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文學老青年
他叫郝逍遙,五十開外的年紀,是一個瘦小枯乾的人,一米五幾的個頭,窄而薄的身膀兒,細長而小的臉,下垂的眼皮下,一對圓而亮的小眼睛,纖細的手指上筋骨明顯,沒有一點肉,頭髮很密、很黑,大概是染過,沒有一絲白髮,頭型則是三七開的分頭。當他正在趴在計算機旁,仔細瀏覽INTERNITER網的時候,有人敲門了。
不等他喊請進,一個西服革履的男人已經快步進來了:「郝總,中央銀行說有遠東投資公司給怒潮傢俱公司的擔保信息不實,他們懷疑天竺支行可能涉及金融詐騙!」
來人叫董大為,是信貸業務部新上任的副總經理。他大約三十六七的年紀,個子不高,算不上魁梧,挺有輪廓的長方臉,皮膚較黑,眼睛不大,鼻子挺括,最扎眼的是他的頭髮,黑黑的,帶著自然卷,留著寸頭。
董大為雖然著急,但依然把話說得很是恭敬。
對董大為的到來以及他的話,此時,郝逍遙似乎都沒有在意,他依然專注於計算機的顯示器,並且用一根細指頭,很麻利地按了一下計算機的打印鍵,老闆台上的彩色打印機便開始「呲啦、呲啦」地工作起來。而後,郝逍遙再用細瘦的老手,再很麻利地把打印好的一頁紙遞給董大為:「來!先批判一下我寫的小詩一首!」
而後,他從抽屜裡熟練地抽出一盒雀巢咖啡來,又熟練地從盒裡再抽出兩個小袋,走到門口的純淨水飲水機旁,開始沏咖啡。他一邊放水,一邊搖晃著杯子,以使咖啡均勻衝開。
董大為只好忍耐著金融詐騙的懸念,畢恭畢敬地坐在郝總老闆台前的椅子上,拜讀郝總的大作:
「《觀海潮——看大雨將至時的弄潮兒》
海咆哮,
雲重浪滔天。
海鷗狂飛驚展翅,
魚龜張惶石底鑽,
人同海作難。」
其實,這董大為對詩歌、音樂等藝術門類,即一竅不通也毫無興趣。他打小看到的便是華北一成不變的黃土地,感受到的便是父母為了養家餬口而日夜操勞的艱辛,再有就是自己為了出人頭地、脫離農門而堅苦卓絕的努力,他還從來沒有體會過和領會出的便是生活之中的所謂詩情畫意,尤其是現在,他滿腦子裡都是「金融詐騙」!!
「好,好,很有氣魄!」董大為順口恭維著郝總,而後,又準備言歸正傳:「中央銀行要我們……」
「中央銀行,總是中央銀行!哪來的那麼多金融詐騙嗎!」郝逍遙打斷董大為的話,他把一杯咖啡放到董大為跟前,一邊意猶未盡地收起詩稿,「『海鷗狂飛驚展翅,魚龜張惶石底鑽,人同海作難。』在我們這個位子上,就是要學弄潮兒,迎著困難上,而不要學海鷗和魚龜,見到風浪就藏起來。」
「對,對,您說的有道理。」董大為一邊喝咖啡,一邊附和著。
郝逍遙讓老闆椅旋轉了九十度,又側身到計算機旁,按了一下打印鍵,彩色打印機便又開始「呲啦、呲啦」地工作起來。而後郝逍遙回轉身,對著董大為頗有幾分得意地說:「這詩真的好嗎?不過,發表在《榕樹下》啦!」
「《榕樹下》?這個雜誌,我倒沒有看過。」董大為繼續是一臉的茫然。
「你呀,真是太『白專』了!看你這樣兒,除了金融業務,你對其他的,肯定是不聞不問了。」郝逍遙像老師對初入門的弟子一般,「《榕樹下》是中國最著名的網絡文學雜誌。什麼坯子蔡呀,什麼安妮寶貝呀,都是這些網絡雜誌吹起來,再捧紅的。」
郝逍遙品一口咖啡,做平淡狀,說:「這可不是自己貼上去的!也需要投稿!中稿率也不高。」
董大為也學著郝總的樣子,品了一口咖啡,但是,臉上卻沒有郝總的悠然,反而卻面露苦相,他實在不知道這咖啡苦了吧唧有什麼好喝的。郝逍遙見狀,忙說道:「你不喜歡喝?我這裡也有茶,碧螺春、龍井、菊花,喜歡喝哪種?」
「我喝茶也是瞎喝。」董大為答,其實他這倒真不是謙虛。
「你總有一種喜歡喝的吧?」郝逍遙繼續追問。
「花茶。」董大為應付著。
「看來,你喝茶,也真正是瞎喝!花茶都是茶樹的大葉,而不是茶心;花茶隔年的葉子多,而清明時節採摘的葉子少。沒有味道,沒有味道的!」郝逍遙一邊講授著茶道,一邊從櫃子裡拿出兩盒茶來,推到董大為身邊,「西湖龍井!都是朋友送的,我不喜歡喝,馬上就要隔年了,你拿去消滅吧。」
那董大為見了包裝精美的名茶,急忙推辭,而郝逍遙見狀,則正色曰:「我們是換,誰白送給你?你堂堂一個副總,等以後有人給你送咖啡了,就一併統統抱到我房間裡來!」
那董大為聽郝總這麼一說,只得收了茶,便再次準備言歸正傳:「關於金融詐騙,中央銀行……」
郝逍遙則再一次打斷了董大為的話,把剛打印出來的一張紙遞給董大為:「看看這個,還有一首待發表呢!」
見郝總沒有進入工作談話的意思,董大為只好又硬著頭皮,拜讀他的第二首詩:
「《雨中無題》
天陰陰,
淡淡白霧飄散;
竹葉上,
雨珠閃閃。
雨珠水中跳,
小溪潺潺彎彎;
獨木橋,
架在上邊。
清早出門,
走在橋兒上面;
少女擋去路——
在橋那端。
美麗女孩,
是你大膽上前;
還是我,
勇敢向對岸。」
「好,真沒有想到,工作這麼忙,您還有這麼好的才情。」董大為這次倒真心地佩服起郝總來了,倒不是感悟了郝總的什麼文學才華,而是驚詫詩中那份少年一般的天真!!
郝逍遙用小圓眼睛審視著董大為:「寫得怎麼樣?」
「寫得好。」董大為毫無新意地恭維道。
「怎麼個好法?」郝逍遙窮追不捨。
「怎麼個好法?」董大為像應付面試的員工一般,自己硬逼迫自己找詞讚美:「意境美極了!」之後,他就再找不到詞了,只得乖乖地告饒:「再專業的評價嗎?我的的確確沒有這個本事說了。」
董大為的話語裡頗有幾分自卑的感慨。
「聽說,你沒有結婚,還沒有女朋友?」郝逍遙見自己新來的屬下言語謙卑,心裡頓時舒服起來,再品上一口咖啡,關心道:「營業部有的是大姑娘,有幾個挺漂亮,比如,我們的駱雪。你堂堂一個副總,每月高薪拿著,這回恐怕不用你主動,大姑娘們也不會讓你閒著了!」
「我……這方面……不行,總……」董大為支吾著,臉上竟然有了一點紅暈。
此時,郝逍遙已經把一杯咖啡喝完,順手把紙杯扔進垃圾桶裡,突然打斷了董大為的支吾,把話題轉到工作上來,高聲說道:「金融詐騙?什麼金融詐騙!我看是中央銀行來找我們的麻煩!這很正常。」
「具體情況,我再和您匯報一下。」董大為見郝總開始談工作了,急忙坐正身子,頗為嚴肅認真。
「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中央銀行的梁處長已經給我打了電話,說他們在我外出開會的功夫,已經有人來過。」郝逍遙大聲而卻平靜,「來的是誰?」
董大為窘住了:「我倒沒有來得及問……」
見手下如此粗心,郝逍遙的臉上卻露出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笑意,而後,他故作寬厚地安撫道:「沒有關係!不過,你一個堂堂的副總,以後可要處處留心呦!」
董大為臉上出汗了,又面露難色:「我感覺這件事情很棘手。」
「棘手嗎?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別聽他們瞎白虎!什麼詐騙?我看只是信貸人員馬馬乎乎、惹著企業罷了!」郝逍遙瞥一眼董大為,「我已經想好了,明天你帶隊到告狀的遠東投資公司去。就信貸台帳誤錄的事情,做一個賠禮道歉。」郝逍遙點燃了一隻咽,又把煙盒遞給董大為,見董大為一個勁兒地擺手,才想起這個新來的下屬不會吸煙,便搖搖頭,又把煙盒放回自己的手邊。
「沒有詐騙?那最好!」董大為虔誠地討教,「我為難的是,如果是錄入錯誤,我們部裡和支行人的責任,怎麼處理?」
郝逍遙吐一口煙圈:「天竺支行的綜合員,還有我們這裡分管台賬的駱雪,每個人寫一份檢查。」
「寫檢查?這不會影響她們的前途嗎?」
「你知,我知,她們知,一交中央銀行就完了。怎麼會影響她們的前途呢?你董總,總不至於親自跑到人力資源部,給她們往檔案裡放檢查材料吧?」郝逍遙玩笑道。
「這樣……行嗎?」董大為狐疑著。
「這樣,有什麼不行?不就是我們倆的事嗎?」郝逍遙又吐出一個煙圈,「實話跟你說,我還為總行的孔行助背過警告處分呢!」
「您?警告處分?為孔行助背!為什麼?」董大為驚愕起來。
「具體原因我就不說了。總之,幹我們這一行的,領導的事,要背著;群眾的事,還要背著。以後,你就全明白了。」郝逍遙深吸一口煙,倒進老闆椅裡,「『海咆哮,雲重浪滔天』的時候,還要有『清早出門,走在橋兒上面;少女擋去路——在橋那端』的好心情呀。」
見郝總一副輕鬆的樣子,董大為內心多少有了一些釋然,但是,他的心卻依然沒有放下:據中央銀行的同志說,企業是因為天竺支行拒絕調整台帳才到中央銀行告狀的,如果不涉及金融詐騙,如果寫一份檢查就可以過關,那天竺支行為什麼不主動調整台帳而偏要有意把事情搞大呢?而且,這遠東投資公司的原管戶信貸員就是天竺支行現任副行長韓小飛,這麼一個八面玲瓏的人,怎麼會主動引火燒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