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英倫和方駱坐在開往同城山的車上。從家裡出來一直到上了車,她的臉上都沒有表情,她坐著,眼睛看著窗外,似乎已經離開了他。
他第一次領教了她沉默的天賦,她沉默著,為了避免對他的傷害,她假裝去看窗外的風景。
到了效外,視野逐漸寬闊起來。他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把頭俯下來,順著她的身體滑到她的膝蓋,吻了吻她的手背。她看著他後腦上的頭髮,等他抬起頭,她還是沒有說話。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她說:「看看外面。」
他挺直身體坐了一會兒,忍不住喊她:「小喬。」
「什麼?」
「我愛你。」
在稍稍的停頓後,她說:「我知道。」
他們下了車,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線衫,看上去沒有上一次明朗。同城山的九月,已經有了涼意。
草地開始發黃,山上樹木的顏色也開始變得豐富,她喜歡它們,喜歡一個人走路,不知不覺,她把他扔在了身後。
他突然停住了,站在山坡上,看著她的背影。她有點兒漫不經心,邊走邊看,一個人走路,顯得更加悠閒。
她走出去幾十米遠,發現他不見了,回過頭才看見他站在遠處。
她朝他揮了揮手。
他沒有動。他想不通早上她的父親和她說了什麼,讓她突然變了一個人,並對他隻字不提。他很生氣,想這樣站著,看她有什麼反應。可是她又朝他揮了揮手,陽光下她的體態生動而孤單,他歎了一口氣,朝她走去。
「小喬,」他問:「你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她說。
「是你父親嗎?」他問:「他說了什麼?」
「哦,」她輕描淡寫地說:「他只是說了一句名言。」
「名言?」
「對,我們家的名言。」
他看著她:「能告訴我嗎?」
「它只適合喬家的人。」
「是嗎?」他好奇地追問:「到底是什麼?」
她沒有回答,懶洋洋地往前走。
他們認識以來,關於她的爺爺和奶奶,關於她的父母和家庭,她基本上隻字未提,她也沒想過為什麼不對他說。現在他問她,她忽然之間就明白了,她是不會告訴他的。他和他們,分別給了她兩個世界,或者這兩個世界她從小就有,它們跟著她,伴隨她,一個在左邊,一個在右邊。
她的腳踩在草地上,草軟軟的,很舒服。她對從前的喬英倫早已厭倦,這些天來,她已經呈現出另外的面目。他從不叫她喬,或者英倫,他發明創造了另一個叫法——小喬。他一叫,她就真得成了小喬,至少她喜歡他把她當成喬英倫之外的女人,她借助他的發現,想從這裡跳到那裡,從右邊跳到左邊。
他有些不高興,問:「到底你父親說了什麼?」
她調皮地笑了笑:「他說好女人要找一個好男人。」
「真的?」
「真的。」
他伸手摟她:「我是嗎?」
「不是。」
「喂!」他用力勒緊了她:「我是嗎?」
她貼著他,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看,已經快到中午,陽光直射在他的臉上,他是一個好男人還是一個壞男人?她笑了,她知道她愛他,反正她愛他,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說:「我愛你。」
他鬆開了她,歎了一口氣,也回答她:「我愛你。」
他們沿著山坡往前走,中午有點兒熱,她把外套脫了,拿在手裡。她還是沒有辦法集中思想,始終有點恍惚。
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她笑著對方駱說:「挺什麼的,這樣吧,我們來講故事?」
「好啊,」方駱說:「你先講。」他又高興起來。
「你想聽哪方面的?」她問:「黃色笑話?」
「你只有黃色笑話嗎?」
「我知道的故事可多了,」她說:「讓我想一想……講個猶太人的怎麼樣?」
「外國人也有故事嗎?」他笑著說。
她噘著嘴:「你到底要不要聽?」
「當然,」他摟著她說:「要聽。」
「有一個小孩和父親出去玩,」她邊走邊講:「小孩想從高處跳下來,他讓父親在下面接住他,父親同意了,小孩就爬到高處跳下來,結果父親沒有伸手去接,小孩摔在地上,疼得哭了起來,等他哭夠了,他父親才說,要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承諾,除了你自己。」
方駱看著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要講這個故事。看她平靜的表情,他想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相信一個人是多麼的難。孫婷、史號哲、張逸方,還有方駱……從前她不瞭解友誼,也沒有「戀人」,她時而熱情時而冷漠,她只相信自己。方駱的愛動搖了她,她在想,她不相信別人,別人又怎麼相信她?
「小喬,」他打斷了她的思路,看著她。
「在啊。」
「嫁給我!」
「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再說一遍。」
「行啊。」
他盯住她,緩慢地問:「你想清楚了?」
「是。」
他們繼續朝前走著,他又問:「不反悔?」
「不反悔。」
「肯定?」
「肯定。」
他覺得她雖然回答的肯定,但有些心不在焉,好像他們之間有了一種隔閡,他忽然把握不住她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去打破這種隔閡,重新貼近她。
他問:「你會離開我嗎?」
「什麼?」
「你想離開我嗎?」
他的話讓她心中一痛,是嗎?她想過離開他?她看著他,他們站在陽光下。她想坐下來歇一會兒,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像拍著自己的臉頰:「不,我怎麼會離開你。」
她在心裡接著說,我還要指望你、依賴你,把我的全部都拿來賭上去,方駱,她看著他,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嚇我一跳,」他看了看手錶:「已經有三個多小時,你一直都這樣,我以為你要離開我了。」
「怎麼會,」她說:「除非你愛上別的女人。」
「不!」他說:「我不會。」
「不會嗎?」她輕輕地說:「前面的路,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
「你保證?」
「我保證!」
她忽然覺得他們很可笑,這種事情也可以用保證來保證嗎?她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她說走吧,我有些累了。
他們找了一塊草坪,坐下來休息,商量到哪兒吃午飯,正說著,她的手機響了,是史號哲打來的,他問她在哪兒?她說在效外,他問是不是一個人?她停了一下,說兩個。她問他有事嗎?他說沒什麼事情,以後再說吧。
掛了電話,她看了看方駱,像是自言自語地:「這個人,有事又沒說。」
方駱問:「誰?」
「史號哲,」她說:「他好像找我有什麼事兒。」
他看著她,問:「史號哲對你挺好是嗎?」
「是啊,我們是好朋友。」
他不再說話。
她問他:「怎麼了?」
「我醋。」他說。
「你亂吃醋。」她笑著說。
「我就是要亂吃醋,」他一把摟住她,摟得緊緊的,在她耳朵邊問:「說,有多少這樣的朋友?」
「無數!」她咯咯笑著。
「好啊,」他一面用力摟她一面咬著牙:「那我也去找別的女人。」
「你去啊,反正你找一個,我就找十個。」
他摟得太緊了,使她的臉漲得通紅,他鬆開了胳膊,坐在一邊,他問:「我如果找一個,你真要找十個?」
「當然!」
「你要搞十個男人,」他試探著說:「那我們肯定完了。」
她哼了一聲:「當然,你以為我會原諒你!」
「喂,」他說:「是你要搞十個男人,誰原諒誰?」
「是我原諒你,」她說:「起因在你。」
「可我是男人,」他只能這樣說:「男女有別。」
「有什麼別?」
「男人嘛,難免會犯錯。」
「是嗎?」她笑了笑:「女人也會讓男人犯錯。」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如果容易犯錯,我也容易讓別人犯錯,而且翻十倍!」
「小喬!」他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是你不要臉!」她忍住胳膊上的疼。
「你呀,」他放開了她:「如果真有這樣的事,請你原諒我好嗎?」
她看著他。
「只原諒一次。」
「你怕什麼?」她問:「已經犯錯了嗎?」
「沒有,」他嘻嘻哈哈地笑著:「我只是求一次機會,求一塊免死金牌。」
她把頭扭到旁邊:「我不是皇帝,所以沒有免死金牌。」
「好吧,」他說:「我保證,從現在開始,永遠不會出那樣的事。」
「現在?」她問:「之前呢?」
「之前?」
「對,就是從我們認識到現在。」
「沒有,」他說:「沒有。」
「肯定沒有?」
他又笑著問:「如果有呢?」
「是嗎?什麼時候?」
「唉,」他把她摟在懷裡說:「臉色這麼難看,我沒有,沒有。」
「真的沒有?」
「喂,」他說:「你扳著臉的樣子好嚇人,應該去當法官。」
「是嗎?」她冷笑了一聲。
他果斷地說:「不管發生什麼,你一定要記住,我愛你,只愛你。」
她沒有說話,靠在他的懷裡,陽光照著他們,她心裡卻湧起一股陰冷,她感覺方駱的話未必沒有原因。她在心裡說服自己,要相信他,一定要相信他,不管如何,喬英倫一定要相信一個人,至少一件事。
山坡上沒有其他的遊人,只有藍天和草地,只有他和她。
他說:「親愛的你知道嗎,我為什麼要到這兒來?」
「為什麼?」她問。
他似笑非笑:「我是想起了你說的話。」
「什麼話?」
他哈哈大笑起來,然後說:「在陽光下。」
「你,」她恍然大悟,用手指著他:「你不要臉。」
「我不要臉?」他說:「是哪個不要臉的說,在陽光下做肯定很舒服。」
「反正我沒有說。」她把頭轉到旁邊,忍著笑。
他把她的下巴轉回來,對著她說:「你怎麼能這樣不要臉,嗯?」
他吻她,狠狠地吻,而且,他分明是在勾引她。吻著吻著,他就有點暈了,他和她都渾身無力地倒在草地上。
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他們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陽光的灼熱。他們互相吻著,兩個人的呼吸都有點急促,他想要她,她也想要他。他緊緊摟住她的腰,睜開眼睛,她的臉色緋紅,睫毛一根一根,就在他的眼前。他把手伸進她的衣內,她感到羞怯,把頭埋在他的懷裡,試圖避開他的手。
「小喬,」他說:「好硬啊。」
她笑著離他更遠了一些,但是他不幹,湊上前,緊緊地抱住她說:「親愛的。」
「什麼?」
他忍不住問:「我們做嗎?」
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有點想也有點害怕。她猶豫不決的樣子讓他大笑起來,笑得前傾後仰。她抓著他問笑什麼,他說不要臉,我們可真不要臉。
「有嗎?」她嚴肅地說:「我可沒覺得。」
「當然,」他止住了笑說:「我們好愛好愛。」
有幾個遊人走上山坡。方駱看看喬英倫,喬英倫看看方駱,他們又看了看不遠處的遊人,一起大笑起來。方駱一面笑一面把已經癱在地上的喬英倫拽起來,他說走吧,快走吧,我們下山吧。
「不,」她捂著肚子:「我要笑死了。」
「你個不要臉的,」他罵她,也忍不住笑著。他轉過身,在草地上蹲好:「來,我背你下山。」
她站在他的背後,沒有動,他又催促了一遍。
從小,她騎自行車敢帶別人,但不敢被別人帶。在同城山玩的時候,她背過孫婷,還背過其他的朋友,但是從不敢讓別人背。
他回過頭,見她在猶豫,就說:「愣什麼?快上來。」
「我害怕。」
「怕什麼?」他滿不在乎地:「有我呢,摔不了。」
她咬咬牙跳了上去,他兩手勾住她的腿彎,順著草地朝山下走。
「還怕嗎?」他一邊走一邊問。
「不怕了。」她說。
她俯在他的背上,東張西望,這裡視野開闊,草地平緩地一直延續到山下。在他的背上,她感覺看出去的視線跟平常不一樣了。
她吻他的頭髮,吻他髮根旁的皮膚,他縮了縮脖子,她知道他在笑。
「我愛你。」她說。
他背著她一直走下山,感到她的身體越來越重,但是不想放下來,她估計他累了,要自己下來走,他執意不肯,他說你不是害怕嗎,我要你好好地害怕,直到你再也不害怕為止。她緊緊貼著他的脊背,她說誰害怕了,我已經好了。
她真的好了,她真的在完完全全地愛著方駱了。她的勇氣讓她驚訝,她像一隻母獸要保護自己的家一樣,全身上下充滿了一種動力,她要好好地愛一場,好好地和一個人在一起生活。
從同城山回去的路上,她的手和方駱的手緊緊握著,她又恢復成了在沁裡的那個小喬,他時時刻刻在她耳邊低語,時時刻刻說我愛你。後來,當他提醒她時,她仔細地回憶了一下,光是回去的路上,他就不知道說了多少個我愛你。
回到他們的房間,裡面充滿了溫情,他們躺在床上,喬英倫由於那個決定了的勇氣,整個人都處在亢奮狀態,這亢奮又讓她滿懷溫柔。她愛他,像一個女人,甚至帶著一點討好、獻媚的意思。對於喬英倫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喬家教她的,只有冷漠,這種冷漠表面上看起來堅強勇敢,實際上,它完全是生硬的、教條的。之前她一直覺得那是對的,是可以用來自我保護的。可是,她愛上了方駱,或者說,方駱讓她發現,如果她愛他,她就不應該再那麼自私地保護自己。她必須放棄喬英倫的冷漠,她必須真正意義上地來愛他,就像她的奶奶愛上了她的爺爺,執意要與他飄洋過海,來到這個與她生長的地方絲毫不同的國家一樣。
她躺在他的懷裡。
他抽著煙,是事後煙,他反覆的說事後煙很香,她總是搶著給他點,然後,她依偎著他,整個身體柔軟而充滿彈性,她的皮膚磨擦著他的身體。
她想,此前她是個自私的無情的女人,她對張逸方就是這樣的,她並不愛他,卻讓他作了她幾年的男朋友,回想他們的性生活,那完全就是公事公辦。還有史號哲,她一直把他當成兄弟,事實上,她對他也是有好感的,可是她不想愛他,她從來不想真正地愛一個人。
現在,方駱愜意地吐著煙圈,她終於可以愛了,她想,她終於愛上一個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