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於偉堅持週日到農村去休閒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了。他所承包的公司剛好有一台能吃苦耐勞的吉普車。季節好的時候我常常帶上作畫的東西,我們還帶上麵包、香腸和啤酒。我們都喜歡大自然,幾乎每次都是等到日頭落了,原野上暮色濃濃的時分才返城。
這個禮拜天我們很早就醒了。聽得見林阿姨在房內和蘆葦說著話。他們總是比我們醒得早。
林阿姨在嗔怪蘆葦:「你這個小壞東西,昨晚誰又尿濕了褥子?」
蘆葦咿呀地應著,嘴巴還不時噗噗地弄出響聲,這是因為他在長牙,牙床發癢的緣故。林阿姨說:「噢,你認錯了,是個好孩子。來給姥姥撓一個——」蘆葦已經學會用手象徵性地撓東西了,大概蘆葦很快靈敏地做出了反應,我聽見林阿姨興奮地讚歎道:「好撓,好撓。」接著便是蘆葦咯咯的笑聲和隨之而起的「哇哇」的叫聲。
我和於偉起床後和孩子親近了一番,然後關照好林阿姨就去郊縣的農村了。吉普車一出了城,路上車輛就稀少了,偶而遇見的過路人也全都在寒風中縮著頭。於偉減慢了車速,他側身問我:「咱們去哪?」
離城裡比較近的除了八方台鎮就是魚塔鎮了。八方台鎮與魚塔鎮相距近二十公里,兩個鎮子都臨江,也都是窮鎮子。不過這兩個鎮子名氣都不小。據說魚塔鎮的男人沒有一個不好賭的,這點很快就在車經過魚塔鎮的一瞬間得到了證實。
沒有一座像樣的房屋,泥坯土房大都東倒西歪,窗戶上蒙著塑料布。每家的院子前甚至連柵欄都沒有,更看不到生動活躍的人,彷彿這個鎮子已經消亡了。我們慢慢地穿過小鎮,後來總算在一個廁所旁看到了一頭身上裹滿白霜的牛,然後又在鎮西頭的一家看到了一群羊。那群羊正在爭先恐後地搶吃著什麼東西,羊圈一陣騷動。
「總算有點生機了。」於偉停下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群躍動的羊。它們是山羊品種,白色,只不過由於髒和氣候的原因,那白色已經不那麼明朗了。
「這裡的人為什麼不家家都養羊呢?」我說,「這附近有草場,而且羊肉價錢不薄。」
「也許很多人家連買羊的本錢都沒有。」於偉說。
我戲謔道:「看來這家人是魚塔鎮的地主了。你看他家的房子是用紅磚砌的,門框上還刷了藍漆。」
「我估計這家的男人品德好。」於偉說,「肯定不賭。否則,這些羊早會被債主一隻隻地給牽走了。」
「我跟你的判斷恰好相反。」我說,「這家的主人也許是個大賭棍,他從來不輸,賭術高明,於是就把鄰鎮子的羊都贏來了。」
「呵——」於偉嘬嘴說,「倒是真有這種可能性。」
我們正猜測著,塗著顯眼藍漆的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位約摸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又矮又瘦,穿著破破爛爛,一綹稀疏的花白鬍子,戴頂黑氈帽,酒糟鼻子,小眼睛,看人時直勾勾的。於偉搖下玻璃窗,打算和他說幾句話。
老漢先是走到羊圈前,衝著羊「呸」了一口,罵道:「一塊豆餅就內訌了,還是兄弟呢!」
老漢的話使我暗笑起來。罵過羊,他就慢吞吞地朝我們的車走來。於偉熱情地說:「大爺,您家可真富啊,有這麼一大群羊!」
老漢看了於偉一眼.並不搭腔,而是繞到車尾去了。他去車尾幹什麼?我小聲嬉笑著說:「他的神經可能有問題。」
「不至於,他只是有些怪癖。」於偉說,「你有時候就這樣。」
我從車窗探出頭,發現他正趴在地上看車尾上的車牌。
「我沒說錯,他神經真有毛病,他趴在地上看車牌。」於偉打開車門下了車,我聽見他說:「大爺,您在看什麼?」
「唔——唔——」他大概是爬了起來,他的手弄上了土,他邊拍打著手邊說:「我當小羊倌時學過幾個數字,我看看我還能認出認不出。」
「還能認出嗎?」於偉笑著問。
「腦筋不好使了。」老漢搓著手說,「認不全了。」
我也跟著下了車,我微微笑著看著他。
老漢說:「你們打城裡來?」
我們齊聲說:『堤的,到這來玩。」
「你們進家坐坐吧。」老漢忽然變得熱情起來,「進去喝口水,我孫子、孫媳婦和重孫子都在屋裡。孫媳婦還剛剛炒了瓜子。」
我們當然願意進屋去看看。老漢家的屋子也寬敞,一進去,感到窗明几淨,一切都井井有條的。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子扶著門框笑嘻嘻地看著我們。老漢的孫子正在用細鐵絲編鳥籠子,而他的孫媳婦則是一個十分豐腴的女人,齊耳短髮,短鼻頭,寬額頭,厚嘴唇,左嘴角有顆痣,不太漂亮,但是一臉福相。她端來了新炒的瓜子。
「您老好福氣。」於偉說,「都有重孫子了。」
老漢吐口痰說:「我們那時不像你們,十來歲就娶了媳婦,孩子就來得早。我十七歲就當爹了。」
「您和孫子住在一起,您兒子呢?」我問。
「兒子?」老漢的眼裡迸出一股悲傷的光芒,他歎息著說,「早見閻王爺去了。愛賭又輸不起,投江死了他媽十幾年了。」
「對不起。」我連忙說,「真不該惹您傷心。」
「不傷心了。」老漢擺擺手說,「十家賭十家敗,他死了也乾淨。我這孫子務正業,人家是小學畢業生呢。」老漢喜滋滋地說,「你在魚塔鎮走一圈,就我們家還養點活物。我們家有群羊,還有頭牛呢。」
我想起了那頭在廁所旁的牛,看來老漢說的就是它了。
「我們夏天種地也種得比別人家好。」老漢說。
「秋季時俺爺爺還能打獵呢。」孫媳婦笑著插話。
「日子就是這麼回事。」老漢精闢地總結道,「你跟它好好過,它就跟你好好過;你糟踏它,它也糟踏你。」
「俺爺爺淨說大道理。」那個同老漢一樣精瘦的孫子端來兩杯水,並且指著那盤瓜子說,「自己家園子種的,香得很,快嗑吧。」說完,他就出門了。
我抓著一把瓜子邊嗑邊來到窗前,老漢的孫子走到羊圈前,撒了一捧乾草,然後走到吉普車前繞著走了一圈,最後他還停在車首對著車牌唸唸有詞的。我想小學畢業的他肯定能認全數字了。
老漢開始給我們講魚塔鎮的往昔。過去這裡的人以打魚和種地為生,日子過得很富庶。純粹是因為過富了,鎮裡沒什麼好玩的,冬天閒下來又沒活於,於是男人們開始聚在一起打牌。先是小打小鬧地玩,後來就大把大把地賭了,以後魚塔鎮就因為賭越來越窮了。人們好逸惡勞,男人們還喜歡抽煙,幾乎個個都好吃懶做了。因為這個鎮子好賭,外村手高的人就聞訊而來,將魚塔鎮人家那值點錢的東西都給贏走了。
老漢捲起一支旱煙,瞇縫著眼睛說:「唉喲,讓人拿走東西時那個慘呀,孩子叫老婆哭,原來差不離家家養狗,現在你進這鎮子還能聽到一聲狗叫麼?」老漢自問自答著,「再也沒有了。話又說回來,現在養狗也沒用了,狗是看家的東西,家裡只剩下喘氣的人,還有什麼東西可看呢?」老漢捶胸頓足地說,「去年春天上頭派下來了扶貧隊,家家戶戶找人談話,讓他們別賠了,說這裡離城近,多種些菜運到城裡就窮不著。大多數人還真聽了,咳,誰曾想老天爺不爭氣,夏天來場冰雹,毀了不少莊稼,好不容易熬到秋天的那點菜又讓大水給淹了。咳。」
「我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家家戶戶都房門緊閉,好像都還沒起來?」我問。
「賭了一宿,大人孩子都跟著乏了。」老人啐口痰說,「冬天日頭短,晚點起來還能省一頓柴禾和飯。不信你出去看看,除了我家的煙囪冒煙外,誰家的煙囪還能在這個時候冒煙?」老漢斬釘截鐵總結一句,「沒有!」
「那你們這裡還不如人家八方台鎮呢。」我說。
「八方台?」老漢支吾一句,「你們去過那?」
「只是聽說過。」於偉連忙搪塞。
「哦。」老漢附和道,「那裡比這富裕一些。」
老漢又詳細詢問了我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又問有無小孩。我們說有小孩,九個月了。老漢便追問孩子結實不結實,鬧不鬧,我們一一作答。最後老漢對我說:「我見過畫畫的,夏天時就到草地來了,背著個綠夾子,一坐就是一天。你要是想畫魚塔鎮,不如來畫畫我家的羊。我有個乾兒子——」老漢說到這裡頓了頓,他的孫媳婦藉故扯著孩子的手走開了,老漢接著說,「我有個乾兒子住在別的地方,人心眼好,手藝也好,打小就愛放羊。你別看現在外面大雪滔天的,他來了之後把整圈的羊趕到野甸子,那風光你要是能畫出來美得很呢。」
我想像不出這個肆意吐痰、穿得並不體面的老漢竟會說出如此深諳藝術的話。我連忙問:「他什麼時候來?」
「他呀——」老漢的眼睛飛快地轉了一下,說,「估摸下個禮拜天這個時候就會來。」
「那下個禮拜天我來這等他。」我說。
「你不用來我家。」老漢說,「你們直接把車開到野甸子上,你這車吃勁,能跑得動,到時你就會看到他趕著羊在甸子上。他還會唱歌,歌也好聽得很呢。」老漢嘖嘖讚歎著。
這麼傳奇的一個人物我倒真想見見了。尤其是大冬天他居然會趕著滿圈羊在蒼涼的原野上浮動,而且會在干冷的寒風中唱歌,這種誘惑力當然不可抗拒了。
告別了老漢一家人,我和於偉驅車來到原野上。原野上的小路曲曲彎彎,大雪將它能覆蓋的一切都覆蓋了。路邊一叢叢枯敗的艾草在寒風中瑟瑟抖著,不遠處的江早已封凍,景色一片寂寥。沒有雲影、人影、鳥跡,那片遼闊的原野是如此靜溢。我和於偉就這麼呆呆地看了好一會,然後才下車在風中相攜著散步。魚塔鎮的房子從遠處看就像一片四散的馬糞蛋,的確少見炊煙升起。
我們在車裡吃了點東西,然後又談到了林阿姨和蘆葦。才出來半天,我們都有些想念孩子了。所以午後三時許我們就驅車回城。當吉普車經過魚塔鎮的時候,我果然看見了一家男人帶著老婆孩子朝另一家走去的情景。他們穿著臃腫的衣裳,縮著頭,雙手抄在襖袖裡,端著肩膀,像剛從樹洞裡鑽出來的冬眠的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