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傻。我真的很傻。我傻就傻在靠文學生活,而絕大多數人靠生活本身。
文學替我製造了一場愛情夢幻,文學讓我善於尋找並放大自己的幸福,文學為我從垃圾堆昇華出詩情畫意,文學給我戰勝困難甚至是災難的勇氣和力量。最後,當我熬過了這段從虛幻到現實的時光以後,我才慢慢明白出自己的傻。是我傻,不怪別人。過於感性,是我的宿命。
不過,我認命,我願意。因為這樣,我的孩子,從胚胎開始,我就感知到了她。於是我的孩子,在我這樣一個特別感性的媽媽體內萌芽和生長,也許就比許許多多的母子關係開始得更早。
懷孕以後,我結識了很多孕婦。我們結伴去醫院體檢,我們在排隊等候體檢的時候聊天。我們相約去公園內散步,我們坐在太陽底下聊天。我們還會輪流去每家每戶玩耍,聊天,吃飯,看結婚照,打牌或者打麻將。我打麻將幾乎可以算是白癡,打牌也很差勁,慢得對手恨不得把我殺了。我很知趣地自我淘汰,不再湊局,她們熱火朝天地打麻將,我在一邊聽音樂,看小說,並把所獲得的樂趣,默默傳達給肚子裡的孩子,時常也會喃喃自語,和孩子說話。朋友取笑我說:“他聽不見啦,他現在只是一個豆大的胚胎啦。”
我是學醫的,我當然知道孩子還只是一顆豆大的胚胎。不過我相信豆大的胚胎也是我的孩子。只要他在我體內,與我共同生活,就一定會有共同的感覺。比如,飯菜的鹹淡?是否太辣?孩子一定會知道,也會有要求,但他無法表達,所以我必須揣摩孩子的要求。只要我這麼一講,大家就發笑。
以前我從來沒有與這麼多孕婦交往,這個時候才發現,孕婦們前不久是新婦,新婦前不久是談對像時期的大姑娘,大家的話題幾乎都集中在這三個階段,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的人不免熱衷於炫富和顯擺,有人的丈夫已經下海經商做經理是萬元戶啦;有人的婆家多麼有社會地位啦,對她們是如何寵愛看重啦;婚禮是多麼排場啦;談對像時候就送了她金戒指金項鏈啦;新房面積多大多大並裝修得像“豪華賓館”——這是最時髦的形容詞。那時候裝修住宅在武漢蓬勃興起,家裡裝修豪華的標準是一定要有吧檯有洋酒有彩電。更多孕婦是撇嘴,不耐煩聽,挖苦譏諷,自歎命苦,抱怨丈夫不會賺錢,咒罵婆婆小氣自私,恨死挑撥是非的大姑子。而我,成為安慰所有孕婦的孕婦。因為相比之下,沒有誰比我的條件更慘的:住筒子樓,用公共廁所,婆家甚至嫌麻煩到懶得為兒子娶媳婦舉辦什麼婚禮。更不為媳婦懷孕所動,視而不見,視若平常,生兒育女算什麼稀奇事。
我們其中有一個女記者最會插科打諢耍貧嘴,她嘻嘻笑笑地說:“有了池莉這碗酒墊底,什麼樣的酒我們都能對付,你們看她一窮二白三清四無的,還不是整天樂呵呵的。”不錯,我知道我最窮,知道我最慘,但我認為這都是物質上的,而我的精神世界是富有的,我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我丈夫為我坐牢都心甘情願,我們又如願以償地開花結果有了孩子,我自己還有寫作——靈感如噴泉一般,全國雜誌刊物紛紛約稿。我還要什麼?!夠了!
我只要孩子好!孩子啊孩子,你千萬要是健康的!四肢千萬是健全的!胎記千萬不要生在面部!臉上千萬沒有過大的黑斑黑痣!我的操心和祈禱全部都是給孩子的。我很阿Q地視金錢如糞土。對婆家的淡漠和自私也很可笑地採取了阿Q精神勝利法:你再自私小氣冷漠也抵不過你們家連姓氏最終都是我孩子的!我憑借腹內孩子給我的勇氣和力量,嚴格要求自己的孕婦生活。比如:為孩子皮膚好,我必須少油葷禁鹹辣,必須戒醬油以及所有深色素的作料,即便只有一個小窗台也必須把養花種草喂金魚堅持到底,以頤養和陶冶自然情懷與身心健康。堅持喝白開水,絕對不喝可口可樂——那時候可樂被中國人視為最金貴的有錢人才喝得起的美國飲料。堅持吃水果,尤其是西瓜——那時候夏季的西瓜非常便宜。堅持聽音樂堅持閱讀,我深信我這種胎教孩子能夠感受到,因為是我吸收轉換過的,不像有的孕婦把英語課程磁帶直接貼著肚皮播放。
遺憾的是,現實生活有時候真的是超級強大,一次次把我從精神的天堂拽到凡塵的地獄。當我們單位的計劃生育女工委員發現我腹部隆起之後,輕輕一句話就是晴天霹靂:“你懷孕了?!懷孕之前你怎麼不說一聲啊?!還真不知道我們今年有沒有指標。”
而我,滿心歡喜地以為,當我們母子被人發現,首先就會收到衷心的祝福。不是!是沒有生育指標,是我們必須馬上、立刻、趕緊找人說話和疏通,弄到一個我孩子可以降生的指標。人托人,人找人,帶上糖果煙酒,賠笑臉,深刻檢討自己的不慎懷孕。“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太不注意了!”說過這些違心話,出來走在大街上,往電線桿子上一靠,哭起來了。後來,我們終於取到了一張巴掌大的發黃的紙片,上面字跡模糊,但蓋了一枚鮮紅的公章。就是這枚公章決定我腹中胎兒生死存亡。我用手指觸摸了一下這枚公章,眼淚嘩嘩直流。有了這張紙片,我們才可以開始跑路。往管理計劃生育的各個部門奔走,領取各種小本本和各種卡片,交納各種費用。由於沒有經驗,我們跑了很多冤枉路,挨了辦事員不少的呵斥。連同孩子出生以後上戶口,辦理獨生子女證、醫療證、糧油關係等等,我們所跑的路程加起來等於地球赤道的半周——兩萬多公里。我有寫日記的習慣,將所有證件跑齊備並且計算出兩萬多公里的那個時刻,我的眼淚又嘩嘩流出來了:我兒尚未出生,就已經跟隨媽媽跑了兩萬多公里了。
尿布問題,又是一次地獄。原來我真沒有想到過尿布。我也不知道一個嬰兒會需要那麼多尿布。當一個孕婦朋友興高采烈地宣稱,她娘家媽媽和夫家婆婆已經給她準備好了60多塊單尿布,30多塊棉尿布,一隻烘烤尿布的烘籠,因為她預產期在冬天。我一下子被震呆了:我也是初冬分娩啊!我一塊尿布都沒有啊!天哪!原來尿布是嬰兒的必需品啊!
原來市面上是沒有尿布這個東西出售的,都是靠自己縫製,一般都會有娘家婆家事先準備好。儘管先前孕婦們的善意調侃和揶揄對我還是有些情緒影響的,但每每我都可以超拔出來。我以為,只要我為孩子堅守健康生活,我的孩子就會健康生長發育完美,然後順利出生,然後我們就可以一起在公園的藍天下草坪上奔跑嬉戲了。然而還有尿布的問題!原來嬰兒很現實地首先需要尿布,需要足夠的尿布,需要在寒冷的冬天可以烘烤尿布的那種鐵絲做成的一種叫做“烘籠”的東西,這東西也沒有出售的。這一下,我又踏踏實實地發現,我未來的孩子沒有尿布,沒有烘籠,沒有衣衫,沒有鞋襪,沒有小床,沒有搖籃。我趕緊奔去婦女兒童商店,羞怯地徘徊在嬰兒用品櫃檯前,不敢與售貨員對視:一隻小兜兜需要幾塊錢,一套絨布嬰兒衫需要十幾塊錢,一個斗篷竟然幾十塊錢。我買不起!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深刻意識到沒有錢是一件多麼叫人氣短的事。我哭了。從漢口回到武昌,公汽上輪渡上,抽抽搭搭難以抑制。
在整個懷孕期間,我不知哭了多少次,大約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了。我的心情矛盾到了極點。一方面,孤苦無助使我對他人的仇恨達到了空前絕後的地步,我發現人是多麼自私,多麼缺乏人性啊!另一方面,我對孩子的感情越來越濃厚。我清楚地認識到:我這孩子沒有更多人疼愛,就全靠母親的愛和勇氣了。我由對自己孩子的心疼延及到對所有的孩子心疼,漸漸又延及世上所有人。在公共汽車上,有人擠我,我退讓。有老人和孩子摔倒了,我會馬上扶起他們。我在挺著大肚子跑月票的時候望著滿世界□□攘往的人,心裡滿懷一種對他們既絕望又寬恕的情感。懷孕後期,我終於明白過來:的確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一切全靠我們自己。
孩子也真是一個奇跡,他也開始回應我。開始在我腹內頻頻滑動和蹬踢,動作十分有力。很好!我有朋友了!我也開始不自覺地發出突兀的微笑,有時候會把我丈夫嚇一大跳,其實我是在和孩子呼應。我振作起來,行動起來,我拖著笨重的身子,為我未來的孩子營造他的小窩。我到處收羅討要朋友同事穿舊穿破的秋衣秋褲,剪裁洗燙,做成一塊塊單尿布。找出從前所有的舊棉褲棉襖,在太陽底下翻曬,做成棉尿布。我扯布頭買邊角余料,鋪在床上操起剪刀就裁。儘管此前學習裁縫的時候面對新布料總是猶豫不決,現在總算學會毅然決然了。我沒有時間遲疑了。孩子足月之後是一定要出世的了。衣服裁剪好了就上縫紉機。在縫紉機嗒嗒嗒嗒的聲音中,一套套嬰兒服裝就此誕生了。如果縫紉機中途出了毛病,我立刻又去修縫紉機且一定要修好。我做童鞋童襪,織小毛衣小毛褲,所有這一切十分緊迫和現實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從來沒有做過的,卻想都沒有想我是懂還是不懂,會或者不會,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往無前。實在困難太大,就跑居委會去,專找那些和藹慈善的老太太,可憐兮兮地詢問、請教和求助,她們都比家裡老人對我親,都樂意幫助我,我百試不爽。臨產前一個月,我忽然想到,如果將來我沒有奶水或者奶水不夠,我孩子吃什麼?我得賺錢!我得寫作!我必須寫出好東西,讓稿費像潮水般湧來!我腿腫肚大沒辦法坐下來,就那樣直挺挺站在桌前,鋪開稿紙,竟文思泉湧,妙筆如花,一天可以寫好幾千字,簡直如有神助。我站立了十來天,寫完了一部中篇小說。果然是頭條發表,被全國各種刊物紛紛轉載,稿費源源不斷匯來。好了:一筆奶粉專款籌備成功。
來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