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天下的日子一樣,吉慶街的日子,總是在一天一天地過去。
早上,太陽出來了,人也出來了,各式各樣的,奔各自要去的地方,臉上的表情,都讓別人猜不透;黃昏,太陽沉沒在城市的樓群裡面,人也是各式各樣,又往各處奔去,臉上的表情,除了多出一層灰塵和疲倦,也還是讓人猜不透。若是抽像地這麼看著芸芸眾生,只能覺得日子這種東西,實在是無趣和平庸。
也只有日子是最不講道理的,你過也得過,你不想過,也得過。人們過著日子,總不免有那麼一刻兩刻,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口裡就苦澀起來,心裡就惶然起來,沒有沒落的。吉慶街的夜晚,便也因此總是斷不了客源了。
吉慶街是夜的日子,亮起的是長明燈。沒有日出日落,是不醉不罷休的宴席。
人們都來聚會,沒有奔離。說說唱唱的,笑笑鬧鬧的,不是舞台上的演員,是近在眼前的真實的人,一伸手,就摸得著。看似假的,伸手一摸,真的!說是真的,到底也還是演戲,逗你樂樂,掙錢的!掙錢就掙錢,沒有誰遮掩,都比著拿出本事來,誰有本事誰就掙錢多,這又是真的!用錢作為標準,原始是原始了一點,卻也公平,卻也單純,總比現在拿錢買到假冒偽劣好多了。賣唱的和買唱的都無所謂,都樂意扮演自己的角色,因為但凡動腦筋一想,馬上就明白:人人都是在這生活的鏈條當中,同時賣唱和買唱,只是賣唱和買唱的對象不同而已,老虎怕大象,大象卻還怕老鼠呢。表演者與觀看者互動起來,都在演戲,也都不在演戲;誰都真實,誰都不真實。別的不用多說,開心是能夠開心的。人活著,能夠開心就好!什麼王侯將相,榮華富貴呢!
來雙揚的鴨頸生意,她從來都不是很犯愁的。
她不用動腦筋,僅憑吉慶街的人氣;她也知道吉慶街總歸是有人來吃飯的,吃飯肯定是要喝酒的,喝酒肯定是要鴨頸的。來雙揚非常清楚,對於中國人,大肉大魚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她的鴨頸,不用犯愁。所以來雙揚夜夜坐在吉慶街,目光裡的平靜是那種滿有把握、通曉彼岸的平靜,這平靜似乎有一點超凡脫俗的意思了。
生活呈現出這樣的局面,使來雙瑗異常悲憤。
來雙瑗的目光是犀利的,是思辨的,是智慧的,可是她就是熬得雙眼紅紅,目光煩躁不堪。通過較長時間的努力,來雙瑗積極地曝光了社會熱點問題,吉慶街夜市大排檔受到廣大居民的強烈譴責。吉慶街又遭到了一次取締。然而,取締的結果還是與以往一樣,吉慶街大排檔就像春天的樹木,冬天睡了一覺,春天又生機勃發了,並且樹幹還粗大了一輪。這是來雙瑗怎麼也想不通的事情!政府大約是要想別的辦法了。要不然,事情看起來就很滑稽了,到底是在棒殺還是在吹捧呢?
來雙瑗與姐姐來雙揚,又發生了一場齟齬。還是車轱轆話題,揚揚你為什麼一定要過這種日夜顛倒的不正常的生活?來雙揚便咬牙切齒地低聲說:“崩潰!”
姐妹倆詳細的對話就不用複述了。儘管來雙瑗這一次把問題的性質提到了環保和文化的高度,來雙揚這個賣鴨頸的女人,三言兩語,就把妹妹的話題家常化、庸俗化了。來雙揚說:“你在窮詐唬什麼呀!”來雙揚搬起指頭數數這過去的日子,她解決了來家老房子的產權問題;也解決了與卓雄洲的關係問題;還帶來金多爾看了著名的生殖系統專家,專家說多爾的包皮切口恢復得很好,不會影響只會增強將來的性功能,來雙揚高興得給多爾找了更高級的乒乓球教練。來雙揚搞好了與父親和後母的關係;交清了來雙瑗她們獸醫站半年的管理費;九妹出嫁了;小金也本分了一些;久久似乎也長胖了一點兒,來雙揚在逐步地減少他的吸毒量,控制他對戒毒藥產生新的依賴;來雙揚自己呢,還擠出一點兒錢買了一對耳環,仿鉑金的,很便宜,但是絕對以假亂真!
來雙瑗做了什麼?她全力以赴地做了檔節目,以為可以改天換地,結果天地依舊。來雙瑗氣得兩眼望長空,雙手拍在桌子上。良久,來雙瑗才文不對題地說:“我,要做一個甘於寂寞的人。”來雙揚只得搖搖頭,隨妹妹自己去了。來雙揚無法與來雙瑗對話。一個人既然甘於寂寞,何必還要宣稱呢?宣稱本身不就是不甘於寂寞嗎?來雙瑗還是一個青果子,只有少數白頭髮的老文人和她自己酸掉大牙地認為她是一個純美的少女,可是她早就過了少女階段了。看來以後為來雙瑗操心的事情,還真不少呢。
卓雄洲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是來雙揚採取的主動姿態。讓別人買了自己兩年多的鴨頸,什麼都不說,吊著人家,時間也太長了。來雙揚還發現自己逐漸喜歡上了卓雄洲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這樣下去,來雙揚在吉慶街的夜市上就坐不穩了。
戀愛的女人,一定是坐立不安的。一個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的女人,怎麼全心全意做生意、守攤子?可是來雙揚必須賣鴨頸。她不賣鴨頸她靠什麼生活?
來雙揚主意一定,就要把她和卓雄洲之間的那個結局尋找出來。她是一個想到就做的女人。
來雙揚和卓雄洲的結局是什麼?在他們約會之前,來雙揚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最美好的結局是,卓雄洲突然對她說:“我離婚了,我要和你結婚。”最不美好的結局是,卓雄洲說:“我不能離婚,你做我的情人吧。”戀愛中的女人總是很幼稚,來雙揚設想的結局就跟小人書一樣簡單分明,可是生活怎麼會如此簡單分明呢?
不管來雙揚如何昏頭,她還真是有一點兒見識的。來雙揚自己單獨居住,她卻沒有把和卓雄洲的約會放在自己的房間。來雙揚想過了,她自己的房間雖然方便和安全,但是假如結局不好,那麼她的房間,豈不傷痕纍纍,惹她一輩子傷心?
一處房產,對於一個普通百姓來說,可不是好玩的東西,是人生的歸宿和依靠,不是能夠用火燒掉,用水洗掉的,不能讓自己的老巢受傷。
來雙揚把卓雄洲約到了雨天湖度假村。
雨天湖度假村在市郊。雨天湖是一大片活水湖,與長江和漢水都相通的。從度假村別墅的落地窗望出去,遠處湖水渺渺,煙霧濛濛;近處蘆葦蒿草,清香撲鼻;不遠不近處,是癡迷的垂釣者,一彎長長的釣魚竿,淡淡的墨線一般,淺淺地劃進水裡。多麼好看的一切!
落地窗玻璃的後面,是一方花梨木的中式小几,几子兩邊,雕花的靠椅,坐了來雙揚和卓雄洲。几子上面擺了帶刀叉的水果盆,兩杯綠茶,還有香煙和煙灰缸。
一張大床,在套間的裡面。推拉門開著,床的一角正好在視線的餘光裡,作為一種暗示而存在,有一點艷情,有一點性感,有一點鼓勵露水鴛鴦逢場作戲。
賓館的床,都是具有多重意思的,也少不了曖曖昧昧的。
卓雄洲看著外面說:“真是人間好風景啊!我恨不能就這樣坐下去,再一睜開眼睛,人已經老了。”來雙揚心裡也是這麼一個感覺,她說:“是啊是啊。”
卓雄洲沒有談到離婚,也沒有談到結婚,更沒有談到情人。他的話題,從兩年以前的某一個夜晚談起,說的儘是來雙揚。是來雙揚的每一個片斷,是來雙揚每個側面,是對來雙揚每個部位的印象。來雙揚喜歡聽。被一個男人這麼在意,來雙揚心裡很得意,很高興,很驕傲。
卓雄洲談著談著,來雙揚漸漸便有了一點別的感覺。卓雄洲談得時間太長了,凡事都是有一個度的。過了這個度,來雙揚就覺得卓雄洲描繪的,好像不完全是她了。到了後來,來雙揚幾乎可以肯定,卓雄洲說的,絕對不僅僅是她,是她與別的女人的混合。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外表風韻十足,內心聰慧過人,性格溫柔大方,品味高雅獨特,而且遇事善解人意,對人體貼入微。這個女人是來雙揚嗎?不是!來雙揚太知道自己了。卓雄洲一定沒有看見來雙揚與小金的廝殺。
到了這個時候,來雙揚已經明白,她和卓雄洲沒有夫妻緣分了。可惜了兩年多的夢幻和期待。
但是,來雙揚不忍心揭穿自己,也不忍心揭穿卓雄洲。既然沒有夫妻的緣分,既然沒有以後真實的日子,姑且讓自己在卓雄洲心目中留下一個完美的形象吧。
來雙揚其實也是想做那種十全十美的女人的,只是生活從來沒有給她這麼一個機會。
來雙揚點起了香煙,慢慢吸起來。她認真看著卓雄洲的臉,耐心地聽他歌頌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來雙揚。心情歌頌吧,來雙揚今天有的是時間,人家卓雄洲買了她兩年多的鴨頸呢。卓雄洲的臉是蒼勁的,有滄桑,有溝壑,有豐富的社會經驗。
這麼老練的一個男人,城府深深的一個男人,一年盈利上千萬的男人,怎麼還是與找媽媽奶頭的嬰兒同一種眼神呢?
卓雄洲說:“好!好!揚揚,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冷艷的模樣。”
來雙揚強忍心酸,說:“謝謝。”卓雄洲說:“我說完了,該你說我了。”
來雙揚一愣:“說你什麼?”
卓雄洲說:“你看我怎麼樣啊?”來雙揚更加愣了。來雙揚在心裡已經對卓雄洲有了明確的判斷,可是她不能說出來。人家卓雄洲買了她兩年多的鴨頸,還著實地歌頌了她一番,她萬萬不能實話實說。來雙揚一向是不隨便傷害人的,誰活著都不容易啊!卓雄洲怎麼樣?卓雄洲不錯啊。卓雄洲是一個雄壯、強健、會掙錢的男人啊!來雙揚做夢都想嫁給這樣的男人——只要他真的瞭解並且喜歡她。
來雙揚愣了一刻之後,“哧”地一聲笑了起來。她要開玩笑了。
來雙揚說:“我看你挺好。”
卓雄洲說:“哪裡挺好?”
來雙揚說:“哪裡都挺好。”
卓雄洲說:“說具體一點兒。”來雙揚說:“好吧。你的頭挺好,臉挺好,脖子挺好,胸脯挺好,腹部也挺好。”卓雄洲聽到這裡,壞壞地笑了起來,說:“接著往下說!”
來雙揚伸出她纖美的手來,在卓雄洲面前搖著,說:“我不說了,我不說了。”卓雄洲趁機捉住了來雙揚的美手,再也不放,催促道:“說下去!”
來雙揚埋下頭咕咕笑道:“腿也挺好。”卓雄洲說:“你這個壞女人,故意說漏一個地方。”
兩人笑著鬧著就糾纏到了一塊兒。男女兩個身體糾纏到了一塊兒,自然的事情就發生了。那張大床,不知怎麼的,就好像在向他們迎來。卓雄洲和來雙揚眼裡,也就只有床了。他們很快就到了床上。
卓雄洲這兩年多來,思念著來雙揚,與自己的妻子便很少有事了。來雙揚單身了這麼些年,男女的事情也是極少的。所以,眼下這兩個人,大有孤男寡女,乾柴烈火的態勢。來雙揚是一個想到就做,做就要做成功的女人。既然與卓雄洲滾到了床上,她也沒有多餘的顧慮了,一味只是想要酣暢淋漓的痛快。
卓雄洲呢,也是本能戰勝了一切。卓雄洲一貼緊來雙揚的身體,很快就不能動彈了。來雙揚為了鼓勵卓雄洲,狠狠親了他一下,誰知道卓雄洲大叫:“不要不要!”等來雙揚明白卓雄洲是受不了這麼強烈的刺激的時候,卓雄洲已經倉促地做了最後的衝刺。而來雙揚這裡,還只是剛剛開始,有如早春的花朵,還是蓓蕾呢。
雨露灑在了不懂風情的蓓蕾上!來雙揚有苦難言地躺著,跟癱瘓了一樣。
一朵充滿熱望,正想盛開的蓓蕾,突然失去了春天的季節,來雙揚週身的那股難受勁兒,實在是說不出口,一線淚流,滑濕了來雙揚的眼角,暴露出來雙揚的不滿與失望。
脫了衣服的卓雄洲與西裝革履的卓雄洲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差,他的雙肩其實是狹窄斜溜的,小腹是凸鼓鬆弛的,頭髮是靠發膠做出形狀來的,現在形狀亂了,幾綹細長的長髮從額頭掛下來,很滑稽的樣子。卓雄洲抱歉地說:“先休息一下,我爭取再來一次。”
來雙揚趕緊搖頭,說:“我夠了。”來雙揚得善解人意。來雙揚得把男人的承諾退回去。來雙揚不想讓卓雄洲更加難堪,方才卓雄洲的衝刺,喉嚨裡面發出的都是哮喘聲了,他還能再來什麼?誰說女人的年紀不饒人呢?男人的年紀更不饒人。卓雄洲畢竟是奔五十的中年人了,沒有多少精力了。這種男人沒有刺激不行,有了刺激又受不了,只能蜻蜓點水了。卓雄洲不能與來雙揚緩緩生長,同時盛開了。
他們不是一對人兒,螺絲與螺絲帽不配套,就別說夫妻緣分了。大家都不是少男少女,沒有磨合和適應的時間了。
這就是生活!生活會把結局告訴你的,結局不用你在事先設想。
夜已經降臨。來雙揚好脾氣,同意與卓雄洲在雨天湖睡一夜。畢竟卓雄洲的好夢,做了漫長的兩年多,來雙揚還是一個很講江湖義氣的女人。來雙揚讓卓雄洲把頭拱在她的胸前入睡了,男人一輩子還是依戀著媽媽,來雙揚充分理解卓雄洲。入睡不久,卓雄洲與來雙揚便各自滾在床的一邊,再也互不打攪,都睡了一夜的安穩覺。
早上,卓雄洲從洗手間出來,又是一個很英氣很健壯的男人了。他們一同去餐廳吃了早餐。吃早餐的時候,卓雄洲就把手機打開了。馬上,卓雄洲的手機不斷地響起,卓雄洲不停地接電話。卓雄洲話說得真好,幹練而有魄力,處理的件件事情都是大事。
來雙揚把叉子含在口裡,歪頭看著卓雄洲,很是欣賞這位穿著西裝的、工作著的卓雄洲先生。工作讓男人如此美麗,正如悠閒之於女人。也難怪世界上的政治家絕大多數都是男人的了。
雨天湖的房間是來雙揚訂的,卓雄洲一定要付賬,來雙揚也就沒有堅持。
吃過早餐出來,卓雄洲與來雙揚要分手了。他們什麼也沒有說,就是很日常地微笑著,握了一個很隨意的手,然後分別打了出租車,兩輛出租車背道而馳,竟如天意一般。
從此,卓雄洲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吉慶街了。
來雙揚沒有悲傷。這是來雙揚意料之中的事情。來吉慶街吃飯的,多數人都是吃的心情和夢幻。
卓雄洲不來,自然有別的人來。這不,又有一個長頭髮的藝術家,說他是從新加坡回來的,夜夜來到吉慶街,坐在“久久”,就著鴨頸喝啤酒,對著來雙揚畫寫生。年輕的藝術家事先徵求過來雙揚的意見,說:
“我能夠畫你嗎?”
來雙揚淡漠地說:“畫吧。”
來雙揚想:行了藝術家,你與我玩什麼花樣?崩潰吧。
吉慶街的來雙揚,這個賣鴨頸的女人,生意就這麼做著,人生就這麼過著。
雨天湖的風景,吉慶街的月亮,都被來雙揚深深埋藏在心裡,沒有什麼好說的,說什麼呢?正是生活中那些無以言表的細枝末節,描繪著一個人的形象,來雙揚的風韻似乎又被增添了幾筆,這幾筆是冷色,含著略略的淒清。
不過來雙揚的生意,一直都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