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小時候嗓子很脆,最愛摹仿小鳥叫了,整天,嘰嘰喳喳的,就連吃飯時也不停地說話。這孩子毛手毛腳的,不是碰翻了盆,就是打碎了碗,經常將衣服的鈕扣系錯位。還愛惡作劇,有一次把她爺爺的煙袋鍋插在花瓶裡,我們找翻天了,怎麼也想不到煙鍋會在一束花中央藏著。
桑桑從小時候就愛美。看見別人穿新衣裳了,她就要;看見別人塗指甲油,她也要塗。她四五歲時每天早晨都要讓我用印泥在她的腦門上點上紅豆,不然她就不吃飯。她還貪戀美食,她長大後胃不好與此有直接原因。
我和桑桑的爸爸那時工作都很忙,我們並不特別教育她和規範她。桑桑愛跳舞是從三四歲就開始了的,這孩子特別能轉圈,有一次穿著條白裙子在我眼前一圈一圈地不停地轉,她張開著手臂,邊轉邊咯咯地笑著數著轉的圈數,直把我轉得眼花了,感覺到眼前只是一朵雲在湧動,她才停了下來。
桑桑上小學時就參加了校舞蹈隊,她回家後常常摹仿芭蕾舞演員能起腳尖跳《天鵝湖》。她依然愛美,功課非常不好,而且愛和同學吵嘴,所以她從小就沒有太多的朋友。三年級時她就被留級了,可她還滿不在乎。有一次數學課上,老師讓她到黑板上演算一道題,她拿著粉筆站在黑板前犯難。老師就過來挖苦她:「這麼簡單的題都不會做,你還能會什麼?」桑桑一挑眉毛,將粉筆扔到講台下,二話沒說就自哼著曲子在講台上跳起舞來,邊跳還邊示威地沖老師說:「我會跳舞,我會跳舞!」可以想像教室裡亂成一團的樣子吧。男同學打著口哨起哄,女同學都嘻嘻地笑,老師尷尬地站在一旁,只能看著她把舞跳完。桑桑跳完舞回到座位上時,老師氣咻咻地對全班同學說,辛桑桑這樣的同學應該被校方開除。桑桑當時就氣得把文具盒摔在地上進行抗議。結果我和她爸爸被校長找去談話,我們低眉順眼地賠不是,求他們別開除桑桑,這樣桑桑才得以保留學籍。她就這樣惡作劇般地攪擾著全班不得安寧,所以哪個班都不願要她,她因此也在學校出了名。
桑桑上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段回家來總是鬱鬱不樂,不跟我和她爸爸說話,而且在吃飯時把她自己的那一份端到她的房間去吃。我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個週末的晚上,她又要端著飯回她的房間,我忍無可忍地斥責了她一句:「桑桑,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吃飯?爸爸媽媽就這麼令你討厭嗎?」
桑桑不理睬我們,仍然端著飯回她的房間。她吃完飯後叉著腰從房間出來,突然指著我說:「你不是我親媽媽,以後你不能再管我了。」
當時聽完這句話我氣得差點昏過去。我不是她親媽,誰會是呢?我問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怪念頭?她就哈哈笑著指著我說:「看看你自己心虛了,你照照鏡子看看你,你再看看我,咱們能是母女倆嗎?你是小眼睛,我是大眼睛;你的眉毛那麼疏,我的眉毛又黑又密;你的嘴小得像雞屁眼,我的嘴巴大大的;你說話時老是沒有力氣,我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就你這樣的人,能生下我辛桑桑?你們不知道是在哪裡把我弄來的,也許你們害死了我的親生父母,你們給我改名換姓了。好多人也都私下說過,辛桑桑真不像林惠嫻的女兒,別人都這麼說,你還騙我幹什麼?」桑桑說完就哭了,哭得格外傷心。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懷疑自己的身世的。從那以後,她拒絕與我說話,而且老是偷偷向我的同事打聽,林惠嫻是在哪裡把我領到她家的?同事們都說桑桑的神經出了問題,勸我帶她去看醫生,不然就用溫情來化解她的疑慮。我努力去做了,結果適得其反。我每每關心她的時候,她就挑著眉毛諷刺我:「你心虛了,就是,你心虛了,你不讓我與親生父母見面,等著吧,早早晚晚我會找到他們。」
桑桑開始去醫院化驗血型,回來後對證我的血型。當她得知我是O型血時,她就說:「你這副白菜相怎麼能跟我一樣是O型血呢?你在騙人!」她又開始打聽她出世在哪家醫院,誰為她接的生,結果調查到最後那個為她接生的醫生遭遇車禍死去了,她就認為這裡面存在著巨大的陰謀。她開始懷疑一切。上初中的時候,她經常曠課,老師三天兩頭就把我叫去訓話,說我們對孩子的教育太失職了,我不得不到處尋找她。有一次我在尋她的時候撞見她在垃圾箱旁跳舞,那是夏天,她的白涼鞋被提在手中,她赤著腳旋轉著。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在為她鼓掌,一個撿破爛的老頭托著頂破草帽在收錢。沒等她跳完,我忍無可忍地上前打了她一巴掌,她蹲下身子捂著臉,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撿破爛的老頭非常氣憤地過來責備我,你怎麼打桑桑呢?這孩子心眼好使,無依無靠,經常來這跳舞幫我賺個零用錢。我對那老頭說:「我打桑桑,因為桑桑是我的女兒!」結果老頭十分驚訝地瞅著我說:「你是桑桑的媽媽?桑桑說她沒有父母,她是個孤兒!」那一次我被氣得昏倒在街頭,還是其他行人把我送進醫院的,桑桑穿上她的涼鞋後就跟著幾個男孩子走了。
桑桑開始頻繁地在外面過夜。她把嘴唇塗得鮮紅鮮紅的。她每次回家來取什麼東西的時候,總是斜著眼看我。有一次正趕上她爸爸畫墨竹,她看了一眼畫譏諷道:「這幾根傻里傻氣的竹子有什麼好看?竹子腹中空空,非常虛偽,為什麼還有人讚揚它的挺拔和高潔?」接著便大罵語文課本中的範文全都是狗屁。尤其把那些托物詠志幾乎為幾代人所稱頌的散文咒罵為狗屎,她爸爸氣得將半硯墨潑到她臉上。讓她滾出去,永遠別再回來。她也就真的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也沒回來一趟。老師說如果能在學校看見桑桑,那比後宮佳麗見上一回皇上還榮幸。桑桑開始談戀愛,並且與人同居,我這是後來才知道的。因為桑桑去墮胎的那家醫院的醫生認識我。那年她才十六歲。十六歲就墮胎,你想想,我的心裡是什麼滋味?
那年初冬,天開始冷了,我將她的棉衣棉褲都拿出來翻洗了,又新絮了些棉花。我到處打聽她,只要是她可能去的人家我都留下了話:告訴桑桑回林惠嫻家一趟。我沒有留話說讓她回爸爸媽媽家,我特意強調讓她回的是林惠嫻家,因為我怕她的逆反心理,而我又太想見她一面。我的話果然奏效,有一天刮著刺耳的西北風,天黑了,我和她爸爸已經吃完了晚飯,桑桑回來了。她瘦得可怕,嘴唇凍得發紫,還穿著秋季的衣裳。我給她做了一頓熱湯熱面,然後端給她,她乖乖地一言不發地吃光了它們,後來還用舌尖舔湯勺玩。吃完飯,她用十分平靜的口氣問我:「林惠嫻找我有什麼事?」我克制著憤怒對她說天冷了,讓她回來取棉衣。她一挑眉毛用嘴吹著手指甲說:「就這?」我說還有其它的事想和她談談。她諱莫如深地衝我一笑,說:「我知道,你要懺悔了,你終於要承認你們不是我生身父母了。」我說:「恰恰相反,我們的確是你的生身父母,否則也不會這麼關心你。」我說出了她隱瞞我墮胎的事,我說:「你才十六歲,你這麼早就……」我希望好言相勸使她改變生活。不料她氣急地一拍桌子說:「我墮胎又不是你墮胎,你操什麼心?我愛這麼幹,有什麼辦法?」結果她爸爸又一次失去控制,他上去打了她一巴掌,桑桑怪裡怪氣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反抗,後來她回到她的房間,我們在外面把門反鎖上了。「讓你在家蹲監獄,也比流竄到社會上害人強。」她爸爸收起鑰匙,發誓不讓她再離開家門半步,就是不上班也要看著她。我們聽見她在房間又跳又叫地罵我們,然後用腳踹門,夜深時才安靜下來。我們以為她折騰累了,美美睡著了。我和她爸爸愁得一夜未睡。第二天早晨,我們做了早飯,我打開房間喚她出來吃飯,可我發現她居然兔子般地逃掉了。屋子裡很冷,一扇已經封好的窗戶被打開了,從暖氣管向窗外飄著一根用床單接成的繩子。她將一條好好的床單撕成了碎條。我們住在三樓,她是用這根繩子蕩下去的。她很靈巧,她跳起舞來總是那麼輕盈,我知道她這次一走恐怕永遠不會回來了。我為她辛辛苦苦翻新的厚棉衣棉褲被她給立在牆角,尤其是棉褲,挺壯實地矗在那裡,像是誰的腿被人截斷了。桑桑留了張紙條,上面寫著:辛長風、林惠嫻二位同志,你們休想把我當成人質扣在家裡,我的世界非常廣闊。林惠嫻做的棉衣棉褲傻頭傻腦的,笨得要命,瞧瞧它們都能立在地上站著,這能叫棉褲嗎?是鐵打的吧?以後林惠嫻給親生女兒做棉衣時別絮那麼厚的棉花,冬天沒有那麼可怕。
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有去過學校,她已經用不著學校開除了。後來我聽說她跟人去了廣州,整天跟男人泡在一起,嘻嘻哈哈,不拘小節。後來就發生了賣淫那件事。她並不是因為手裡沒錢,她在被審訊時聲稱她只是想看看男人付錢做愛時的嘴臉,她便鋌而走險。她入獄的那年春節我和她爸爸傷心得連團圓餃子都沒吃,我們真想去看看她,她小時候是那麼可愛,可她傷透了我們的心。
如果她在異國他鄉不是因為要死了,也許她還不會給我來信。她寫信仍然對我直呼其名,雖然她不稱我為媽媽,但我覺得寫信這個事實足以說明她的一種妥協。她從那麼小就開始懷疑自己的出生,而且對著周圍的世界不抱信任感,充滿反叛情緒。她不喜歡一切常規的東西,她自由自在,對這社會遭人唾棄的一切事物懷有由衷的興趣。我常常想,假若她五六歲前我們對她的教育更恰當一些,不那麼縱容她,不要讓她覺得一切得到的東西都是天經地義的,也許她不至於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她理所當然應該成為一個有教養的、在大劇場上跳芭蕾舞的女演員,成為一個男人的好妻子,可她輕而易舉就毀掉了這一切。她似乎更喜歡酒吧間的空氣,喜歡為幾個對她有興趣的男人跳舞。她在信上還說男人們罵她「臭婊子」時她特別開心。她寄來的那幾張照片的背後還沾滿了化妝品的痕跡,可見她仍然喜歡濃妝艷抹。也許死亡是對她永久的一種解脫,她活著是一種痛苦。
桑桑這麼激烈決絕地認為她不是我們親生的孩子,我不知道這原因究竟是什麼。這麼多年疲憊地過去了,我也忽然覺得辛桑桑不是我的女兒。她身上沒有流著我的血。是誰把她帶到這個世界的?她怎麼跟我如此相停?有時候反過來又一想,如果我是桑桑,我懷疑生活在我身邊的人不是我母親,我會激烈地反抗他們嗎?我想我不會。可桑桑這麼做了,也正因為她是桑桑。
……我可憐的女兒就是這副樣子,她出生在初春,她剛……三十出頭……她很喜歡……金黃色……她喜歡跳舞。
蘆葦把我帶入一個世俗、嘈雜、煩擾而又溫情脈脈的世界。我開始操心他的一切事,長了幾顆牙,能對什麼舉止做出何種反應等等。有一次他感冒發燒,我和於偉深夜帶他去醫院,直到第三日他退燒後我才有心情吃點東西。一個人的成長真是奇妙,我幾乎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他的變化。他喜歡水,脾氣有些急,有時他醒來餓了,林阿姨沖奶稍稍遲了一些,他就哭個不休。
我第一次打蘆葦是在二月末的一個週末。那是因為吃奶。他睡醒後林阿姨忙三選四為他沏奶,奶斟進奶瓶後遞給他,他便氣急地用小手去拍林阿姨的臉,並且將奶瓶打翻在地。我不由分說從林阿姨懷中奪過他,然後將他放到小床上打他的屁股。我每打一下林阿姨就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行了,他知道了!」蘆葦哭得幾乎抽噎過去。不過事後他再接奶瓶時就現出俯首帖耳的樣子,我可不想讓林阿姨自幼縱容桑桑的悲劇在我們家重演。也正是由於這件事,我和於偉之間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那天他下班回來我沾沾自喜地報告我如何制服了蘆葦,「他這麼小就知道動手打人,而且他餓了,就因為遲了一些就抗議吃奶,這還了得?我一次就把他打服了。」我邊說邊指點著蘆葦。那天晚上蘆葦明顯打蔫,看我時現出很生氣的樣子。於偉聽完我的話氣白了臉,我是第一次見到他當著外人的面給我難堪:「你以為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能制服一個不足一週歲的孩子是件光榮的事,是吧?」他指著我的鼻子顫聲說,「他這麼小你就限制他的個性發展,你想把他塑造成什麼人?道德上的偽君子?女裡女氣的太監?你不能拿你成人的觀點去約束一個嬰兒,這太不人道了!」
我屈辱而自尊地反駁:「他能拒絕吃奶,就能拒絕一切他本該接受的東西。惡習是一天天積累起來的。」
「你是不是希望他一出生就會很深刻地拿起畫筆?」
「請你別嘲諷我的職業。」我哭了,「也許他在農村更利於他的成氏,他有小姐姐,小哥哥,有小院子和蟋蟀,他會懂得生活中的一切都來之不易而倍加珍惜。」我歇斯底里地哭訴,「我們能給予他什麼?沒有血緣關係的親情、冷漠的城市、狹窄的街道、骨灰盒一樣的死氣沉沉的屋子。不錯,農村孩子沒有的一切物質上的東西他都應有盡有了,可他卻失去了良好的空氣和質樸的親情。你知道他為什麼要推開奶瓶嗎——」我不知怎的衝口而出,「他想要銜他親媽媽的xx頭!」
林阿姨面如土灰地抱著啼哭不止的蘆葦回房間了。我的頭嗡嗡地響。天哪,我說了什麼?我在對別人說蘆葦不是我的孩子,可他是我的孩子啊,他的一顰一笑都給我帶來激動與欣喜。也許桑桑的故事帶給我的負擔太重了。
「我知道,我傷害了你。」許久,於偉才說出一句道歉的話。可是這種道歉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林阿姨已經明白了蘆葦是抱養來的孩子,她會怎麼看我呢?一個不會生孩子的女畫家?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臥室,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黑暗的畫室看著窗外。窗外也是黑暗的。為了維護我的自尊,朋友們一旦問起我們為什麼婚後多年不要孩子時,於偉總是用幽默的口吻說他太愛我,不想讓一個小孩子來干擾這種愛,而我則搪塞說想在年輕時過一段輕鬆自由的日子,為了抱養孩子,於偉甚至做了一個天真設想,讓我一年前就回鄉下的親戚家過一段日子,好對外界說我懷孕了在鄉下休息,誰也不會在意你懷孕了幾個月,然後你會抱著一個幾個月的嬰兒神秘地回到家。我當即就拒絕了這個計劃。但蘆葦的到來還是使我在朋友們面前陷入尷尬的境地。不久前有兩位一年多不見了的畫友來訪,忽然見到了童車上的蘆葦,都狐疑地問我:「兒子都這麼大了?」我自然也不做任何解釋,只是笑著點頭,在他們驚奇的目光下和蘆葦咿咿哇哇地對話,儼然是母子情長。於偉在公司,也不說抱養了一個孩子,只是稱他有了一個兒子了。他們公司的所有朋友都認為白絮飛是一個神出鬼沒的人,那麼他們突然有了一個孩子又有什麼奇怪呢?也許大家在背後有種種猜測,但當面都現出糊塗的樣子。而我和於偉也正需要這種糊塗。這種糊塗是透過窗紙的溫柔的光明,它給我製造了一種夢幻的感覺,而誰一旦捅破這層窗紙,洩漏進來的耀眼的光明也許會刺痛我的心。我沒有想到是自己捅破了這層窗紙,這層紙是如此脆弱。
夜深了。偶爾還可以看見窗戶上有微妙的光束一明一滅,那是街上仍有車輛在行駛。我覺得徹骨地寒冷,我的眼前開始閃現出桑桑的形象。當林阿姨在那個冬日的午後淚流滿面地講述桑桑的故事時,我的心一陣陣地抽緊。桑桑因為懷疑自己的出生而一步步走向極端,如果蘆葦長大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會怎樣呢?他會離我們而去嗎?他會自暴自棄嗎?
畫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是林阿姨。她放慢腳步走到我身邊,然後坐在我對面的矮凳上。黑暗中她那衰老的形象看上去是如此打動人心。
「蘆葦睡了。」林阿姨嗓音沙啞地說,「睡覺時鼻子還一抽一抽的,他是受了大委屈了。」
林阿姨也在責備我。
「也許那天我不該給你講桑桑的故事。」林阿姨緩緩地說,「如果我知道蘆葦不是你們的親生孩子,我絕對不會講桑桑的故事,也許無意中傷害了你。」
我沒有答話,我想聽聽她還會說些什麼。
「桑桑這種人在生活中是個例外,很難見到她這一種女孩子。我常常宿命地想這也許就是一個人的天性。她即使受到良好的教育也不會循規蹈矩地過正常人的日子。有人天生就喜歡墮落和吸毒,很難說是生活所迫或者是受到誘惑,有人就願意這樣做,誰也抵擋不住。」林阿姨停頓了一刻,用舒緩的口氣說,「我最近老是這樣想,桑桑其實從骨子裡認為我們是她的生身父母,只不過因為她的行為方式與我們格格不入,她想從根本上擺脫我們,所以她便設想我們不是她的生身父母,為她的叛逆找到一種借口。」
「你是說她是故意給自己設計陷阱了?」我說。
「開始會是這樣的。可是到了後來,她會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懷疑本身可能就是一個事實,於是她相信了這個莫須有的事實。」
「可你說過,她小時候特別受到嬌縱,沒有人會件送她的意願。如果不讓她自幼就那麼隨心所欲,也許她長大後會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
「可蘆葦不一樣。」林阿姨說,「他還不到一週歲。」
「可他卻知道拒絕他本能該接受的東西。他那時是多麼餓呀,他想吃奶,可是奶送來得稍稍遲了,他就會動手打翻奶瓶,這無論如何不是好兆頭。」我憂心忡忡地說。
林阿姨一時語塞了,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臉的輪廓,但是從她的不均勻的呼吸聲中我能感覺出她的激動。
「你不用擔心——」林阿姨說,「我不會把蘆葦的事情說出去。他其實已經是你們的孩子了,你不要往別處想。」林阿姨遲疑了一下接著說,「於偉對你太好了,我還沒有見過這麼體貼妻子的丈夫,他要是話說重了。你別計較了,何況他也認錯了。」
我沒有回答她什麼,林阿姨起身離開了。我陷在黑暗中覺得頭昏腦漲。我打蘆葦這還是第一次,我打他時是那麼心安理得,其實我已經把他看成自己的孩子了。我下手是否重了一些?他明天是否會拒絕我抱他?
天還沒亮我就悄悄離開家。冬天太陽出來得很晚,街面上的路燈慘淡地亮著。很少有行人,車輛也稀稀落落,我朝長途汽車站走去。我很想一個人去魚塔鎮蒼茫的原野上走上一刻,也許那上面奔跑的羊群會給我信心和溫暖。
只有去楚天壩的長途汽車才路過魚塔鎮,而那班汽車要八點以後才能發車。我瑟瑟發抖地鑽進汽車站旁一家私人餐館。裡面光線黯淡,桌和椅都不乾淨,幾個早起的民工正在喝熱氣騰騰的豆腐腦。老闆娘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婆娘,因為起了大早,她面色疲憊,呵欠連天。她見了我並沒有現出很熱情的樣子,彷彿她的生意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我坐下來,問她有沒有豆漿和油條,她腫著眼泡無精打采地回答說:「沒有。」
「那有米粥和酥餅呢?」我說,「雞蛋羹也可以。」
「沒——有——」她拉長了聲調說。
「那有什麼?」我接著問下去。
她懶得再和我說話,而是抬起渾圓的胳膊指了一下那幾個吃飯的民工,意思是說他們吃的就是餐館有的。
豆腐腦、饅頭、花生米和威菜挺經典地出現在我眼前。
我惡作劇般地大聲吆喝:「來碗豆腐腦!」
老闆娘被嚇得激靈一下,起身為我去端豆腐腦,待她轉身的時候我又大喊一聲:「外加一個白面饅頭!」
幾個民工發出竊竊的笑聲。
老闆娘端來了豆腐腦和白面饅頭,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然後她歪著身子挑釁地看著我。
「再給我來碟花生米和鹹菜!」我仍然大聲說。
「我耳朵不聾。」她搖擺著身子說,「你一大早晨跟我喊什麼呀?都是南來北往的客,大家客氣一些不好嗎?」
我裝做渾然不覺地繼續大聲說:「我說話真有那麼大的聲音嗎了!不會吧?!我怎麼沒覺得?!你們說我剛才的說話聲嚇著你們了嗎?!」我轉向那幾個民工,他們笑得嘴中噴出白花花的豆腐腦。
老闆娘終於被我給氣精神了,對待下面進來的客人就不那麼蔫頭蔫腦的了。我心下想:這才像個老闆娘的樣子。而我自己也因為大聲說了一通話神清氣爽,我吃光了豆腐腦和饅頭。花生米鹵得時間過久,味道和顏色都不好,使我聯想到死人的腳指頭,所以全部剩下了。
吃過飯,天濛濛亮了。我走出餐館,發現做小買賣的人已經出現在各個街角了。有人吆喝餡餅,也有人吆喝瓜果糖茶,還有人在賣熱氣騰騰的包子。我進售票處買了一張票,然後來到長途車前。司機正鑽在車下用炭火烤車,跟車的女孩子因為穿著單薄而凍得哆哆嗦嗦的。我是第一個上車的人。玻璃窗上蒙著厚厚的霜花,我用指甲輕輕刮著霜花,不覺刮透出一個嬰兒的輪廓。晨曦就透過晶瑩的劃痕朝我湧來,那嬰兒呈現出金黃色,毛茸茸的,分外可愛。立時我想起蘆葦,眼睛便濕了。
我到達魚塔鎮的時間是九點半左右。我是長途車上最早下來的乘客。汽車像甩一個棄兒似的將我丟在遠離鎮子的路口,就加大馬力朝楚天壩去了。我像落了群的孤單的羊一樣東張西望地朝魚塔鎮走去。天色寡白寡白的,太陽呈現著貧血的憔悴姿態,不遠處的魚塔鎮在原野上像塊補丁似的貼在那。我沒有碰見任何行人和牲畜。當我走進鎮子,也沒有看見炊煙升起,只有老羊倌的家散發出煙火氣息。那頭牛仍然在廁所旁垂頭站著,它的身上沾滿霜雪。我一直朝那片靜悄悄的原野走去,我太想在此時見到那個神秘的牧羊人了。
冬日的天空因為與大地蒼茫的色調相近而沒有太大的反差,所以天與地之間分野不明,天也就顯得低了許多,這使得原野相對獲得了一種視野上的開闊。我一眼便望見了原野上那縷炫目的黑色,他被周圍翻湧的白色包圍著。那便是羊群中的牧羊人了。
我一直朝他走去,朝羊群走去。我的到來使羊群一陣騷動,它們發出咩咩咩的叫聲。
牧羊人消瘦了許多,他的神情似乎更為陰鬱。他甩了一下鞭子,羊群便撒了歡似的朝前方奔跑。
「你一個人來的?」他沙啞地問。
我點點頭。
「你們兩個人生氣了?」他又問。
我搖搖頭。
「你在騙我。」牧羊人的神色有些緊張,「你們一定是生了氣了,這我能看出來。你們為了什麼生氣?」
我只能如實說了:「為了孩子。」
他倒噎了一口氣,睜大眼睛,焦急地等待下文。
「孩子睡醒後餓了,保姆為他沏奶,只是遲了一些,他便拍保姆的臉,並且把奶瓶打翻在地。」我盯著牧羊人的眼睛說,「我打了他。」
「你打了他?」牧羊人輕聲說,「你打了他……」跟著他又問,「你打了他哪裡?」
「屁股。」我說,「我知道不能打小孩子的腦袋。」
「這就對。」牧羊人艱澀地笑了,「不能打腦袋。」
「孩子他爸爸因為我打孩子跟我吵了起來。」我攤開雙手,「他從來沒和我吵過架,他太溺愛孩子了,昨晚我們吵得很凶。」
「小孩子不能太慣著了。」牧羊人看了一眼說,「不能不承認棍棒出孝子,可也不能從這麼小就體罰他。」
「我想從小時就注意對他教育。」我說。
「你們都沒有錯。」半晌,他才說出一句總結式的話,然後問我,「你是偷偷溜出來的?」
「是的。」我說,「我一大早就出來了,我坐的去楚天壩的長途汽車。」
「你男人一會准來接你。」他說。
「不會的。」我說,「他根本不知道我來這。」
「他會猜到的。」牧羊人咧嘴笑笑。
我和他在原野上散著步,他的目光追尋著前方的羊群,而我的目光則放在腳下的白雪上。我問他上個禮拜為什麼沒有來?他歎口氣說:「我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輕,我不能來。」
「她得的什麼病?」我問。
「她不吃東西,連水都不想喝。」牧羊人忽然蹲下身子,扔下羊鞭子,用雙手抱住腦袋。「大夫說她得了厭食症,她瘦得不成人樣,恐怕活不長了!」他抽泣起來。
「她幾歲了?」
「剛過六歲。」他嗚咽著說,「她生日小,其實還不到六整歲。」
「她怎麼會得了厭食症?」我想起了得這種病早逝的美國鄉村女歌手卡倫·卡彭特。
「她想事……」他號陶一聲道,「她想——」
「這麼小的孩子就有心事?」我有些不信地說,「這怎麼可能?」
「她想……」他只能悲傷地吐出這兩個字。
「厭食症不是不可以治的。」我說,「帶她進城看過了嗎?」
「該看的都看了,就是不行,她就是不吃東西,連水也不想喝。大夫只能給她推葡萄糖維持著。」他忽然分開雙手,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說,「她老是想……」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我說可以想辦法為他引薦一位城裡的醫生,我還可以到他家去看看那個孩子,問她究竟想要什麼,盡量滿足她。
「誰也滿足不了她,」他又重複說,「她想——」
「她不至於想要天上的月亮吧?」
「她想——」他只能喃喃說出這兩個字。
他的悲傷使我覺得天氣分外寒冷。羊群已經脫離了我們的視野。一股風吹過來,我打了個哆嗦。他哭過後倒顯得平靜多了,他呆呆地看著前方,說:「你看——你看——」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聽到了車聲。吉普車正經過魚塔鎮朝原野駛來。
「我沒說錯。」他喃喃地說,「我得去看看羊群了。」
牧羊人告別我,有氣無力地朝魚塔鎮走去。
吉普車一搖一晃地向我駛來,車輪攪起的雪粉紛紛揚揚,我對自己說,蘆葦他爸爸來接我回家了,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於偉停下車,打開車門,他歪著頭笑望著我:「嗨,一夜不同床就委屈了?」說著,朝我伸出一雙溫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