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午,來雙揚走進了房管所。
這是房管所快要下班的時刻,或者說實質上已經下班了。政府機構的末梢,還是社會主義大鍋飯,總是緊張不起來。
來雙揚是來請張所長吃飯的。但是辦公室還有兩三個人,來雙揚沒有直接地說請張所長吃飯,也沒有鬼鬼祟祟地說請張所長吃飯。來雙揚不能讓張所長難堪。
來雙揚把她隨身的包往房管所的辦公桌上一甩,一屁股坐在辦公椅上,蹬掉自己的高跟皮鞋,做出累極的樣子說:「哎呀把我累死了。」張所長在看報紙。
他還是堅持看報,沒有改變姿態。張所長知道來雙揚經常跑他們房管所的目的是什麼,她想要回他們家從前借出去的那間老房子,還想盡快辦理她目前居住的這間房子的過戶手續。
來家四個子女,就她跑得勤,就她理由充足,她想獨吞房產,這個女人不簡單。
房管員哨子說:「逛商店去了?買什麼好東西了?」
來雙揚說:「現在有什麼好東西,什麼東西都打折,給人的感覺東西都賤。」
哨子說:「打折還不好?我就是喜歡打折。現在不打折的東西我都不買,就等著它打折。」來雙揚不能再讓哨子胡扯了。哨子是一個喜歡胡扯的中年婦女,說話嗓音尖利如哨,家常談起來,儘是雞毛蒜皮,沒完沒了。來雙揚巧妙地把話題繞到了自己的思路上,來雙揚說:「哨子你是對的。哨子你做的事情沒有不對的,以後我要向你學習。現在,我的包裡有一點兒零食,拿出來大家分享。接下來我要托你們的福,在這裡休息一下。咱們邀請張所長來一場'斗地主'怎麼樣?閒著也是閒著,無聊啊。」
「斗地主」是一種撲克牌的玩法,目前正風靡武漢三鎮。張所長對於「斗地主」的酷愛,來雙揚是早就知道的。當哨子從來雙揚的包裡拿出了一堆袋裝的牛肉乾、薯片和南瓜子以後,張所長放下了報紙。
張所長也是一個聰明人。張所長看報紙的時間夠長了,架子端足了,是給來雙揚一個台階的時候了。張所長沒有必要得罪來雙揚,來雙揚在吉慶街那還是相當有本事的。張所長在吉慶街吃飯,也夠受照顧的了。張所長也快退休了,他不想退休以後走在街上,鄰居街坊都不理睬。再說,張所長實在是喜歡「斗地主」,也實在是喜歡有來雙揚參與的「斗地主」,這個女人出手大方,有牌德,並且還比較漂亮。
張所長放下報紙,說話了。他說:「還是揚揚有錢啊,又給我們派救濟來了。」來雙揚說:「哨子你看你們張所長,崩潰吧?帶一點兒零嘴來吃吃玩玩,也要被他奚落一番。」哨子不是聰明人,絲毫感覺不出來雙揚與張所長的暗中較量,跑過去打了張所長一巴掌,教訓人說:「不要欺負揚揚好不好?像揚揚這麼關心我們的住戶有幾個?」
張所長不與哨子這種不聰明的人鬥心眼,連忙平易近人地說:「好好好,我官僚,我檢討。」來雙揚說:「張所長真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好幹部。」
「斗地主」就這麼開始了。牌這麼一打,關係也就貼近了。大家互相嘲笑,指責和埋怨,說話也就沒有分寸了,動不動,手指就戳到別人的額頭上去了。
張所長的手指也戳了來雙揚幾下,來雙揚也回敬了幾下。來雙揚手指上是鑲了鑽石的,張所長就說自己挨了「豪華」的一戳,大家便敞開嘴巴笑。坐到一起打牌,氣氛來了,機會也就來了。趁哨子去上廁所,來雙揚對張所長說:「對不起,今天我贏你太多了,不好意思啊。」
其實來雙揚並沒有贏太多,她就是來輸錢的。
她的策略是先贏一點點,後輸多一些,這樣輸得就像真的。
張所長說:「光說不好意思就行了?」來雙揚說:「我請你吃晚飯好不好?你這麼廉政,敢不敢和我出去吃飯?」
牌場與酒場一樣,是鬥智鬥勇鬥氣的地方,輸家是不能對贏家服軟的。張所長說:「有什麼不敢?廉政就不吃飯了?江澤民還宴請克林頓呢。不就是吃個飯嗎?」
來雙揚說:「那好。那就說定了。」來雙揚的第一步成功了。其實來雙揚今天沒有逛什麼商店,高跟皮鞋也沒有把腳磨疼。如果來雙揚不來這麼一場精心的鋪墊,只怕張所長不肯受她一請。不是張所長不愛吃飯,張所長愛吃飯。房管所在「久久」的掛賬,也有幾十筆了。張所長是太聰明了,他知道來雙揚的目的。
他不願意得罪一大堆人,成全來雙揚一個人。再說劉老師的侄子,對他也不薄,他不能隨便就把他趕出房子,讓大家住到大街上去?來雙揚不是已經有房子住嗎?
一個單身女人,遲早要在吉慶街傍一個大款的,要那麼多房子做什麼?張所長在房地部門工作了一輩子,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驗:首先,我們的幹部,做工作不是要立竿見影地解決什麼問題,而是要搞平衡,和稀泥,維護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
其次,不給當事人弄得難度大一些,以後誰都愛生事;再說,難度大了,跑斷當事人的腿了,到時候當事人只會更加感激你。
張所長的這一套工作方式,來雙揚太瞭解了。
來雙元都不太瞭解。來雙元當兵那麼多年,復員回來還在省直機關車隊,但是他依然思想簡單,說話牛氣,他曾經質問張所長:「你辦事拖拉,陽奉陰違,專門為難老百姓,這是我們共產黨的作風嗎?」張所長一句話就把來雙元頂了回去。
他說:「那你以為我們房管所是國民黨?」吉慶街長大的來雙揚,絕對不會像來雙元這麼行事和說話。她不會找張所長據理力爭的,不會用大話壓人,不會查找各種政策作為依據。她常來坐坐,只談家常,展示展示跑斷腿的苦模樣,同時小恩小惠不斷。見機行事地逮住張所長,一旦逮住,她就用盡天下的軟話哀求。
今天來雙揚逮住了張所長。
今天來雙揚不上哀求的套路了,今天來雙揚要使用殺手鑭。
張所長以為來雙揚請的晚飯,不過是在吉慶街罷了。可是沒有料到,來雙揚讓出租車司機把車開到了香格里拉飯店。在五星級飯店進餐,張所長還是很喜歡的。
但是來雙揚這麼隆重,張所長就有一點兒心慌了,是不是來雙揚又有什麼新的過分的要求呢?
一進飯店大堂,張所長就說要上一回洗手間。
在洗手間裡,張所長洗了一把臉,面對洗手間華麗的大鏡子,張所長自己給自己打氣了一番:不就是香格里拉嗎?來雙揚難道不應該請?多年來,他們房管所為來雙揚他們維修這些上百年老房子,投入了多少經費,花費了多少心血?來雙揚是應該請的。香格里拉這種飯店,如果不是住戶請客,像張所長這種房管所的幹部,進來的機會極少,張所長又不是傻子,他當然沒有必要放棄這個機會。
來雙揚能夠有什麼新的要求呢?不就是兩間房子的產權問題嗎?
工作上的事情,張所長知道怎麼辦。來雙揚想要擁有兩間老房子的產權,多麻煩的事情啊!別說請張所長吃香格里拉,就是吃北京釣魚台國賓館,也不過分。
現在的人們都要求別人替他著想,為他服務,他能夠反過來考慮一下別人的利益嗎?來雙揚這個女人還算不錯,還是比較懂事的。她已經說了,她今天請客是因為她贏得太多了。牌場上的請客,好玩而已。去吃吧!
張所長自己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坐在鋪著雪白桌布的餐桌旁邊,神情就很自然了。來雙揚請張所長點菜,張所長不肯點,推說對菜式沒有研究,不會點。
張所長怎麼能夠點菜呢?畢竟他是所長,來雙揚是一個賣鴨頸的女人。張所長與比他地位低的人出去吃飯,向來都是別人點菜。他只是超然地說:「我吃什麼?我吃隨便。」況且,來雙揚請客,張所長點菜,他就不好意思點太昂貴的菜了,可是既然吃香格里拉,就應該吃一點兒昂貴的菜,要不然,還不如在吉慶街吃呢。
張所長不肯點菜,來雙揚也不堅持了。來雙揚請張所長點菜,也是一種姿態,表示尊重而已。來雙揚像黑夜裡的蠟燭,心裡亮著呢,這菜,當然是由她自己來點了。
既然來了香格里拉,既然今晚要用殺手鑭,那就豁出去了。來雙揚點了一道日本北海道的鱈魚,點了北極貝,點了蟲草紅棗燉甲魚,這是一道藥膳,滋陰益氣,補腎固精的。張所長在讀菜譜,聽到這裡,著實有點感動了,他又不是什麼大幹部,來雙揚也這麼下本錢點菜,他的面子也足夠光輝了。張所長連忙打斷了來雙揚,說:「行了行了。兩個人,吃不了那麼多。再說,這些菜的蛋白質也太高了,我這個年紀吃不消的,還是清淡一點好。把甲魚換成冬瓜皮蛋湯吧,我最喜歡喝這種清淡的湯。」來雙揚說:「張所長,別別別!甲魚一定要的,咱們人到中年,就是要注意滋補,再來一個冬瓜皮蛋湯不就行了。」
有服務生在一邊,張所長不好意思堅持。他只得告訴著服務生說:「小姐夠了!小姐夠了!」話題就是從這個時候,順水推舟開始的。來雙揚的語言表達,有一個了不起的本事,這就是:顯得特別真誠。要論嗓音的好聽,要論形體與語言的配合,來雙揚都不及她的妹妹來雙瑗。武漢有一句民謠,說:十個女人九個嗲,一個不嗲有點傻。女人的關鍵是要會嗲。來雙揚就在於她非常會嗲。會嗲的女人不是胡亂撒嬌,是懂得在什麼場合使用什麼姿態。來雙揚深諳嗲道,她說話時候的真誠感便是來自於對嗲的精通。來雙揚說鴨頸好吃,可以說得誰都相信。
現在來雙揚說話了。她說:「張所長,我說句良心話,你真是一個好幹部。
你真是太廉政了。一般幹部吃飯,他怎麼會嫌好菜多了呢,又不是他自己掏錢。菜太多,吃不了,人家光是嘗一筷子,見識見識一下也好啊。張所長,我這才點了幾個菜,看你替我急的,生怕把我吃窮了。張所長,像你這樣的幹部,現在是太少太少了!我來雙揚,有運氣住在你的管段,想想真是我的福氣。來,我敬你一杯!「來雙揚真誠的話語,把張所長說得淚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當了這麼多年的房管所長,替大家做了多少好事,到現在快退休了,還不是兩袖清風?
家裡也就是一個三居室,老伴也就在居委會上班,不是什麼有油水的單位;兒子還是一個精神病人,靠他們老兩口養活,不發病的時候也只能呆在家裡,發病了就糟糕了,滿大街地追姑娘,夜裡還往他媽床上爬,只好僱請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保姆專門看管他。僱請男保姆,現在一天得二十五塊錢,真是要張所長的命啊!
作為一個基層幹部,張所長做得夠好的了,他從來沒有因為家庭困難叫過苦。
可是這麼多年來,他沒有得到什麼提拔,也沒有得到什麼榮譽。被提拔被樹立的那些個優秀黨員,張所長太瞭解他們了,就是會做一些表面文章,沽名釣譽。其實他們的實惠一點兒沒有少得,張所長在某個桑拿屋,三次碰到了某個優秀黨員。
這讓張所長心裡如何平衡得了呢?
張所長眨巴著眼睛,與來雙揚把酒杯一碰,一口就抽乾了一杯酒。張所長動情了。他說:「揚揚,我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今天對我的評價,比上級對我的表揚更使我感到高興。工作了一輩子,有群眾的滿意和支持,我就滿足了。來,我敬你一杯。」
吃飯吃到這種心心相印的程度,來雙揚與張所長幾乎無話不談了。使張所長一步一步放鬆警惕的是,來雙揚沒有提出什麼新的過分的要求。來雙揚幾乎沒有談她房子的事情,與他大談的是世道,是做人,是家常,他們一同憤世嫉俗著,吃得好不暢快。
話題,被張所長纏繞在他最大的心病上面。張所長最大的心病就是他的兒子。
張所長用巴掌抹著臉,害臊地說:「你看他爬他媽的床,這是多麼難堪的事情。我恨不得把這個雜種殺了,免得他有朝一日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這時候,對張所長一直深表同情的來雙揚忽然自己灌了一杯酒,將她鑲著鑽石的手指互相一個拳擊。來雙揚使出她的殺手鑭了。來雙揚說:「張所長,我簡直都替你受不了了!這樣吧,我就豁出去了,我來幫你解決這個問題!」張所長說:「你?」
來雙揚說:「你兒子這叫花癡不是?如果有了一個好老婆,他自然就好了。即使偶爾發病,也有老婆管著。小兩口關在家裡鬧一鬧,你老伴也就不存在危險了。」
張所長苦笑說:「哎呀揚揚,辦法是好,可是誰願意做他的老婆?再說,他還有文化,還曉得不要鄉下女人,只要漂亮姑娘。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來雙揚說:「張所長,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情。你這個忙,我幫定了!保管給你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媳婦。」
聰明人張所長立刻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對著來雙揚,使勁地打恭作揖,說:「揚揚,只要你真的能夠替我解決這個心腹大患,我和我老伴,來生做牛做馬都要報答你。」
來雙揚扶張所長坐下,說:「張所長啊,別說得那麼可怕。什麼來生?我們不都只盼望今生能夠過得順心一點兒嗎?」
張所長正色道說:「揚揚,聰明人之間,不用多說話。我工作上分內的事情,就是你和我沒有任何朋友關係,我一樣按政策辦理。你的房子問題,大家有目共睹,你的要求是非常合情合理的,我一直在積極地辦理。只是因為歷史遺留問題太多,解決的時間需要長一點兒。不過現在已經快辦好了。」來雙揚當然就不再多說什麼了。只說了謝謝!
謝謝!然後為自己和張所長滿上了酒,然後兩人輕輕一碰,都干了。
來雙揚說:「張所長,你知道九妹是我的乾妹妹吧?我把九妹嫁給你做兒媳婦怎麼樣?」張所長喜出望外地說:「九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