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村又有新結集的詩歌出版,這是詩人遠村的第四部詩集,名為《浮土與蒼生》。遠村約我作序,不僅不敢推辭,倒有某種評詩論文之外的因素,即一縷明晰卻又朦朧的印象、一種無意間形成的頗令我敬重的情感。認識遠村時,我還住在鄉下老屋寫作,每次回到作家協會,在古樸卻也殘敗的四合院裡,往往就能撞見一個年輕編輯,名叫遠村,是來自陝北黃土高原的青年詩人。我心裡很自然地泛出一句“陝北真是一方哺育詩人的沃土”。陝北出了兩位舉世聞名的小說家柳青和路遙,也出了一批詩人,活躍在當今陝西和全國詩歌界,遠村是令詩界關注的一個。然而我回城辦事總是來去匆匆,未得與遠村有一次深談的機會。我記得最初印象,是上唇有一溜整齊的短髭,站在小小的編輯室門外的院子裡抽煙,靜靜地站著。我撞見時,笑著打一聲招呼,就沒有話了。似乎沒見過他到人多聚談的屋子裡閒聊,也幾乎看不見他走門串戶。幾年之後他離開《延河》編輯部到另一個單位,我和他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陝西文壇,各種文學活動頻繁,作家、詩人、評論家聚首的機會很多,我卻發現很少能撞見遠村。誰都看見現在的文壇正應著古人說的“功夫在詩外”的話,卻不是這千古名言的本意,“詩外”已不屬詩,而是“關係網”,靠各種關係張揚詩和小說本身並不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遠村是遠離並冷眼相對著這種狀態的。他在做自己承擔的工作,也在寫著他的詩。這樣,反倒留給我一個令人敬重的印象。我想把這印象留在我的文本裡,不僅是對遠村詩性神聖的敬重,也是對自己尚以為神聖的文學的敬重。自然,還有那一溜整齊的短髭。
大概是上個世紀90年代初,在《延河》做詩歌編輯的遠村一年內出版了三本詩集,贈送給我這個不會寫詩的人了。不會寫詩,卻還喜歡讀詩,尤其是那些能觸及情感的詩。遠村的詩就是這種一經閱讀便撩撥起無盡思緒波湧的詩,帶給我的歸宿感,遠勝於歐美詩歌中一些篇章。他的第一本詩集《獨守邊地》,詩象自然而語速輕慢,泥土的芬芳與草根的清香瀰漫在一頁一頁一行一行詩句裡,激起我對家園和大地難以化解的記憶。比如“春天,面對一堆黃土\/父親感恩的雙肩掛滿鳥鳴\/背靠太陽,讓種子在一條河邊\/長出撩人的民歌”(《春天》),再如“父親是跟莊稼一樣古老\/一樣穿越四季\/成為永恆的天空\/他忠實的愛人我的母親\/像一根谷子,在高高的山坡上\/站成一派秋收的景象”(《父親》)。可以看出從小在陝北農村長大的遠村,對生活在黃土高原的親人以及賴以生存的莊稼,所深埋於心底的那種感恩情懷。這個父親已經不單是遠村的父親,而是我們共同的父輩影像。在他的詩中,很難看到常見的那種對中國鄉村貧窮、愚昧、悲涼及至鄙棄的恣意渲染,反倒是句裡行間洋溢著一派溫情、祥和、渾厚的氣象。他曾說物質的匱乏並非一味的苦難,農業社會裡雖然存在飢餓,但人類擁有大地的激情,內心是敞亮的、幸福的。這是現代都市人很難想像得出體味得到的,更是那些鋼筋水泥地板上長大的新新人類無法領受的精神高地。我在遠村“獨守”的“邊地”裡發生了本能的共鳴,跟我記憶裡鄉村的陽光、風雨、墒情和行走在土路上的鄉親,交融在一起。遠村在黃土地上經歷了貧窮和封閉,感受並吟誦出來的卻是潛蘊在物質匱乏之下生活的偉力、生命的光華和生命的詩性品質。誰如果只在黃土地上收穫貧窮和落後,並發出輕率的鄙夷,結果往往輕賤了自己。我曾在一部關於西部的專題片裡領略過一句著名的解釋詞:啊!這真是一片上帝的棄地。這句詩性的感歎是編者在直升機上俯視黃土高原時發出的。我讀到這樣的感歎句子時,頓即生出本能的反應,誰有牛皮代表上帝來宣佈這是一塊無可救藥只能放棄的土地!即使上帝真的放棄這塊土地了,不再拯救這塊土地上的生靈了,生活在坡坡垴垴溝溝旮旯裡的男人和女人,依然以自己的激情和希望,面對黃土揮舞著橛頭和鐮刀,壓根也許想不到在他們頭頂上代替上帝發出拋棄話語的那個聲音。正是在這塊黃土地上,開創並延續著這個民族歷史的燦爛和輝煌,恕我不必一一列舉贅論。我還是那句話,誰輕賤這塊土地,結果肯定是把自己輕賤了。我在這裡與遠村發生了共鳴和交融,並不因年齡和生活時代的距離而隔膜。我在閱讀裡領會到的遠村對那塊土地的體驗和感知、獨特的視角和獨立的思考,以及幾乎完美的語言表述,不僅共鳴與交融,而且受到啟迪,以至更加自信了。
在遠村的第二本詩集《回望之鳥》裡,我看到詩人對鄉村往事和古都陳跡的反窺之態,如此癡迷地謳歌農業文明而又在歷史的廢墟中輕鬆漫遊,遠村便以獨立獨特的姿態和氣質在詩壇獨成一景了。遠村告別鄉村以後,進入已開始躁動著現代化的古都西安。一個敏感的詩人,對十三朝古都透射出的厚重與漫長不會無動於衷,他被某種來自時間的力量拉動,詩思穿過塵封已久的時光隧道,觸碰秦磚漢瓦的氣息和精魂,便有了《回望之鳥》中“讓泥土在智慧之芒上高起\/或者河游在掌中自動改向\/一個完整的房子,被無數柔腸\/虛無為一滴淚\/幾許槐香”(《阿房宮》)。這樣的詩句,只有遠村才寫得出來。詩人沒有在大量的人文遺存前滯留,而是一路走去,以其敏銳的觸角找到人類文明在時間的長河中堅硬發亮的部分,並期望以自己的堅定和執著使其精神復活。
遠村的第三部詩集《方位》是一本心靈史的詩歌集子,不再看得到詩人在鄉村泥濘的小路和古都的窄巷裡行走的影子,而是向內心詩意的世界掘進,並展現出更為自由自在的歌唱方式,直達自己精神的烏托邦。這些詩作中呈現出另一種別開生面的精彩的句子,例如:“我看見森林之妖在誰的指尖上舞蹈\/看見一匹鹿在霧氣中顯露音樂之靈\/看見一滴水最後回到樹的內心”(《靜樹》);“雨中的八月,手中的憂傷放在門後\/我們走在積水之上\/誰將一句話掉在地上,一句還在嘴裡”(《八月》)。這些精美的詩句營構的意境頗為虛幻,卻又真切感人。至此,我可以發現遠村的詩歌寫作幾乎就是詩人的精神史和生存史的真實寫照。每一部詩集,集中體現了詩人某個階段的現實體驗和美學追求,使我在詩歌的閱讀和欣賞過程中,完成了與詩人心靈世界的交流和感知。
我之所以要說對遠村的前三部詩集的閱讀印象,是參照即將出版的第四部詩集《浮土與蒼生》,令人振奮地看到一種跨越式的詩意的提煉和意境的昇華。在這些詩作中,我幾乎再看不到詩人原先的身影。呈現在現在時的遠村,其詩作中理性把握和對語言的駕馭十分老到,無論是詞的運用句的錘煉,還是詩的結構、色彩、節奏和意蘊,都耐得反覆品嚐咀嚼,不忍罷手。“什麼聲音將我們與塵世隔開\/我看見謠曲之王,他輕微地呼吸\/驚動晝夜之間的距離”(《民歌》),又如“十年前的意外投奔,使我認清了路的面目\/不在大師的書中,也不在琴者的火焰中\/而是藏匿在時間腋下的雜草中”(《我一直以為自己在路上》)。讀這樣的詩句,詩人的美學追求已趨於哲學、建築、雕刻,甚至可以達到大音大像之境。較之先前,這些詩的速度慢了,閱讀的韻味卻更為強烈,從詩所表達的主題看,詩人更關注生命的意義和生存的價值,一個冷靜的思考者開始了對人類命運的關懷和現實真相的批判。讀完遠村的詩歌作品,我可以明晰地看到一個詩人不倦的追求之路,遠村的創作經歷了三個階段,詩人的角色也發生了三個根本性轉換,即家園的守望者——城市的旁觀者——現實的思考者。
遠村是一個內斂和自省的人,專注於藝術的探索,堅持不斷追尋新的意境,不斷超越自我。這是作為一個癡心於藝術創造的人最為珍貴的精神,願現實的思考者,還不是詩人最後的狀態,期待遠村能抵禦浮世各種誘惑,堅守自己心靈世界的一方綠地,創造完美的詩的詩境。
2006.9.12 二府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