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地下黑錢莊
阮大頭原本是北京城邊上的一個普通農民,是新中國文化大革命錯誤政策下孳生出來的新文盲,也是中國大陸第一批下海經商吃螃蟹的主兒。在改革開放剛開始,個體戶普遍被人民輕視那陣兒,阮大頭就已經棄農經商,沿街叫賣韓國布頭和假旅遊鞋了。就在中國剛剛對海外洋人拉開一丁點兒國門之縫那陣兒,阮大頭又成為了中國大陸第一批奔赴俄羅斯乃至歐洲掙洋錢的主兒。但是,阮大頭的至大投資公司真的以幾何級數的速度跳躍式發展,則是在九十年代中葉中國金融的混亂時期,是他成功地辦理草根金融(註:未經政府有關部門批准就私下裡經營的民間金融業務,沒有金融許可證就辦理實際上的存款、貸款業務)業務以後的事情。當下,雖然中國已經實行了嚴格的金融管制,可阮大頭以地下錢莊為主體的倒騰資金的體系依然像一隻龐大的章魚,觸角遍佈了北京市各區縣。只是這一直是他阮大頭自己心裡深藏不露、絕不對外人道的商業秘密。
早晨,上班的時間一到,阮大頭就準時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在大家的眼裡,他做一切事情都是嚴於律已、身先士卒的,包括遵守作息時間也不例外。
「阮總!」阮大頭剛一坐定,辦公室門外就有人輕聲招呼了。那聲音輕得像是蚊子「嚶嚶」的清唱。
「進!」阮大頭用膛音極重的大嗓門應了一聲,只這一應,玻璃都彷彿被震盪得顫慄了。
「董事長。」秘書文才子畢恭畢敬地站在了辦公室的門口,依然有如蚊子「嚶嚶」。
文才子白淨臉,戴近視鏡,身材適中,一副精明詭詐的模樣。他只是個函授大專生,是阮大頭姨夫的侄子。阮大頭雖然已經擁有數億家資,但卻從來不相信什麼博士、碩士的學歷。他周圍的人首先是親信,其次是有掙錢的本事。學歷在他的眼裡只是會背書本的證明,更準確地說,只是個留有精液的避孕套!這個避孕套只能說明「干」了,至於能不能「干」,幹得怎麼樣,根本說明不了。
「小文子,有事兒說事兒,甭淨虛頭馬腦兒的!」
「齊美麗介紹的五一支行那主兒來了!」
「五一支行那主兒?這麼早就溜躂來了?」
「這小職員是一大早騎個紅旗加重型破自行車來的!」
「銀行的人騎破自行車?還是紅旗加重的!」
「這主兒叫譚白虎,是才從小保安提拔成小職員的。保險公司的存款被速發銀行搶走了,他沒拉成存款,又立功心切唄!」
阮大頭把自己的大眼珠子轉了幾轉,心裡明知道賺大錢的機會來了,可嘴上卻沒支聲。他點燃了一顆粗壯的雪茄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把在肺裡轉了幾圈的煙霧含在嘴裡,蹂躪了幾秒鐘之後,把其變成一個大大的煙圈,「噗」的一聲,吐了出來,而後舒適地閉上了大眼。
文才子望著董事長的樣子,不知進退,只得等待吩咐。
阮大頭見文才子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開口吩咐:「說我有事,讓他外面候著去!」
文才子立刻明白了董事長的意思,「嚶嚶」應聲:「是」。他退出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再把門輕輕地關上了。
阮大頭見秘書出去了,才自言自語地叨嘮一句:「老子不是黑老大,才更得裝裝孫子哪!不擺點兒譜做給銀行的人看,哪成?!」
文才子是個明白人,當然懂得董事長「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欲擒故縱的經商手段。於是,他下了樓梯,準備對一樓會客廳裡由於騎了十幾公里自行車正汗流浹背的譚白虎大施拖延之術。可文才子才走到大廳門口,就被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黑臉警察攔住了去路。
「大頭在不在?」黑臉警察一點也不為阮大頭諱。
文才子被突然出現的黑臉警察嚇了一大跳,他做賊心虛的定了定神,瞥一眼遠處的譚白虎,才吞吞吐吐地支吾道:「董事長,在倒是在,只是……」
「甭只是了,我有事兒找他!」黑臉警察不管三七二十一,逕直了上樓。
文才子被不速之客搞得不知所措,只好跑到前面,讓他在門口稍等,自己趕緊進屋通報。
「警察?找我?」阮大頭的大臉上掠過一絲讓文才子絕對不會發現的驚慌,「他沒說有什麼事兒?」
「他只說,他姓陸,叫陸衛國!」
「陸衛國!他找我幹什麼?」阮大頭的神經有了幾許釋然,狐疑著自言自語道。
陸衛國是阮大頭的童年發小。阮大頭逃學、考試交白卷那陣子,人家陸衛國就門門功課考一百分;阮大頭用破自行車推著假旅遊鞋,沿街叫賣那陣子,人家陸衛國就進了警校,而後就當上了一名讓人人都羨慕的人民警察;在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初期,阮大頭想巴結人家陸衛國一下都很難。但是,誰也沒想到,人生會峰迴路轉!現在,阮大頭已經作上數億資產的民營公司董事長,而那陸衛國卻依然窩窩囊囊地生活在傳統體制之下,依然在派出所只當一個小警察,每月工資不足一千塊!他們的地位由於經濟的原因,已經徹底顛倒過來了!因為,派出所也不是設在真空裡的,少不了有個雜七雜八碼不平的經濟問題。有了雜七雜八的經濟問題不踅摸當地的首富阮大頭踅摸誰?於是,作為小警察的陸衛國現在想巴結阮大頭一下,也就不容易了。
不等阮大頭想明白自己是否應該接待這個作為童年發小的小警察時,門開了,小警察陸衛國已經大模大樣地闖了進來!
阮大頭只好尷尬地起身,強做出熱情的模樣,高聲大嗓地叫道:「陸老弟!怎麼是你?歡迎歡迎!」
陸衛國的臉上只有嚴肅,沒有半絲笑容。他用自己充滿血絲的眼睛,瞥一眼文才子,再瞅瞅阮大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阮大頭立刻明白了陸衛國的意思,大聲咳嗽一聲之後,對文才子說:「你先去吧,打發一下銀行來的人!」
文才子剛退出身,就要出門的時候,又被阮大頭叫住了。
「人家大老遠的來一趟,也不容易,別忘了倒杯水,再給人家一個好臉子看,別淨給人家冷屁股瞧!你還嫩著呢,這些虛頭馬腦的客套事兒,得學著點兒!」
文才子趕緊又說了一個:「是」。
陸衛國主動坐在了阮大頭辦公桌前的沙發上,等文才子悄沒聲地出去了,重新關好了門,他才唬著一張黑臉,陰沉地問:「你最近有一單大生意?」
阮大頭心裡一驚,臉上卻強打笑容,支吾道:「沒影兒的事兒!」
其實,現在的阮大頭真的有一單大生意。這就是已經被存入公司的一筆二億美元的巨額游資。在沒有為這筆錢找到好的出路之前,他希望能以高息的形式暫時存入銀行,以攤銷成本,獲得微利。由於目前中國的銀行業競爭很不規範,不少銀行存在利用各種手段和借口競相私下提高存款利率的行為,所以,阮大頭正準備演一出讓銀行之間鷸蚌相爭,他自己則漁翁得利的好戲。
「看在發小的情分上,老弟我說一句本來不該說的話:你可得悠著點!分局那邊已經有人開始整你的材料啦!分局後面的人是誰?是什麼單位?我現在還不清楚!」
阮大頭心虛嘴卻硬:「我腳正不怕鞋歪!我敢向毛主席保證,我的業務,全都是遵紀守法的!」
陸衛國趕緊伸手攔住還要信誓旦旦、大發宏論的阮大頭:「得得,我是點到為止!其他的,您自個兒瞧著辦!」說著,開始品起了茶。
阮大頭見陸衛國「吱嘍吱嘍」地喝起了茶,慢條斯理的,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便心領神會地問:「我說,陸老弟,除了給我透個風,你橫是還有事兒吧?」
陸衛國乾咳幾聲,支支吾吾地說:「我媳婦下崗啦……」
阮大頭沒等陸衛國把話說完,便豁然開朗了,大大咧咧道:「弟妹沒工作?好辦!我幫著介紹!」
陸衛國眼睛一亮,一對單眼皮的大眼直視阮大頭:「能不能到你的公司來呀?」
阮大頭大臉上的笑容突然沒有了,沉吟片刻,開口道:「如果是男的,想當個副總都能商量!咱哥兒倆誰跟誰呀!」
陸衛國聽出了阮大頭的話音:「你的意思是:不成?」
阮大頭見陸衛國把不高興寫了一臉,趕緊從老闆椅上走過來,拍拍陸衛國的肩膀,說:「我的公司從來不用女的!這麼著吧,我把你媳婦介紹到保險公司。人家那邊怎麼說,也是一個正規的金融單位,錢也掙得多!怎麼樣?」
陸衛國只見到了金融單位的大樓漂亮,對保險呀、銀行呀,一概不懂,於是,趕緊起身,痛痛快快、毫不含糊地答應了。
文才子下得樓來,見譚白虎依然無怨無悔地等在大廳的會議室裡,便趕緊道:「董事長正在會唔美國客人,您哪,踏實兒地再等一會兒吧。」說罷,趕緊撇下譚白虎匆匆走了。
譚白虎心裡罵了一句:「狗日的美國佬!」
連譚白虎自己都能感覺到,自打被美女行長由保安員升為客戶經理之後,他的腰椎好像是撐起了一根鋼棍,直楞楞的甚是硬梆。他開始氣盛氣粗起來了。他心底裡彷彿時時總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小聲音在對自己說:「如今老子我怕誰?誰不服,老子拔槍就敢斃了他!」但是,現在無論咋樣氣足,他畢竟不敢也不能對文才子拔出鐵傢伙,只好耷拉了瘦腦袋,無奈地重回原處,依然一副農民德行地坐定了,眼巴巴地盯著大廳裡的時鐘,一聲不吭。
由於他曉得至大投資公司地處郊區,公司不遠處還有一片水草碧連天的野鴨湖,他今天準備早早談成存款的事情後,立馬抽空到野鴨湖裡,對著浩淼湖面上紛飛的禽類,「砰砰」試槍去。
譚白虎正琢磨著如何試槍的時候,文才子再次出來了。他眨著眼睛,詭笑著對譚白虎說:「董事長有急事兒,隨美國客人溜躂出去了!今兒不能見你,他指望著你把情況先給你們行長叨咕叨咕,過後兒再來!」
無奈的小職員立刻忘掉了「愛,我愛銀行,誓拉存款三千萬」的誓言,耷拉下瘦腦袋,瞥一眼文才子,一句話沒說,也一句話也不想說,就灰溜溜地抹身去了。
文才子等陸衛國走後,望著遠處譚白虎蹬著自行車一歪一趔悻悻而去的德行,望著公司的看門人老馬頭兒把大門關上了,才跑上樓來,急急忙忙地問阮大頭:「董事長,咱們高息存款的事兒不會黃了吧?」
阮大頭站在窗前,遙望著譚白虎騎車的背影在煙波浩渺的野鴨湖裡消失了,才轉身回到老闆台前,把一隻已經快吸完的雪茄煙捻在煙缸裡,一臉平靜地傳道授業:「中國是一個資金緊缺的國家!誰有錢誰就是爺兒!現在的銀行比廁所還多呢!我還怕這筆錢生不出一丁點兒利息來!」
「警察來了,不會對咱們有什麼威脅吧?」文才子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阮大頭故作平靜地笑笑:「陸衛國是假公濟私,來給她老婆找工作的!跟我們業務上的事兒,八竿子也打不著呀!」
文才子受到了鼓舞,忽然像蚊子見到了肥嫩的人肉,眼睛一亮,諂笑道:「我聽說譚白虎他們行長,是一個美女!由於一天到晚陪客戶吃喝,根本不顧家,她老公還要跟她離婚哪!這美女不但是個正規大學生,而且長得像個大明星似的!叫什麼龔梅!」
阮大頭的心裡像突然點亮了一盞春燈,立馬兒賊亮賊亮的,但在晚輩面前,他卻是一副不動聲色的德行,平靜地應和道:「噢,銀行行長裡還能有美人兒?還真有什麼美女行長?而且還一天到晚陪客戶吃喝,還要離婚?!」
文才子表功一般地回答:「據說是個萬人迷!板兒上釘釘兒的事兒!」
阮大頭重新點燃一隻雪茄煙:「那好嘛,不是更應該讓他們的美女行長親自來談存款的事兒了嘛?!也讓她一天到晚陪咱們吃吃喝喝!」
「對,美女不來,不一天到晚陪咱吃吃喝喝,咱就一分存款不給!」文才子壞兮兮地說。
見文才子還想繼續說什麼,阮大頭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拿出一副長輩的架勢,呵斥道:「行啦,你個小文子,小小年紀怎麼盡琢磨男男女女的事兒!我為什麼不找女工?不光因為女人幹活全是湯事兒!還是怕出雞鳴狗盜的苟且之事,不好管理!」
在大眾眼裡,阮大頭富而不近女色,幾乎到了變態的程度。他有一個盡人皆知的怪毛病,就是從來不用女工。因此,至大投資公司百十號人,從六十歲的看門人,到十幾歲的體力工人,除了老頭就是毛頭小伙子,一個女人也沒有。有人說,這是董事長歧視婦女,覺乎著女人工作效率底下;有人說,這是阮大頭當婊子立牌坊,有意掩飾他自己玩弄婦女不眨眼的那一丁點兒嗜好!
見文才子紅了臉,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阮大頭吩咐道:「你趕快把什麼美女行長給我約來,這錢在我的帳上多趴一天,你知道我要損失多少利息嗎?幾十萬!幾十萬哪!」
阮大頭的話音未落,只聽野鴨湖那邊傳來「砰」地一聲清脆的巨響,像是有人放了個大二踢腳!
「小文子!」阮大頭一驚,臉色也隨之一變,吩咐道:「誰他媽敢在湖裡放鞭炮?別把我養的丹頂鶴嚇著啦!這湖是怎麼看的?」