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業餘文學創作階段,抑或後來以創作為專業,甚至可以肯定從喜歡上文學的少年時期開始,直到現在的大半生時間裡,閱讀成為幾十年生命歷程中永遠都未發生厭倦情緒的生活內容。不說認識價值吧,不說對自己藝術視野的擴展和藝術手段的啟示作用吧,還有一種最基本的業已形成習慣性的心理需要,任何一天如果沒有閱讀,似乎就有心理虧空,並由此而發生心虛乃至焦慮的生理反應。反過來說,期盼中的又是意料不到的令人驚喜的閱讀,說感動震撼說啟迪教誨說獲益匪淺似乎都不完全到位,還有一種最基本的最普遍的功能,就是對人的心理調節和心境的擴展,對社會的某些醜惡對個人生活遭遇的齷齪,在那種美好的閱讀感受裡獲得了不屑的自信。這大約才是閱讀超越專業局限的最關鍵性功能,才是各個種族自古不衰的一種共同的生活內容。
2004年的國慶長假裡,我有一次值得記憶也值得抒寫的閱讀,就是陝西省殘疾人聯合會和省作家協會聯合舉辦的殘疾人散文詩歌大賽獲獎作品。這些作品遠遠超出了我的閱讀期待,讓我不僅驚喜而且驚詫,在殘疾人這個特殊的群體裡,有這樣天性和資質優秀的詩人作家,創作出這樣出色的詩歌和散文,令我欣喜令我深為感動的同時,也產生某種負疚,對殘疾人這個特殊群體裡的文學創作的關注,幾乎是一種無意識的忽略。
我先是被“我能走路了”的一聲呼喊感動得閉上眼睛。這是散文《行走的樹》開篇寫到的一個細節。一個腿腳有疾的孩子,直到5歲時才可以架著枴杖練習走步,她的母親用一條紅紗巾攬著她的腰予以幫扶。當她在樓道上走過較長一段路程而止步時,才發現母親早已悄悄抽去紅紗巾在樓道的那一頭對她笑著,她在感到恐懼的同時也爆發出狂歡:“我能走路了!”我被這個5歲孩子的狂歡深深地震撼了。我有兒女也有孫子,我牽著他們的手學會走路。他們在甩開我的手獨立行走的時候,我的愉悅是自然的,然而從未感受到這個5歲孩子第一次獨立行走時發出的狂歡對我心靈的震撼。我的兒女和孫子與別的孩子一樣,1歲左右學會走路是生理肌體發育的規律;而這個患有腳腿疾病的5歲孩子,第一次獨立行走就有了戰勝災難人志勝天傲步天下的非同尋常的意義。而這種威震人心的鮮活的生命體驗,也許只有這位生而不幸的5歲孩子才能感受得到,才能以恐懼伴著狂歡向這個世界呼喊出來。我便寄以最虔誠的祝福,這是一個有血性的孩子,5歲就顯示出不甘匍匐在地的志氣和血性,現在該當以更驕傲的自信向媽媽匯報:“我是一個用文字向社會發言的作家了!”
趙林祥的《亮亮·木車·小鳥》,更像一篇精彩的小說。這篇作品在開篇敘述中的一個“晃蕩”的詞彙就把我的心揪住了。亮亮是一個因為延誤醫治而落下雙下肢殘疾的不幸的孩子,從此便以一根布帶綁在父親或母親的脊背上,開始了漫長而不堪期待的人生之路:“亮亮整天俯在爹精瘦的脊背上……看晃蕩的天、晃蕩的雲彩、晃蕩的日頭,在風吹日曬的顛顛簸簸中睡睡醒醒。”一個綁背在大人脊背上的孩子,連獨立行走拔草栽花和泥捏馬跳繩彈球兒的自由也沒有,而是隨著大人腳步的快疾緩慢被動地活動著顛簸著,他看到的日頭、雲彩、土地、山原、河流、樹木和大人小孩,都是晃蕩的。好生動的一個晃蕩!我在忍不住讚賞這個絕妙的詞彙的同時,心裡隱隱波動著對這個在晃蕩裡看世界的不幸孩子的淒婉之情。
這篇散文或者說短篇小說,最震撼我靈魂的一筆在小說的末尾。這個孩子後來漸大,在父母出山勞作的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時日裡,被擱置於一輛小木車車廂裡,寂寞無奈裡開始與頭頂大樹上的鳥兒對話,學會了各種山鳥美妙的叫聲。鳥兒也與他為友,在他的小車上乃至他的頭上肩上手上毫無顧忌地落腳。孩子和鳥兒一齊鳴唱,一幅人與自然超乎想像的和諧天趣。商人來了,與父親交易成功,由這個孩子憑借絕技捉鳥賣錢……最後導致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場面,鳥兒在樹枝間瘋狂衝撞,撞死跌落在孩子的小木車上和周邊的土地上,被孩子剛剛誘捕入竹籠的鳥兒同樣瘋狂衝撞,企圖出籠,也企圖撞死籠中……我讀到此,幾乎閉氣。這樣慘烈的情景對我的震撼不亞於地崩天裂洪水猛獸。
這篇作品提供給我們思量的內蘊豐富宏大而又十分單純,人類關於良知的堅守和背叛。且不論父親和兒子在這場慘烈的悲劇中各自角色的演變,單是這個逼近靈魂的命題就足以讓人捫心自問了:在官場商場名利場上,是否曾經乃至依舊誘捕過誠信和良知之鳥兒?這篇作品寫得含蓄、自然,故事類近寓言,卻使人領受到真實,語言的簡潔乾淨尤值得稱許。
獲獎的散文和詩歌,涉及到社會生活諸多領域,面對土地,面對樹木和綠葉,面對過去和現時,面對自己和社會,面對城市和鄉村,面對紅日和黑夜,作者們都以各自獨特的視角和獨有的感受,發出吟誦和抒寫。讓我確切感知到這些或因先天或因後禍致成殘疾的弱勢人群,在視野上是開闊的,在精神上是強大的,在情感上是敏銳細膩的,在關於生活的思考上是嚴肅的,有的已達到哲理的境界。他們與我們一樣進行著思考進行著建設進行著創造,然而他們比我們要克服更多的障礙,要付出更多的汗水,要具備更大的毅力。我向他們致禮。
這些作品裡有一大部分都寫到親情,父母的愛,兄嫂的愛,同學親友的關愛等等。由於生理上的病殘,需得方方面面的關照和扶助,比一般人感受親情和關愛自然要切貼得多深刻得多,抒寫這種感受已經成為一種情感和心理的需要。作家賀緒林得助於一位嫂嫂的幾十年如一日的護理,早在鄉里和文壇傳為佳話。嫂嫂去世,那份心痛和情殤是不可不訴的。《遙寄天國的家書》,如泣如訴,感人至深,使人不僅看到一位賢惠的嫂嫂,更感到一位偉大女性博大深厚仁慈的襟懷。《歲月深處的孤燈》寫一個殘疾孩子對母親的動人記憶。這篇作品沒有局限在母愛和母子情感關係上,而是展開了更廣闊的社會背景和幽深的歷史文化背景,生動而深刻地解剖開一個封建宗法迷彌著的關中農村家庭關係的血肉脈絡,顯見其複雜和陳腐,行動的封鎖和心靈的封閉。物質的匱乏和心理的壓抑,後者比前者更不可忍受,這位母親反抗了,寧可捨棄物質而要尋求心靈的自由,從殘餘宗法意識濃厚的父親統治下的大瓦房反叛出來,甘願進入一孔殘破不堪的窯洞。大量的生活細節堪稱精妙,讓我相信作者楊暉敏感而又富於力度的觀察生活的眼力。正是這些由作者直接觀察直接掘獲的生活細節,把一個濃厚宗法色彩的家庭裡的君君臣臣父子婆媳間複雜關係,揭示得鮮活淋漓,一讀便知這是從生活深層獲得的真貨,而不混同常見的那些偽造的生活細節或民風民俗之類。這位母親讀書的愛好和讀書的情景包括讀書時翻揭書頁的動作,讓我看到一個不甘平庸不甘無為而強烈追求精神自由的新鄉村女性。中國女性追求自由爭取平等的歷程至少已有百年,這位母親仍然在關中鄉村的破窯裡苦鬥著。這樣,我從這位母親身上所感受到的,已不局限於她對殘疾兒子的關愛和親情,而是頗為豐富頗為厚重頗為深刻的社會生活內容。這當然是作者從一個殘疾孩子的視角提供給讀者的,把一個極富個性的關中女人的鮮活形象樹立起來,顯示出作者敏銳的眼力,強有力的篩選本領和描寫敘述的紮實功力。
真是一次令我驚喜而又振奮的閱讀,在殘疾人這個弱勢群體裡,有一批已經顯示出極富天賦才華的作者。願他們持之以恆,不斷完成藝術探索之路上的突破,多出佳作,走進當代文學的隊列,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
2004.10.7 於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