕊外,春季它們也吃青草、草間荊以及白頭翁等。夏季呢,它們也啃樺樹和柳樹的葉子。到了秋天,鮮美的林間蘑菇是它們最愛吃的東西。它們吃東西很愛惜,它們從草地走過,是一邊行走一邊輕輕啃著青草的,所以那草地總是毫髮未損的樣子,該綠還是綠的。它們吃樺樹和柳樹的葉子,也是啃幾口就離開,那樹依然枝葉茂盛。它們夏季渴了喝河水,冬季則吃雪。只要你在它們的頸下拴上鈴鐺,它們走到哪裡你都不用擔心,狼會被那響聲嚇走,而你會從風兒送來的鹿鈴聲中,知道它們在哪裡。

  馴鹿一定是神賜予我們的,沒有它們,就沒有我們。雖然它曾經帶走了我的親人,但我還是那麼愛它。看不到它們的眼睛,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陽,夜晚看不到星星一樣,會讓人在心底發出歎息的。

  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景,就是給馴鹿鋸茸。鋸茸用的是骨鋸。每年的五月到七月,馴鹿的茸角就生成了,這一段時間也就成了鋸茸的日子。鋸茸不像打獵,通常是由男人來做的,鋸茸的活兒女人們也要做。

  馴鹿不分雌雄,均長茸角。一般來說,雄鹿的茸角粗壯,而那些去勢的馴鹿茸角就細弱。

  鋸茸的時候,馴鹿要被拴在樹上,兩邊用木桿夾住。茸角也是它們的骨肉啊,所以鋸茸的時候,馴鹿疼得四蹄搗來搗去的,骨鋸上沾染了鮮血。鋸下茸角後,要燒烙茸根,以防出血。不過燒烙茸根是過去的老法子了,現在鋸完茸後,撒上一些白色的消炎粉末就可以了。

  一到割鹿茸的時候,瑪利亞就會哭泣。她見不得骨鋸上沾染的鮮血,好像這血是從她的體內流出來的似的。所以一到鋸茸的時候,母親就會對她說,瑪利亞,你別去了!可她從來不聽勸阻,一定要去。她平素是不落淚的,一見血,淚水就像蜜蜂一樣嗡嗡地飛舞了。母親說,瑪利亞見著血會哭,是因為她自己不能生養的緣故。她月月都見著自己身下的血,一見到血就知道哈謝和她的努力白費了,所以就絕望地哭。

  比瑪利亞和哈謝更盼望孩子的,是哈謝的父親達西。達西的一條腿是在與狼搏鬥時失去的,所以夜晚聽到狼嗥,達西就會把牙齒磨得咯吱咯吱響。他又乾又瘦,眼睛不能見光,也不能見雪,否則就會淚流不止。平素他呆在希楞柱裡,搬遷的時候,騎在馴鹿身上的他要戴著眼罩,哪怕是陰天的時候。所以我想他並不僅僅是怕光,也怕見樹木、溪流、花朵和小鳥吧。達西是全烏力楞人中面色最灰暗、穿著最邋遢的。林克說,達西丟了一條腿後,就不剃頭髮不刮鬍子了。他那斑白而稀疏的頭髮和同樣斑白而稀疏的鬍子糾纏到一起,使他的臉孔看上去就像罩了一層灰白色的地衣,讓人疑心他是一棵腐爛了的樹。達西很沉默,但他只要說話了,就與瑪利亞的肚子有關,他會說,我的奧木列在哪裡?他什麼時候才能給亞耶的腿找回來呀!在我們的語言中,「奧木列」是「孫子」的意思,而「亞耶」指的是祖父。他總是認為,只要他有了奧木列,傷害他的老狼就會被奧木列打死,他會帶回亞耶的腿來,讓他又能健步如飛。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是放在瑪利亞身上的,瑪利亞這時會捂著肚子,走出希楞柱,扶著一棵樹,哭著。所以我們一見到瑪利亞扶著樹垂淚,就知道達西說什麼了。

  達西的命運,後來因為一隻鷹的到來,而發生了改變。原先他在希楞柱裡是沒有伴兒的,鷹的到來,使死氣沉沉的他又活躍起來了。他把這只鷹訓練成一隻兇猛的獵鷹,並且給它起了名字,叫它奧木列。

  山鷹是哈謝捉來的。他在高山的岩石上設置了捕鷹網,那些喜歡高飛的鷹看到岩石上的鷹網,以為是可以歇腳的地方呢,就俯衝下來。這一下來就成了囚徒,被牢牢套住了。哈謝把那只灰褐色的鷹帶回家,讓達西訓練它,也算是為他找點活做。

  那只鷹的眼圈是金黃色的,眼睛發出冰一樣的寒光。它那尖尖的嘴巴向下鉤著,好像隨時準備叼起什麼東西似的。它胸脯上有黑色的花紋,柔美的翅膀閃現著綢緞一樣的光澤。哈謝把它拴住,又給它的頭戴上一個鹿皮罩,蒙著它的眼睛,而讓它的嘴露在外面。它非常凶,昂著頭,用銳利的爪子撓著地,撓出一道一道的溝來。我們這些小孩子跑去看它時,膽小的列娜、吉蘭特和金得都被嚇跑了,只剩下了我和娜拉。達西看見山鷹後異常興奮,他的嘴裡發出「嗚嚕嚕」的聲音。他瘸著腿,費力地彎下腰,從火塘中揀起一顆石子,「啪——」的一聲砸到鷹頭上。山鷹憤怒了,雖然它什麼也看不見,但它從石子飛來的方向上判斷出了是誰在挑逗它,它旋風一樣騰空飛起,朝達西撲來。但它飛不遠,被繩子拴著,氣得它大叫,達西則大笑著。達西的笑聲比深夜的狼嗥還難聽,我和娜拉沒有被山鷹嚇跑,倒被他的笑聲給嚇跑了。

  從那以後,我和娜拉每天都去看達西馴鷹。

  最初的幾天,達西餓著山鷹,不給它食物。山鷹眼看著一天天瘦下去。它瘦成那樣了,可達西還說要刮掉它肚子裡的油腥。他將新鮮的兔肉切成塊,用烏拉草捆紮好,囫圇個地餵給山鷹。鷹吞下去後,由於不能消化,又把它囫圇個地吐出來,這時就可以看見包裹著兔肉的烏拉草上沾染著的點點油腥。達西用這個辦法把山鷹的腸子徹底地清理了一遍,才餵它少量的食物。之後,達西讓我把搖車取來,瑪利亞沒能生下孩子,所以他們的希楞柱裡就沒有搖車。那時魯尼已能到處跑了,不需要它了,我把它提到達西那裡。哈謝幫著達西往希楞柱上懸掛搖車的時候,瑪利亞淚光閃閃的。

  我只有在達西那裡看見過山鷹還能坐搖車。達西把山鷹的腿和翅膀用草繩捆上,讓它動彈不得,將它放到搖車裡。他一手拄著拐,一手瘋狂地搖著搖車,整個身子看上去就是扭曲的。我相信如果達西搖的是個小孩子,那孩子一定會被搖傻了。他搖山鷹的時候嘴裡仍然發出「嗚嚕嚕」的叫聲,好像風鑽進了他的喉嚨。我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達西說,他要讓山鷹徹底忘記它的過去,讓它服服帖帖地跟人生活在一起。我就對達西說,你是想讓它忘記天上的雲?達西啐了一口痰,咆哮道,是啊,我要讓這天上的東西變成地上的東西,我要讓白雲變成弓箭,吃掉我的仇人——那條該死的狼!

  山鷹被清理過了腸子,又被達西在搖車裡折騰了三天後,果然有點脫胎換骨的意思了。把套著它頭的鹿皮罩取下來後,發現它的目光不是寒光了,而是帶著點迷茫的柔光。達西滿意地對山鷹說,你真是個聽話的奧木列呀!接下來,達西在山鷹的腿上繫上皮條,又在它尾巴上拴上鈴鐺,讓它不能高飛。然後他穿上皮衣,讓鷹站在左臂上,帶著它走出希楞柱,朝有人的地方走去。他說這是為了讓山鷹熟悉人,它認了人後,就習慣呆在人群中了。

  達西的右臂拄著拐,左臂又要伸出來作為山鷹棲身的支架,他一瘸一拐的,山鷹也跟著一瘸一拐的,鷹尾的鈴鐺始終響著,那情境十分好笑。原本他是怕光的,可他帶著山鷹行走的時候,對罩著他的陽光一點都不怯,雖然他眼角的淚水一汪一汪地湧出來。從那以後,達西就不戴眼罩了。

  人們一聽到營地的鈴鐺聲,就知道達西和他的山鷹來了。

  達西見了我母親會說,達瑪拉,看看我的奧木列精神不精神?達瑪拉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迎上去,看著鷹,連連點頭。達西就心滿意足地帶著鷹去依芙琳那裡。依芙琳喜歡抽煙,達西一看到她叼著煙,就命令依芙琳,把那煙給我滅了!他說山鷹若是被煙給熏著了,嗅覺就不靈敏了。依芙琳扔下煙,瞅著山鷹對達西說,你的奧木列會喊亞耶嗎?達西就生氣了,說,它不會喊亞耶,會喊依芙琳!它說:依芙琳的鼻子長歪了!

  依芙琳就會大笑。她確實是個歪鼻子。林克說依芙琳小的時候特別淘氣,她四歲時在林中看見一隻灰鼠,便去追。灰鼠上了樹,而她撞到了那棵樹上,折了鼻樑骨,成了個歪鼻子。可我覺得她的歪鼻子很好看,因為她一隻眼大,一隻眼小,她的鼻子是歪向那隻小眼睛的,這反而使她臉部的輪廓變得和諧。

  達西把鷹一天天地帶到人群中後,就開始餵它肉吃。每天只喂一點,讓它老是半饑半飽的。他說獵鷹要是飽了,就不想著捕捉獵物了。他在希楞柱外搭了個鷹架子。這個架子能夠自由翻轉。怕木製橫桿傷著鷹爪,達西用狍皮把橫桿包裹起來。他說鷹爪就像獵人手中的槍一樣,一定要保護好。雖然山鷹與達西已經很熟了,但是為了預防它跑掉,他還是在它的腿上繫上了一根帶轉環的細長拉線,這樣它轉身時不會被繩子絞住,而且也飛不走。達西每天都要輕輕撫摩山鷹的胸和頭,他撫摩它的時候,嘴裡仍然發出「嗚嚕嚕」的聲音。我懷疑達西的手上有綠顏色,因為他這樣一天天地撫摩著山鷹後,山鷹的翅膀不僅突起來了,而且變了顏色,是暗綠色的了,好像誰揭了一片綠苔披在了它身上。

  以後再搬遷的時候,騎在馴鹿身上的達西的肩膀上就多了一隻獵鷹。得了獵鷹的達西,彷彿失去的腿又回來了,精神抖擻的。被馴服的獵鷹已經不需要用繩子牽著了,即使看著天空,它也沒有遠走高飛的意思,看來達西沒有白用搖車搖它,它把曾經翱翔的那片天空徹底地忘記了。

  我們只能在搬遷的時候看到獵鷹捕捉獵物的情景,哈謝平素要帶著獵鷹行獵,達西是不允許的。這個奧木列成了他的私有財產。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獵鷹捕捉野兔的情景。那是剛入冬的時令,山林還沒有完全被白雪覆蓋住。我們沿著阿巴河朝南走,那一帶山巒的苔蘚非常豐富,野獸也多,到處可見在樹梢飛翔的飛龍和在地上奔跑的野兔。先前還安靜呆在達西肩頭的獵鷹就不安分了,它昂起頭,翅膀微微扇動,隨時準備出發的樣子。達西發現一隻野兔從松林下跑過,就拍了一下獵鷹,叫了一聲:奧木列,決,決!「決」就是「獵」的意思。只見那獵鷹一展翅膀,從達西的肩頭一路疾飛而去,眨眼間就把野兔追上了。它先用一隻爪子抓著野兔的屁股,等野兔回過身來掙扎,試圖逃脫的時候,它把另一隻爪子拍到它的頭上,雙爪並用,很快就把兔子給活活悶死了。奧木列用它尖利的嘴,三下兩下扒開了野兔。野兔的內臟像鮮紅的花朵一樣開在林地上,冒著絲絲熱氣。達西激動得嘴裡不斷發出「嗚嚕嚕」的叫聲。那一路上,我們幾乎沒有動用一顆子彈,這只獵鷹為我們捕捉了五六隻野兔和三隻山雞,使我們在晚上生起篝火的時候,總有肉香氣飄散出來。不過到了營地,當我們把希楞柱搭建起來的時候,達西就不讓奧木列追逐獵物了,他把一張灰色的狼皮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對獵鷹喊著「決、決」,讓它衝向狼皮。當年達西與狼搏鬥的時候,赤手打死了母狼,而咬斷他的腿逃掉的是小狼。他剝下了母狼的皮,一直帶在身邊。他一看見狼皮就咬牙切齒的,彷彿看見了仇人。依芙琳說,看來達西真要讓獵鷹去為他報仇了。

  奧木列開始時很反感讓它襲擊沒有生氣的一張狼皮,它縮著頭,聽到「決、決」的叫聲就後退。達西很惱火,他揪著獵鷹的頭,把它拖到狼皮上。獵鷹蔫蔫地站著,達西就扔下枴杖;撲通一聲坐在狼皮上,拍著自己唯一的那條腿哭泣。他這樣哭了幾次之後,獵鷹彷彿明白了這張狼皮是主人的仇人,它很快就把狼皮當作活物了,不僅撲向它的次數越來越多,而且一次比一次兇猛。為了使奧木列始終處於機敏狀態,達西一看到它彎著脖子埋下頭做出要睡覺的樣子時,就趕緊拍拍它的翅膀,使奧木列警醒。所以,有了獵鷹後,達西的睡眠也是不足的,他常常像兔子一樣紅著眼睛。只要我們從他的希楞柱前走過,他就會指著奧木列說,看看,哦,看看,這是我的弓箭,這是我的槍!

  達西和別人說這話時,大家都不反駁。但他跟父親這樣說時,他就會對達西說,我用槍能打死狼,奧木列行嗎?父親愛槍僅次於愛達瑪拉。他出獵時要背著槍,回來後還要擺弄它。達西聽到父親用嘲諷的口氣說他的奧木列,氣得直磨牙,就像聽見了狼嗥似的。達西說,林克,你等著看,你看看我的奧木列能不能幫我報了仇!

  我們最早使用的槍是「烏魯木苦得」,就是打小子彈的燧石槍,這種槍射程短,所以有時還得使用弓箭和扎槍。後來從俄國人手中換來了打大子彈的燧石槍,也就是「圖魯克」。接著,別力彈克槍來了,它比圖魯克要強勁多了。可是跟著又有比別力彈克槍還要有殺傷力的槍,那就是連珠槍,它可以連續發射。有了別力彈克槍和連珠槍,燧石槍就只有在打灰鼠的時候用了。所以在我的感覺中,弓箭和扎槍是林中的兔子和灰鼠,燧石槍是野豬,別力彈克槍是狼,而連珠槍是老虎,它們一個比一個兇猛。

  林克有兩桿別力彈克槍,一支連珠槍。魯尼三四歲的時候,林克就教他握槍的姿勢。而這些槍都是林克從羅林斯基手中換來的。

  羅林斯基是個俄國安達,他每年都會到我們烏力楞來,少則兩次,多則三四次。我們搬遷的時候,總要留下「樹號」,就是每走一段路,就在一棵大樹上用斧子砍一個缺口,作為前行的標記。這樣無論我們走多遠,安達都能找到。

  羅林斯基是個矮胖子,他大眼睛,紅鬍子,腫眼泡,愛喝酒,他總是騎著馬來我們烏力楞。與他同來的通常是三匹馬,一匹他騎著,另兩匹則馱載著貨物。他上山給我們送來的是酒、麵粉、鹽、棉布以及子彈等東西,下山帶走的則是皮張和鹿茸。羅林斯基的到來,是我們烏力楞的節日。大家會聚集到一起,聽他講其他烏力楞的事情。哪個烏力楞的馴鹿遭了狼害,哪個烏力楞的灰鼠打得多,哪個烏力楞又添了人口或哪個老人升了天了,聯絡著六七個烏力楞的他沒有不清楚的。他很喜歡列娜,每次上山,總要給她單獨帶一樣東西,刻著花紋的銅手鐲啦,或是小巧的木梳子。他喜歡拉著列娜纖細的手,歎息著說,列娜什麼時候長成大烏娜吉啊?我就說,列娜已經是大烏娜吉了,小烏娜吉是我!羅林斯基會衝我打一聲口哨,好像在逗引一隻小鳥。

  羅林斯基住在珠爾干屯,那裡是俄商聚集的地方。他為著交易去過很多地方,比如卜奎、扎蘭屯、海拉爾等。說起卜奎的裕盛公、金銀堂等商號,以及海拉爾的甘珠爾廟會,羅林斯基就會兩眼放光,好像天下最美的風景就在商號和廟會中。他一喝多了酒就喜歡光著胳膊,這時我們就能看到他肩膀上的文身,是一條盤踞的蛇,昂著頭,青色的。父親說羅林斯基一定是從俄國逃出來的土匪,否則他身上又怎麼會有文身呢?我和娜拉喜歡看那條青蛇,我們把它當成真的蛇了。摸一下,就趕緊縮回手逃跑,好像蛇會咬著我們。羅林斯基說,他身邊沒個女人,那條蛇就是他的女人。冬天冷的時候,它會發熱,夏季熱的時候,它又會冒出涼氣。他這樣說的時候,那些身邊有女人的男人都笑,只有尼都薩滿是不笑的,他皺著眉,起身離開喧鬧的聚會。

  只要羅林斯基來了,無論什麼季節,營地上總要燃起篝火,人們會在夜晚時手拉著手跳「斡日切」舞。開始是女人手拉手站在篝火裡圈跳,男人手拉手站

  在外圈跳。女人向右轉圈時,男人向左轉。這一左一右的旋轉,使那團火也彷彿跟著團團轉起來。女人發出「給——」的叫聲,男人隨之發出「咕——」的叫聲。「給咕給咕」的叫聲恰似天鵝從湖面飛過。母親說,很久以前,我們的祖輩被派遣到邊境守邊,有一天,敵軍包圍了人數不多、糧草已絕的鄂溫克兵丁,突然,空中傳來聲勢浩大的「給咕給咕」的叫聲,原來是一群天鵝飛過。敵軍聽到這聲音,以為鄂溫克的援兵已到,就撤退了。人們念著天鵝的救命之恩,就發明了「斡日切」舞。由於尼都薩滿很少跳舞,瘸子達西也不能參加,所以跳舞的時候,外圈的男人就要一直展開著胳膊,否則就不能把女人護衛在裡圈。所以跳著跳著,裡圈的女人就會跳到外圈,最後形成一個大圈。大家手拉著手,一直跳到篝火暗淡,星星也暗淡下去,這才回希楞柱睡覺。母親喜歡跳舞,她一跳了舞就睡不著覺。跳過舞的夜晚,我總能聽見她小聲對父親說,林克,林克,我的腦袋裡灌了涼水,我睡不著。林克不說什麼,他送給達瑪拉一種我聽慣了的風聲,風聲過後,達瑪拉就睡著了。

  羅林斯基每次離開營地的時候,總要親吻一下列娜。這使我和娜拉萬分妒忌。所以平素我和列娜在一起玩,羅林斯基一來,我就和娜拉結伴了。而羅林斯基一走,我又會拋棄娜拉,因為列娜總是把羅林斯基帶給她的東西送給我。我戴丟過她的手鐲,也弄折過她的梳子,不過列娜從來沒有埋怨過我。

  交換什麼物品以及物品的數量,是尼都薩滿說了算的。他要看安達帶來的貨物來決定。他帶來的東西少,自然給他的皮張也次些。羅林斯基不像別的安達,要一張張地看皮張的毛色,挑三揀四的。他只是那麼順手把它們捲到一起,就搭到馬背上。尼都薩滿雖然不太習慣羅林斯基每次帶來的歡樂氣氛,但他對身為安達的他還是常常稱讚的,說羅林斯基以前一定受過苦,心地才這麼善良。不過我們並不知道他的過去,他只是說他小的時候放過馬,不僅挨餓,還挨過鞭子。誰讓他挨了餓,誰又在他身上使過鞭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每年的十到十一月,是打灰鼠的好季節。一個地方的灰鼠打稀少了,我們就要搬遷到下一個地方,所以這時每隔三四天就要換一個地方。灰鼠很可愛,它翹著個大尾巴,小耳朵旁長著一撮黑色的長毛,很靈巧,喜歡在樹枝上蹦來蹦去的。它那黑灰色的毛髮非常柔軟,細膩,用它做衣服的領子和袖口,是非常耐磨的。安達很喜歡收灰鼠皮。打灰鼠的時候,女人也會參加。在灰鼠出沒的地方設下「恰日克」小夾子,只要灰鼠從它身上跑過,就會被夾住。我和列娜非常喜歡跟著母親下「恰日克」小夾子。灰鼠喜歡在秋天時為冬天儲藏食物,它們愛吃蘑菇,如果秋天時蘑菇多,它們就採集一些,掛在樹枝上,那些乾枯的蘑菇看上去就像被霜打了的花朵。從蘑菇所處的樹枝的位置上,你可以判斷出冬天的雪大不大。如果雪大,它們就會把蘑菇往高處掛,雪小則掛得低些。所以雪還沒來的時候,我們從灰鼠掛在樹枝的蘑菇身上,就可以知道我們將面臨著怎樣一個冬天。打灰鼠的時候,如果看不到雪地上它們的足跡,就找樹枝上的蘑菇。如果蘑菇也找不到的話,就朝松樹林搬遷,灰鼠喜歡吃松子。

  灰鼠肉是很鮮嫩的,將它剝去皮後,只需抹些鹽,放到火上輕輕一烤,就可以吃了。女人們沒有不喜歡吃灰鼠的。還有,我們喜歡吞食灰鼠的眼睛,老人們說,那樣會給我們帶來好運氣。

  列娜離開我們的那一年,正是打灰鼠的季節。那時母親的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因為她剛生下的一個女孩,只活了不到一天就沒了。達瑪拉失血過多,又加上哀傷,已經好幾天沒有走出希楞柱了,臉色灰得如土。所以當尼都薩滿說那一帶灰鼠少了,要搬遷的時候,林克是反對的。林克說要等達瑪拉身體恢復了再走,她不能經受風寒。尼都薩滿很不高興,他說鄂溫克女人哪有怕風寒的?怕風寒的話就下山給漢人做女人,天天住在墳墓裡,那裡是沒有風寒的!尼都薩滿向來把漢人住的房子稱做墳墓。林克很生氣,他說達瑪拉剛失去一個孩子,太虛弱了,要走大家走,他陪達瑪拉留下來!尼都薩滿冷笑了一聲,說,你不讓她有孩子,她就不會失去孩子了。他的話使依芙琳發出奇怪的笑聲,而我則聯想起夜晚時他們在希楞柱裡製造的風聲。尼都薩滿就在依芙琳的笑聲中從狍皮墊子上站起來,拍了拍手,說,準備準備吧,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他昂著頭率先走出希楞柱。林克氣得眼睛都紅了,他追著尼都薩滿出去了,很快,我們聽見了尼都薩滿的呼叫聲,林克把他打倒在林間的雪地上,還踏上了一隻腳。尼都薩滿就像林克腳下被擊中的獵物,那淒厲的叫聲聽上去讓人揪心。母親聞聲搖晃著出來,當她從依芙琳嘴裡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後,她流淚了。伊萬把林克從尼都薩滿身上推開,當父親喘著粗氣走向母親時,達瑪拉說,林克,你怎麼能這樣?!林克,你真讓人難過!我們怎麼能這麼自私?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和尼都薩滿發生正面衝突,也是第一次聽見母親責備父親。想著尼都薩滿能在跳神的時刻讓灰色的馴鹿仔死去,我很擔心他會用那樣的辦法在一夜之間把父親弄得無聲無息了。我把這想法對列娜說了,列娜說,今晚咱們跟著額格都阿瑪睡,這樣就能看著他,不讓他跳神。晚上的時候,我和列娜進了尼都薩滿的希楞柱,他正守著火塘喝茶,看著他暗淡的臉色和已經變白的鬢角,我忽然同情起他來。我們說想聽他講故事,額格都阿瑪就留下了我們。那晚上的風很大,很冷,火塘的火苗一顫一顫的,好像在歎息,尼都薩滿的故事就與火有關了。

  尼都薩滿說,很久以前,有一個獵人,他在森林中奔波了一日,見著很多動物,可一個也沒打著,所有的獵物都從他眼皮底下逃脫了,心裡很生氣。夜晚歸家時,他愁眉苦臉的。他點著火,聽著柴火燃燒得「劈啪劈啪」地響,就好像誰在嘲笑他似的。他就賭氣地拿起一把刀,把旺盛的火給刺滅了。第二天早晨,他睡醒後起來點火,卻怎麼也點不著。獵人沒有喝上熱水,也沒能做早飯,他又出門打獵了。然而這一天仍是一無所獲,他回去後再一次點火,也仍然是點不著。他覺得奇怪,就在飢餓和寒冷中度過了又一個長夜。獵人連續兩天沒有吃到東西,也沒有烤過火了。第三天,他又去山上打獵,忽然聽見了一陣悲傷的哭聲。他尋著聲音走過去,見是一個老女人,靠著一棵乾枯的漆黑的樹,正蒙著臉哭泣。獵人問她為什麼哭?她說自己的臉被人用刀子給刺傷了,疼痛難忍。她放下手來,獵人看見了她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知道自己冒犯了火神,就跪下來,乞求火神饒恕他,發誓從今以後,要永遠敬奉她。等他磕完頭起身的時候,那老女人已不見了。而剛才老女人倚著的那棵枯樹上,則站著一隻花花綠綠的山雞。他拉弓射箭,打中了它。獵人提著山雞回到駐地後,發現那團已經熄滅了三天的火自己燃燒起來了。獵人跪在火旁,哭了。

  我們是很崇敬火神的。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營地的火就沒有熄滅過。搬遷的時候,走在最前面的白色公馴鹿馱載的是瑪魯神,那頭馴鹿也被稱做「瑪魯王」,平素是不能隨意役使和騎乘的。其後跟著的馴鹿馱載的就是火種。我們把火種放到埋著厚灰的樺皮桶裡,不管走在多麼艱難的路上,光明和溫暖都在伴隨著我們。平時我們還常淋一些動物的油到火上,據說我們的祖先神喜歡聞香味。火中有神,所以我們不能往裡面吐痰、灑水,不能朝裡扔那些不乾淨的東西。這些規矩,我和列娜從小就懂得,所以尼都薩滿給我們講火神的故事時,我們都很入迷。

  聽完故事,我和列娜各自說了一句話。

  我的話是對尼都薩滿說的:額格都阿瑪,是不是每天晚上火神都從裡面跳出來跟你說話?尼都薩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火,搖了搖頭。

  列娜的話是對我說的:你將來可一定要保護好火種D阿,別讓雨澆滅了它,別讓風吹熄了它!我點了點頭,就像夕陽對著要墜人的山谷點頭一樣。

  第二天早晨,覓食了一夜的馴鹿回來了,我們也醒來了。尼都薩滿已經起來了,他在煮鹿奶茶。香味舔著我們的臉頰,我和列娜在那裡吃了早飯。列娜接連打著呵欠,面色發黃,她悄悄告訴我,她一夜沒睡,她怕尼都薩滿半夜起來跳神,所以一直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看著他。她說聽著我的鼾聲的時候,她羨慕極了,就像餓了好幾天的人聞到了烤灰鼠的香味。列娜的話使我萬分羞愧,她為著父親警醒了一夜,而我卻美美地睡了個通宵。我們離開尼都薩滿那裡的時候,他把供奉著的瑪魯神取下來,掛到三角木架上,點燃「卡瓦瓦」草,用它的煙給瑪魯神除污,這是每次搬遷前,尼都薩滿必做的事情。

  我們按尼都薩滿的意願,離開了舊營地。搬遷的時候,白色的瑪魯王走在最前面,其後是馱載火種的馴鹿。再接著是背負著我們家當的馴鹿群。男人們和健壯的女人通常是跟著馴鹿群步行的,實在累了,才騎在它們身上。哈謝拿著斧子,走一段就在一棵大樹上砍下「樹號」。母親那天是被扶上馴鹿的,她用兔皮帽子和圍巾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林克一直跟著母親騎乘的馴鹿。我、達西、娜拉和列娜也騎上馴鹿。吉蘭特和魯尼戀著獵鷹,因為站在達西肩頭的奧木列只有在搬遷時才一露身手,他們一左一右地跟在達西騎著的馴鹿身邊。但吉蘭特膽小,他怕獵鷹會突然一縱身襲擊他,所以跟著跟著,就跑到魯尼那裡,和他走在一起。他們看著獵鷹,就像看著英雄,無限羨慕;而獵鷹看著魯尼和吉蘭特,則虎視眈眈的,好像他們是兩隻兔子。

  列娜平時愛騎一頭白花的褐色馴鹿,可那天她要把鞍橋搭在它背上的時候,它一矬身閃開了,不肯為她效力的樣子。這時那只奶汁乾枯的灰馴鹿自動走到列娜身邊,溫順地俯下身,列娜什麼也沒想,順手就把鞍橋搭在它身上,騎上去。列娜騎著的馴鹿開始時是走在我前面的,可走著走著,它就落在了後面。列娜在我前面的時候,我見她的頭老是一點一點的,似乎在打瞌睡。

  冬日的陽光不管多麼的亮堂,總給人清冷的感覺。那時林中的雪很薄,向陽山坡上的荒草和落葉還枯黃地裸露著。鳥兒三三兩兩地掠過林梢,留下清脆的叫聲。伊萬邊走邊和娜傑什卡聊天。伊萬聽羅林斯基說,西口子金礦是這樣發現的:有一天,一個達斡爾漢子捕了魚,他在河岸點起篝火,煮了一鍋魚。漢子吃完了魚,到河邊刷鍋。刷著刷著,發現鍋底沉著幾粒金光閃閃的沙粒,放到手裡一捻,竟然是金子!伊萬對娜傑什卡說,以後再用河水刷鍋的時候,要留神著鍋裡的沙粒,看看是不是金色的。娜傑什卡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說聖母保佑她,千萬別讓他們發現金子!她說自己的哥哥就是因為和人合夥采金子而喪命的。金子自古以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會給人帶來災禍。伊萬說,人只要不貪財,就不會有災禍的。娜傑什卡說,人見著金子,就像獵人看見了野獸,沒有不貪的。說完,她還順手在伊萬的頭上摸了一把。她這舉動被依芙琳看到了,依芙琳憤怒地叫了起來,斥責娜傑什卡。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是不能隨意摸男人的頭的,認為男人的頭上有神靈,摸了它,會惹惱神靈,加罪於我們。依芙琳大聲叫著:娜傑什卡摸了伊萬的頭了,大家路上要小心了!

  我們從太陽當空的時候出發,一直把太陽給走斜了,才到達新的營地。那裡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已經能看見在樹叢中竄來竄去的灰鼠了,尼都薩滿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就在大家把馴鹿身上的物品卸下來,男人們準備搭建希楞柱,女人們劃拉了乾枯的樹枝,把火籠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列娜不在營地。我呼喊她的名字,可是不見回音。父親一聽說列娜不見了,就去找她騎乘的那頭灰色馴鹿。馴鹿在,不過它落在隊伍的最後面,垂著頭,看上去很哀傷。林克和哈謝意識到列娜出事了,連忙各自騎上一隻馴鹿,沿著原路去尋找列娜。母親看著列娜騎過的馴鹿,大約想起了它的鹿仔曾代替列娜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如今列娜從它身上失蹤了,一定不是什麼好兆頭,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我們在營地盼著列娜歸來。把天給盼黑了,把星星和月亮盼出來了,林克他們還沒有回來。除了達西,誰都沒心情吃東西。達西將獵鷹在路上捕捉到的野兔烤熟了,邊吃邊喝酒。吃喝到興頭上,他又「嗚嚕嚕」地叫了起來。我真想割了達西的舌頭!那是我第一次憎恨人。達西蠕動的嘴在我看來是那麼的骯髒,就像一個痰缽。我想狼當時要是把他給吃掉,那該多好啊!

  夜深了,列娜還沒回來。母親哭了起來,依芙琳拉著她的手勸慰著,可她自己的眼睛裡也是淚水。瑪利亞也哭了,她不僅是為列娜擔心,她還擔心哈謝,哈謝忘了背槍,萬一遇到狼群怎麼辦?偏偏達西還要火上澆油地說,哈謝這個笨蛋,他尋人連槍都不帶,他以為他的胳膊是鐵打的,能當槍使?我看狼今天晚上不用愁吃的了!

  尼都薩滿先前一直沉默地坐在篝火旁,達西的話使他站了起來。他對達西說,今晚你再說一句話,明天你的舌頭就會像石頭一樣僵硬!

  達西知道尼都薩滿的神力,他果然不敢胡說八道了。

  尼都薩滿歎息了一聲,對女人們說,別哭了,林克和哈謝快回來了,列娜已經和天上的小鳥在一起了。

  他的話讓母親暈厥過去,依芙琳淚流滿面,瑪利亞捶胸頓足,娜傑什卡劃著十字的手停在了胸前。

  尼都薩滿剛走,父親和哈謝騎著馴鹿回來了。列娜沒有回來,她永遠不能回來了。父親和哈謝找到早已冰涼的她,就地把她葬了。我跑到尼都薩滿那裡,我喊著:額格都阿瑪,救救列娜吧,把她的「烏麥」找回來吧!尼都薩滿對我說,列娜回不來了,你不要叫她了!我踢著火塘旁的水壺,把它踢得「匡啷匡啷」地響,賭咒發誓地說要把尼都薩滿的神衣、神帽和神鼓都燒了,說列娜如果不站起來,我也跟著她躺倒,再也不起來了!

  我沒能躺倒,列娜也沒能站起來。

  父親說,他找到列娜的時候,她緊閉著眼睛,嘴角還掛著笑,好像在做一個美夢。她一定是睡熟了,才從馴鹿身上掉下去。睏倦的她跌到柔軟的雪地後,接著睡下去。她是在睡夢中被凍死的。

  列娜走了,她把母親的笑聲也帶走了。達瑪拉接連失去兩個女孩,整整一個冬天,她的臉色都是青黃的。在那一個連著一個的長夜裡,我在希楞柱裡沒有聽到過她和林克制造的風聲。我是多麼愛聽她

  在風聲中熱切地呼喚著「林克,林克」的聲音啊。

  那個冬天的雪很小,灰鼠格外多,狩獵獲得了大豐收,但林克和達瑪拉卻始終高興不起來。春天的時候,羅林斯基騎著馬來到我們的營地,當他知道列娜已經不在了的時候,臉立刻就陰沉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要看那頭把列娜帶入死亡山谷的馴鹿,林克就帶著他去了。此時那頭灰色的馴鹿又有奶了,它的奶對達瑪拉來說就像噩耗一樣,她每天都要蹲在它身下狠命地擠奶,恨不能立刻把它擠得乾枯。灰馴鹿終日哆嗦著腿忍受著。羅林斯基明白達瑪拉擠奶的動作為什麼會那麼瘋狂,他憐愛地拍了拍馴鹿的背,對達瑪拉說,列娜喜歡它,她要是知道你這樣對待它,一定會傷心的。達瑪拉就把緊攥著馴鹿奶頭的手撒開,哭了。羅林斯基那次沒有喝酒,也沒有跟大家跳「斡日切」舞。當他帶著一捆又一捆的灰鼠皮離開營地的時候,我見他把一樣東西掛在了一棵小松樹上。等他上了馬,從小松樹旁閃開的時候,我發現那棵樹在一閃一閃地發光。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面小圓鏡子,它一定是羅林斯基帶給列娜的禮物!鏡子裡反射著暖融融的陽光、潔白的雲朵和綠色的山巒,那小小的鏡子似要被春光撐破的樣子,那麼的飽滿,又那麼的濕潤和明亮!

  列娜消失的那天晚上,我心裡難受,就是哭不出來。我沒有想到凝聚到這面小小的圓鏡子裡的春光,竟然把我淤積在心底的淚水給淘了出來,我放聲大哭著,把樹上的鳥都驚飛了。

  我摘下小鏡子,把它珍藏起來。如今它依然在我手中,不過它沒有過去那麼明亮了,烏濛濛的。我曾把它作為嫁妝,送給了我的女兒達吉亞娜。達吉亞娜生下依蓮娜後,見女兒也喜歡這鏡子,當依蓮娜出嫁的時候,又把它作為依蓮娜的嫁妝。愛畫畫的依蓮娜常用這面小鏡子去照她自己的畫,她說鏡子中自己的畫就像被薄霧籠罩的湖水一樣,朦朧而秀美。幾年前依蓮娜離開了這個世界,達吉亞娜清理依蓮娜的遺物,想要把它在石頭上摔碎的時候,被我要了回來。這面鏡子看過我們的山、樹木、白雲、河流和一張張女人的臉,它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隻眼睛,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達吉亞娜戳瞎它呢!

  我留下了這隻眼睛,雖然我知道因為看過太多的風景和人,它的眼睛和我的一樣,不那麼清澈了。

  我發現春光是一種藥,最能給人療傷。

  列娜離開後的那個冬天,母親一直很消沉。然而春天來到的時候,她的臉上又有了笑影。也是在那個春天,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往出流血了,以為自己要死了。看著母親恢復了血色的紅潤的臉,我確信自己身體的血是流到她身上去了。我對母親說,我流血了,我要死了,不過我的血沒白流,它們到你的臉上去了。達瑪拉興奮地把我攬在懷裡,她對父親喊著:林克,我們的小烏娜吉長大了!母親拿來一些曬乾的柳樹皮的絲線墊在我的身下,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每年春天她都要在河岸採集柳樹皮,原來它是為了吸吮我們青春的泉水啊。

  風把河岸的柳樹吹得柔軟的時候,母親總要剝下一簍一簍的柳樹皮,背回營地。她將柳樹皮在火上輕輕燒燎了,讓它們變得更加的柔軟,然後撕成細絲,再在腿上反覆揉搓,使它們蓬鬆,晾乾後儲存起來。那時我不明白它們是做什麼用的,問母親,她總是微笑著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想我能那麼早地用上柳樹絲,與愛喝樺樹汁有關,這點還是受母親的影響,她喝樺樹汁勝過了我們。不過我們喝進的汁液是白的,流出的卻是紅的。

  白樺樹是森林中穿著最為亮堂的樹。它們披著絲絨一樣的白袍子,白袍子上點綴著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紋。你只要用獵刀在樹根那裡輕輕劃一個口,插上一根草棍,擺好樺皮桶,樺樹汁就順著草棍像泉水一樣流進了樺皮桶裡。那汁液純淨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滿嘴都是清香。以前我是和列娜一起去採樺樹汁的,列娜走了,我就和魯尼一起去。魯尼每次都是先蹲在樹根那兒,嘴裡叼著草棍,待自己喝足了,才讓樺樹汁流進桶裡。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會像達瑪拉那樣熱愛白樺樹。她常常撫摩著它那毛茸茸的樹身,滿懷羨慕地說,瞧瞧人家穿的,多乾淨呀,像雪一樣!瞧瞧人家的腰身,多細多直啊!

  只要我和魯尼採回樺樹汁了,母親就不喝馴鹿奶了。她會舀上一碗,一口氣把它喝光。喝完後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間見到了陽光一樣,無限陶醉地瞇著眼睛。她還喜歡在剝取樺樹皮的時候,把樹幹上那粘稠的漿汁刮下來食用。她剝樺樹皮,比男人還有技巧。她握著一把鋒利的獵刀,選擇那些粗細均勻、表皮光滑的白樺樹,在樺樹皮最厚實的地方,從上往下先劃一道口子,然後用刀橫切上頭,繞樹一周,再橫切下面,一塊樺樹皮就被順利地揭下來了。因為剝的都是樹幹,所以脫去了樹皮的白樺樹在被剝的那一年是光著身子的,次年,它的顏色變得灰黑,彷彿是穿上了一條深色褲子。然而又過了一兩年,被剝的地方就會生出新鮮的嫩皮,它又給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了。所以我覺得白樺樹是個好裁縫,她能自己給自己做衣裳穿。

  剝下的樺樹皮可以做多種多樣的東西,如果是做桶和盒子,這樣的樺樹皮只需在火上微微烤一下,使它變得柔軟就可以用了。桶可以來盛水,而那形形色色的盒子可以裝鹽、茶、糖和煙。做樺皮船的,就是大張的樺樹皮了。這樣的樺樹皮要放到大鐵鍋裡煮一下,然後撈出,瀝干水,就可以做船了。我們把樺皮船叫做「佳烏」。做佳烏要用松木做船的骨架,然後再把樺樹皮包在它身上。我們用紅松的根須當作線,把接頭連綴在一起。然後再用松樹油和樺樹油混合在一起熬製成的膠,把縫隙彌上。佳烏很窄,但很長,有多長呢?足足有四五個人連在一起的身長。它的兩頭尖尖的,無頭無尾,站在哪個端頭,哪個端頭就是船頭。它入了水後非常輕靈,就好像一條大白魚。每個烏力楞都要有三四個佳烏。它們平時被放在營地,需要時,輕便的它能讓人一提就走。如果夏季時在一個營地住得長久,人們就會把佳烏放在河邊,使用時就更方便了。

  我對樺皮船的記憶,是跟堪達罕聯繫在一起的,我們習慣叫它「扎黑」。堪達罕是森林中最大的動物了,它有牛那般大,成年的堪達罕有四五百斤重呢!它的頭又大又長,脖子短,毛髮是灰褐的,四肢細長,小尾巴。雄性扎黑的頭上生有角,角的上部呈鏟形,好像扎黑在頭頂的一左一右晾曬著兩塊方巾。堪達罕最喜歡吃河灣沼澤底下的針古草了,所以要獵取它,獵人們常常要到河邊守候著。堪達罕白天時躲在林間的背陰處睡覺,晚上才出來找吃的,所以烏力楞的男人們喜歡在星星出來後去獵堪達罕。

  父親一心想把魯尼培養成一個出色的獵手,因而魯尼八九歲的時候,如果不是去離開營地太遠的地方狩獵,父親就會帶上他。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是個滿月的日子,我正跟著母親在火塘邊捻筋線,魯尼跑進來,他興沖沖地告訴我,一會兒父親要帶著他,乘著佳烏去河灣打扎黑去。我對堪達罕並沒多大的興趣,但我很想乘坐佳烏。我央求母親,讓她跟父親說說,把我也帶上。我知道,他們很忌諱帶女孩子出獵。不過

  我相信只要母親吩咐父親做的事情,他只會說「是」的。所以當母親走出希楞柱,去找父親的時候,我就從火塘旁跳了起來,知道自己一定能跟著他們去河灣了。

  林克背著槍,帶著我們穿過松林,來到河畔。路上他囑咐我和魯尼,上了佳烏後,不許大聲說話,不許往水中吐痰。

  那時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不僅有遮天蔽日的大樹,而且河流遍佈。所以很多小河是沒有名字的。如今這些小河就像滑過天際的流星一樣,大部分已經消失。那麼就讓我在追憶它的時候,把那條無名的小河叫堪達罕河吧,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堪達罕,就是在這條河流上。

  那條河流很狹窄,水也不深,林克就像揪出一個偷懶的孩子似的,把掩藏在河邊草叢中的樺皮船拽出來,推到河水上。他先看著我和魯尼上了船,然後自己才跳上去。樺皮船吃水不深,輕極了,彷彿蜻蜓落在水面上,幾乎沒有什麼響聲,只是微微搖擺著。船悠悠走起來的時候,我覺得耳邊有陣陣涼風掠過,非常舒服。在水中行進時看岸上的樹木,個個都彷彿長了腿,在節節後退。好像河流是勇士,樹木是潰敗的士兵。月亮周圍沒有一絲雲,明淨極了,讓人擔心沒遮沒攔的它會突然掉到地上。河流開始是筆直的,接著微微有些彎曲,隨著彎曲度的加大,水流急了,河也寬了起來。最後到了一個大轉彎的地方,堪達罕河就好像剛分娩的女人一樣,在它旁側溢出一個橢圓的小湖泊,而它的主流,仍然一門心思地向前。

  林克將樺皮船蕩進湖泊,我們劃向湖對面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巒。林克上了岸,他讓我和魯尼不要下船。父親一離開,魯尼就嚇唬我說,快看,前面有狼,我看見它的眼睛發出的亮光了!我剛要叫,聽到了魯尼的話的父親回過頭來,他對魯尼說,我怎麼跟你說的了?一個好獵手在出獵的時候是不能胡說八道、多嘴多舌的!魯尼立刻就安靜下來了,他用手指輕輕彈了幾下船身,就像敲著他自己的腦殼反省似的。

  林克很快回到了船上,他小聲對我們說,他在岸上的草叢中發現了堪達罕的糞便和蹄印,糞便很新鮮,說明幾個小時前它還來過這裡。從它的蹄印來看,它是一頭成年的堪達罕,很有份量。林克說我們到對面的柳樹叢中守候它。我們把船划到湖畔的柳樹叢,樺皮船夾在其中,也就成了一片陸地。我們潛伏在船上,林克讓魯尼幫他把槍膛上了子彈,然後用手指在嘴唇那兒豎了一下,示意我們不可出聲。

  我們斂聲屏氣地等待著。開始時我很興奮,以為堪達罕很快就會來了。然而月亮都在水中挪了一個身了,還沒有聽到任何響聲。我睏倦了,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魯尼伸出手在我的頭髮上揪了一把,想讓我精神起來。他揪疼了我的頭皮,氣得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歪頭衝我笑著,我現在還能記得月光下魯尼的笑臉,他那兩排整齊的白牙發出銀子一樣的光澤,好像他嘴裡藏著寶藏。

  為了避免犯困,我就讓頭不停地運動著,先仰頭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後再低頭看一眼水中的月亮。看完了水中的月亮,再抬頭看天上的月亮。一會覺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會又覺得水裡的月亮更明淨。一會覺得天上的月亮大,一會又覺得水裡的月亮大。後來起了一陣風,天上的月亮還是老樣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卻起了滿臉的皺紋,好像月亮在瞬間老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刻,我懂得真正長生不老的是天上的東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麼美,它都是短命的。我想起尼都薩滿說列娜是和天上的小鳥在一起了,就覺得她是去了一個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我想著列娜的時候,父親嚥了口唾沫,我聽見了「嚓嚓——」的聲響,好像誰在用斧子砍樹一樣,不過用的不是利斧,而是有些鈍了的,因而那「嚓嚓」聲不清脆。不過這「嚓嚓」聲很快變成了「噗噗」聲,循聲望去,發現一團灰黑的影子正在湖的對面移動!看來那「噗噗」聲是動物的蹄子陷進了湖畔沼澤發出來的。父親抑制不住興奮地「哦」了一聲,我知道那團影子一定就是堪達罕了!我激動起來,心跳加快,手心發潮,睡意全消!

  堪達罕在夜色中鎮定自若地行進著,它龐大的身軀看上去像是一座流動的沙丘。它走向湖水,低下頭,先喝了一會水,我聽見了攪水的聲音。待它抬起頭來的時候,父親瞄準了它,然而未等他射擊,它突然一個猛子扎進水裡。本以為它是笨拙的,誰想它入水的身姿那麼輕靈,看來它是潛入水中吃針古草去了,它的頭在水面也就忽隱忽現著。它大約把自己當作這湖水的主人了,它在水中並不是呆在一個地方,一會兒在湖水的南側,一會兒又游到東側,自由地漫遊在它的王國裡。我們從水面冒出的「咕嚕咕嚕」的氣泡中可以看見它的行蹤。它漸漸地向湖心靠近,也向我們靠近。它向湖心靠近的時候,水中的月亮就被它撥弄得破碎了,水面上蕩漾著金黃的月亮殘片,讓人為月亮心疼著。當堪達罕離我們近了的時候,我非常緊張,因為看它的模樣,它一定是胃口很大的,萬一父親打不中它,它反撲過來,我們的佳烏就會被它踏碎,我們只能逃跑。如果跑得慢,被它逮著,定是九死一生了。

  林克確實是個優秀的獵手,當堪達罕沉入水中,讓湖面的月亮又圓滿起來的時候,他非常鎮靜,耐心等待著。直到它從湖水中站了起來,心滿意足地晃了晃腦袋,打算上岸的時候,林克才把槍打響。槍響的時候,我的心也彷彿跟著蹦了出來,我看見堪達罕栽歪了一下身子,似乎要倒在水中的樣子,但它很快又站直了,朝槍響處奔來,我顧不得林克的囑咐了,我哇哇大叫著,魂魄已被嚇丟了七分。林克又在它身上連打兩發子彈,它才停止了進攻。不過它也不是立刻就倒在水中的,它像酒鬼一樣搖晃了許久,這才「咕咚——」一聲倒下了,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那水花在銀白的月光映襯下,呈現著黝藍的色調。魯尼歡呼起來,林克也長吁一口氣,放下槍。我們又等待了兩三分鐘,確定它已無聲息的時候,這才撐著樺皮船,從柳樹叢中穿梭而出,飛快地蕩到湖心。堪達罕的頭浸在水裡,身軀只露出一角,好像一塊被磨去了稜角的青石。它旁邊的月亮又圓滿了,不過它不是銀白色的了,它成了黑月亮了,堪達罕的鮮血已把湖心染成黑夜的顏色。想著剛才還在悠閒潛水吃著針古草的它說沒氣就沒氣了,我的牙齒打顫,腿也哆嗦起來。而魯尼卻是那麼的興高采烈。我知道,我永遠做不了出色的獵手。

  我們並沒有把堪達罕運回來,它太重了,是我們力所不及的。林克划著船,快意地打著口哨,帶著我和魯尼向回返。但路過參天大樹的時候,林克就不敢打口哨了,他怕驚擾了山神「白那查」。

  傳說在很久以前,有一個酋長帶著全部落的人去圍獵。他們聽見一座大山裡傳出野獸發出的各色叫聲,就把這座山包圍了。那時天色已晚,酋長就讓大家原地住下來。第二天,人們在酋長的率領下縮小了包圍圈,一天很快又過去了,到了黃昏休息時,酋長問部落的人,讓他們估計一下圍獵了幾種野獸?這些野獸的數量又是多少?沒人敢對酋長的話做出回答。因為預測山中圍了多少野獸,就跟預測一條河裡會游著多少條魚一樣,怎麼能說得準呢?正在大家都默不作聲的時候,有一個慈眉善目的白鬍子老人開口說話了,他不僅說出了山中圍獵的野獸的數目,還為它們分了類,鹿有多少隻,狍子和兔子有多少只等等。等到第二天圍獵結束,酋長親自帶領人去清點所打的野獸的數目,果然與那老人說的一模一樣!酋長覺得老人非同尋常,打算問他點什麼,就去找老人。明明看見他剛才還坐在樹下的,可現在卻無影無蹤了。酋長很驚異,就派人四處尋找,仍然沒有找到他。酋長認為老人一定是山神,主宰著一切野獸,於是就在老人坐過的那棵大樹上刻上了他的頭像,也就是「白那查」山神。獵人行獵時,看見刻有「白那查」山神的樹,不但要給他敬奉煙和酒,還要摘槍卸彈,跪下磕頭,企求山神保佑。如果獵獲了野獸,還要塗一些野獸身上的血和油在這神像上。那時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中,這樣刻有山神的大樹有很多。獵人從「白那查」身邊經過,是不能大吵大嚷的。

  那一路我都蔫蔫的,林克問我是不是困了?我沒有回答。雖然我沒有被槍擊中,但我也像是父親手中的一件獵物,毫無生氣。我們回到營地後,父親把獵到堪達罕的地點告訴給烏力楞的其他人,伊萬、哈謝和坤得就在深夜裡出發,去馱運它了。林克像個功臣似的,留下來休息了。那個晚上他一定很高興,他和達瑪拉在希楞柱裡製造出很激烈的風聲,只聽得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在這樣的風聲中,我的眼前閃現的卻是那輪黑色的月亮,它撕裂了我的夢境,使我在東方現出白光的時候才沉沉睡去。

  我起來後太陽已經很高了。母親正在木墩上切堪達罕的肉條。我知道她要曬肉條了。那暗紅色的肉條就像被風吹落的紅百合的花瓣。

  因為獵獲了一頭堪達罕,營地呈現著歡樂的氣氛。我看見瑪利亞和依芙琳跟達瑪拉一樣,都在興致勃勃地曬肉條。瑪利亞臉上掛著笑容,依芙琳則哼著歌。依芙琳遠遠看見了我,就吆喝我到她那裡去,說她採了一些西裡毛依,讓我去吃。西裡毛依就是生長在河谷的黑色的稠李子果,不到深秋,它的果實是不甜的。我大聲對她說,我不喜歡吃澀的果子,就從她的希楞柱前走過去了。依芙琳追著我說,你頭一回跟著林克打獵,就打到了堪達罕,我看以後把你打扮成個男孩,跟著林克狩獵去吧!

  我沖依芙琳撇撇嘴,沒再跟她搭腔。

  我要到尼都薩滿那裡去,我知道,一旦獵了熊或堪達罕,他就會祭瑪魯神。

  一般來說,我們打到熊或堪達罕時,會在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前做一個三角棚,把動物的頭取下,掛上去,頭要朝著搬遷的方向。然後,再把頭取下來,連同它的食管、肝和肺拿到希楞柱裡瑪魯神的神位前,鋪上樹條,從右端開始,依次擺上,再苫上皮子,不讓人看見它們,好像是讓瑪魯神悄悄地享用它們。到了第二天,尼都薩滿會把獵物的心臟剖開,取下皮口袋裡裝著的諸神,用心血塗抹神靈的嘴,再把它們放回去。之後要從獵物身上切下幾片肥肉,扔到火上,當它們「吱啦吱啦」叫著冒油的時候,馬上覆蓋上卡瓦瓦草,這時帶著香味的煙就會瀰漫出來,再將裝著神像的皮口袋在煙中晃一晃,就像將髒衣服放到清水中搓洗一番一樣,再掛回原處,祭奠儀式就結束了。這時你就可以分吃它的心肝肺了。達西眼睛不好,所以肝每次基本都會分配給他,他會用刀切了它,血淋淋地生吃了。有一次我看見他生吃肝的情景,他的唇角浸著血,下巴上也是星星點點的血污,看了令人作嘔。獵物的心臟則是平均分配的,有幾座希楞柱就要分成幾瓣,那破碎的心到了人的手中,基本也是被生吃了。我吃生肉,但不喜歡生吃動物的內臟,因為我覺得那些臟器都是儲血的容器,吃它們等於是在吸血。

  很多次我都想在祭奠時刻去看看皮口袋裡的神,然而每次都錯過機會。我不知道嘴被塗抹了心血的神,嘴唇也會像人一樣地蠕動嗎?

  從女人們開始曬肉條的舉動上可以想見,堪達罕被連夜運了回來,而且祭奠儀式已經完成。但我還是心存僥倖,去了尼都薩滿那裡。

  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外站著一頭灰白花的陌生的馴鹿。馴鹿上放著鞍橋,搭著鞍墊,說明有人騎乘。看來營地來了陌生人了。

  來找尼都薩滿的,都是與我們相鄰的烏力楞的人,與我們不是一個氏族的。他們找尼都薩滿,總是一個目的——請他去跳神。不是所有的烏力楞都有薩滿的,逢到那裡有人生了重病的時候,他們會循著樹號,找到有薩滿的烏力楞,請薩滿為病人除病。他們來的時候會帶來禮物,野鴨或山雞,把它們獻給瑪魯神。很少有薩滿會拒絕來人的請求。薩滿去了另一個烏力楞跳完神歸來,通常還要帶回來一頭馴鹿,那是他們給薩滿的酬謝物。

  在我的記憶中,尼都薩滿有兩次被人請出去跳神。一次是為一個突然失去光明的中年人看眼病,一次是為一個孩子看疥瘡。他為人看眼睛去了三天,而給孩子看疥瘡當天就返回來了。據說尼都薩滿讓那個已經在黑暗中連續呆了十幾天的人又重見了天光;而那個孩子的疥瘡,在他的舞蹈聲中飛快地結了痂,不再往出流膿了。

  我進希楞柱的時候,尼都薩滿正在整理他跳神用的東西。一個佝僂著腰的滿面塵灰的大嘴男人站在旁邊等著。我問他,額格都阿瑪,你要出去給人看病?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他要出去跳神的事,而是對我說,昨晚打到的堪達罕很大,肉好,皮子也好。我跟你依芙琳姑姑說了,讓她熟好皮子後,給你做一雙靴子。

  依芙琳做靴子的手藝是最好的,她做的靴子又輕便又結實,靴腰上壓上各種花紋,使靴子看上去很漂亮。看來我跟著林克去獵堪達罕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一定認為我是功臣,才會讓依芙琳給我做靴子。

  我對靴子不感興趣,我想跟著尼都薩滿去別的烏力楞,去看他跳神。

  我見他把神衣、神帽、神褲、神裙、披肩裹在一起,用一塊藏藍色的布包起來,然後又把神鼓和狍腿做的鼓槌裝到一個皮口袋中。當他帶著它們往外走的時候,我對他說,額格都阿瑪,我想跟著你一起去。

  尼都薩滿搖了搖頭,他對我說,他要走很遠的路,帶著我去不安全,也不方便。他說以後他會帶我去珠爾干,那裡有好看的,比如商舖、馬車和客棧。

  我告訴他,我只想去看他給人跳神,不想去珠爾干。

  尼都薩滿說,這次去不是給人跳神,而是為生病的馴鹿跳神,沒什麼好看的,他讓我留在營地幫助母親曬肉乾。

  達瑪拉已經把肉乾曬上了!我氣惱地說。

  尼都薩滿吃驚地望著我,他沒有想到我不叫母親為「額尼」,而是像林克一樣叫她「達瑪拉」。他說,難道昨晚打到的堪達罕把你的記憶也帶走了,你連「額尼」都不會說了?!

  他那譏諷的口吻更加激起了我的不滿情緒,我賭氣地說,你不讓我去,你給什麼跳神,什麼都不會好的!肯定不會好的!!

  我的話讓尼都薩滿捧著神鼓的手哆嗦了一下。

  如果你們問我,你這一生說過什麼錯話沒有?我會說,七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不該詛咒那些生病的馴鹿。如果尼都薩滿治好了那些馴鹿,林克、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命運,可能會是另外的樣子,不會讓我在追憶時如此心痛。

  尼都薩滿回來的時候,是三天以後了。我們都

  以為那個烏力楞的馴鹿得救了,因為送尼都薩滿回來的人,還送來兩隻馴鹿作為酬謝。一隻是褐色帶著白花的,另一隻是灰黑色的。來人對我們說,春季時他們烏力楞的周圍下了場黃麈雪,據說吃了這種雪的馴鹿會得瘟疫的。雪是深夜下的,他們正在睡夢中,夜晚尋食的馴鹿就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黃麈雪。他們怕馴鹿生病,每天都要在馴鹿的保護神阿隆神前叩拜,可是馴鹿還是病了。不過尼都薩滿去了以後,那些已趴在地上多日的馴鹿又能站起來了。那人說這一切的時候,尼都薩滿的臉上並沒什麼喜色。

  那時馴鹿還沒有脫盡冬毛,所以這兩隻新來的、背部看上去有小塊瘢痕的馴鹿並沒有引起大家的警惕,因為有的馴鹿冬毛脫得狠的時候,也會出現瘢痕。

  馴鹿很容易合群,新來的馴鹿第二天就隨著我們的鹿群出去覓食了。它們黃昏出去,早晨歸來。它們回到營地的時候,身上似乎還有一股清爽的晨露氣息。我們籠起煙,為它們驅趕蚊虻。它們有的趴在地上休息,有的則舔著鹽吃。是達瑪拉在給馴鹿喂鹽的時候發現那兩頭新來的馴鹿是有毛病的。它們不像別的馴鹿見了鹽就像久旱的植物見著了雨水,貪饞地吮吸,它們對鹽毫無興趣。達瑪拉以為它們剛來,會像人一樣害羞,就把鹽放在掌心,送到它們唇下。它們大約不想辜負了達瑪拉的好意,伸出舌頭舔了舔,但舔得很勉強。舔完鹽,它們還咳嗽起來。達瑪拉覺得這兩隻馴鹿有些不對頭,就對林克說,新來的馴鹿不太精神,要不讓它們留在營地吧,別跟著鹿群出去了。林克跟達瑪拉開玩笑說,這是兩隻被閹割的鹿,它們來到我們這裡,發現有那麼多漂亮的母鹿,可它們無能為力,快到交配期了,它們觸景傷情,所以就沒精打采的。達瑪拉的臉紅了,她對林克說,你以為馴鹿像你一樣,一天只想著那種事情?父親笑了,母親也笑了,他們的笑沖淡了對馴鹿的擔心。

  不久,我們發現大部分馴鹿脫毛脫得厲害,馴鹿身上出現大塊大塊的瘢痕,好像被暴雨侵蝕後的路面出現的坑坑窪窪。而且,它們也不愛舔鹽吃了。它們外出歸來的時間推遲到正午,它們到達營地後全都癱倒在地上。而新來的那只白花馴鹿,有一天回到營地趴下後,再也沒能站起來!跟著,它的夥伴,那只灰黑色的也跟著死去了。這兩隻外來馴鹿的突然離去終於讓我們覺醒了:它們帶來了可怕的瘟疫,我們的馴鹿要遭殃了!尼都薩滿不但沒有治好那個烏力楞的馴鹿的病,而且把我們這群生氣勃勃的馴鹿也帶到了死亡的懸崖!

  尼都薩滿的臉頰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塌陷了。他黯然無神地穿戴上神衣、神帽、神裙和神褲,為挽救馴鹿而開始了跳神。這次跳神我記憶深刻,尼都薩滿在天剛擦黑的時候就開始跳,一直跳到月亮升起、繁星滿天,他的雙腳都沒有停止運動。他敲著神鼓,時而仰頭大叫,時而低頭呻吟。他一直跳到月亮西沉、東方泛白,這才「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他足足跳了七八個小時,雙腳已經把希楞柱的一塊地踏出了個大坑,他就栽倒在那個坑裡。他倒在坑裡後毫無聲息,不過沒有多久,一陣「嗚哇嗚哇」的哭聲響了起來。從尼都薩滿的哭聲中,我們明白馴鹿在劫難逃了。

  那場瘟疫持續了近兩個月,我們眼看著我們心愛的馴鹿一天天地脫皮、倒地和死亡。天漸漸涼了,林中的樹葉黃了,草枯了,蘑菇出來了,可能夠吃蘑菇的馴鹿只剩三十幾頭了。那三十幾頭是林克從病鹿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他把它們趕到一個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地方,讓它們的活動範圍限定在那裡,與其他的馴鹿隔絕,使它們奇跡般地存活下來。而駐留在營地的馴鹿,無一例外地死亡了。那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都在埋葬馴鹿,為了防止瘟疫傳到另外的烏力楞,我們把坑挖得很深很深。烏鴉活躍極了,它們幾乎天天都在我們營地盤旋,並「啞啞」地叫。達西放出獵鷹,驅趕這些可惡的傢伙。可烏鴉太多了,趕走了一群,又來了一群,它們就像黑壓壓的雲彩一樣,讓人壓抑。達西一看到我們在埋葬馴鹿,就「嗚嚕嚕」地叫,叫得淚水橫流。沒人理會他的淚水,因為人人的心底都淤積著淚水。

  在瘟疫發生的那段時光,我們沒有搬遷。狩獵活動也終止了。之所以不搬遷,是不願意讓瘟疫蔓延,殃及其他烏力楞的馴鹿。

  當林克帶著三十幾頭馴鹿回到我們中間的時候,很多人都流下了淚水。林克保存下來的就是我們的「火種」。那些馴鹿已經開始生長冬毛,雖然剛剛擺脫瘟疫的它們看上去有些虛弱,但它們又喜歡吃鹽了,又能夠自己出去尋找苔蘚了。大家把林克當成了英雄。他看上去更加地瘦削,但他的眼睛很亮很亮,彷彿那些死去的馴鹿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眼睛中了。

  尼都薩滿在這場瘟疫中徹底地蒼老了。原本就不愛講話的他,更加的沉默了。埋葬馴鹿的時候,他把死去的馴鹿頸下的鈴鐺都摘了下來,那些鈴鐺足足裝了兩樺皮桶。他把它們放在希楞柱裡,常常呆呆地看著它們。他的眼睛是無神的,而那些鈴鐺看上去也像一隻隻無神的眼睛。每當我看到此情此景,身上就有一種寒冷的感覺。除了達西之外,沒有人責怪他一句。達西責備他的時候,大家都會斥責達西。有一次達西對尼都薩滿說,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神力為什麼不管用了?我告訴你吧,那是因為你身邊沒有女人,沒有女人,你哪有力量?!尼都薩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可他什麼也沒反駁。坐在一旁的伊萬見達西如此放肆,非常生氣,他對達西說,你身邊也沒有女人,這麼說你也缺乏力量?達西大叫著,我當然有力量了,我有奧木列呀!他說獵鷹給了他力量。伊萬就接著數落那只獵鷹,說它是個沒用的東西,它靠著別人獵獲的東西生活,自己只知道張嘴吃肉,是個廢物!達西氣得眼珠要冒出來了,他說他的奧木列是神鷹,神鷹是用於報仇的,它要養精蓄銳,不能要求它與普通的獵鷹一樣。

  從那天開始,達西拒絕食物。一到吃東西的時候,他就用肩膀馱著獵鷹到伊萬那裡,聲音嘶啞地喊著:伊萬,你看啊,我什麼也沒吃,我把省下的給了我的奧木列!

  伊萬不搭理他,娜傑什卡走了出來,她一見達西紅著眼珠、翹著鬍子、形同鬼魅的樣子,就嚇得白了臉,忍不住在胸前一遍一遍地劃著十字。

  達西絕食了三天。第四天獵鷹突然飛走了。哈謝對達西說,你白對它那麼好了吧?到底是禽獸啊,說走不就走了?!

  達西不急不慌的,他對哈謝說,等著吧,我的奧木列會回來的!

  傍晚的時候,獵鷹果然撲稜稜地飛了回來。它不是自己回來的,它叼回了一隻山雞。那是只雄山雞,它身上的羽毛是深綠色的,尾巴長長的,很漂亮。它把山雞送到達西面前。達西的眼淚立刻就流了出來,他知道他的奧木列看他不吃東西,為他尋找食物去了。如果說先前烏力楞的人都覺得達西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到獵鷹身上是癡心妄想的話,那麼獵鷹這次的突然離去和歸來,使人們相信這真的是一隻神鷹,而不再嘲笑達西。

  那個黃昏的達西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坐在火塘旁將山雞的毛拔掉,然後用刀子切掉頭、翅膀和尾巴,連同被掏出的內臟,一起用柔軟的樹條捆紮起來,一瘸一拐地把它掛在希楞柱外的一棵松

  樹上,為山雞做了風葬的儀式。以往達西是不屑這樣做的。別人吃山雞,從不拔掉雞頭、翅膀和尾巴上的毛,而是把這三個部分連著毛切下來,掛在樹上。達西很瞧不起這樣做的人,說是熊和堪達罕才配享受那樣的葬儀。他吃山雞,有時連毛都不拔,掏出內臟後,就放到火上囫圇個地烤著吃了。所以達西吃山雞時總是自己吃,別人不碰那肉——沒有經過葬儀的肉是不潔淨的。

  達西為山雞做完祭禮後,把肉烤熟了,先撕下幾條肉喂獵鷹,然後自己才吃。也許是絕食了三天對吃已經有些生疏,達西吃得慢條斯理的。他從月亮東昇一直吃到月亮西沉,吃完,他拄著枴杖,肩膀上馱著奧木列,在營地走來走去,最後他停在伊萬的希楞柱前,「嗚嚕嚕」地叫著,把伊萬叫了出來。伊萬出來,他看見達西正對著他笑。伊萬對大家說,那是他見過的世界上最讓人膽寒的笑容。

  那是我們搬遷最為頻繁的一個冬天。除了灰鼠之外,野獸格外少。我們在山谷中看見許多死去的狍子,林克說瘟疫一定傳播到了狍子身上。

  獵物少了,狼卻不少。它們大概也找不到可吃的東西了,常常三五成群地跟在我們身後。我們和我們那僅存的三十幾頭馴鹿是它們夢想的食物。入夜,營地周圍的狼嗥聽上去格外的淒厲,我們不得不讓希楞柱外的篝火徹夜不熄。狼的眼睛再厲害,也懼怕火的眼睛。達西一聽到狼嗥,就會攥緊拳頭,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地響。他更加頻繁地用那張狼皮訓練獵鷹,獵鷹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機敏,充滿了鬥志,隨時準備著為達西復仇。達西就是在這年最嚴寒的時令,帶著他心愛的奧木列永別了我們。

  達西對待所有的狼嗥都會憤怒,而獵鷹卻不是這樣,它雖然也昂著頭,但很沉靜。哈謝說,達西出事的那天晚上的狼嗥卻讓獵鷹躁動不安,它在希楞柱裡飛起落下的,像是受了什麼驚擾。達西一見獵鷹這個樣子,一反常態地哈哈大笑著,連連說,報仇的時刻到了!瑪利亞和哈謝對達西怪誕的舉止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並未特別理會,他們睡下了。

  那個晚上達西帶著獵鷹出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早晨哈謝起來,沒有看見達西和獵鷹,以為他去伊萬那裡了。自從伊萬為尼都薩滿而頂撞他以後,他特別愛找伊萬示威。然而他不在伊萬那裡。哈謝又去別的希楞柱尋找,仍然不見達西的影子。想著他瘸著腿不會走遠,很可能就在附近的樹林中帶著奧木列尋找獵物,哈謝也不著急。

  馱運神像的瑪魯王和馱運火種的馴鹿也逃脫了瘟疫。看見它們,我們就像在黑暗中看見了兩團火光。瘟疫過後,它們覓食歸來,總是一前一後走在隊伍裡,白色的瑪魯王走在最前面,而灰色的馱火種的馴鹿斷後。它們就像一個大家庭的兩個家長,忠實地護衛著所剩不多的馴鹿。

  這天早晨回到營地的馴鹿仍是瑪魯王走在最前面,然而它的嘴下多了一樣東西,它叼著一隻翅膀。迎著馴鹿的林克發現那只翅膀後,覺得奇怪,就把它拿到手中。他仔細地看那只翅膀,一看就心驚肉跳了,那褐色中隱藏著點點的白色以及條條深綠顏色的翅膀,難道不是達西的奧木列身上的翅膀嗎?林克連忙拿著翅膀去找哈謝。哈謝一看,知道大事不好,就去尼都薩滿那裡,想把這事告訴給他。可是尼都薩滿不在營地,哈謝和林克出去尋找,走了不遠,就見尼都薩滿在四棵直立的松樹間搭著木桿,哈謝癱倒在地上,他知道,尼都薩滿一定是在為達西搭建墓葬。

  那個時候死去的人,都是風葬的。選擇四棵挺直相對的大樹,將木桿橫在樹枝上,做成一個四方的平面,然後將人的屍體頭朝北腳朝南地放在上面,再覆蓋上樹枝。尼都薩滿是從夜晚的星星中看出達西要離開我們的。他在深夜時看見有一顆流星從我們營地劃過,從那陣陣狼嗥中,他知道要走的人一定是達西,於是清晨起來,就為達西選擇了風葬之地。

  大家順著馴鹿的蹤跡,在營地附近的白樺林中找到了達西,確切地說是找到了一片戰場。許多小白樺被生生地折斷了,樹枝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雪地間的蒿草也被踏平了,可以想見當時的搏鬥有多麼的慘烈。那片戰場上橫著四具殘缺的骸骨,兩具狼的,一具人的,還有一具是獵鷹的。林克說,那兩條狼中的一條一定是當年從達西手中逃脫的小狼,它長大後,又生下了自己的狼崽,如今它是循著達西的氣息,帶著自己的孩子為它死去的老母狼來報仇的。

  我和依芙琳在風葬地見到了達西,或者說是見到了一堆骨頭。最大的是頭蓋骨,其次是一堆還附著粉紅的肉的粗細不同、長短不一的骨頭,像是一堆乾柴。林克和伊萬依據現場的情況,判斷獵鷹確實幫助達西報了仇,不過他們在與狼搏鬥時也是身負重傷,不能動彈。狼死了,他們也回不來了。血腥氣吸引了另外幾條惡狼,它們趕來,吃掉了達西和獵鷹。它們沒有吃自己的同類,但那兩條死去的狼也沒有逃脫被吃的命運。凌晨時,成群的烏鴉和鷹隼將它們作為了豐盛的早餐。馴鹿在回歸營地的途中看到一片白骨,它們從殘存的獵鷹翅膀上知道達西死了,為了給主人報信,瑪魯王就叼回了奧木列的翅膀。

  我一想到達西和獵鷹很可能是在還有氣息的時候被狼吃掉的,忍不住一個連著一個地打寒戰。在我們的生活中,狼就是朝我們襲來的一股股寒流。可我們是消滅不了它們的,就像我們無法讓冬天不來一樣。

  尼都薩滿把獵鷹的骨架也拾撿起來,把它同達西葬到一起了。達西其實是幸福的,他最終看到了他的仇敵的覆滅,而且他是和心愛的奧木列葬到了一起。

  依芙琳在達西的那堆骨頭前告訴我,達西當年是為了保護馴鹿而成為瘸子的。夏天時,狼愛襲擊落在馴鹿群後面的馴鹿仔。有一次丟了三隻鹿仔,達西出去找。他看見那三隻鹿仔被一大一小兩條狼圍困在山崖邊,發著抖。達西沒有帶槍,身上只有一把獵刀。他搬起一塊石頭,扔向老狼,正砸在它的腦袋上,老狼被激怒了,血紅著臉朝達西反撲。達西就赤手空拳和它搏鬥,在搏鬥的時候,那條小狼死死地咬住達西的一條腿不放;達西最終打死了老狼,可是小狼卻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它咬斷了達西的一條腿。那三隻鹿仔得救了,它們跟著達西返回營地。鹿仔是走回來的,而達西則是爬著回來的,他的手裡還拖著一張血淋淋的狼皮。

  獵鷹和達西走了。獵鷹的家在天上,達西跟著它走,是不愁住的地方了。

  達西離開後,瑪利亞突然病了,她吃什麼都吐,虛弱得起不來了。所有人都認為瑪利亞活不長了,只有依芙琳,她說瑪利亞以後不會在給馴鹿鋸茸的時候見著鮮血流淚了。誰都明白,依芙琳認為瑪利亞懷孕了。可達瑪拉和娜傑什卡依據瑪利亞的反應,判斷她不是懷孕了,而是生了重病了,哪有懷孕的人連喝水都吐呢?人們眼見著瑪利亞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連她自己也認為來日無多,她勸哈謝,她死了以後,一定要再娶一個女人,要健壯的、能生養的女人!哈謝哭了,他對瑪利亞說,如果她離開了他,他就會變成鴻雁,追她到天上。

  哈謝沒能變成鴻雁,瑪利亞有一天突然坐了起來,她能吃能喝了。春天快到的時候,她的肚子大了,臉也變得圓潤了,看來依芙琳的判斷是對的,從此後她和哈謝的臉上就總是掛著笑容。依芙琳說,瑪利亞那麼多年不孕,與達西剝下來的那張母狼皮有關。那張狼皮是不吉祥的。現在達西沒了,狼皮也沒了,希楞柱裡再沒有陰晦的氣息,瑪利亞才會懷孕。但是哈謝和瑪利亞卻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恰恰是達西的靈魂保佑他們有了孩子,因為達西一直想要自己的奧木列,他們甚至把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他「達西」。依芙琳撇著嘴說,叫「達西」的人是沒有好命的,烏力楞出一個瘸子達西還不夠嗎?!

  春天的時候,馴鹿產仔了。不過產下的鹿仔十有八九都死去了。林克說,瘟疫讓馴鹿的體質下降,它們交配出的鹿仔先天不足,所以頻頻死亡。他說必須要趕在秋末馴鹿交配期到來前,從別的烏力楞換取來幾頭健壯的公馴鹿,不然的話,明年春天我們面對的仍然可能是不會給我們帶來喜悅心情的鹿仔。他決定到阿巴河邊的斯特若衣查節上去換馴鹿。

  斯特若衣查節是我們慶祝豐收的傳統節日。它到來時,雨季也來了。在我出生以前,每逢這個節日到來時,人們會渡過額爾古納河,到普克羅夫克去過節。人們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交換獵品,有的氏族之間還會聯姻,比如哈謝和瑪利亞就是在那裡相遇,並且訂了婚的。不過後來過節的地點改在珠爾干屯的阿巴河邊了。很多安達喜歡這時候來到阿巴河邊,用馬隊帶來槍支、子彈以及各種生活用品,等待獵民換取。有的時候,烏力楞與烏力楞之間,也會進行獵品交換,比如馴鹿少的部落,會用自己的獵品換取馴鹿多的部落的馴鹿。

  由於羅林斯基是我們信賴的安達,所有的獵品都是經由他交換出去的,我們很少缺過什麼東西,所以儘管我們氏族連年都有人去阿巴河畔歡聚斯特若衣查節,但我們烏力楞卻很少有人去。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年只有尼都薩滿和坤得各去過一次。尼都薩滿是為一個升天的薩滿跳神而去的,那個生活在阿巴河畔的薩滿正好在這個節日前離去。而坤得去那裡是想用樺皮桶換取幾匹馬,他用馴鹿馱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樺皮桶,結果只換得一匹瘦馬回來。依芙琳恥笑他的時候,坤得氣得雙頰的肉像風中的裙擺那樣顫抖,他說阿巴河邊要是沒有那些安達就好了,他會直接從蒙古人那裡換來馬匹,起碼能換三匹!他稱作安達的都是狼!那匹瘦馬跟著我們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林克帶著獵品和剩餘的子彈,出發去阿巴河畔換取馴鹿的那天,是個陰沉沉的日子。母親似乎有某種預感似的,父親臨行的時候,她一遍遍地囑咐著跟隨著父親的獵犬:伊蘭,你一定要保護好林克呀,讓他帶著馴鹿好好回來呀。伊蘭跟慣了父親,他很通人性,達瑪拉跟它說完,它就將兩隻前爪搭到母親的腿上,頓了頓頭。達瑪拉得到了承諾,臉色和悅了,她俯身摩挲著伊蘭的腦門,那股溫柔讓伊蘭十分心醉,它「嗚嗚」地叫著,把我和魯尼都逗樂了。父親對母親說,你放心吧,有你在,我的身體就是不想回來的話,我的心都不會答應的!達瑪拉叫著,林克,我不能光是要你的心,我還要你的身體呀!

  我的身體和心都會回來的!父親說。

  雨季一到,森林中常常電閃雷鳴的。尼都薩滿說雷神共有兩個,它們一公一母,掌管著人間的陰晴。在他的神衣上,既有圓環鐵片的太陽神和月牙形的月亮神,也有像樹杈一樣的雷神。他跳神的時候,那些形形色色的鐵片碰撞到一起,發出「嚓嚓」的響聲,我想那一定是雷神在說話,因為太陽和月亮是不發音的。雷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天在咳嗽,他輕咳的時候,下的是小雨;而他重咳的時候,下的就是暴雨了。下小雨的時候,應該是母雷神出來了;下暴雨的時候,出來的一定是公雷神。公雷神的威力很大,他有時會拋出一團一團的火球,劈斷林中的大樹,把它們打得渾身黢黑。所以打雷的時候,我們一般在希楞柱裡。如果是在外面,一定要選擇靠近河流的平緩地帶,避開大樹。

  父親離開營地不久,天變得更加陰沉了,深灰的濃雲聚集在一起,空氣很沉悶。林中的鳥低飛著,微風也變成了狂風,使樹林發出「嘩嘩」的聲響。母親抬頭看了一眼天,問我,你說這雨能下來嗎?我知道她擔心路上的父親,不希望下雨,就順著她說,我看這風會把雲彩刮走的,雨不會下來的。達瑪拉彷彿受到了安慰,她和顏悅色地去收那些陰乾在希楞柱外面的柳蒿菜。在柳蒿生長的季節,我們一般會採集很多,曬上一些,冬季用它燉肉吃。就在母親把柳蒿菜拿進希楞柱的時候,天空突然出現一個炸雷,「轟隆——」一聲,森林震顫了一下,亮了一下,雨點劈啪劈啪地落了下來。雨是從東南方向開始下的,一般來說,從這個方向來的雨都是暴雨。頃刻間,森林已是雨霧蒸騰,一派朦朧了。雷公大約覺得這雨還不夠大,他又劇烈咳嗽了一聲,咳嗽出一條條金蛇似的在天邊舞動著的閃電,當它消失的時候,林間迴盪著「哇——哇哇——」的聲音,雨大得就像丟了魂兒似的,四處飛舞,空中出現的不是絲絲串串的雨簾,而是一條條奔騰而下的河流了。母親聽著暴雨的聲音,嚇得一直大張著嘴。我想她如果像娜傑什卡一樣信奉聖母的話,一定會在胸前一遍遍地劃十字了。當閃電把人的臉也照亮的時候,我不僅看見了母親那張慘白的臉,她眼底的驚恐也被照亮了,那是一種極度的驚恐,我一生都不會忘了那樣的眼神。

  雨停了以後,母親大張的嘴才合上。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好像在暴雨的時候,她變成了母雷神,跟著興風作雨去了。她有氣無力地問我,你說你阿瑪不會有事吧?我說他憑什麼有事?不過是一場暴雨,他見得多了。母親鬆弛了許多,她笑了笑,自我安慰道,就是嘛,林克什麼沒有經歷過?

  雨後的天空出現了彩虹。先是一條,很朦朧,跟著又出現了一條,非常清晰,顏色也濃。第二條彩虹一現身,第一條彩虹的形態和顏色也跟著清晰和濃烈起來。兩條彩虹彎彎的,非常鮮艷,就像山雞翹著的兩支五彩羽翎,要紅有紅,要黃有黃,要綠有綠,要紫有紫的。全烏力楞的人都出來看彩虹,大家被它的美給迷住了。然而看著看著,有一條彩虹忽然淡了顏色,很快就消失了。另一條雖然形態還完整著,但它頃刻間變得陳舊了,那些鮮艷的色彩不見了,彩虹裡彷彿飛進了灰塵,烏濛濛的。彩虹的變色使大家的臉色也變了,誰都知道那是不吉祥的兆頭,母親提前回到希楞柱。等那條幾乎變成黑色的彩虹消逝的時候,她才走了出來。她的臉上掛著淚珠,已經提前哭我的父親了。

  傍晚的時候,伊蘭回來了。它見著母親,把前爪搭在她膝上,滿眼是淚。它那哀怨的神情使母親知道父親不在了,她狠命地拍著伊蘭的腦門,一遍遍地說,伊蘭,我是怎麼跟你說的?你怎麼沒把林克給我帶回來呀!伊蘭!!

  父親是在經過一片茂密的松林時被雷電擊中的。被雷電擊中的還有兩棵粗壯的大樹。它們被攔腰劈斷了,斷裂處有著被燒焦的痕跡。伊蘭把大家帶到出事現場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父親彎曲著身子,趴在一個斷裂的樹樁上,垂著頭和胳膊,好像走累了,在休息。暴雨後的夜空格外的明淨,月光照亮了每一棵樹,也照亮了父親。我哭了,母親也哭了。我哭的時候一遍遍地叫著「阿瑪」,而母親叫的

  則是「林克啊,我的林克」。

  尼都薩滿連夜在那片松林中選擇了四棵直角相對的大樹,砍了一些木桿,擔在枝椏上,為父親搭了他最後的一張鋪。那張鋪很高,尼都薩滿說,林克是被雷神取走的,雷來自天上,要還雷於天,所以他的墓一定要離天更近一些。

  我們在清晨時把父親用一塊白布裹了,抬到他最後的那張鋪上。尼都薩滿用樺樹皮鉸了兩個物件,一個圖形是太陽的,一個是月亮的,把它們放在父親的頭部。我想他一定是希望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中還擁有光明。雖然那時我們的馴鹿為數不多了,尼都薩滿還是讓哈謝帶來一隻馴鹿,把它宰殺了,我想他是想讓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還有馴鹿可以騎乘。跟著父親一起風葬的,還有他的獵刀、煙盒、衣服、吊鍋和水壺。不過這些東西在陪葬前,都按照尼都薩滿的吩咐,由魯尼對它們進行了破壞:用獵刀暴砍石頭,讓它豁了口;用熟皮子的刀子將樺皮煙盒戳了個洞;用剪子把衣服的領子和袖子鉸去了;用石頭砸壞了吊鍋和水壺的一角。據說如果不這樣做,活著的人就會遭殃。這些殘缺的東西讓我無比難過。父親的衣服沒領子和袖子,他會不會凍胳膊和脖子呀?他的獵刀捲了刃、缺了口,他打到獵物怎麼剝皮呀?那吊鍋和水壺漏了,他煮肉時肉湯把火澆滅了怎麼辦呀?一想到父親帶去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完整的,我真的想哭。可我忍著,因為我怕自己一哭,母親會跟著哭得無法自持。

  伊蘭是父親最愛的獵犬,它似乎很想跟著父親走,用爪子在林地上刨來刨去的,好像在為自己挖墓穴。尼都薩滿按住伊蘭,要在它身上下刀子的時候,被母親攔住了。她說,把伊蘭留給我吧。尼都薩滿就收起了刀子。母親領著伊蘭,最先離開了父親,那時風葬的儀式還沒開始呢。尼都薩滿怕母親尋死去了,就讓依芙琳跟著她。事後依芙琳對大家說,達瑪拉在回營地的途中是一路走,一路玩,就像個孩子似的,碰到蝴蝶捉蝴蝶,碰到鳥兒學鳥叫,碰到野花就采上一枝,插到頭上。所以到了營地的時候,她滿頭都是花,就像頂著個花籃。只是到了營地的時候,她不肯進希楞柱,她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她叫著林克的名字,說,你不在了,我不願意進去,我嫌裡面冷清啊。

  父親走了,他被雷電帶走了。從此後我喜歡在陰雨的日子裡聽那「轟隆轟隆」的雷聲,我覺得那是父親在和我們說話。他的魂靈一定隱藏在雷電中,發出驚天動地的光芒。父親沒能換來他夢想的馴鹿,他把母親的笑聲和裙子也帶走了。達瑪拉以前是那麼愛笑,愛穿裙子,他走了後,笑聲和裙子都從她身上消失了。她依然像以前一樣喜歡給馴鹿擠奶,不過她擠著擠著奶,手就會突然停下來,呆呆地想著什麼。她烙格列巴餅的時候,淚珠常常濺在烙餅的熱石頭上,發出「吱啦吱啦」的叫聲。她不喜歡戴鹿骨簪子了,頭髮亂蓬蓬的。冬天又來的時候,她的頭髮也呈現出了寒冬的氣象,乾澀不說,還白了許多。

  她蒼老了,我和魯尼卻長大了。魯尼背著父親留下的連珠槍和別列彈克槍,跟著伊萬和哈謝去狩獵了。他真的是林克的兒子,發槍幾乎是百發百中,從不浪費子彈。我們烏力楞在那年冬天有兩樣大的收穫,一個是狩獵獲得了豐收,我們用那些數量可觀的皮張,不僅換來了麵粉、食鹽和子彈,還從別的烏力楞那裡換取了二十隻馴鹿,使我們的馴鹿隊伍又一天天地壯大起來,那些曾因瘟疫而留下來的鹿鈴又派上用場了,它們又能隨著馴鹿在山間河谷歌唱了。還有,瑪利亞在冬天時生了個男孩,非常活潑,哈謝和瑪利亞果然給他取名為「達西」,愛笑的小達西給我們帶來了許多快樂。

  父親走了以後,尼都薩滿彷彿變了個人。以前他鬍子拉碴的,現在他卻把臉刮得光光溜溜的。以前他總是把自己往女人上打扮,現在卻恢復了男人的樣子。依芙琳冷言冷語地對我和魯尼說,你們的額格都阿瑪不想做薩滿了。

  除了相貌發生了改變之外,不愛與人說話的尼都薩滿還喜歡讓大家到他的希楞柱去坐,任何一點小事都要邀眾人商議,與他以前一人決定事情的做派大不相同。母親不喜歡去他那裡,如果有什麼事情,都是我去。那時尼都薩滿就會問我,達瑪拉為什麼不來?我反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她來呢?自從林克離開後,我對尼都薩滿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如果不是他把瘟疫帶了回來,林克不會出去換馴鹿,也就不會遭遇雷電。想著尼都薩滿能讓鹿仔死去,我甚至懷疑那天的雷電是他引來的。他一直嫉妒父親,就動用神力,讓雷電充當了刀箭的角色,除去了父親。

  搬遷的時候,尼都薩滿喜歡跟在母親身後,我想他是想偷偷看母親的背影吧。母親的背影對他來說也許就是太陽和月亮,不然他怎麼老是要追逐她呢?馴鹿行走的時候並不總是一個節奏,所以他騎乘的馴鹿和達瑪拉騎乘的馴鹿常常並排走到了一起。尼都薩滿一和母親並排在一起的時候就要咳嗽,他能把臉給咳嗽紅了。依芙琳有一次說尼都薩滿,你倒著騎算了,倒著騎風小,嗆不著你,不過你倒著騎看見的是我依芙琳,而不是達瑪拉了。尼都薩滿和達瑪拉這時就顯得慌張了,達瑪拉用腳在馴鹿身上踢上一腳,催它快走;而尼都薩滿乾脆停了下來,裝上一鍋煙來抽。那時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母親和尼都薩滿之間,也許會發生什麼事情。一想到母親曾和父親在希楞柱裡攪起過一陣又一陣的風聲,我對尼都薩滿就滿懷警惕,我可不想讓他和母親製造那樣的風聲。

  那兩年我們搬遷格外頻繁,我懷疑這與尼都薩滿想看達瑪拉的背影有關。漸漸地,我發現了達瑪拉對尼都薩滿來說是那麼的重要。有一回我們就要搬遷了,連希楞柱都拆卸了,母親不過對著周圍的景色發了聲感慨:這裡的花兒可真好看呀,真是捨不得離開啊!尼都薩滿就決定繼續駐留原地,直到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凋謝了。還有一回,我和母親給馴鹿擠奶,她對我說,她夢見了一支銀簪子,那簪子上刻著很多花朵,漂亮極了。我就問她有鹿骨簪子漂亮嗎?她說那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呢!在一旁給馴鹿卸籠頭的尼都薩滿聽到了我們的話,就對達瑪拉說,夢裡見著的東西哪有不美的?他雖然嘴上這樣說,羅林斯基再來我們營地的時候,他就讓他換一支銀簪子過來,我知道,尼都薩滿是為了達瑪拉。可自從列娜死後,羅林斯基從來不帶女人用的東西給我們了,而且他每次來總是匆匆離去。羅林斯基溫和地對尼都薩滿說,如果他想換銀簪子,就找別的安達去,他現在不換女人的物件。他的話激起了尼都薩滿的憤怒,他蠻橫地對羅林斯基說,那你以後就不用來我們烏力楞了!羅林斯基一點都沒惱,他長吁一口氣,說,很好很好,我現在來你們烏力楞,心裡也難過。我的心不想來,可一想到你們需要換取東西,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的腿還是讓我來了。從今以後我就不用來了,我的心也不會那麼痛了。誰都明白,能讓他心痛的是列娜。就這樣,一支無形的銀簪子,把我們最信賴的安達從身邊推開了。從那以後,圖盧科夫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他也是個俄國安達,我們背地叫他「達黑」,就是魚的意思。因為他不僅嘴長得跟魚一樣大,性情也與魚相似,非常狡猾,彷彿滿身都塗滿了黏液。

  尼都薩滿傾注給達瑪拉的熱情,在最初兩年是沒有任何回應的,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現,卻改變了達瑪拉對尼都薩滿的態度。我發現女人在自己心愛的物品前,是難以抑制住佔有慾的。她接受了那條裙子,等於接受了尼都薩滿的情感,而那種情感又是為氏族所不允許的,注定要使他們因痛苦而癲狂。

  我們誰也沒注意到,尼都薩滿在那兩年吃山雞的時候,將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選了,收集起來,悄悄為達瑪拉縫了一條裙子。尼都薩滿的手藝真是好啊,那裙子是用幾塊藏藍色的粗布做的裡襯,百合花的形狀,腰身緊,下擺寬。羽毛的大小和顏色不一,但都是羽根朝上,羽尖朝下,順著縫下來的。固定羽毛的線是堪達罕的細筋,它先把羽毛中間的那根草棍一樣的莖纏上幾道,然後再縫在布上,所以羽毛本身一點也沒受到破壞,很完整,看上去非常柔順。尼都薩滿很會為羽毛安排位置,那些小片的、絨毛細密的、呈現著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顏色以綠為主,點綴著少許的褐色;而到了裙子的下擺和邊緣處,他用的是那些泛著黝藍光澤的羽毛,藍色中雜糅著點點的黃色,像湖水上蕩漾的波光。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來也就彷彿由三部分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綠色的森林,下部是藍色的天空。當尼都薩滿在林克走後的第三年的春天,把這樣一條羽毛裙子送給母親時,你們都能想到她看到它的時候,是多麼的驚異、歡喜和感激。她捧著那條裙子,說這是她見過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了。她先是在希楞柱裡把它平鋪在狍皮褥子上,用手輕輕摩挲著,反反覆覆地看;然後她又把它抱到外面,掛在一棵白樺樹上,忽而走遠,忽而靠近地看。春日的暖陽把羽毛裙子照得華美極了,那種美真的能讓一個女人心驚肉跳。達瑪拉的臉紅了,她一遍遍地對我說,你的額格都阿瑪一定是長著一雙神手啊,他怎麼能做出這麼漂亮的裙子呢!我覺得母親那時就是一隻奔跑著的翹著大尾巴的灰鼠,尼都薩滿是個好獵手,那條羽毛裙子是他專為母親而設下的「恰日克」夾子。所以當達瑪拉穿上它,問我漂亮不漂亮的時候,雖然我在心底讚歎那裙子是專為她而生的,她穿上後那股久違的青春和朝氣又高傲地抬頭了,使她顯得無比的端莊和高貴,但我還是冷冷地說,你穿上它像只大山雞!母親的臉白了,她有氣無力地問我,我現在真的那麼讓人看不得了?我咬著牙,衝她點了點頭。達瑪拉哭了。她從下午一直哭到黃昏,最後她把這條羽毛裙子收了起來,對我說,留著你嫁人的時候穿吧。再過兩年,你也許就用得上它了。

  達瑪拉雖然沒有正式穿上它,但她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捧出那條羽毛裙子,無限迷醉地看上一刻,那時她的眼神格外溫柔。她有意無意地總要在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外晃悠著,若是看見他突然出來,她就會嚇得「嗷——」地叫一聲,轉身跑掉。只有心已經被人征服的女人,才會怕見那個男人的身影。達瑪拉為尼都薩滿精心做了兩樣東西:一副狍皮「伯力」和一個「哈道苦」。

  伯力就是手套,我們那時一般戴的是分成兩瓣的手套,做起來比較簡單。而達瑪拉給尼都薩滿做的,卻是用短毛狍皮做的五指的手套,這樣的手套做起來非常費時。達瑪拉挑針走線地足足做了半個月,她在手套的腕口處繡了三圈花紋,一圈是火紋,一圈是水紋,一圈是雲紋。我還記得中圈的是火紋,一上一下的是水紋和雲紋。她做完後問我那花紋怎麼樣?我知道她是為尼都薩滿做的,就譏諷她:雲和水在一起是對的,哪有火和水在一起的?我這句話讓達瑪拉白了臉,她「哦——」地叫了一聲,彷彿被針刺著了。所以接下來她做哈道苦——煙口袋的時候,就沒有繡任何花紋。那個煙口袋是用兩條狍腿皮做的,葫蘆形,口上和兩邊的縫口鑲邊,定帶,帶上繫著打火石袋。達瑪拉最初把父親用過的打火石繫在了煙口袋上,被我和魯尼發現後,我們偷出那塊打火石,所以達瑪拉最終送給尼都薩滿的煙口袋是沒有打火石的。說來也奇怪,那年冬天,尼都薩滿戴上那副五指的狍皮手套後,他的手指也變得靈活了,打到了很難打到的狐狸和猞猁,它們的皮毛是最珍貴的,這讓他無比快樂和自得。而那個煙口袋,他完全把它當作了護身符,一直佩帶在腰的右側。

  我不止一次找到依芙琳,我說我不想看到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最終會住在一座希楞柱裡。依芙琳總是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是不能在一起的。她說尼都薩滿是林克的哥哥,按照我們氏族的習俗,弟弟去世後,哥哥是不能娶弟媳為妻的;但如果是哥哥死去了,弟弟可以娶兄嫂為妻。依芙琳跟我打比方說,如果是尼都薩滿死去了,而林克還在,他的身邊又沒有達瑪拉的話,他是可以娶額格都阿瑪留下的女人的。我就對依芙琳說:額格都阿瑪身邊沒有女人,阿瑪要是娶他留下的女人,還不得是狍皮口袋裡的那些神啊!阿瑪跟神在一起可怎麼生孩子呀!依芙琳本來跟我一樣為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事擔憂著,我的話使她大笑起來,她揉著她的歪鼻子,「哎呀哎呀」地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就像為我招魂一樣,她說:你都到了嫁人的年齡了,怎麼淨說孩子話呀!

  依芙琳以前是不愛提死去的林克的,可自從母親和尼都薩滿格外在意對方以後,她常常在大家坐在一起商議事情的時候,故意地提起父親。什麼林克五歲的時候就會射箭啦,什麼林克九歲時就會做滑雪板了,什麼林克比兔子還善跑,十歲時追上過一隻兔子啦。她每次說完,都要把頭扭向母親,說:達瑪拉,你要是見到小時候的林克,你那時就會想著要快點長大,好早點嫁給他!這時母親就會憂戚地看一眼尼都薩滿,尼都薩滿彷彿做了錯事似的,把頭低下來。漸漸地,達瑪拉和尼都薩滿不愛坐在一起了,他們明顯感覺到大家對他們情感的敵意。從那以後,達瑪拉再打開羽毛裙子的時候,就會對著它發出一陣一陣的笑聲。那種笑聲讓我聯想起達西展開狼皮、讓獵鷹撲向它的時候,臉上所浮現的奇怪表情。她的笑聲讓人寒毛直立。她一這樣笑,就會把我和魯尼笑到希楞柱外。我們呆呆地看著天,希望它能刮來一股風,捲走那樣的笑聲。

  我是大姑娘了。魯尼也長大了,他開始長鬍鬚了。我們眼見著達瑪拉一天天地枯萎下去;她的背駝了,有一次剛學會說話的小達西來到我們希楞柱,他看著母親突然說了一句,你的頭上蓋著雪,你不冷嗎?達瑪拉知道小達西在說她越來越多的白髮,她淒涼地說了一句:我冷啊,我冷又有什麼法子呢?也許雷電可憐我,會用它的光帶走我,讓我不再受苦?

  從那以後,每逢雷雨天氣,母親總是跑到樹林中,我知道她尋求什麼去了。可是雷電並不想做勒住她脖子的繩索,只想用它們催生的雨滴敲打她,所以她每次都是平安歸來。她披散著頭髮、渾身被雨水淋濕、打著寒戰回到營地的時候,尼都薩滿就會唱起歌來。尼都薩滿一唱歌,小達西就會鑽進瑪利亞的懷中哇哇大哭,那歌聲實在太哀愁了。

  日本人來了。他們來的那一年,我們烏力楞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娜傑什卡帶著吉蘭特和娜拉逃回了額爾古納河左岸,把孤單的伊萬推進了深淵;還有就是我嫁了一個男人,我的媒人是飢餓。   

 
 



《額爾古納河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