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珠海的聚會之後開始,我不定期地收到大毛的明信片。大毛知道我是不會寫信的。我們也沒有交換過電話號碼。也不是故意不交換,就是沒有交換過。電話這種在當代非常普及的通訊工具不知道為什麼被我們完全忽略了。我醫院的通訊地址十幾年如一日地沒有變化。大毛的明信片從人類居住的這個遼闊地球的四面八方越過萬水干山地朝著這固定的一點飛來,就像候鳥。一般來說,明信片的正面是當地典型的風景,背面是一句簡單的問候。明信片來自雲南,西藏,上海,新加坡,德國,泰國,美國,還有一張是非洲的喀麥攏我很好奇大毛到喀麥隆幹什麼去了,可是他沒有留下具體的通訊地址,也沒有在明信片上多寫幾句話。有一年的冬天,我收到了一張來自芬蘭的明信片,畫面上是芬蘭的聖誕老人。據說聖誕老人誕生在芬蘭。仔細一看,我才看出畫面上正宗的聖誕老人原來是戴著白鬍子和紅色聖誕帽的大毛。根據明信片所指點的方位來看,大毛去的地方都是人們想去旅行的地方,都是好地方。
我不知道他是去旅行還是去工作,可是無論他去幹什麼,我都毫不懷疑那是出於他生命的需要。
我在德國讀博士的最後一年是1996年。學業結束,拿到了學位,購買了機票,收拾了行裝。我提著行李來到了柏林。我要在柏林度過我在德國的最後兩天。我要在柏林好好地逛一逛,徹底地休息兩天。第一天,我在德國漫長的冬夜裡睡到了上午九點半。十點,我下樓,在我下榻的飯店裡,面對餐桌上的聖誕花和一小截紅蠟燭吃了一頓早飯。對於德國的早餐使用帶有布爾喬亞味道的「早點」這個詞不太合適,儘管進餐的環境很布爾喬亞;用我們當知青時候在農村常說的「早飯」是最恰當的了。德國的早餐非常豐盛,德國人也吃得非常多,他們在低徊的音樂聲中用心地慢慢地吃著,用小竹筐揀來的滿滿一竹筐烤得焦黃香脆的小麵包,在他們輕聲細語的交談中便令人驚奇地消失了。當然,更令人驚奇的是與麵包一同消失的食物,它們是大量的黃油,奶酪,果醬,烤肉,火腿,麥片,雞蛋,水果,生黃瓜片或者生西紅柿片,咖啡,冰凍鮮果汁等等。在這種環境的影響和鼓勵下,我也盡量慢慢地吃,多多地吃,學著他們把麵包剖面切開,在每一個剖面上一層層地塗上黃油,奶酪,果醬,再鋪上烤肉和西紅柿片。這樣誇張的麵包,我最多也就只能吃下一個,然後需要喝一壺咖啡,以消化那些黃油和奶酪,之後還需要喝上滿滿一玻璃杯冰涼的果汁,否則心裡就會燒得慌。即便是這樣,餐廳的那位頭髮花白衣冠楚楚的老侍者在為我開門的時候還是憐香惜玉地說:小姐,你吃得太少了一點,熱量不夠的。
我的熱量足夠了,在國內我經常不吃早餐或者就吃一點稀飯和饃饃,我也精力充沛。我這麼耐心地從我的早餐說起,是因為這一天有奇跡要發生。
而這個奇跡得以形成,就是由我的懶覺,由我漫長的早餐鋪墊出來的。有時候,我們在不自覺的行為中發展著生活的細節,發展的當時覺得這些細節毫無意義乃至無聊。當最後的謎底突然在我們面前揭曉的時候,我們在激動之餘是怎樣地後怕呵!試想如果我們先頭不是這樣而是那樣做了呢?那麼你人生的遭遇就會完全不一樣。
這一天,我是準備獨自去看博物館的。由於我睡了懶覺,由於我在環境的影響下吃得多多而且慢慢,這樣,我十點半鍾就沒有能夠出現在博物館,而是還呆在餐廳,望著被潔白鏤花的窗簾裝飾得很漂亮的窗外。窗外並沒有什麼,是寥落的行人和遠處的教堂尖頂。這樣,我就接到了一個電話。大堂的侍者拿著移動電話來到餐廳,他一眼就看見了我放在餐桌右角的那枚碩大沉重的銅鑰匙,銅鑰匙上有一個清晰的房間號碼。侍者就徑直把電話送給了我,說:小姐,您的電話。電話是我的柏林的朋友葦高雅打來的。葦高雅是一個地道的日爾曼女醫生的中國名字。她從我的導師那兒知道了我在柏林的下榻飯店。她盛情地邀請我今天晚上去吃法國菜。如果我此時此刻已經在某博物館了,我就接不到葦高雅的電話了。這一天我肯定是在外面吃過了晚餐才回來。中餐在德國是小事一樁,德國的早餐足以需要整個白天來消化,中午最多隨便添加一個漢堡包就夠了。可是我接到了葦高雅的電話。她的盛情不容我謝絕。這樣,無論我出去哪裡遊玩,我都得在晚上八點到達那個法國餐館。那個法國餐館的名字我想用中文寫出來可是就是寫不出來。其實不同語種之間不能翻譯的語言是大部分。翻譯都是再創作。
這樣,我在晚上八點整準時到達了這家法國餐館。葦高雅也正好到達。我們在法國餐館的衣帽架旁邊擁抱了一下。也許是因為在法國餐館的原因,葦高雅入鄉隨俗地在擁抱我的時候親了我的臉頰,還像法國人的習慣那樣發出了響亮的「嘖嘖」聲。我不行,我不好意思,我發不出聲音來。不過我不尷尬,我認為這是一個民主的自由的國家,我不想發出什麼聲音就可以不發。這樣,我們就在最近生意比較紅火的法國餐館坐下了。我點了一個鮭魚。葦高雅點了一個羊排。葦高雅拿起餐桌上一隻橡木做的,形狀類似於我們中國過去紡錘的東西給我看,說這是法國家常菜的一大特點,要我猜猜這個東西是做什麼用的?我猜了好幾次也沒有猜出來。我旁邊一個好心的法國小伙子看見我總也猜不出,很同情我,他希望我容許他幫助我。我說:當然。法國小伙子在我面前旋轉了「紡錘」的頂端,立刻就有被碾碎了的胡椒粉飄灑下來,使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一個極大的噴嚏。法國小伙子慌忙地向我道歉。我正要說沒有關係,可出口的又是噴嚏。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我的笑聲尤其失去了控制,嘹亮得近乎於放肆。
這種情況無論是在德國還是法國,發生在餐館裡顯然是有一點驚世駭俗的。這驚世駭俗的笑聲驚動了幾乎在餐館進餐的所有食客。在離我們的餐桌最遙遠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個中國人站起來了。他朝我們這邊張望著。這個人就是我好幾年沒有見到的,我的好友大毛。
世界這麼大,歐洲的國家這麼多,德國的城市也還有許多個,柏林的餐館無計其數,人們都有自己的時間軌道,大毛有他的,我也有我的,我後天就要回國了,可是,我們就是遇上了!這是多麼玄乎的機率,就像中大彩那麼罕見。在這種機率降臨的時刻,不由人不震驚,不由人不興奮。我們都向對方奔過去,我繞過一張又一張餐桌,不時地撞在人家餐桌的拐角上,我口裡乾脆不間斷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相會在法國餐館那充滿了藝術情調的酒櫃前。法國酒保雙手撐在櫃檯上,孩童般天真和期待的眼睛看著我們,用人類都能夠會意的語言說:彭——這是開香檳酒的聲音,他在祝賀我們。我們在香檳酒的聲音中稍微遲疑了一下,還是擁抱了。這是一個沒有更多意義的入鄉隨俗的擁抱,倉促而短暫。在法國餐館的環境裡,在法國酒保的祝賀下,我們除了擁抱好像別無選擇。
飯後,我們與各自的朋友告了別。然後我們就近去了路邊的一家酒吧。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比較能夠喝德國啤酒了。我們在高腳凳上坐著,一口一口地喝著啤酒。玻璃窗外是德國冬天的毛毛細雨。雨絲在路燈下時隱時現,像個幽靈。酒吧的牆壁上到處是彩色顏料的塗鴉,和柏林大街上被年輕人亂畫的牆壁一樣。我不知道酒吧的牆壁上是年輕人亂畫的還是藝術家認真畫的。我和大毛在酒吧聊到凌晨一點多鐘的時候,我犯困了。我的頭就像被人打了一悶棍,立刻就昏頭脹腦,語無倫次起來。大毛將我送回了飯店。我用鑰匙打開飯店的門,自己搖晃著走了進去。
由於大量的啤酒,我和大毛在酒吧裡的談話隨著談話的發生而消失著,就像春天裡的雪花,根本不等落到地面就融化了。現在還留在我記憶中的只有那幽靈般的雨絲,酒吧牆壁上的塗鴉和掛在酒吧門口的酒幌子。最後我向酒吧招手道再見的時候,唯有它在給我回應。
第二天,這是我在德國的最後一天了。上午十點,我被大毛的電話喚醒。他已經來到我的飯店了,坐在大堂裡看當天的報紙。我還是堅持吃了飯店提供的免費早餐。之後,我坐上大毛的小車。我們去看了殘存的一段柏林牆,然後沿著菩提樹下大街散步了一個多小時。因為這一天是週末,街上所有的商店都遵循德國的法律規定而關門歇業。我們就回到了大毛的住處。大毛的住處也就是他們公司的所在地。他們公司租用的是一幢十九世紀的老房子,據說曾一度是某位丹麥王子在柏林的別墅。公司的幾個德國人都休息度週末去了。大門緊閉,花園樹叢參差,雜草繁密。從外表看,這幢樓房已經是風燭殘年了。大毛用遙控器打開了車庫的卷閘門,我們直接從車庫進到了房子裡頭。我發現我首先進入的是廚房。廚房的明亮,潔淨和現代化使我頓時對這古老的舊屋產生了相當的好感。當然,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永遠是幼稚的,更精彩的東西總是在後面。大毛帶著我參觀了這幢豪屋的每一個角落。地下室裡居然有一個巨大的游泳池和整套桑拿設備,還有豪華的更衣室,精緻的化妝間和舒適的休息室。
地下室裡還有一個房間裝的全部是機器設備,那兒有一隻圓形的表盤。
大毛說:很簡單,如果你想要哪個房間是多少溫度,你就扭動一下指針。
我沒有去扭動那根指針,我相信德國人會將機器製造得無比精密。外面飄起了雪花,我穿著一件牛仔襯衣,赤著腳走在溫暖的地板上。一種制暖的熱油通過地板底下縱橫交錯的管道網絡,將整幢樓房均衡地溫暖著。純粹是出於情調的需要,也是出於不忍心拂逆過去的老房東的善意,我們還是點燃了客廳的壁爐。老房東在出租這幢房子的時候,他特意劈了一垛木柴,整整齊齊地碼在院子裡。大毛說這垛木柴至少可以燒兩個冬天。我聽了這話就毅然地跑出去抱了幾根木柴進來,在壁爐裡生著了火。
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在攝氏零下15度的冬天裡,穿得輕鬆單薄,光著腳丫子,坐在火苗熊熊的壁爐前。
鮮花在窗台上盛開。餐桌上有一大盤肥碩的水果。
德國最好的莫芝爾河的白葡萄酒在玻璃杯裡泛著淺琥珀色的柔光。客廳的一面牆壁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反映在玻璃牆壁上的,是戶外自由的綠樹和青草,是石階側面默默無語的青苔,是被穿著大衣的老人牽在手裡的可愛的狗。這一切都使我根深蒂固的凍瘡從骨子裡很難受地癢癢了起來。這是那種撓不到的癢癢,比疼痛還難受。
如果說我沒有被這幢豪屋所震動,那是假的;如果說我沒有感到我的生活與這種生活的天淵之別,那是假的;如果說我沒有因為這種天淵之別而產生深深的悲哀,那也是假的;可如果說我願意在這幢房子裡永遠地呆下去,那肯定也是假的。
後來,大毛對我說:留下來吧!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不。
大毛企圖說服我。他說:德國是上帝給人類的恩賜。我們要懂得領會上帝的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中國人為了留在德國不惜一切代價。
我說:我知道。
我說:我還知道你和隔壁左右的鄰居是不可能來往的。我還知道你從北京帶來的大蔥藏在陽台的盆花底下。黃醬藏在你臥室的抽屜裡。我還知道前幾天就在柏林的地鐵上,一個黑人被扔出了窗外,而一夥新納粹分子在柏林的市郊又燒燬了一個中國難民營。
大毛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大毛說:一個人為了自己的理想,總得要忍受一些不如意的東西。
我說:是的,我選擇忍受武漢的冬天和夏天。
大毛說:你成熟多了,但你也變得尖刻多了。
那天,我們一起做了兩道中國榮。京醬肉絲和粉條熬大白菜。粉條是從北京輾轉帶來的。大白菜很不理想,就在土爾其人開的蔬菜店購買的。據說這個品種的大白菜,在德國的名字還就是叫作北京大白菜。
我飛上了天空,開始了十幾個小時的飛翔。我將如期地回到我的國家和我所在的城市。大毛在送我到機場的途中恢復了他的自信。
大毛笑著說:你一回去就會發現你非常不適應了。
大毛說:冷志超同志啊,你還是幼稚的,你還是年輕了一點兒,見識還是少了一點兒,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說:我肯定會懷念在德國的生活的,我也肯定會懷念這幢別墅的,特別是游泳池和壁爐。
我怎麼能夠不嚮往和懷念美好的舒適的生活呢?儘管我知道自己不是太聰明,但我還不至於那麼傻。
這一次,大毛主動給了我一張他的名片,上面有他在德國的電話和地址。大毛對我的教導沖淡了分手的感傷,僅僅為了這個,我也要從心裡感謝大毛的教導。是他使我比較輕鬆愉快地在1996年的歲末步入了專門為我提供離別的柏林機常十今年的春天,說是由於厄爾尼諾的影響,武漢本來就潮濕的春天出現了更加不可思議的潮濕。整棟的樓房,家裡的傢俱都掛滿了細碎的霧珠,腳步的輕微走動,就會使脆弱的霧珠惆悵地流了下來。在這樣的春天裡,人需要非常強健的精神系統才能使自己不被煩悶和頹喪所感染。我們的呼吸每天都是這樣地困難。對一場淋漓盡致大雨的期盼和對燦爛陽光的期盼成了我們對生活的全部期盼。醫院裡哮喘和肺氣腫病人的死亡率急劇地上升。
中午,下班的時間到了。我正要收拾聽診器,處方箋什麼的,一個病人坐到我的面前說:大夫,我是慕名而來的,請給我看看病吧。
這是大毛!
大毛的話音剛落,我情不自禁地給了他一拳。
我的舉動把別的大夫嚇壞了,以為我的精神在武漢的春天裡受潮了,出手毆打起病人來了。
大毛的到來使我多麼快樂啊,尤其是在這種天氣裡,尤其是在我們現在的這個年紀。一個老友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這種情形也許在世界上重複了無數次。但是,在現在的中國,在我們這種四十歲左右的人裡面,並且是深深地陷落在俗世的忙碌和糾纏於名利之中的中年人,並且那陷落和糾纏的範圍已經突破了國界。這樣的人一般都不再有精力和心力去延續沒有實際用途的往日友誼。那需要有多大的力量和勇氣才能從自己的生活規律中突圍埃要知道,中國的此時此刻的成年人,正處在最不容易突破自己的歷史時刻。而大毛卻突破了他自己,他就這麼丟開一切來武漢看望老同學了。
我當機立斷地向科室裡請了假,然後邀請大毛住到我的家裡去。大毛愉快地接受了邀請。他說:好啊,一直都還沒有看看你的家呢。
我們三口之家居住在市內,是不太寬敞的兩居室,以便我們上班和孩子上學。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大毛請到那裡去,因為我們在市郊還有一棟小樓房,那是我們週末或者想開心的時候來居住的。
我在花園的一角種了一些蔬菜。我們家裡的人稱它為「我們的農舍」。
我開著我那輛普通的小車,把大毛帶向我們的農舍。當我的車離開了市區,踏上了寬闊的國道的時候,大毛突然感覺出了這地方。他說:這就是那一年,我們從洪湖進入武漢市的公路吧?
對,就是那條國道。現在它拓寬了,質量也提高了,是一級公路了。公路兩旁是幾米寬的綠化帶。
潮濕的氣候使人們感到難受,植物卻因此而青翠欲滴,格外舒展。我們的農舍就在這附近。我坐在我家的花園裡,可以遙遙看見進出武漢市的車輛。我那二十歲的往事便不可能走遠,它總是伴隨在我的身邊。車一拐彎,進入了天水湖山莊。山莊的保安已經認識我的車,沒有要求我出示證件。我流暢地把車一直開到我們自己家的車庫裡。
大毛吃驚地說:這是別墅啊!
我提醒他說:可我家的房子很小,花園裡種了蔬菜,嚴格地說是農舍。
大毛站在我家的花園裡四處打量,他說:行啊!
你行啊!又是私車又是郊外別墅,你很前衛啊!
我不想因為我的反駁而冒犯我遠道而來的朋友。我的車和小樓房都是最簡單和最普通的,我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回歸農舍。我常常赤腳坐在園子裡看書,讓那涼絲絲的地氣沁入我的腳板,沁入我的身體,就和我當年做知青的時候一樣,和我父親小時候一樣,和我爺爺終身一樣。我的根畢竟是農民埃我一直不願意公開我們的小樓不是因為別的什麼,就是因為害怕人們會用一個通俗的觀點去歸納你。
什麼別墅啊,前衛啊,這種歸納似是而非地讓你很不舒服。但社會上已經形成了許多語言事實,你個人只能望洋興歎。一跺腳由他們說去罷了,只是被人們議論著,評價著,歸納著的那個人不再是你。冷瞅著一個不是你自己的人被當作你在社會上活動著,那怎麼不是一種奇怪的痛苦呢!當然,我們山莊裡更多的是大宅豪屋,可以稱得上別墅。這些別墅終日關著大門,只有夜晚才有豪華的小車悄悄地進出。
在大門打開的時候,流瀉在門廊上的光線裡,常常是一個俏麗的妙齡女郎閃身進入。或者是一個外貌委瑣穿著卻很有質量的男人,他習慣停在台階上咳嗽一聲,把痰吐在自己家的花園裡。這些別墅的房東一般都是不願意公開身份和姓名的。他們和我保密的動機不一樣。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也就是這十幾年的工夫,千萬富翁,億萬富翁的錢是怎麼賺來的?
大概都是不便說得那麼清楚的。總之,現在中國的豪華別墅總不是那麼磊落和順眼,多多少少都散發著暴發的味道。我們是不應該和這樣一些別墅住在一個山莊的,但是由於我們也需要現代化的物業管理,我們目前沒有別的選擇。
我前衛嗎?也許我是愚蠢。我想可能不會有人像我這麼沒有頭腦,罄其所有地在郊區購置一棟農舍,為的是回到原初的單純生活。也許還為了將城裡放不了的四季衣物往這裡放下一部分。在炎熱的苦夏,躲開大街的喧囂和汽車的尾氣還有無數鄰居做菜時候的油煙,龜縮到這裡,坐在我的蔭涼的廊下,雙足插入泥土之中,這就是我生命的掙扎。為了生命的掙扎,我會不惜代價。為了靜靜聆聽湖水的細細吟唱,我也會不惜代價。
我和大毛坐在我的花園裡,喝著清茶,吃著點心。裝點心的瓷碟是我曾祖母出嫁時候的陪嫁。有青花的,也有粉彩的,都比較粗糙,一望而知是普通民窯燒出來的,樸素又溫和,與我家花園裡種的茄子和小蔥,與籬笆上纏繞的牽牛花和金銀花同在,它們相處得非常和諧。我家樓房裡頭簡單得近乎於清貧。但是日常所用的東西都很稱手。一般中國人認為這就是別墅。我可是住過丹麥王子在柏林的別墅的,我清楚地知道這就是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