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涕淚交流。
這樣的跪拜儀式並不少見,每年除夕後晌,在佔滿整個一面牆壁的記載著列祖列宗的族譜下,在點亮漆蠟點燃紫香焚燒黃裱的祭桌前,他和同族同輩兄弟排在上輩人的身後,打躬作揖叩拜者三,差別只是穿著袍子和棉褂。在柏樹成蔭的祖墳前,每到清明每到傳說的農曆十月一日的鬼節,他都不忘給逝去的先祖燒一炷香,焚一堆紙,叩拜三匝。從他投筆從戎直到成為三軍司令,幾十年來戎馬倥傯移師南北,這樣的祭奠儀式一年也難得實施一回。現在,他以從未有過的莊嚴從未有過的肅穆從未有過的痛徹心脾的悲愴,跪倒在黃河灘上,為著八百個尚未完全成年的關中子弟的英靈。
這兒剛剛發生過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
司令的八百個士兵,就從右前方的懸崖峭壁頂上跳進了黃河。他們的手榴彈扔完了,子彈打光了,肉搏之後刺刀拼彎乃至斷折了,有的連槍也拼丟了。他們被兩倍於自己的鬼子逼到這懸崖上,懸崖三面都是絕壁,逼近的鬼子一邊射擊一邊哇哇叫著,這八百個中國士兵從崖頂上跳進了黃河。這八百個士兵是商議好了才決定集體投河,或是有人先跳了下去,其餘人隨後也跳了下去,現在都說不清楚。他們全都跳下去了,沒有一個人被俘虜,也沒有一個能逃出來報告實情。在司令的整個意識裡,也許是尚來不及細問究竟,也許是不想探問這件意料不及的事件發生的具體情景。他的感覺裡就只有八百個士兵從懸崖上跳下黃河的不堪一睹的畫面,而這個畫面確是讓人不忍過細想像的,因為,這足以使司令窒息。
司令在他的指揮部裡聽到這個噩訊時,確實窒息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他的極富力度的嘴唇緊閉著,腦子裡卻連天轟響著一個聲音,八百個娃娃八百個娃娃……八百個娃娃呀!這確實是一群娃娃,全在16歲至18歲這個成人與未成人的年齡段上。他們是三個月前從關中鄉村徵召到烽火連天的中條山抗日前線來的農家子弟,有的就是司令老家鄰村的鄉黨,他們的爺爺和父親或是司令的同鄉長輩,有的竟然是同一個私塾裡的同窗學友。他們把自己的孫子和兒子送到他的軍營裡來了……他們現在一猛子都跳到黃河裡去了。
就在他精心策劃的這場戰役打響之前,也是這個剛剛組建的新兵團結束軍事訓練即將參加會戰的時刻,他親自去看望了這些他習慣稱為小鄉黨的士兵:一張張鮮活的臉孔上的神色,尚未完成農家子弟到軍人的蛻變;新發的軍服穿在身上,似乎還不大協調不大熨帖;他們挎在肩頭的步槍,總讓司令看出扛著犁杖的架勢;他們跑步的姿勢,明顯存留著在雪地裡莽原上追攆覓食野兔的野性……面對著那一張張或胖或瘦或方或圓的臉孔,耳畔滾過被他的講話激發起來的陣陣呼吼的聲浪。司令曾經動情地想到,站在這個隊列裡的娃娃,肯定將成為日本鬼子難以招架的對手;他們之中肯定會有出類拔萃的人物顯露出來,進入軍隊各級指揮崗位,乃至成為統帥全軍的將軍。當然,他們也免不了死亡和傷殘……這是打仗。
他唯獨沒有料到這八百個娃娃最後選擇了跳入黃河這種結局,這種死亡方式。他在司令部裡最初聽到這個事件所發生的幾乎窒息的時間裡,無法判斷這八百個娃娃的死亡方式是增添了他打擊敵人的意志,還是把組織和實施摧毀日寇的會戰的意志摧毀了!許久許久的沉默之後,他從牆上摘下馬鞭,聽也不聽身邊將領和隨員的勸告,跨馬疾馳到這黃河灘上。
司令從沙灘上站起身來,膝蓋和褲腳被撲淹上來的河水浸濕了。他沿著沙灘朝右前方的懸崖走去。他站在緊貼著河水的崖根下,仰頭朝崖頭山頂上望去,濃厚的暮色裡一片模糊,一片沉寂,只有山峰和山崖的輪廓在微弱的星光裡呈現出較為清晰的線條和走勢。他久久地昂首注目,他突然聽到他的隨員在身後驚訝的聲音:“河裡那是什麼?”有人接著以更驚訝的聲音說:“像是一桿旗?”司令猛乍轉過頭來,順著隨員手指的方位看過去,蒼茫模糊的河面上,隱隱可以看到有布質的東西在擺動。司令也首先想到是一面旗子,而且是一桿軍旗,而且肯定是這個新兵團的軍旗,這是八百個娃娃留給他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遺物了。司令看看他的左右,問:“誰會鳧水?”
“我會。”一個隨員說著就解扣子。
“你真會鳧水?”司令問。
“我家在渭河灘裡,咋能不會鳧水!”
“我也會。”一位馬伕站出來說。
“你家也在渭水邊上嗎?”司令問。
“在灞河邊上。離你家的村子不過五里。”馬伕說,“我自小在灞河裡耍水。”
又有一個衛兵站出來。
司令不再問了。
三個人脫光衣褲,走進水裡,當河水沒過臀部以後。先後撲趴下去,伸胳膊蹬腿向前游去。三個人幾乎是一種姿勢,狗扒,這是河邊上的鄉村孩子無師自通的泳姿。司令看著三個人漸漸隱沒了。手臂和腿腳擊打水波的聲音也漸漸消失了。他和他的隨員屏聲靜氣地等待著這面有幸保存下來的軍旗。
河灘上似乎時有微風掠過,那風不是天生而是湧流的河水掀動起來的。緩緩湧動的黃河在這兒沒有濤聲,偶爾才有一聲水波相擊的微弱的悶響,卻使人感受到了一種潛伏著的深厚雄渾的力量。
猛乍聽到三個人接連發出的驚叫聲,啊呀!媽呀!天爺爺呀!司令身旁的隨員們幾乎是本能地同時發出尖聲問詢,咋回事?出什麼事了?千萬小心千萬……司令緊緊地盯著河面,什麼也看不到,隨之什麼又聽不到了。
就在司令和隨員們揪著心等待的漫長的時間裡,終於聽到水波被人擊打的聲音,越來越響。隨員們有人高聲呼叫問話,那三個人都不回應,許是擊打水浪的聲音遮掩了一切。終於可以看到漸漸靠近的若隱若現的人影,終於能清晰地看到三個人前拽後推著一具屍體靠近岸邊。隨員們一擁而上,把三個人推到岸邊的屍體拽到沙灘上來,全都驚呼起來。
司令自己也驚呆了——
軍旗旗桿的鋼質尖頭,從一個日本鬼子的胸膛刺進去,從背脊處穿出;那個日本鬼子緊緊抱住中國旗手的後腰。中國旗手的雙手死扣著日本鬼子的脖子:兩個國籍的士兵面對著面,中國旗手把一個日本鬼子用旗桿的尖頭捅穿胸膛,直壓到黃河水底;旗桿上的中國西北軍的軍旗已經撕裂,暮色裡看不出顏色。
隨員們紛紛發出啊……啊……啊的驚歎,誰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司令自己也在那一瞬裡發出一聲“啊”的驚叫聲,當即又陷入噤聲默語。司令發覺自己的心裡頓然變化了,就在他發出驚叫的那一瞬裡,聽到八百個娃娃投河噩訊時瀰漫籠罩在心頭的黑霧扯開了,他從憤怒、悲愴還有自愧的混亂心境裡重新挺立起來。
他默默地解開腰裡紮著的皮帶,再一個一個解開紐扣,脫下軍裝上衣,蹲下身去,捏著衣襟擦拭旗手的臉膛。一個隨員嘶啦一聲撕破衣服,點燃一綹布條,給司令照亮。旗手的臉膛上漫浸著水痕,眼窪和鼻孔裡積存著黃河的泥沙,圓睜著的眼睛和鼓出的眼球,顯示著他用旗桿鋼尖捅穿鬼子胸膛時,憋著多深的一股仇氣鼓著多大的勁兒啊!
有位隨員想替代司令給旗手擦臉,伸手抓住了司令手裡的軍衣。司令沒有說話,用一個輕微卻又堅定的動作掀開那位隨員的胳膊。司令小心翼翼地捏著衣襟,輕盈地擦拭著,從前額擦過去,飽滿圓潤的額頭在布條燃燒的閃亮裡重現生機;司令擦過眼窪裡的泥痕和眼睫毛裡的泥沙,再三捋揉眼皮,那圓睜的眼睛終不肯閉合;司令擦拭那個尚未完全發育尚未完全挺直的鼻樑,透出一縷羞澀的秀氣;兩個臉頰在淨化之後顯出來圓潤,司令用左手掌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左臉,又撫摸了右邊的臉;上唇有黃色的茸毛,尚算不得鬍鬚;咧開的嘴角和咬緊的牙關,肯定是直到把這個被刺穿胸脯的鬼子推下崖去壓到黃河水底也沒有鬆口……司令從腮幫擦到下巴的交界處時,突然停下手發出一聲驚叫:“三娃!是你呀!”隨員們也都驚詫地噓歎起來。司令緊緊盯著旗手左腮和下巴楞兒交會處優柔的輪廓,那兒有大拇指蓋大的一塊暗紅色的痣斑。又一次呼叫,聲音卻驟然降低到顫抖的低喚了:“是你啊!我的三娃……”
給新兵團做完講演之後,司令走下講台,繞過講桌,直接朝列隊的士兵走過去。按原定的儀式安排。講完之後由副團長帶領新兵做呼應式的口號,表示新兵團抗日殺敵的決心,然後再由團長陪同他離開現場回到團部。司令突然走向新兵團的兵陣隊列,確是一時衝動的舉動,這是那些尚未完全褪盡鄉村孩子神色的一張張臉膛讓他情不自禁。他想面對面和他們說話,甚至想用拇指和食指捏一捏那些或胖或瘦或方或圓的臉蛋兒。從講台到新兵站立的隊列也就幾步遠,他一蹺腿就站在他們面前了。他隨意對著一個臉孔瘦削而眼睛卻機靈的小孩,問:“哪個縣的?”
“岐山。”
“在家裡幹什麼?”“跟我爸種莊稼。”
“應該說務莊稼。”司令糾正了一字。
“噢——是務莊稼。”士兵隨口改正。
“你會犁地不會?”
“剛學會,犁溝還犁不端。”
“還會做啥農活兒?”
“溜種、鋤地、割麥、打卡棉花、揚場、餵牛啥都會弄,啥都不精。”
“除了務莊稼還幹什麼?”
“耍哩!”
“耍啥哩?”
“逮螞蚱攆野兔……俄猛乍(偶爾)還胡日鬼哩!”
隊列裡有人忍不住失聲偷偷笑了。
“都‘胡日鬼’些啥事?”司令煞有介事地問,又故作調侃地答,“耍水上樹逮老鼠嗎?”
突然爆起一片哄笑,那個士兵不好意思地歪了歪頭,斜睨司令一眼,低下頭去了。司令用關中西府岐山扶風一帶的口音說“傻(耍)深(水)上世(樹)逮老失(鼠)”,自己也在眾口哄笑聲中悠悠地笑了,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表示友好。
司令又盯住一個濃眉大眼方臉的士兵,尚未開口,那士兵抖抖身子挺挺肩膀,舉手行一個軍禮,鏗鏘有勁地開口自報家門:
“報告孫司令,我是蒲城人。”
司令稍一愣怔,眨了眨眼:“你是楊軍長的老鄉。”隨之揚起頭,面對士兵,提高嗓門說:“蒲城出忠臣哪!咱們西北軍的楊軍長,我不用介紹大家都知道了,現在不光咱陝西人,全中國都知道楊虎城將軍的忠肝義膽。蒲城還出過一個忠臣叫王鼎,在清廷大堂上扯住皇帝的龍袍,不許退堂不准離朝,非要皇上答應不簽割地賠銀的賣國條約……懸樑自盡了。王鼎尸諫皇上,死忠;楊將軍兵諫,大忠。”
會場頓時一片肅然。
“你們知道不知道蒲城為啥出忠臣?”司令問,頓了頓,便自解奧秘,“人說蒲城包括整個渭北水硬土硬,長出來的麥子,稈兒硬麥芒也硬,麥子磨出來的麵粉也是性硬,這樣的麥子養起來的男人女人能不硬氣嗎?”
一片驚乍神秘的噓歎。
司令轉過頭,再把眼睛盯住了蒲城籍士兵,誠懇地問:“你是自願來的,還是他們硬拉來的?”
“自願來的。”士兵答,回落成軟軟的口氣。
“老實說,甭害怕。”
“自願真是自願。”士兵說,眼色就露出羞怯來,“俺爸收了招兵人給的三塊銀元。俺爸不要,招兵的人硬塞……拿了銀元還算不算自願?”
“算!”司令說,“那是我定的招兵規矩,你爸收下了就對了。你爸要是不收那三個銀元,你還當不上我的兵哩!”
會上響起動情的啊啊啊的聲音,繼之爆起一片掌聲。司令更踏實自信自己的招兵規定。負責徵召這個新兵團的堂兄告訴司令,因為軍費不足,他把自家三十畝好地賣掉了,用賣地款送給應徵兵員的家庭。
司令仍然對著蒲城籍士兵問:“你剛才一開口稱孫司令,你怎麼知道我姓孫?”
士兵不在意地笑著說:“大家都知道你姓孫。我在村裡就知道你姓孫。滿蒲城人都知道俺楊軍長把兵交給你帶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知道。”
“叫啥?”
士兵低下頭,不吭聲,一臉難色。
“說,我的名字叫個啥?”
士兵仍然低著頭,臉憋紅了。
“叫!大聲叫!讓全團都能聽見。”
士兵突然直起脖子,牛一樣大吼:“孫——蔚——如——”
司令拍了拍蒲城士兵的肩膀:“你知道我為啥要叫你叫響我名字?記住,叫響我的名字你在心裡也就立誓,將來準備接手我這個軍長我這個司令。敢不敢?”
“不敢。”
“要敢。”司令轉過臉。對著新兵團,“你們都要敢立此誓,都要記住。”
司令又瞅住了一位紅撲撲臉膛的士兵。這個士兵效仿蒲城籍士兵行禮之後自報家門:“長安人。”
“長安哪一方?”
“灞橋。”
“灞橋?”司令一瞬驚喜,“哪個村?”
“圖書村。”
“你知道孔從洲嗎?”
“孔從洲是橋梓口村的,現在是你的獨立旅長,西安逮……時——”士兵不敢說出“蔣”字,遲疑一下就跳過去了,“孔從洲是西安城防司令。你是豁口村人,離俺圖書村不過十里。灞橋人都知道你和孔旅長……”
司令笑笑:“你還真知道不少事。家裡都有啥人?”
“俺媽俺爸,俺婆俺爺,倆哥一個妹子。”
“你媽能捨得你當兵?”
“俺媽哭哩!俺爸把俺媽訓(斥)住了。”
“你爺呢?”
“俺爺聽俺爸的主意。”
“這不是顛倒了禮教嗎?”
“俺爺說俺爸主意正。”
“你婆呢?婆跟孫子比兒子還親嘛!”
“俺婆心寬,走時還叫我念她教的口曲兒呢!”
“啥口曲?念一念,讓我和大伙聽聽。”
士兵清清嗓子,大聲誦念起來:
啥高鑰
山高袁
沒有娃的心高遙
啥遠鑰
海遠,
沒有娃的腳遠遙
啥寬鑰
地寬袁
沒有娃的眼寬遙
啥大鑰
天大,
沒有娃的膽大遙
司令聽得情緒激昂,高揚手臂拍起手來,士兵們更熱烈地鼓掌。司令說:“咱們關中及至整個陝西人,自己都說自己是‘冷娃’,什麼‘關中冷娃’‘陝西冷娃’。關中娃陝西娃,何止一個‘冷’字哇!聽見這個灞橋小老鄉唱的他婆教給他的口曲了嗎?心——高,腳——遠,眼——寬,膽——大。這才是關中娃陝西娃的本色。”司令親暱地撫著小鄉黨的後脖頸:“你婆會編這麼好聽的口曲兒,不簡單!”
“俺爺還會唱戲哩,整本整本地唱,逢年過節搭檯子唱。”士兵更得意了。
“你爸會唱嗎?”
“會。跟我爺同台唱。”
“教給你了沒?”
“我能唱幾段,沒有我爺唱得好。”
“那你就唱幾句。”
士兵也不忸怩,肯定跟爺和爸上台湊過場子,清清嗓子就拉開了架勢,吼唱起來——
兩狼山哎——戰胡兒啊——天搖地動——好男兒哎——為國家啊——何懼吔——死啊——生……
司令已經熱淚盈眶。士兵望見就驚嚇得啞了口。司令顫著聲問:“你叫啥名字?”
“三娃。”
“哪個三字?”
“一二三的三。”
“改成‘山’吧。”
“好。”
“像山。就像咱們長安的秦嶺山一樣,壓到小倭寇小鬼子的頭上。”
“山娃記下了。”
司令撫摸了這個小鄉黨下巴楞上的那塊暗紅色的痣斑:“我把你也記住了。你爺教你的戲詞你婆教你的口曲兒,我聽一遍就都記下了……”
六年之後,1945年9月18日。湖北省武漢市中山公園。日本投降儀式在此舉行。
陸軍上將第六戰區司令孫蔚如一身戎裝,高大威武地坐在受降主官的位置上,他的兩側和身後,端坐著包括中共代表董必武等三人在內的88人組成的受降團。一片肅穆和肅靜。正義對邪惡人道對獸道天道對鬼道的終結性審判,將在這裡完成。
日本第六方面軍司令官岡部直三郎大將和他的高級軍官,舉著白旗走過來,兩邊是監押的全副武裝的中國士兵。這個揮舞著戰刀給中國人造成長達14年國難的劊子手的雙手,現在舉著標誌投降也標誌恥辱的白旗。他們終於走進也許是作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軍隊最不堪的被審判的這個地方來了。
孫蔚如司令坐在受降官席位上,一派凜然,顯然不單是他近一米九的魁梧的身軀更是他對曾經不可一世的瘋狂野獸沉重一擊的一身正氣。在立馬中條山的三年時間裡,這個以雜牌軍為主的第六戰區,死守著陝西和西北的東大門潼關,使日軍不僅過不了這個關口,而且死傷慘重,成為中國各大戰區裡日軍死亡數字超過中國軍隊死亡數字的戰區。也許有整個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背景,也許有美國扔到廣島和長崎的兩顆原子彈的威力,然而,孫蔚如巍峨生威的軀體裡所展現的是自信和自尊,在中條山在我軍隊的面前,你早已是死傷慘重的敗將。
岡部直三郎跪倒在受降官孫蔚如的面前了。他雙膝跪地,雙手舉過低垂的腦袋,托著那把製造殺戮製造罪惡的指揮刀。孫蔚如走過去,從匍匐在腳下的岡部直三郎的手裡收取了這把戰刀。那一刻,他的眼前浮現出三娃或被他改為山娃的那一桿捅穿日軍士兵胸膛的軍旗的尖矛,耳邊響起三娃他婆教給三娃唱的口曲兒。他想對跪倒著的戰敗之將說,你知道我帶的兵娃們的心有多高膽有多大嗎?挨挫了你都不知道。
孫蔚如向他們宣佈了第一號命令。岡部直三郎簽了字,那握筆簽字的手在抖。他此前一直握著戰刀的手大約都沒有抖過。恥辱對於野獸似的罪惡製造者來說,也難以承受。
孫蔚如想到了母親。大約一個月前,當日本天皇宣佈投降後,消息傳到西安城東豁口村孫家祖居的屋院時,母親聞訊喜極而泣而終了。孫將軍悲喜交加,決定立即回灞橋老家奔喪,要看母親遺容一面……
六年前,在即將東出潼關進軍中條山之前兩日,他馳馬回家向母親和妻兒告別,仍然在距離豁口村前一里路的地方下馬,步行回家。這是母親的叮囑,無論官做到多高事幹到多大,無論坐車或者騎馬回家,務必在村外下車下馬步行進村。他跪倒在母親膝下,說他不能盡孝了。母親似乎早知道了兒子出征的事,只說了一句:“當兵就要打仗。國家遭人欺侮哩。這是盡大孝哩,你要打贏回來。”
現在他贏了,母親卻在聞得勝利的興奮裡辭世了。他向蔣委員長呈上回鄉奔喪的請示報告,卻收到蔣委員長任命他為第六戰區主受降官的委任狀。他接受了,按照母親的道德規範,為國為民是盡大孝……
孫蔚如瞅著那雙在投降書上簽字時顫抖著的手,驕傲地自吟,這樣偉大的母親訓導成長起來的兒子,你無法構成等量的對手,儘管你手裡擁有更殘暴的武器。
那張投降書上,印著1945年9月18日。這個時間是孫蔚如選定的。在他接受中國第六戰區主受降官的委任令後,部屬徵詢他關於受降儀式時日的意見,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指令:九·一八。這是不需要思索的14年前的9月18日響起的罪惡的槍聲,14年來日夜都刺痛著作為軍人的孫蔚如的心。孫蔚如對請示他的部屬斬釘截鐵地說:“就放在9月18日。”
1931年9月18日,日本發動侵略中國的戰爭。1945年9月18日,日本侵略軍第六方面軍司令岡部直三郎在投降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既是天道,亦是人道,最終把懲罰和恥辱,定格在他們伸出罪惡之手的那一天。
2005.3.9 於二府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