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駱在看時間,他每一次看時間,她就問起來嗎?他搖搖頭,說再過一會兒。從八點到十一點,他說了好幾遍。她知道去北京的列車每小時就有一班,所以也不催他,兩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偶爾,他抽一支煙,她依偎著他,看他吐出白色的煙霧。
他估計要離開十天,他問她這十天的安排,她說收拾東西,也想回去看看父母,還有一件事情,她有點兒下不了決心,她說要去一個地方,去還是不去,她還沒有想好。
「去什麼地方?」他問。
「上墳。」
「誰的?」
「我爺爺和奶奶。」
「哦。」他應了一聲。
關於家裡的事她很少向他提起,只說父母住在老家同城縣,離市區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她沒有兄弟姐妹,和她相處最多的是同學,偶爾她也跟他說說學校裡的趣聞。
他奇怪她提到上墳的時候有些猶豫,他問她怎麼了,她搖搖頭。他說反正北京並不遠,以後常回來看看就是了。他還笑著說,以後我陪你去,讓你爺爺奶奶也看看我。
她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她仰著頭,看著天花板,那些班駁的痕跡她不知看了多少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是喬家留下的痕跡。她爺爺奶奶的墳就在同城縣的公墓,從父母家裡出來,走二十分鐘就到了。
她為什麼想去那裡?是想得到什麼還是想告別什麼?
他摟住她說:「告訴我,怎麼了?」
她把頭埋進他的胸膛,他撫摩著她的脊背。
「起來吧,」她說:「快中午了。」
「不,」他堅決地說:「你不說我就不起來。」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了家裡。」
「家裡怎麼了?」
「沒什麼,」她笑了笑:「也說不清楚。」
他突然平躺下來說:「我不走了。」
「為什麼?」
「除非你把家裡的『什麼』說清楚,」他閉上眼睛:「否則我就不走了。」
「家裡沒什麼。」
「那你為什麼難受?」
「我哪有難受?」她摟著他說:「快起來吧。」
「你不是第一次了。」
「什麼?」
「你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上一次你父親來,你就很反常,」他加重了語氣:「我們,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嗎?」
「沒有。」她說。
他輕輕地吻了她一下:「你不知道,上次可真嚇人,你好像,」他想了想:「好像突然就離開了我。」
她不知如何去說,去表達。她只知道那個「什麼」,它存在著,而且,到現在還在。
他也從她的表現中感覺到她的家確實存在著「什麼」,只要一提到她的家、她的家人,她就像被一把拉了出去,拉出了這張床、這個房間。
「你應該告訴我,」他對她說:「你看,它影響你,你的情緒又反過來影響我,我們之間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如果你告訴我,我們一起來面對,那麼不管它是什麼,起碼我們是一個共同體,兩個人加在一起總比一個人強。」
他說得很慢,層次清楚,可這樣和她說話,讓他心裡有點難受,為了達到目的,也只能如此。
他裝著輕鬆的樣子說:「這樣吧,今天我不走了。」
「不走了?」
「今天,我聽你說一說家裡,什麼時候說完,什麼時候走,如果你三個月說不清,我就等三個月,如果你要說三年,嗯,」他笑著說:「那我就在這張床上躺三年。」
「喂,你幹什麼?」她看著他:「真的沒什麼好說的。」
「有,」他說:「肯定有。」
「方駱,」她輕聲說:「不要勉強我。」
「我要!」
現在他知道了,在她的心裡,有一些東西是他不瞭解的,如果他想完全地佔有她、讓她愛他,就必須把這些東西清除掉。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的臉色很難看,但是他鼓勵著自己,不要心疼她,不能心疼她,抓住這個機會,哪怕過後,用一百倍的愛來補償她,現在,也要逼她。
「喬英倫,」他在喊我,這是他第一次赤裸著身體喊我的全名。他要我為他解釋什麼?他想聽什麼?我又能說什麼?
「我好累」,我說:「我想休息。」
我忍受著,我不能。只差一點點,我就勝利了,我又是喬家的女兒,又一次接受了他們的教育。
「小喬,小喬,」他在喊我嗎?他滿不在乎的微笑,他溫熱的身體,他進入我時那樣的柔情蜜意。而小喬,她是誰?那個像花兒剛剛開放的女人,那個躺在男人身下溫柔嫵媚的女人,那個在沁裡的河邊想到陽光下做愛的女人,那個在幾小時前像野獸一樣咬她男人的女人,她和我有什麼關係?到底她是我,還是我是她?
我閉著眼,屋頂上的畫面還在閃爍。我被兩片溫熱的嘴唇接住了,它們吻我,溫暖而濕潤。頃刻之間我明白了,喬英倫,我不是她,不想是她,不想前面的路是黑的。我回吻那兩片嘴唇,急切而熱烈。我撫摩那個吻我的身體,我要和他做,用喬英倫的身體和他做,我要讓他征服喬英倫,我要讓喬英倫發瘋。
他完全被她控制了,在他們做愛的記錄裡,她還從來沒有這樣過,一種瘋狂的挑逗與索取,一方面他的身體為她激動起來,他無法不響應她,另一方面,他又感覺到她身體裡蘊藏著的痛苦,他不知道她是希望憑借做愛來緩解呢,還是希望憑借做愛來發洩?當她主動的時候,他感受到她有一種強有力的控制能量,或者說,她被一種強有力的東西控制著,這使他驚訝,但是他又無法去思考。
她不說話,也不允許他說話,他想說「我愛你」,她就用舌頭去堵住他,她的身體加緊了節奏。
他感覺到她的身體一緊,全身的肌肉都收縮起來,他的堅硬碰到了另外一種堅硬,從她的全身到她心中的感受。她停下了,身體緊緊勾著他,他想動,但不知為什麼,他感覺到她更希望他不動,他凝視著她,她的頭微微向後仰著,眉心顫動,過了一會兒,她睜開了眼睛,所有的畫面已經不翼而飛。
她哭了。
他伸出舌頭,舔她的淚水,她的整個身體鬆軟下來,在麻麻的快感裡她輕聲說:「我愛你!」
現在,她溫暖柔和,像剛出爐的軟麵包,要送進他的嘴裡。
他做得又輕又慢,她的淚水不停地湧出來,他溫柔地吻她。屋頂上那些畫面,那些扭動的身體,在他進入的一剎那消失了。她被幸福包圍,從莫名地情緒中回到這個房間,這張床,這個男人的身上。她摟著他,被他佔有,與他血脈相連,她感到無比的舒服,像被溶化了一樣,她沒有一點力氣,渾身上下都被他包圍著。她覺得暈,後腦勺陣陣發悸,她暈得既甜蜜又幸福。那種被佔有的快感讓她無法表達,每一下,每一次都讓她想從心裡尖叫出來,她任他做,不去管淚水怎麼來。這做的感覺太真實了,她就是她,面對方駱,她永遠是她。
她說我愛你,我愛你,她一面說一面呻吟,她現在毫無顧忌了,她要遵循自己的身體,她不要理由。
……
他久久地和她做,非常好地控制著自己,他感覺到她很幸福,他竭力讓自己慢一點,再慢一點,他看著她的表情,一個陶醉的女人,一個愛著他的女人,他知道他得到了她,她再也逃不掉了。
陽光從門縫照進來,除了亮著的檯燈,它也為這個房間增加了一點亮色,它們都是一個色系的,金黃而溫暖,它們照著這一對沉醉在愛中的情人,以及零亂的被褥和衣服,房間裡充滿了金色的味道,兩個摟在一起的身體,也呈現著這樣的顏色,從皮膚到頭髮到閃著光澤的汗珠,他們溶進了金色中,像一團柔和的金霧。
喬英倫幸福地呻吟著,在這個聲音裡,他們逐漸地消散、蒸發,像死了一樣舒服。
過了很久,方駱才從喬英倫的身上支撐起來,兩個人相視一笑,他們心意相通,在共同經歷了欲仙欲死之後,她的笑深深地打動了他。後來,他告訴她,那天上午,她笑得多麼豐富,笑裡充滿了女性。他反覆強調女性這個詞,他說她笑得既像個女人,又像個女孩,既像個媽媽又像個女兒,總之,女性所有的感覺都笑出來了。
她也告訴他,那天上午,她既是喬英倫又是小喬,既是現實中的她也是夢想中的她,她所有的感受都在他進入她時合二為一了。那天上午,她學會了面對自己,經歷了一次真正的成長。
他們摟在一起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除了肚子餓之外,他們也覺得再不起來確實有點不像話了,他們相互指責對方太不要臉,起一個床起了整整一天,而且還哭了一場,做了一次。他們笑著,親親熱熱地下了床。
喬英倫穿好衣服,在廚房裡做飯。方駱收拾自己的東西,裝在旅行包裡。他對著鏡子梳頭和整理衣服,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看上去很年輕,他做了一個鬼臉。他的渾身上下充滿了奇怪的活力,想著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的那一幕幕,就覺得有一股熱流從身體的某個部位擴散開來。
廚房裡傳來炒菜的聲音,然後是家庭才有的飯菜香。他看了看房間,想為她做點什麼,他把行李放在沙發上,動手整理起來。
等她做好飯,他已把房間收拾乾淨。
他們坐下來吃飯,天快黑了。
她沒有說喬家的事,他也沒有再問,他們商量了一下,他還是決定晚上走,趕九點的火車。
喬英倫不想去火車站送他。一個走,一個送,她感到彆扭,她從來就不喜歡告別的場面。她寧願待在家裡,像妻子一樣送他出門。
「要我送你嗎?」她問。
「不要,」他說:「火車站挺遠的。」
她笑了笑,想對他說自己的感受,想想又沒說。
他邊吃飯邊看著她笑,她問笑什麼?他說笑你好看。她說女人都好看是吧?他假裝生氣,扳著臉提醒她,不要再說其他的女人。她咯咯地笑起來。
「害怕了?」她問。
「害怕什麼?」他反問。
「害怕我說一個和十個。」她調皮地說。
「你說什麼?!」他覺得這個女人太過份了。
「你就是害怕這個。」她的眼睛邪邪地看著他。
「小喬,不要說這個好嗎?」他感到不舒服。
她看了看他的臉色,笑著說:「我開玩笑的。」
「我一會兒要走,」他歎了口氣:你這樣說,太不吉利了。」
她想說你不要迷信,忽然之間,心裡也有了某種不安。她搖搖頭,轉移了話題:「方駱,等你回來我帶你去吧。」
「去哪兒?」
「給我爺爺奶奶上墳,還有去見我父母。」
「是嗎,」他又驚又喜:「你想通了?」
她吃驚地看著他,想問他怎麼知道她有問題沒想通?他滿不在乎的樣子讓她一下明白了,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她點了點頭。
方駱已經走了。本來她不打算送他出門,她喜歡留在房間裡,這裡充滿了兩個人的氣息,溫暖、安全。他拎著包,她打開門,他們同時被打動了,月光穿過泡桐樹灑在地上。他們一起走出去,站在院中,小樓上下的窗戶大都亮著燈光,還有炒菜聲、說話聲和笑聲。他們站在月光下,既不說話,也不接吻,幸福就把這個院子填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